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冲到卡车前,昨晚搁的防暴枪,在驾驶楼里,车门锁着。他一颗心落地了。这些不速之客,衣着、气质差别很大,有的像知识分子,有的像牧民。金一股是领队,显得很冷静,拱手问候道:“老乡们,早晨好!”
男人们摘下礼帽,扣在胸前;女人们俯身,低下头。“佛爷保佑!远方来的客人。”车上一片嗡嗡声,好像他们成了车主。
金一股说:“这车是我们的。”
“当然不是我们的,那就是你们的了。”一位长挂脸、留胡子的中年男人说。
许多见此人说话颠倒,但辩证讲理,大概是头领,恭维道:“您是教授吧?”
长脸男人道:“鄙人是马背上的教书匠。”
“嚯,他是校长。”男人、女人们骄傲地说。
金梦甜蜜地笑着,说:“我也念过书。老师们去旅游?”
校长说:“我们去上访。”
许旺灶一愣,没有上前,对付这些人,许多行。许多深表同情,说:“校长,老师,你们好!谁没有当过学生呢?我们不是文盲,我们都是老师教出来的,就像我们都是爹娘养出来的一样。我们不能有眼无珠,一路上我们看到许多标语,刷写在校园外的墙上:‘保五争六’。我们知道,乡政府表示决心,对教师的工资,保证开百分之五十,力争开到百分之六十。乡政府把吃奶拉屎的劲都使出来了。你们当然不满足,你们需要保六争七,保七争八,甚至开全饷。”
金一股“喀喀喀”咳嗽。
许多红光满面,夸夸其谈。在无边无际的高原上,人遇见人,爱说话。两位陌生骑者相遇,本应擦肩而过,各奔东西。但他们一搭咯,竟朝同一个方向走了,谈话热烈,词语夸张,客套,都觉得津津有味。唠上半天,走出百八十里后,其中一位才拱手告别,拨转马头,重新赶路。这种没完没了,形式大于内容的说话,成了边区特色。许多企图用这样的话解围。不料,对方说:“我们有老师,也没有老师。”
啥意思?
对方七嘴八舌地说:“我们这些人里,有校长,老师,村干部,牧民,兽医,铁匠,艺人,自由流浪者。”
押运组的人面面相觑。许多摸不着头脑了,他们不是为工资上访,这不成了乌合之众。
许旺灶沉不住气了:“我们这不是公共汽车,也不是普通货车,是危险品专用运输车,不能搭载外人。”
留胡子的头领挺起胸脯,抻长脖颈,像斗架的公鸡:“我们不是外人,我们是主人。”
“嚯,我们不是外人,我们是主人。”车上一片愤怒的附合。
许多扯老爸一下,谦恭地说:“我们路过贵地,当然是客人。”
头领很高兴,说:“客随主便。你们上车,一齐走吧。”
“对对,一齐走。”车上一片嗡嗡声。
金一股觉得许多太自以为是,绕来绕去,把自己装进去了。厉声道:“下车!”
头领正颜厉色道:“我们去申诉。”
许多说:“你们有啥冤屈?”
