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东北人-好四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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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装满火药的卡车,告别吉林省大平原,再由东向西,一拐,进入内蒙古。许多生出行者悲壮的情怀!刚出门时,在路上跑半天,兴高采烈;跑一天,不打蔫儿。现在不行,走几个小时,许多便盼望车停下,跳下来,站在大地上,深深吸口气。如果能逮住个过路人,面对面地胡扯一气,那就更爽了。即使话不投机,顶牛支架,打得鼻青脸肿,也痛快呀!可是,车不停。许多脸肌抽搐,眼神露出奇怪的焦急。金一股心“咯噔”一下。曾有新押运员,耐不住单调的长途奔驰,几乎憋疯了,突然从卡车上跳下去,摔成残疾。曾经有一个新手,跳到地上,卡车飞出几十里,司机到站休息时,才发现后面的人没了。自那以后,火工厂立下一条死规矩:后面货厢上,必须同时有两名押运员,其中,至少一名是老跑车的。金一股有经验,用手杵一下许多,问:“看见了吗?”

    许多没有反应,眼睛直勾勾盯住前方。

    金一股说:“到地儿,有人了。”

    许多激灵一颤,问:“到哪儿了?哪来的人?”

    前方空空荡荡。

    “快了,快了。你没看见吗?”金一股说。

    许多嘻嘻笑起来:“别唬我。”

    金一股松口气,骂道:“妈拉个巴子!你小子没魔症!”

    许多说:“刚才我还真看见了,有人朝我招手,向我喊啥。你一捅我,啥都没了。”

    金一股担心地苦笑一下,抓住许多的手。

    晌午时分,前方真出现了人,一排人,手拉手,横在公路上。人墙正中,举起一只牌子,上面只有一个隶书黑字:“停!”

    金梦坐在驾驶楼里,“哦”一声,说:“许师傅!”

    许旺灶骂道:“闹啥鬼!”

    车减速,停下来。拦路的人们轰地散开。这是个边区生活点,市声嘈杂。金一股敲驾驶楼顶,叫道:“车老板,溜溜腿吧。”

    许旺灶把头探出车窗,说:“没到地儿呢。”

    “许多眼睛发直了。”金一股说。

    许旺灶心一悬,将车泊在路边空旷处。几个人下车。许旺灶向天上望去,太阳当头,晴空万里。

    “爸,你在等它?”许多凑上前,说。

    “嗯,它上哪儿去了?那场雷雨,来得太怪了。”

    “多亏老天爷,让咱们逃掉了。”许多说。

    许旺灶说:“记得不,你小时候,镇上放露天电影,有一个片子叫《胜利大逃亡》。咱们押运,别看一个劲往前赶,其实也是逃亡。”

    可不,在押运路上,每离开一个地方时,都有逃离开的感觉。许多说:“爸,上路后,听你说话,比在家里有嚼头。”

    许旺灶被儿子拍了马屁,蛮舒服,摇晃着肩膀,向小集市走去。烤羊肉串的摊子一家挨一家,羊肉膻味好香。一排烤炉后面,粗糙的凳子上,坐着十多位白胡子老头,最小的也有七十岁。他们不像别地方的摊主,站着烤,站着卖。老头子们坐着,将羊肉串一撒,排放在长方形铁槽上。一槽上百支羊肉串,搁得均匀密致,每串之间都留有缝隙,暗红的火光透出来,肉疙瘩蹿动不安,油光闪亮,滋滋叫。坐炉长者用两只手一拢,捧起一炉羊肉串,双手一翻,将上百支羊肉串像推多米诺骨牌一样,翻个个儿,铺撒在长方形铁槽上。生面朝下,熟面朝上,均匀密致,每一支和每一支间,仍然留有缝隙。羊肉串外焦里嫩,撒上孜然粉,嘭嘭嘭,火舌跳蹿,异香扑鼻。买的人不少,都是被拦下的过路客,要一炉、两炉、三炉,羊肉串论炉卖。客人坐在凳子上,横着嘴吃,竟不烫嘴。越嚼咬越香酥,吃到最后一串还热乎。许多咽着口水,跟老爸向前走去。街市两边的店铺一家挨一家。每一家店铺里,都立着杂货柜。货柜后面,是伙计睡觉的土炕。许家爷俩儿拐进一家店铺,货架上摆着笑哈哈泥人,翻跟斗打把式的泥猴,挺着乐。

    “掌柜的。”许多招呼。

    没动静。

    许旺灶高声道:“老板,看货。”

    没有人应声。空城?许旺灶耸耸肩,扭身出去。爷俩儿经过一溜柜式小店,探头探脑往里瞅,都没有人。许旺灶摸摸后脖梗,邪了?抬起头,这才看见,波涛起伏的街市屋顶后面,露出清真寺拱顶。今天星期五,是伊斯兰教徒做大礼拜的日子,人都去那里了。

    金家兄妹要一炉羊肉串,扭回身,不见了许旺灶和许多。兄妹俩撵上来。金梦塞给许家爷俩儿一人一把,四个人边走边吃,穿过店铺胡同,看见前方清真寺庙门大开,院里挤满教徒。他们脱下鞋,把毛毡、布单铺在地上,跪下,立起,再跪下,再立起,跟随海推布诵读古兰经。女人没资格进入寺庙,手捧奶茶,守在院门外。做完礼拜的男人出来,朝女人的奶茶吹口气,她们心满意足地笑了。

    许多觉得新鲜,这是由宗教和商业形成的边区集市。许旺灶抽抽鼻子,对金一股说:“吃饱了?”

