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东北人-复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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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睡在好四营子。许多半夜醒来,头疼耳鸣,好像听见什么声音,不放心,摸黑下炕,向停在生活点外的卡车走去。

    圆月升起,远处响起人哭似狼嗥。一条沟横在面前,有骨头散落沟沿,在月光下惨白,分不清是什么尸骨。许多抬起头,看见两双绿莹莹火光,飘飘悠悠,顿时毛骨悚然。许多从驾驶楼里摸出枪,打开消音器,一动不动,瞄准前方,“噗”,枪口红光爆绽,一双绿火熄灭,另一双绿火倏地飞远,传来孤狼撕心裂肺似的哀嚎!

    许多忽地扭转身,他听见脚步声,房东出来了。主人披着单衣,抱着膀子,说:“你打死了个公的。”

    许多心一紧!若打死的是母狼,剩下的公狼落荒而逃,蹿过几架大山后,情移意转,另觅新欢,也就没事了。母狼不行,恋情太重,它忘不了自己曾依恋相随的伴侣,辨得出仇人的足迹,记得住仇人的气味,会至死不忘报复!

    “你怎么知道?”许多问。

    主人仰起脸,说:“多惨!只有母狼才那么嚎。”

    死静。许多身上,被冷汗湿透了。

    主人叹口气,说:“这几年,山封了,林木疯长,个人家的羊海了,狼能不多吗!”

    许多放妥枪,跟随主人进屋。主人一闪身,说:“咱俩睡东屋吧。”

    许多点点头,别惊醒那几个人。东屋空空落落,怎么没有女人,没有孩子?许多不敢深问。

    可是,咋没有狗?山里人家,绝不会不养狗,养藏獒的更多。一獒抵三狼。藏獒歇息时,耳朵贴地,听觉异常灵敏,任何侵入者都逃不出它的监听;两只前爪放在胸前,后腿弓曲,随时准备跃起攻击。如果有藏獒,还怕野狼偷袭吗。许多爬上炕,靠被垛坐着,疑惑地盯住房东。

    主人说:“抽烟。”主人叼着斯大林烟斗,仰着脸,蛮带派。1945年8月8日,苏联对日宣战。9日,一百多万苏联红军挺进中国东北,势如破竹,击溃了精锐的日本关东军。10日,日本宣布投降。前后仅三天时间。苏军将士将抽烟斗的嗜好带进来,成为北方山民硬汉子的象征。许多说:“你这烟斗,有故事。”

    “哦。”主人睁大眼睛,向前倾身,吞云吐雾。一见面,许多说出“好四营子”的来历,主人便对他高看一眼。

    许多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加拿大派一个师参战。德国人说,如果加拿大人能战斗,那么一条蛇就能抽一斗烟。结果加拿大师消灭的德军,是自己人数的两倍。后来这支英雄师的标志,就是一条抽着烟斗的蛇。”

    主人笑了,吧唧吧唧吸烟,有滋有味。“我当过兵。”主人说。

    许多眼睛一亮。

    “山里汉子,无论解放前后,行伍出身的多着呢。”主人讲起他的故事:

    我一个新兵蛋子,穿过三北防护林带,爬上山顶雷达站。站长说:“你养猪吧。”

    我心“咯噔”一下,入伍前,我在镇肉联厂当过屠宰工,原想改换门庭,再不跟畜生打交道,宁肯杀人也不杀猪。这不是从屎窝挪到尿窝了?

    站长说:“不知为啥,咱这儿的猪养不好,从山下抓来的猪崽,一点不长。”

    我歪嘴一乐:“猪食叫饲养员吃了?”

    站长说:“我不白使唤你!搞好了,站里给你请功。”

    我心里掂了掂:在雷达站,不是专业技术兵,只能站岗放哨干粗活。养猪就养猪吧。就是叫你养狼,你敢不养?

    站长说:“猪舍后面,圈了只狼,顺带喂喂。”

    我“噗哧”笑了,心想:我有仙?咋想啥就来啥!

