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男孩-贝格霍夫的欢乐圣诞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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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已经持续了一年多,贝格霍夫的生活也发生了不少改变。元首待在上萨尔茨堡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即便元首在那儿,通常也只是和他的最高将领们在书房里密谈,有盖世太保、党卫军和国防军的首领。尽管希特勒偶尔还是会和皮埃罗交谈,但这些军机要处的首领们——戈林、希姆莱、戈培尔和海德里希——却更倾向于完全无视他。他渴望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像他们一样身居高位。

    皮埃罗快十一岁时,希特勒让他住进了碧翠丝的房间,而命令咕着,责怪皮埃罗不懂得感恩。

    “这是元首的决定。”皮埃罗底气十足地说,甚至都懒得看埃玛一眼。

    他越长越高,现在已经没人会再叫他“小皮皮”了。在山顶时,他坚持日常锻炼,他的胸肌也越发结实了。

    “难道你是在质疑他的决定吗,埃玛?要是果真如此,那我们大可以找元首讨论这件事。”

    “发生了什么?”碧翠丝走进厨房,察觉到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

    “埃玛觉得我们不应该交换房间。”皮埃罗说。

    “我可没这么说。”埃玛转过身去,低声嘟囔。

    “你撒谎!”见埃玛矢口否认,皮埃罗反驳道。他转过身去,察觉到姑妈脸上流露出的微妙又复杂的情绪。他当然想要个更大的房间,但他想让她知道,他有权住在更大的房间里。毕竟,这间房离元首的房间更近。

    “你不会介意的,对吗?”她问。

    “我为什么会介意?”碧翠丝耸耸肩问,“只不过是一间睡觉的屋子,没什么大不了。”

    “你要知道,这不是我的主意。”

    “是吗?我怎么听到了不一样的说法。”

    “不是的!我只是和元首说,我希望自己卧室的墙能挂得下一张巨幅欧洲地图,就像你房间的墙那么大,仅此而已。这样我就可以跟进我军横扫大陆,击败敌军的进展。”

    碧翠丝大笑了起来。但皮埃罗感觉得出,这并不像是被逗乐时发出的笑声。

    “如果你想的话,我们随时可以换回来。”他低头看着地板,平静地说。

    “没关系,”碧翠丝说,“既然已经搬了,再把东西都搬回去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很好。”他说着,抬起头笑了笑,“我知道你会同意的。埃玛总是喜欢嚼舌根,不是吗?依我看,这些帮佣都应该闭上嘴,好好干活。”

    一天下午,皮埃罗来到藏书室,想找本书打发时间。他用手指滑过紧紧排列在墙上的书脊。他逐一审视着,这一本讲德国历史,那一本讲欧洲大陆史,还有这一本记录了历史上犹太人犯下的所有罪行。这本书的旁边是一篇论文,文章谴责《凡尔赛和约》,认为它是一部对祖国极度不公的条约。他跳过了《我的奋斗》,在过去的一年半里,他已经把这本书前后读了三遍。现在,那些重要的段落,他已经可以倒背如流。

    他看见书架的边缘夹着最后一本书,于是便笑着回想起四年前,西蒙妮·杜兰德在奥尔良车站将这本书塞到自己手里的场景,那时自己还是个无知的毛头小孩。《埃米尔和侦探们》,这本书怎么会放在这排书架上呢?他想不出答案。他将这本书从书架上取了下来,又瞥了一眼正跪在一旁打扫壁炉的赫塔。他翻开书,一封信从书页中掉落下来。他俯身拾起。

    “谁写的信?”女佣抬起头看着他问。

    “我的一个老朋友。”他说。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他的声音竟不自觉流露出一丝不安。“哦……其实就是一个邻居,真的。”他更正了自己的措辞,补充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这封被皮埃罗费尽心思藏好的信是安歇尔寄来的。现在,他再一次拆开。他扫过开头几行,这封信没有招呼,没有“亲爱的皮埃罗”,只是画了一条狗,紧接着就是几行字迹潦草的句子:

    今天这封信写得很匆忙。外面的街道乱哄哄的。妈妈说,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她把一些重要的东西收拾好,放进了行李箱里。这个行李箱在正门旁已经放了好几个星期。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但妈妈说留在这里太危险了。别担心,皮埃罗,我们会带上达达尼昂的!你最近过得好吗?为什么前两封信你都没有回复?巴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要是你能看到……