    “饿了。”

    “又饿了?”

    “不吃倒不饿。”

    许旺灶说:“咱们下馆子,还是找户人家?”

    金梦双手一拍,说:“去个人家。”女人家,天生爱串门子。

    一行人向居民点走去。几十户人家炊烟袅袅,私宅区叫有围墙的部落。他们走进一户人家,院子里站着一个男人。男人声若洪钟:“我闻着生人味了!我看见异教徒了!”

    许旺灶走在前面,露出满脸谦恭的笑。三个少的,像夹起尾巴,谦卑地尾随。

    “东家,做完大礼拜了?”许旺灶招呼。

    “哦哦。”主人说。

    进来的人,不明白主人的意思,做了,还是没去做?听主人口音,汉话说得地道,但长相颧骨高,眼睛细长,留八字胡,像蒙族人。

    “东家,这是啥村子?”许旺灶问。

    “好四营子。”

    押运组里,只有许多知道,“好四”是蒙语音译,“什么也没有”的意思。“这里啥都有呀!”许多说。

    主人眼睛一亮,哈哈大笑!直奔许多,跟他握手。男主人握手很特别。不像一般人,垂下左手,伸出右手。男主人不正对你,侧着身子,将两只胳膊一字儿伸开,右手呼地甩过来,用力抓住许多的手,使劲摇晃。然后用双手拥抱许多,抬起右手,噼噼啪啪拍打许多的肩胛、后背、屁股。这是许多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大幅度的握手,最雄性豪放,巨人猿似的拥抱。许多乐得合不上嘴。

    主人放开许多,说:“我们好四营子,不是什么都没有。最早是座小营盘,一个领军,在这里放马,种田,办驿站。”主人说起前朝旧事,好像就在昨天,眼睛放光。

    许多肃然起敬:“你是领军的后人?”

    “你有眼力!”主人说。

    金一股说:“大哥,我们是从南边来的。”

    主人打断他:“我不管你是从哪儿来的!”

    金一股被噎了个嗝儿。

    主人就是这么说话,意思东西南北,来的都是客。金一股说:“我们在你家打尖儿,铺钱、饭钱,该咋算咋算。”

    主人一挥手:“别拦我。我不管你是从哪儿来的!就是从大狱里逃出来的,进了我的院儿,就是我的客,我就管饭,管宿。有钱给钱,没钱磕个头,走人。”

    都笑了。许多心里格外暖和。主人真能啰嗦,在院子里折腾半天,还没有让他们进屋的意思。门敞着,金一股朝厨房瞅,黑黝黝的,没有女人。“东家,做饭的呢?”金一股问。

    主人脸一沉,扭身进厨房,刷锅,舀水。四个人跟进去。主人蹲在地上,将秫秸塞满灶坑后,朝许多一伸手,说:“取灯。”

    啥?许多不懂,金一股和金梦也不懂。许旺灶懂,老年月,管火柴叫取灯。而且知道,蜡台、煤油瓶和取灯,放在墙龛里。许旺灶取出火柴,递给主人。主人点燃秫秸,灶洞风吸劲大,火头扯动秫秸,窸窸窣窣响。“吃扁食,还是米饭?”主人问。

    扁食是饺子的蒙语音译。入乡随俗,这里的蒙族、汉族、回族、满族,都管饺子叫扁食。扁食要剁馅,一个一个捏,太麻烦。“有剩饭吗?”许旺灶问。他知道,当地人,都是一次把一天的饭做出来。

    “不剩下饭,那叫过日子吗?”主人说。

    “吃米饭,整个庄稼院拌菜。”许旺灶说。

    “真好将就。”

    “在路上跑的,也不是啥金贵人。”许旺灶说。

    “贱人好活。”主人说。将土豆、茄子、豆角、白菜,用水一过,切巴切巴,扔大铁锅里。棚梁上吊下几条白肉。主人抓住一块,用刀唰唰削,将肥肉片进锅里,菜汤浮起油花。菜烀熟了,装进陶盆,拌上大葱、大蒜、大酱、韭菜花,就是庄稼院拌菜。不过,进屋后,主人没拿剩饭,端出一罐炒面。炕桌上,摆上一碗红糖,一碗荤油,一把鹤嘴铜壶,热气袅袅。许多搓搓手,说:“好香!东家,俺们过路的,吃完一抹嘴,拍拍屁股走人,咋敢享受这么硬的食!”