    我撸胳膊挽袖子,要好好干一场。我看出来,猪们吃不下喝不下,惊魂不定。隔壁扑腾扑腾响。我绕到猪舍后面,公狼在铁笼里打旋儿,嗷嗷叫!我蹲在铁笼前,满脸堆笑,喂它水,喂它肉,好吃好喝伺候它。公狼吃饱喝足,更来劲了,疯了似的踅绕,没日没夜地嗥!我恍然大悟,猪们被公狼吓破了胆,寝食不安,哪能长肉!我向站长汇报。站长对我刮目相看,说:“有道理。”

    我请示:“把它宰掉。”

    站长说:“还没长大,就宰?”

    “我说把狼宰喽。”

    站长是知识分子,自然生态保护意识很强,说:“那不行!这只公狼是被偷猎者打伤的,咱们才收养了。”

    我脸上露出怪模样儿。站长瞪我一眼,不放心,找来报纸和材料给我看。我才知道,地球上还有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解放军还得保护狼!

    我摇头,傻笑,满山林转悠。一只母狼中了我的奸计,被我下套逮住,关进铁笼里。公狼见来了只母狼,亲得不行!公狼不再焦躁狂怒,往死嗥叫了。猪们成长起来。我也成长起来,当了班长。

    转过年,我的老爸病危。我急三火四,把活儿交给刚报到的新兵,赶回家。爸是肝硬化晚期,身上蒙块白布单,肚子大得吓人!喘出的气一股酒精味,熏得我晕晕乎乎。爸数十年如一日顿顿离不开酒,娘早就跟他离了。我是跟爸长大的。爸脱相了,用干柴棍子样的手,抓住我,喘吁吁说:“儿,我闭不上眼睛,就等你回来呢。”我跪在爸的床头,嘴唇哆嗦,说不出话。爸歪嘴一笑,哼哼唧唧唱起来:“自从哥哥走内蒙,多了一个枕头少了一个人……”

    我办完爸的丧事,返回部队,战友们安慰我。我摆摆手,说:“让我一个人安静安静。”

    我低着头,踱到猪舍后面,惊呆了!笼子里,母狼没了,只剩下一副骨架。公狼趴在角落里,奄奄一息。我叫起来!新兵慌慌张张赶到。我一把揪住他的脖领,问:“你咋喂的?”

    新兵吃了一惊,嗑巴道:“你、没,告诉我喂狼呀!”

    我狠狠一推,新兵仰壳儿摔倒在地上。我扑上去,用波棱盖压住新兵的胸脯,眼球瞪得要冒出来:“你一顿没喂过?”

    “没。”

    我离队二十二天。母狼被饿急的公狼吃了。别说狼,饿疯了,人还吃人呢!

    我气得要吐血,朝新兵吼叫:“你是人吗?”“噗嚓”,一拳砸下去!揍得新兵蛋子鬼哭狼嚎!

    站长从峰顶观测室下来,看过现场后,说:“没治了。放生吧。”

    为防意外,全站做好准备,岗哨把枪都端起来了。不料,打开笼门后,公狼竟把尾巴夹起来,狗才夹尾巴呢。公狼性子变了,萎萎缩缩,不敢离开。我钻进笼子,轰它,推它,把公狼抱起来。公狼一身瘦骨头,硌得我扎心疼!我想起死去的爸,远走他乡的娘,把公狼抱出很远,才撂下。公狼哀哀地瞅我一眼,拖拉着后胯,一瘸一拐,向涛声汹涌的山林深处爬去……

    许多听得津津有味。主人摁灭烟斗,说:“睡吧。”躺下来。两人头挨头,睡着了。

    山风将院子里的干草和马粪沫,刮得踅来踅去,又呼地旋上浑茫的夜空。土炕热乎乎气息混合着羊皮褥子的膻腥味,从炕席花纹里渗出来。许多激灵一下,醒了,听见有人蹑手蹑脚,轻轻拨开外屋门闩,出去了。许多爬出被窝,凑近南炕窗户瞅,是主人,站在院心枣树下。

    许多尿急,下炕,也出屋。

    主人背对着他。

    “不睡?”许多忍不住问。

    “唉,它走了,连家都没心思看了。”主人声音发颤,尿哗哗响。

    许多打个寒噤,恍然明白,主人家的藏獒走了。见主人不动,许多溜回屋,刚要爬上炕,忽然看见,窗外身影一闪,主人钻进存放农具的仓棚,片刻,出来了,拎把斧头,利刃在月光下白晃晃闪。

