一车东北人-生死杠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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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柜的问:“你们从辽宁来?”

    “是,庄园镇。”

    “火工厂的?”

    “对,我们是押运员。”

    杠房掌柜说:“到后堂细说。”

    许多瞅一眼阴沉沉帷幕,心里发虚,对金一股暗示,告退吧。

    金一股没理许多,跟随掌柜走进后堂。许多硬着头皮走进去,一震!阴森的店堂内,摆满花圈、挽幛、白色灵幡、“奠”字条幅、红色棺木。他们办喜事,竟被弄到这里?!两人又惊又疑。掌柜压声道:“这儿背静,坐。”

    正好三只硬木椅子,中间茶几,团团围住,好像在等他们。三个人坐下,六条腿叉开,拢成一个圆。茶几上摆着糕点、糖果、一筒水烟枪,不知是招待客人,还是祭品。

    掌柜端起水烟枪,呼噜呼噜吸一口后,样子舒服极了,将水烟枪递给两位:“来一口?”

    金一股和许多摇头:“不行,我们不行。”

    掌柜说:“好,咱们说事。”

    掌柜说:狗肉店女老板的男人,就是我们抬走的。那家伙长得高大英俊,留八字胡,狂赌豪饮。他赌钱,只赢不输;饮酒,咋喝不醉。但他有时故意让自己输,故意让自己醉。人有生有死,你不死,别人怎么生?年前那几天冷得出奇,男老板去通辽市,采购年货,竟和货栈的人赌上了。小年过去,临近大年,他没日没夜连赌带喝。他在北伦旗,自己的地盘上占尽风水,到别人家屋檐下,像拔出土的秧子,蔫了,连车脚钱都输光。他走回来,从通辽市到北伦旗,走了七天,寒风怒号,滴水成冰,竟然没把他冻坏,全仗烈酒顶着。他到家是后半夜,拉开门杠,回身把门关死。他以为进屋了,醉蒙瞎眼,一头栽倒在地上,进狗圈了。几十条狗饿得昏头昏脑。明天,召开那达慕运动会,旗文体局为运动员订下流水席。狗被宰前,一天一夜不给食,肉干净,味正。肉狗们饿坏了,饿糊涂了。他穿着羊毛大氅,狗们以为扔进来一只羊,炸窝了,朝他进攻,撕咬他的羊皮大衣。他身子一拱,忽隆站起来,裤子被撕烂,屁股蛋渗出血丝。狗们往后一闪,又向他进攻。他用双手护住脸和喉咙,往后退。阴天,没有月光,深更半夜,圈里死黑。他张大嘴叫喊,竟失音了!“嗤啦”,他左边袖子被撕坏,挥起右拳,朝左边打去,砸在狗脸上,狗向后一仰,倒在地上。另一只狗从正面跃起,抓住他的胸脯。他一阵剧痛,听见喀嚓喀嚓脆响,嗅到血腥味,扑通,跪倒在地上。他双手往前够,抽出门栏木杠,抡起来。一圈狗奔腾跳跃,疯狂地扑向他……

    第二天,女老板和伙计们早早起来,准备忙活一大天。来到狗圈,惊呆了!不少狗都死了,用木杠砸死的。一副骨架,肉筋血丝被舔得干干净净,是人的!帽子和衣裤稀烂,纤维随风飘漾。一双鞋空空荡荡,鞋掌几乎磨光。女老板猛然明白了,浑身哆嗦,牙齿喀喀喀颤,身子一软,昏死过去。后来,人们都觉得奇怪,狗圈离窗户很近,竟没有人听见狗吠,没有人听见男老板叫喊,一夜血腥搏斗,竟没有谁吭一声!这积怨,仇恨,太深重了!

    女老板吩咐,丈夫的丧事由杠房承办。出殡前伴宿三日。第一天,杠房将杠木、抬棍、底盘送来,摆在餐馆门前。杠夫三十二人以下,是小杠式;三十二人以上,是大杠式。女老板要大杠式,大杠式擎金伞,蒙棺罩,白棚肃穆。杠房伙计每送来一样,就进屋,向伴宿的女老板报告一声:

    “底盘一副,预备好了。”

    “抬杠十八支,预备好了。”

    “抬棍三十六根,预备好了。”

    灵堂阴暗,女老板坐在椅子上,一一点头。杠房伙计退出去。

    女老板死一样呆着。在三个伴宿的夜晚,饭堂街的狗,没有一个叫一声。第四天早晨,女老板脸色惨白,一身缟素,阴风习习,走出灵堂,说:“上路。”

    女老板没有通知亲属。双方亲属都在河北围场,太远了,也没有来往。棺盖乒乒乓乓钉死,执事呼喊:“起灵。”

    三十六位杠夫抬起棺材,在唢呐声中,送葬队伍出发了。杠夫们头戴红缨黑帽,穿绿花驾衣,黄裤,青靴。换肩时,摘下帽子,表示对丧者敬重。三十六名杠夫同时换肩,前仰后合,犹如在惊涛骇浪上走。但脚步同时起落,整齐,协调,步步有根,绝不能摇晃。若惊吓着棺里的人,杠夫们会分文皆无空忙一场。甚至杠房被砸,杠夫给死者披麻戴孝的都有。

    送葬队伍刚出城,一伙骑者飞也似的赶来。他们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浑身膻腥,满嘴酒气,从几百里外草原赶来。他们是男老板的赌友,天晓得他们怎样获悉噩耗,兴许有啥预兆、暗示,指引他们奔丧。但他们还是晚一步,棺盖钉死,棺材抬起,就不能停下,送人踏上不归路,一去不回头!