    金一股眉飞色舞道:“一分钱一分货,咱不白吃。”

    许旺灶说:“东家,上炕呀。”

    主人站在地上,双手绞在一起,捏得骨节咯咯响。客人都上炕了,盘腿坐在炕桌前,这不是反客为主吗。许旺灶忽然想起,这里还是老规矩,女人不能上桌。可是,又不能把金梦轰下炕。金梦也明白了,把双手撑住大腿,逼视主人。

    对峙片刻,主人像稻草人一样,不晃荡了,扬脸呵呵一笑,说:“上炕,上炕。”主人屁股一拧,坐在炕沿。

    许旺灶心里感动,主人有气量。

    许多说:“我头一次上这边来。”

    “来了就是朋友。”主人道。

    “就是,就是。”众人齐声道。

    主人说,你们东北,常有旅蒙商过来,让我带他们去牧区,买纯种黄牛。我掀开毡包门帘,牧主把酒碗举过头顶,说:欢迎远方的客人到有牛羊的百姓家!大家喝汤吃肉,痛快。主人说,一笔生意谈妥,就是几百头牛,按老规矩,交一半货钱,剩下一半明年付。牧主对东北旅蒙商,信得过,对我这个跑腿子,信得过。有一次,接手牛群时,出了意外,头牛是个跛子。旅蒙商蹙起眉头,不要。牧主叹口气,说:还有一头母牛和牛犊,能把一家子拆散吗?

    主人盯住押运队员。

    押运队员齐声道:“不能,当然不能。”

    主人说,牧主告诉我们,这只头牛,在长长的勒勒车队里拉首车,多么光荣的位置!有一次,牧主套车,准备换上花斑牛拉首车,那是个会溜须,喜欢出风头的角儿,惦记头牛的位置不是一天两天了。正当花斑牛得意洋洋要进入车辕内时,头牛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怒吼,朝前顶去,“咔嚓”,犄角碰撞,花斑牛被震得头盖骨酥麻,眼前一黑,趔趔趄趄败逃了。

    牧主火了,抡起鞭子朝头牛抽去。头牛钻进车辕里,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脑壳硬挺,神情悲壮!牧主愣住了,大长鞭梢在半空呼啸一圈儿,贴着头牛颈背滑过去。

    那年冬天也是邪乎,草原上的生物变得特别凶残。牛群在冰河边,遇到一伙饿狼。公牛们迅速围在外圈,将母牛和牛犊护在里面,像铁桶阵。头狼东奔西突,蹿腾得雪沫冒烟。身后的母狼,奶子瘪得剩一层皮,小狼崽饿得嗷嗷叫。头狼凌空跃起,落到头牛身后。头牛倏地扭身,和狼面对面。头狼一惊,从没见过这样敏捷的牛,一时相住了。狼们抬起前腿,激动得哆嗦,嘴丫扯到耳朵根,血红的舌头簌簌颤。牛们靠得更紧,头抵地,黑压压犄角寒光闪耀。头狼又一次旋跳起来……十几个回合后,头牛气喘吁吁,头昏眼黑,狠狠一顶,双角戳进冻土地里,狂躁地将头一挣,“喀嚓”,一只犄角折断,血丝沿犄角根儿滋滋蹿。头狼在半空划出道弧,四肢没落地,便一口叼住头牛的后腿,“嗤啦”,皮肉撕裂声瘆人,骨茬惨白。头狼咬住头牛的后腿不放。头牛没有惊惶垮掉,没有狂蹦乱跳,忍住剧痛,一屁股倒坐回去。头狼万没料到这种战法,被山一般的牛臀压在底下,眼球暴出,平滑的大脑一片糊涂。

    喝得醉醺醺的牧主,晃荡出毡包,骑马赶到时,狼们逃走了,头狼成了标本。牧主想趁热剥下整张狼皮,头牛惨叫起来!牧主用鞭把儿撬,麻花鞭杆弯了,狼嘴纹丝没动。牧主从靴统里拔出匕首,豁开狼嘴丫,将血乎乎牛腿骨拔出来。母牛匍匐上前,用舌尖舔头牛的伤腿,小牛犊贴住头牛的脸,哀哀叫。

    旅蒙商眼睛潮了,把手一挥,说:瘸牛和小牛犊,我们要了,一堆儿走吧。

    牧主骑上白马,乳汁是白的,羊群是白的,茫茫雪原是白的,哈达是白的,青年人骑上白马迎亲,蒙古人崇尚白颜色,牧主用最高礼遇为东北旅蒙商送行。一路上,母牛牵肠挂肚,操心头牛的瘸腿,那条腿肿得像柱石。牛犊儿趔趔趄趄走不动了,赖在地上,母牛回头拱它,急得直叫唤。旅蒙商跳下马,把小牛犊抱起来,扛在肩膀上,用双手抓住牛犊两只前腿,牛犊儿睁圆淡蓝色眼睛,滑稽地吐舌头,像个孩子。都心疼地笑了。牧主坚持,一直将旅蒙商送到出省的界碑前。

    主人说:“你们也是旅蒙商。”

    押运组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心花怒放。我们就是旅蒙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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