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东北人-一拥而上和留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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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和金一股去杠房时,老兵接到金梦的电话,立马带上瓦罐和老胡,搭便车赶来。水会营子和北伦旗,省界两边的人,经常走动。老兵熟悉饭堂街,找到“狗的样子”。他既高兴又不托底,干闺女结婚,嫁的那家伙靠谱吗?瓦罐心思更重,一进屋,就嘟嘟着脸。金梦用眼睛溜瓦罐,娘俩儿谁不知道谁,都有点尴尬。许旺灶赶紧招呼爷俩儿上炕,兴冲冲吆喝老胡:“打个滚儿。”

    老胡睁大黑溜溜眼睛,打圆场似的走几步,翻个个儿。

    “作揖。”许旺灶说。

    老胡抬起两只前腿,挨烫似的抖着爪子。

    大伙笑起来。

    老兵说:“我们来办喜事,咋都朝它吆五喝六!”

    老兵向着老胡。老胡是会来事,在水会营子这两天,老兵做饭,刚揭开锅盖,老胡就把水瓢叼来。老兵出门,老胡颠颠跑到前面,用两只爪子推开门。老胡和老兵睡一铺炕,老兵蹬被,老胡叼住被头,给他盖好。老兵打呼噜,老胡也打呼噜,此起彼伏,热乎得很。老胡有老兵撑腰,装傻充愣,不动弹。正在这时,许多和金一股急三火四走进来。俩人一惊,见新剪的大红“喜”字贴在窗玻璃上,女老板看见了吗?

    金梦眼尖:俩人神情不对。俩人进来后,没跟老兵和瓦罐打招呼,简直视而不见。许多一个劲瞧窗户。那里有啥?窗外一条花砖甬道,通向双扇院门,一爿门开着,一爿门关着。敞开一半的院门外,空空荡荡。门环阴影坠落在地上,风一吹动,似乎响起丁零丁零声。

    老胡扒住许多的大腿,呜噜呜噜,跟他抱怨。许多猜出,老胡刚才受了委屈。在家里时,老胡成宿看家护院,主人睡着了,桌子椅子睡着了,锅碗瓢盆水缸菜垛粮仓睡着了,就是它不敢睡。它容易吗!出门在外,竟受羞辱。许多蹲下,搂住老胡,眼睛直勾勾盯着窗户上的“喜”字。金一股将杠房的事,告诉大伙,屋里气氛骤然紧张。

    老兵长吁短叹:“唉唉,那个老板我见过,虽说好赌,可从不欠谁的。真惨哪!”

    许旺灶说:“把‘喜’字揭下来。”

    金一股说:“别叫女老板看见。”

    瓦罐踩着炕席,几步冲向窗户,一屁股坐在窗台上,说:“给我妈贴的‘喜’字,不准揭!”

    大伙苦笑。

    瓦罐把小脖子一歪:“妈,甭理她!咱们整咱们的。”

    金梦热血冲脸,眼睛湿润,低下头。儿子让她意外,感激,甚至感恩不尽!有儿子撑腰,硬气了,她手撑炕沿,把脚放地下,够鞋,说:“我去问问她。”

    “谁?”众人一愣,马上明白了。

    金梦下炕,走到北墙镜子前,一撩刘海,从坤包里摸出香纸巾,拭脸;旋开唇膏,涂嘴唇,一张鸭蛋脸像桃花开了。去挑战另一个女人,她不能含糊。

    许多说:“我去。我跟她说。”

    许旺灶和老兵对视一眼,以老辈的经验,必须偃旗息鼓,脚底抹油,开溜。老兵咳嗽一声,说:“你们叫我来,让我主婚,瞧得起我。我就倚老卖老,劝一句:走吧,好席不怕晚。”

    金一股忙说:“那是,那是。”

    许旺灶用眼神示意儿子,甭去拱火。

    金梦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扔下一句话:“这是女人和女人的事。”“咣”地摔上门,走了。

    老胡突然往外蹿,“嗷”的一声惨叫,被门眼了。老胡斜立起身子,挤开门,掉到门外,瘸拉瘸拉地追撵女主人。

    瓦罐跳下炕,要出去。许多要出去。老兵厉声道:“谁都别动!”