    许多一惊,差点儿叫出来。他要干什么?许多心里慌乱,起了身鸡皮疙瘩,溜到灶间,摸索着,从案板上抓起菜刀,返回东屋,用身体紧紧抵住门,从门缝往外瞅。

    就在这时,羊圈响起骚乱声,一个庞然大物蹿上墙头,从羊圈里跃到羊圈外。主人早发觉,是那只母狼!它来报仇。狼入宅偷食,必先跳出去试一次,看看自己能否出去,在外面踅绕一圈后,重新跳进来。刚才母狼出去,八成是试跳。等母狼再跳进来,若头一个咬的是母羊,吃完拉倒;若头一个咬的是公羊,骚了口,就会把一圈儿的羊挨个咬死。主人急出一身冷汗。昨天半夜,那只小羊羔从娘胎里挣出来,主人守在圈里,搂抱着,贴着脸亲,羊羔嫩声稚气的咩咩叫声,让他心颤。主人似乎听见小羊羔哀哀求救,悄没声儿行动,刚才,许多打断了他。等客人进屋后,主人急忙取出斧头,轻轻跨进羊圈栏门,藏在墙旮旯里。

    许多全身的血,轰地涌上头顶,是他惹的祸,他不能躲起来。许多破门而出,跨进羊圈。主人意外,但没吭声,这个年轻过客是明白人,俩人结成同盟。羊们簌簌抖,吓得叫不出声。主人扒拉到小羊羔,把它揽进怀里,另一只手伸长,安抚羊们。主人难忘,那年冬天,雪大,奇冷,连山都冻裂出一道道口子。他穿着毛皮领大氅走出屋,进马棚牵马,套车,去前山拉篝柴。不料,马竖起双耳,鼻孔急剧扇动,惊得咴咴叫。他去解立柱上的缰绳,马挣扎着,头左一扯右一拽,屁股拼命往后顿,四蹄刨得雪雾纷纷。他心上生疑,猛然想起,是狼皮衣领吓着了马。那只狼是他立秋后,骑马打下的。当时,狼从后面跟踪上来,突然跃起,主人觉得后紧,一策马鞭,马向前冲去,恶狼咬住马尾。马惊得打旋,将狼兜空甩开。狼又凌空跃起。主人必须自卫,刷地抽出匕首,戳进飞扑过来的狼嘴里,手腕一拧,狼惨嗥着,像人一样仰面翻倒。马吓得四肢颤抖,屎尿乱飞。主人明白了马惊的原因,扭身进屋,把狼皮毛领大衣摔回炕上,只穿件薄棉袄,抄着袖,缩起肩,嘴里咝咝呵呵,两只棒槌鞋跺得雪地梆梆响,走出来。马儿感激地垂下头,自动拉上大车,朝前山沓沓沓奔去。唉,马怕得那样儿,别说羊了。

    这时,母狼第二次蹿上墙头。它把里外勘察好了,“扑通”跳入羊圈,与躲在墙角的主人目光霍地相遇,一对阴冷的绿眼和一双罩满血丝的白眼,都愣住了。

    他们认识!

    他们都在跟前的大山里转,都仰仗这些大山谋食生存,繁衍后代。有一回,主人和他的女人在坡地上扶犁撒种,母狼和公狼依偎着,远远蹲在一边看景儿。女人粉红色的衣裳烧得它们眼红,它们像受了什么刺激,扭转头,兴奋地朝深山里蹿去。一会儿,山那面老林里,传来交配时快乐的嗥叫。主人笑骂道:“杂种!”女人也抿嘴笑了。狼有狼道,人有人径。狼道在两山夹峙下的一线谷底,人道从这山下来爬上那山,狼道和人径呈十字在谷底交叉。多少回他们险些相撞,可是他们彼此畏惧,敬服,心里都明白对方不是孬种,容忍退让一步,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如今,谁也躲不开谁了!许多身上散发出令母狼憎恶的气息。母狼张开血盆大嘴,扑上来。主人闪电般挥斧砍去。不料,他脚下的羊们雪崩般炸窝,把他一绊,斧子失手飞出去,“咔嚓”,砍在木栅栏上,簌簌颤,满棚嗡嗡金属声。羊们惊惶地拥向主人。主人被死死挤住,寸步难移。狼猝然受惊,一躲,毛轰地竖起,扑向许多,两只前爪搭住他的肩膀。瞬时,许多感到扎心疼,血、肉和布条酱成一团。他嗅到自己血腥的味道,猛地一挺,头恰巧抵住狼的下颏。许多双臂一下弯过去,抱住狼,双手钢铐般扣死。母狼蹲不下去,蹿不起来,挣脱不开,徒然张开大嘴,对着圈棚上的夜空。