    皮埃罗没有再继续读下去,而是把信揉成一团,扔进了壁炉里。前一夜烧的灰烬被这团纸扬起,扑腾到赫塔脸上。

    “皮尔特!”她气得大喊,但他不理不睬。他开始后悔,应该把这封信扔进厨房的壁炉里,那里的火从一大早起就烧得很旺。毕竟,要是元首在藏书室的壁炉里发现了这封信,一定会勃然大怒。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事是比被元首批评更糟糕的了。他曾经很喜欢安歇尔,他们的确也是很要好的朋友。但那都是孩童时候的事了。当时他并不知道和一个犹太人做朋友意味着什么。现在他知道了,他最好从此切断和安歇尔的一切往来。他回到藏书室,从壁炉里捡起那封信,又把手里的那本书递给赫塔。

    “你可以把这本书随便送给贝希特斯加登的哪个孩子,顺便替我向他问好。”他没大没小地指挥着她,“或者直接扔掉。怎么方便怎么来。”

    “噢,埃里希·卡斯特纳。”赫塔看着满是灰尘的封皮,笑着说,“我记得我小的时候读过这本书。写得真好,不是吗?”

    “只有小孩才会喜欢。”皮埃罗对她的看法不予理会,只是耸耸肩说,“现在继续干你的活儿吧。”将要离开房间时,他又补充道,“元首回来前,你得给我把这个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

    圣诞节将至,有一天晚上,皮埃罗半夜醒来,赤着脚静悄悄地穿过走廊,去了趟洗手间。返回时,半梦半醒的他居然朝着自己原来住的那间小屋子走去。他伸手握住门把手的瞬间,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将要离开时,却意外听见了屋里的谈话声。他敌不过自己的好奇心,于是便贴着门偷听起来。

    “但我担心,”碧翠丝姑妈在屋里说,“担心你、我,还有我们所有人。”

    “没什么好怕的。”另一个人说。皮埃罗听出来这是司机恩斯特的声音。“一切都安排好了。你要知道,站在我们这边的人比你想的要多得多。”

    “但真的要在这里进行吗?在柏林会不会更好?”

    “柏林护卫森严,而在这里,他反而会掉以轻心、放松戒备。相信我,亲爱的,不会出任何差错。任务一旦完成,纳粹大势一去,新的时代就会来临。这么做是对的。你也坚信这一点,不是吗?”

    “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碧翠丝激动地说,“每当我看到皮埃罗时,就更坚信我们要做的事。他和刚来时相比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儿。你一定也看在眼里,对吗?”

    “当然。他变得越来越像他们了,而且他马上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他甚至已经开始使唤周围的仆人。前几天我批评了他,他却告诉我,我要么直接跟元首抱怨,要么就把嘴给闭上。”

    “我不敢想,要是这么发展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碧翠丝说,“我们一定要有所行动。不仅仅是为了他,还为了德国千千万万个像皮埃罗一样的孩子。如果元首再不住手,他会毁了这个国家,甚至毁了整个欧洲!他总说自己是德国人民的启蒙之光——不,就是他,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无尽的黑暗!”

    房间里的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皮埃罗确信自己听见了姑妈和恩斯特亲吻的声音。他差点儿就冲进门,和他们对峙。但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里。他躺在床上,整夜望着天花板,回味着刚才听到的对话。

    第二天来到学校,他在想应不应该把昨晚在贝格霍夫发生的事情告诉卡塔琳娜。午餐时间,皮埃罗发现卡塔琳娜正坐在一棵茂密的橡树下读书。他们已经不再是同桌了,卡塔琳娜申请将座位调到全班最安静的女孩——格雷琴·巴福尔的旁边。但她从没和皮埃罗解释过她换座位的原因。

    “你没系领巾。”皮埃罗捡起她扔在地上的领巾说道。一年前,卡塔琳娜加入了德意志少女联盟,却整日抱怨着被强制要求穿制服的事。

    “要是你觉得这事儿对你这么重要,那你就把领巾拿去戴吧。”卡塔琳娜头也不抬,继续看着书说。

    “但我已经戴着一条领巾了。”皮埃罗说,“瞧。”

    她抬起头瞥了他一眼,然后一把接过他手里的领巾。“我想如果我没戴好领巾,你是不是就会去告发我。”她问。

    “当然不会,”他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只要在返回课堂前,重新把领巾戴好,就没问题了。”

    “你真是铁面无私,皮尔特。”她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说道,“这正是我欣赏你的一点。”

    皮埃罗微笑着看向她,但没想到的是,卡塔琳娜竟朝他翻了个白眼,然后就继续埋头看书。他想就这么走掉,但心中藏着的问题,除了她以外,竟不知道问谁才好。他在班上并没有多少朋友。

    “你认识我姑妈碧翠丝吗?”终于,他坐在她身旁,开口说。

    “是的,当然。”卡塔琳娜说,“她总是来我爸爸的店里买纸张和墨水。”

    “那你认识恩斯特吗?就是元首的司机?”