    许多一抖。老兵使他倏然惊醒,他不能去,男人让开,那里是女人的战场。

    金梦和女老板,站在后院甬路上。金梦笑吟吟的,心里却诅咒,真他妈邪门!我办喜事,还要请示你。金梦拉住女老板的手,说:“姐,跟你商量个事。”

    女老板甩开金梦的手。

    金梦有点尴尬,说:“姐,咱俩儿都是被扔在半道上的女人,惺惺惜惺惺,同病相怜。”

    女老板瞭一眼玻璃窗上的“喜”字,冷笑道:“傍上谁了?”

    “我们一起的。”

    “许多?”

    金梦惊讶,女老板知道他的姓名。

    女老板想起许多腋下挟条大狗,穿堂而入;坐在她面前,吃咸鱼大饼子,跟她扯东道西的情景,问:“他是童子?”

    “是。”

    “准备好了?”

    金梦精神一振:“好了,好了。”

    “订花轿、喜乐班了吗?”

    “订了。”

    女老板脸上掠过怀疑的阴影,追问:“订了?”

    “姐,你没不乐意吧?”

    “这话咋说?”

    “听说你们这儿有个规矩。”金梦吭吭哧哧道。

    “你知道?”

    “嗯。”

    “他们知道吗?”女老板一挑下巴,指向客房。

    金梦嘎巴嘴,没说出话来,点点头。

    女老板脸色骤变,恶狠狠道:“我死了男人,给你办喜事!”

    这是什么话!金梦火气上来,说:“是我们自己办。”

    女老板冷笑,扭转身,穿过花砖甬路,朝店堂走去。

    金梦豁出去了,气呼呼道:“嗨,你给我站住!”

    女老板肩膀一抖,好像意外,顿住脚。

    金梦跺脚道:“姐,你难心,就明说!我不是跟你商量呢吗。”

    女老板没有回头,她不会回头了,声音中充满萧杀的寒意:“商量?杠房你们去了,‘喜’字贴上了,就差在我家里吹吹打打闹腾了。”

    女老板消失在店堂里。

    金梦回到客房,见大伙神情灰溜溜,有埋怨她的意思,“腾”地火冒三丈,叫嚷起来:“出去,出去!臭烘烘的,别在我这屋呆着!”

    众人溜回男客房。

    死静。过了好久,金梦才发现,连瓦罐和老胡都溜出去了。这个准新娘,双手一扬,把自己仰面摔倒在炕上,泪水汹涌地爬下来。

    隔壁,许多和金一股躺在炕上,“啪唧”一响,过会儿,又一响。

    “谁来了?”金一股惊道,天完全黑了。

    许多没吭声。

    金一股坐起来,说:“开灯。”

    “我的鞋掉地下了。”许多说,躺下半天,才想起脱鞋。

    金一股问:“你想咋办?”

    许多叹口气:“哪成想草绳那头,还绑着一头牛。”

    金一股知道这个倒运的故事:一个人犯了罪,被官府戴枷示众。那人叹气说:“唉,人背时,干什么事都倒运。我见地上有根草绳,随手捡起来。”围观的人说:“拾条牛绳判这么重?”那人说:“哪知草绳那头,还拴着一头牛。”

    金一股仰躺回去。下一步,该咋走呀?

    俩人迷迷糊糊睡着了。

    后半夜时,“咣当”一响,门被踹开。金一股和许多倏地惊醒。押运队员的本能,使他们俩向炕里一滚,离开原地,跳起来。

    “别动!”对方喝叫。

    许多站在前面,掩护金一股。金一股迅速掀开炕柜,摸出防暴枪,“哐啦”,将子弹推上膛。破门而入的人,熟悉这声音,吃一惊!叫喊:“快开灯!”