    许多意识到这是奇迹般的机会,死命抱住母狼。这个姿势对他有利,时间对他有利。母狼站着,许多站着。狼只能偶然直立,人站起来几百万年了。许多立稳脚跟,越站越牢,双腿铁柱般有力;狼细瘦弯曲的后腿渐渐虚弱,尾巴嚓啦嚓啦扫地有声。许多呼哧呼哧喘,狼吭哧吭哧喘。许多的头向上越抵越狠,抱住狼后颈的双手死不放松,他们胸腹紧紧贴在一起,许多感觉到两排暄软的乳房,心一抖!母狼的头朝后一点点仰去,他的嘴向上拱,一口咬住母狼的喉咙,嘴里塞满乱糟糟毛。许多咬力惊人,母狼喉部的皮肉被他扯紧聚进口中。许多听见母狼喉管气鼓声,颈部血管突突奔涌。许多用锋利的牙齿,“吱啦”撕开狼脖子。他呼吸困难,泪水呛出来。不敢松口,继续用力咬进去。母狼一阵痉挛,喉管呼噜呼噜响,抓住他双肩的爪子像断了一样,滴哩啷当。许多感到一股温暖的细流,涌进自己的喉咙。母狼剧烈地抽搐、扭曲,像面袋一样软下去。

    许多不肯撒手,不敢相信母狼已经死掉,直到流血细得嘀嘀嗒嗒,直到怀抱的肉体渐渐发冷,越来越沉重,直到主人拼命推开一堆堆羊,扑扑跌跌冲上来,用双手抓住狼头,向后扳。许多才猛醒似的,把那肉乎乎身体一搡,推倒在地。地上洇出一摊紫黑,血腥味呛人。母狼眼球吐出,嘴黑洞洞张开,腹部塌陷,斜躺在地上,显得那么长大。

    主人一阵寒颤!

    许多酩酊大醉般跨出栏门,弯下腰,“哇哇”呕吐起来。

    主人搂住许多,将他推进下屋。主人拉亮灯,许多吓了一跳:炕梢上戳着一个纸人,一个纸扎的女人!

    主人鬼也似的喘着,声音颤抖,说:“她死了,病死的。”

    许多心像被捅了一刀。熬鹰那户人家,也没有女主人。这块土地,缺少女人的滋润啊。

    主人苦笑道:“这回你能放心走了。我的心可不好受了!”

    许多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主人不愿意杀死一只母狼。主人爬上炕,扯过谷糠枕头,说:“躺下。”

    许多烂泥似的躺倒,心中翻江倒海,主人和母狼一样,丧失伴侣,孤独痛苦呀!狼有什么不好!狼和人一样,人疼爱自己的孩子,狼护崽。母狼哺乳期,羊群从隐秘的狼窝边咩咩走过,母狼决不会蹿出去,伤害羊羔。许多想起在庄园镇看过的那部露天电影,一只孤狼,只因为驻守要塞的军士,给了它一小块牛肉,便成倍地报答军士。孤狼给孤独的军士带来欢乐。在军士被同种族的白人凶残追杀时,狼舍命相救。那影片叫《与狼共舞》,夺得了奥斯卡金像奖。看过电影后,许多进城,鬼使神差般去了动物园。在狼笼前,他见到的狼们循规蹈矩,偶尔龇一下牙,像笑。他也笑了。

    ……

    第二天,押运组没吃早饭,像闯了大祸,匆匆离开主人家。肥山瘦水,林木肃立。对面山腰上有座新坟,坟前依偎着一只藏獒。狗哭新坟,它睡着了,哭了一宿。许多好像看见主人将身子弯成一把弓,扶着犁杖走;女人跟在后面,梆梆梆敲响点种葫芦,可是,她没能赶上收获。许多眼睛湿了。东方泛红,日头从山峦冒出来,热气蒸腾地往上爬,天地间渐渐辉煌。押运组的人,急急忙忙奔向卡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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