“我们反对定居。”头领道。
“对对,我们要过游牧生活。”头领身后响起一片嗡嗡声。
押运组的人,更糊涂了。
头领微笑着,有根有脉地讲起来。原来,这里属边外,是满族的龙兴之地。清朝入关后,修筑柳条边墙。边门由旗丁把守,盘查行人,进入边里边外,必须持通行证。连满族人出边,去关里,进京,赴黄河流域,大江南北,也被检查行囊,不准将人参鹿茸等走私出去,怕强健异族人的体魄,提升异族人的精气神儿。如今,柳条边墙,柳条边门,只剩下虚名了。但这里仍以游牧业为主。在牧区,一场豪雨,能救活几百万头牲畜和几万人的性命;一夜暴风雪,能使一位大巴音(富人)沦为穷光蛋。草原上的人,从普通牧民到大学教授,喝第一壶茶,饮第一杯酒,吃第一碗肉时,一定拈出一点儿,向天地扬去,叫祭洒,表明他们不忘天覆地载之恩。
校长捋了捋胡须,说:游牧人,大方得很。我们把马呀,牛呀,赶进山谷里,看看山谷满了,就说够了。少个三匹五头,根本不知道。富裕牧主,以有多少谷牲畜计财富。不像农业户,我的地不许你种,多占一垄都不行。在天高地阔,每平方公里才两三个人的大草原上,牧民跟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农民不一样,跟城市胡同里的小市民,更有天壤之别。牧民有了钱,不想买房置地,不会换成金条和大洋,埋藏在地下。牧民看轻钱物,敬重生命,狼钻进羊群,吃了羊,我们认为羊可怜,狼也可怜,都是生命呀。
许多心一热。
校长说:现在当局强迫我们定居,统一规划新村,要整齐美观,政绩一目了然。但牧区不是农耕村。每家牧民都有几百头牲畜,人和动物都需要不小的生存空间。硬要许多人家定居在一起,各家牲畜容易混群,常闹纠纷,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尤其是,牲畜不能远牧,造成草场载畜量过重,加快了草场和牲畜退化。
押运组的人互丢眼神,这校长太能扯了,滔滔不绝,像上课。
校长敏锐得很,说:我感性点讲。我教书,家里也养好些牲畜。刚入冬时,我爬上圈棚草垛顶,感到天很矮,真得意呀。我大捆大捆给牲畜撒草。牛羊马驴把头仰得高高的,仿佛接受老天恩赐。等到隆冬时,草垛越来越矮,我的豪气没了。我倒拎着叉子,像掩饰什么,低着头从牲口中间穿过,在一片哞哞、咩咩的揪心叫声中解开草捆,这儿撒一把那儿扔一缕。而这时,牲畜们最盼望的就是你举起叉,给羊圈里扔一捆草,给牛槽上扔两捆草,给驴和马扔两三捆草。牲畜们的眼睛全望着你,给羊扔多了牛会哞叫,给驴扔慢了驴会尥蹶子,给马扔少了你更心虚,愧疚。牲畜和人一样,看见草快没了,焦急,恐惧啊。
校长说:都是定居造的孽!游牧生活,拆卸、搭建一座蒙古包,只要半个小时。对草场、水源的天然追逐,培育了马背上的优秀民族,应该任由他们自由奔腾!我们绝不许不懂民族生存文化的官员,胡作非为!
校长直视许旺灶,说:“你是开车的,你掌握方向盘,我们搭一程子路。”
许旺灶一怔,他咋知道我是司机?莫非看出我架手架脚,眼睛发直。
“好吧,拉上你们。”许旺灶说。
金一股说:“不行。”
许旺灶瞅校长,耸耸肩,一脸无奈。
校长傲气地冷笑。
金梦听校长讲得挺新鲜,说:“许多,你说咋办?”
许多心活了,跟校长一路同行,听古怪的学究白话下去,那可真有意思!“人太多了。校长,只捎上您,做个代表,行不?”
校长断然道:“一个都不能少。”
死静。拉上这些人,卡车就能出发。拒绝拉上他们,车辆已经被占领。这是现实!谁都得正视现实!金一股对金梦道:“咱们被劫持了!”
金梦低声说:“哥,认了吧,走一步算一步。”
金一股怒气冲冲,一挥手,对许旺灶道:“许师傅,走。”
载满火药的卡车,拉上三十多位上访者,驶上国道。上访者不论男女,全都是长头发,头发呼呼呼飞扬,意气风发。校长问:“你们去哪儿?”
“北大坎。”许多道。
“北大坎在什么地方?”校长问。
金一股好笑,校长居然不知道北大坎矿区。“离狂甸子不远。”
“反了,反了!”校长叫道。
许多和金一股坐在校长两边,感觉校长要跳起来,急忙夹住他。“别乱动,危险!”
“我们去上访。”
“不是去旗政府吗?”
“不不,上北京。”
“啥?自治区都解决不了吗?”
“他们?小得很。”校长不屑道。
“真上北京?!”
“对对,我们去中国社会科学院上访。游牧和定居,孰是孰非,是高瞻远瞩的学术问题。我们去搞个明白。”
许多说:“糟糕!越拉越远,差点帮倒忙。”
金一股扭身,敲驾驶楼顶:“停车。”
所有人都喊起来:“停车。”
车停下,上访群体噼里扑腾跳下去,一片欢呼。
卡车重新上路后,又是押运组四个人了。司机欢快地摁响喇叭。金梦乐得眉飞色舞。站在后面的许多和金一股,面朝蓝天白云,哈哈大笑。别了!最可爱的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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