    “咔嗒”,灯亮了。

    所有的人同时眯一下眼睛。

    许多和金一股一怔,警察?协警?不像。是饭堂街商会保安。保安命令:

    “把枪放下!”

    “把手举起来。下炕。”

    许多乜斜一眼,窗户外面,有身影晃荡。房顶上喀嚓喀嚓响,有人走动。金一股清醒了,将枪放在炕上,推向炕沿。

    见枪落地,保安们饿虎扑羊般飞起来,将许多和金一股扑倒。金一股仰面朝天,不动弹。许多没经验,本能地挣扎,被保安用膝盖狠狠一撞,下巴唰地疼麻了,冷汗湿遍全身。两名押运员被绑住,戴上头套,推出去,穿过花砖甬路和店堂,来到街上,塞进面包车。一会儿就开到商会保安大院。下车后,左拐右拐,东转西转,许多觉得,金一股不在身边了。他被带到哪儿去了?许多被推进一间屋子,按坐在凳子上,摘掉头套,眼睛昏花,过会儿,才看清:一张桌子,一堵光秃秃水泥墙。许多要扭头瞅,被人从后面掐住脖梗:“别动!”

    许多上身绷直,挺得像僵尸。

    一位保安踱到他前面,一抬腿,将屁股担在桌沿上,抱住胳膊。许多觉得脊背发毛,后面还有人吗?

    “说吧。”保安道。

    许多心里起疑,这家伙咋不问他的身份?

    “痛快倒出来。我他妈懒得跟你一句一句啄。”保安说,“你不是首犯,交代了,马上释放。”

    许多说:“你们搞错了,我不是盲流。”

    保安“啪”地一拍桌子,厉声道:“姓名?”

    “许多。”

    “职业?”

    “辽宁庄园镇火工厂押运员。”

    “胡说!你他妈是人贩子!”

    许多一愣,哪儿跟哪儿呀!心里有底了。“我是军火贩子。”许多竟笑出来。

    保安道:“‘狗的样子’女老板,能冤枉你们?!”

    啊,真是她弄的!前天晚上,在店里,许多和金一股商量金梦的身价:“得多少?”“兔子开口,不过是一根胡萝卜。”“话不能这么说。人参是人参的钱,萝卜是萝卜的价。”“你掂兑吧。”“五万?”“你好意思!”“五万五?”金一股把头摇成拨浪鼓。“六万?”许多又添半块砖。两人正唧唧咯咯,窗外黑影一晃,又消失了。许多脑门渗出冷汗,说:“我真是押运员。”

    “证件?”

    许多从上衣怀里掏出证件。保安抱着双臂,俯下头。许多想起上岗前,在培训班时,教官讲过,我们的警察抓住犯罪嫌疑人后,马上带走,忘记搜身,或者没有必须先搜身的规定。嫌疑犯被塞入警车后,突然摸出暗藏的凶器。在美国,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美国警察摁住犯罪嫌疑人时,立刻搜身。其实,在这之前就有了区别,我们的警察发现嫌疑犯后,一拥而上。而美国警察,巡逻时最少由两个人组成,发现可疑人后,只能由一名警察上去讯问,另一名警察站在旁边,持枪监督被盘查人和周围环境,决不会一拥而上,必须留下一个。这几个保安,更是野路子,让许多自己从挎兜掏东西。他们还凑上来,低头瞅,像看揭骰子。保安接过证件:有公安局颁发的押运证,交通局颁发的危险货物运输证。证件注明此次押运的发车时间,发车地点,途经路线,到达地点。证件齐全,正在有效时间内,规定路线上行驶。保安像抹扑克牌一样,将证件捻成扇面,突然,像发现了什么漏洞,厉声道:“枪证?!”