    这时候,下起雪来,鹅毛大雪唰唰唰箭一般凶猛。赌友们滚下马背,牵着马,加入送葬队伍,全都垂头丧气,像输得倾家荡产。庄家哭着说:“好兄弟,你走了,我们来送你。你说过,过完年,回来和我们好好玩几天。你不在乎输赢,只图个痛快!”

    赌友们纷纷掏出骰子,向棺材上抛去,齐声叫喊:“好兄弟,和了,你和了!”

    赌友们将纸牌、冥币、钢镚纷纷撒向棺材。

    女老板没有料到,谁也没有料到,半路上杀出一伙程咬金。雪越下越大,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喘不过气。

    女老板走在前面,泪水、雪水在头上、脸上、身上流。她感激这些不速之客,她恨死这些冤家!

    就在这时,一位赌友翻身上马,骑到前面,截住女老板,叫道:“弟妹!”

    送葬的人,惊呆了!

    杠夫们向前走。

    女老板向前走。

    又有几个赌友驱马过来,拦截送葬队伍。女老板厉声问:“他欠你们的吗?”

    “不欠,不欠。”赌友们道。

    “他输了吗?”

    “没输,没输。他是大赢家!”

    女老板泪流满面。

    一位赌友叫道:“弟妹,我们要兄弟收牌。”

    女老板泪眼圆睁,呵斥道:“滚开!”

    赌友们叫道:“他赢了!他得收钱!”

    女老板颤声道:“他咋收钱?”

    “起来收钱。”

    女老板怒不可遏:“混账!让路!”

    赌友们勒得马团团转,向后退一段,又兜上来。庄家说:“弟妹,不客气了!你为啥不告诉我们?你为啥不等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要看一眼好兄弟!”

    这些人疑心了!

    女老板率领的队伍不能停下。杠夫们继续向前。草原上的莽汉,一个个血性男人,一伙团团乱转的骑手们,犹豫了,面对纤弱的步步进逼的女人,他们倒退着,哀叫起来:“弟妹,我们揪心死了!”

    一位杠夫,在慌乱中脚一崴,失了肩。一个支点落空,犹如多米诺骨牌,所有的支点都乱套了,棺材轰然落地!

    死一样惊愕!

    死去的人,被震动,伤害,亵渎了!女老板浑身透湿,心惊胆战,突然醒悟,自家杀生太重,报应呀!女老板扭回身,见杠夫们像小鬼一样,跪倒在泥水里,匍匐在泥水里,如同犯了滔天大罪,挣扎着,蠕动着。

    咋办?

    咋发落?

    咋往前走呀?

    出殡执事逃回来,从后院奔进杠房,向掌柜报告。掌柜从太师椅上“腾”地站起,疾步走出前厅,朝两侧厢房吆喝一声:“走!”

    凡分派活计,都是执事传达。此刻,掌柜亲自出面,几十位抬喜轿的伙计,不敢多问半句,煞煞裤腰,紧跟东家走出去。

    掌柜睁大眼睛,眼睫毛一眨不眨,直勾勾像个疯子,急火攻心烧瞎眼睛,就是这个样子。掌柜没瞎,流泪了。掌柜带领伙计们,赶到落棺处。从草原深处赶来的赌徒酒鬼,已经作鸟兽散。女老板傻呆呆站着,从头发到脚,湿透了,脸惨白,像个死人幌子。抬丧事的杠夫们,变成一群泥罗汉,不会说话,不会动,糊涂成一团。掌柜一低头,钻进头杠底下,跟来的伙计们,钻进木杠下,棺材稳稳升起,在大雪中缓缓向前。掌柜从来没有抬过杠,办喜事和办丧事的杠夫,从来是分开的。此刻,一切规矩都打破了,一切忌讳都顾不得了。送葬的队伍来到墓地,将棺材缓缓放入墓穴。

    一片喘息声。

    杠房掌柜说:“所有仇恨,都必须在墓地上终止。”

    这是句老话。边地人敬重这句老话。

    死静,都在等她。

    女老板哽咽道:“埋吧。”

    黄土纷纷扬起,沉甸甸落下……

    那三十六位杠夫,连夜背起行李卷,逃一样离开杠房,离开了北伦旗。

    杠房掌柜说:“我没撵他们。”

    杠房掌柜吐出口烟,说:“我们这儿有个风俗,一条街面上,一个社区里,死了人。这一年内,谁家要办喜事,务必征求有丧事人家的同意。要不然,你就侮辱人家,糟践人家,伤害了人家,结下仇恨,几代人都斗不完!”

    许多和金一股恍然大悟,逃也似的离开了杠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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