    许多激灵一抖,说:“没,有。”

    保安恶狠狠瞪住他。

    “我没有,他有。”许多忙解释,“就一支防暴枪,是金一股的。”金一股有枪证,枪证与枪号相符,还开了持枪介绍信。他们没毛病。保安扣押他们,就是扣押火工产品。扣押数量如此巨大的火药,按规定必须层层上报,从县、市、省,直至公安部,全部上报时间,不准超过十二个小时。这些偏居一隅的保安,显然不懂,脑子里缺这根弦。听女老板报案后,一心要破获一起拐卖妇女儿童案。保安逼视住许多:“那个小孩,是咋回事?”

    “啊,他叫瓦罐。”许多说。

    “那个年轻女人呢?”

    “人家是娘俩儿。”

    保安吧唧吧唧,急抽几口烟,弯下腰,将烟头在水泥地上拧,摁灭后,直起身,面无表情。

    许多一副巴结的样子:“首长,没我的事,我走了。”

    保安笑了:“你当这是来串门!”

    “我是押运员,也是干保卫的,其实咱们是一家。”许多问,“金一股呢?”

    “谁?”

    “跟我一起来的那位。”

    “他!道行不小呀!拿枪比划老子,蹲小号呢。”

    许多明白了,保安当他是软柿子,先捏巴他。他们走不成,被扣押下去,时间长,就糟了。他们的押运证明,持枪证明,这批火工产品运输证明,都有时间限制,过期作废。作废后,他们每向前走一步,便由合法变成违法,由正当运输火工产品,变成非法营运危险爆炸物;由武装押运员,变成非法持有枪械的罪犯。不是玩笑!任何一个检查站,任何一位巡警,都有权力扣押你,拘捕你!如果你有抗拒之嫌,甚至可以当场镇压!因为你太危险了!

    许多脑门上的汗水,糊住眼睛:“我们的货呢?”

    “还惦记你的‘货’!让他们回家。”保安道。

    许多差点蹦起来:“敢!你敢动一动我们的货,就有人扒你的皮!”

    “嗨,好冲!道上有人吧!”保安飞起一脚,许多下巴“咯嚓”一响,四仰八叉倒下去,嘴角渗血,脸苍肿起来。

    “押下去!”保安头头命令。

    两名保安抓住许多的手和脚,像抓狗一样,把他拖出讯问室。

    第二天,太阳出来后,许多和金一股被放出来。保安抓走他们俩后,许旺灶拨通火工厂电话,厂方与辽宁省公安厅联系,省厅与公安部联系,公安部一个电话打到内蒙古公安厅,内蒙方面下达命令,立即放人。这一宿,电话线都打烫了。

    许旺灶来接他们俩,立即走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许多问:“爸,他们呢?”

    “都在车上。”

    许多咬牙切齿道:“就这么溜走?回店,找那个狗肉娘们儿算账!”

    许旺灶变色道:“咱们能走,多亏公安局保护。那个女老板,不依不饶。听说放了你们俩,狗肉店的伙计,都在磨刀呢。”

    许多不吭声了。三个人赶到郊外卡车停放处。老兵带瓦罐回水会营子。他们要分手了!许多心疼,眼泪打转儿,看见金梦在驾驶楼里,泪水打转,肩膀颤抖。她不敢看瓦罐,不敢看老兵。许多转过脸,看见一些警察,在泊车场外晃来晃去,是保护货物,保卫他们,还是监视他们离境?许多忽然想起,问:“老胡呢?”

    老兵叹口气,说:“是老胡发现你们俩被抓走的。它跟瓦罐睡一个被窝儿,硬把俺爷俩儿拱醒。它向女老板作揖,求女老板饶了咱们。女老板恨死了天下的狗,像个疯婆子,抡起铁锹朝老胡乱砍。我们听见老胡惨嚎,逃没影儿了。”

    “放心,它回家了。”瓦罐说。

    许多说:“你也回家吧。”

    押运员们,满脸凄凉,爬上卡车。沉重的火药车,轰鸣着,向北方高原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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