    “我从没和他说过话,但我曾经见他开车经过贝希特斯加登。他们怎么了?”

    皮埃罗深吸了一口气,又摇摇头。“没什么。”他说。

    “什么叫没什么?你连他们的名字都提到了。”

    “你觉得他们是德国的好公民吗?”他问,“不,这不是什么敏感的问题。不过,这也取决于你是如何定义‘好’的,对吗?”

    “不对。”卡塔琳娜说着,把书签夹在书里,直视着他,“我不觉得‘好’有那么多定义标准。一个人要么是好人,要么是坏人。”

    “那我想问的是,你觉得他们是爱国者吗?”

    “我怎么知道?”卡塔琳娜耸耸肩说,“不过,‘爱国者’就有很多种定义了。比如说,你对‘爱国者’的定义就和我不同。”

    “元首对‘爱国者’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皮埃罗说。

    “好吧,就知道会这样。”卡塔琳娜说着,扭头看向在操场角落玩跳房子的那群孩子。

    “为什么你不像从前那样喜欢我了?”沉默许久后,皮埃罗开口问。她回头看着他,一脸错愕。她没想到皮埃罗会突然这么问。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不喜欢你了呢,皮尔特?”她问。

    “你不像从前那样和我说话了。还有,你搬去和格雷琴·巴福尔同桌,却从来没告诉我原因。”

    “好吧。亨利·福斯特转学后,”卡塔琳娜说,“格雷琴就没有同桌了。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皮埃罗扭头看向别处,为开始的这个话题懊悔不已。无奈,他只能自食苦果。

    “你还记得亨利,对吧,皮尔特?”她继续说,“一个多么善良、真诚的男孩。当他将自己父亲谈论元首的那些话告诉我们时,你还记得大家有多惊讶吗?还有,我们都曾经发誓绝不把这些话泄露给其他人,不是吗?”

    皮埃罗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外面越来越冷了。”他说,“我想我应该回屋里待着。”

    “你还记得他父亲的下场吗?半夜被人从床上拽起,押出贝希特斯加登,从此杳无音信!你知道亨利的母亲是如何带着他和年幼的妹妹逃到莱比锡吗?他们走投无路,只能去投奔他的姐姐!”

    校门口的铃声响起,皮埃罗扫了一眼手表。“你的领巾。”他指着卡塔琳娜手里的领巾说,“是时候把它戴好了。”

    “用不着你操心,我会戴好的。”她对着皮埃罗走远的背影说,“可怜的格雷琴,我们都不想让她明早又孤零零地坐在那儿,对吗?对吗!皮埃罗!”她朝着皮埃罗大喊,但他只是摇着头,假装卡塔琳娜并不是在和他说话。回到教室后,他不再去想刚刚的那番对话了。他满脑子装着的,竟然是那些尘封已久的回忆,那些关于妈妈的、关于安歇尔的记忆。

    平安夜的前一天,皮埃罗正在屋外练习持枪行军时,元首和爱娃回到贝格霍夫。安顿下来后,他们将皮埃罗召进屋里。“今天傍晚,在贝希特斯加登将会有一场派对。”爱娃解释说,“这是为孩子们准备的圣诞派对。元首想让你和我们一起去。”

    他的心激动得“砰砰”直跳。他从来没跟元首出去过!他想着,当他跟着敬爱的元首一同出现时,小镇居民的脸上会露着何其羡慕的神情。这仿佛是元首的亲儿子才有的待遇!

    他换上一身干净的制服,并命令安吉将他的靴子擦得锃亮,直到能看见倒影为止。当安吉将擦好的靴子送还给他时,他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便告诉她这双鞋擦得还不够干净,要重新擦过,直到他满意为止。

    “别逼我再叫你擦第三遍。”安吉提着鞋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皮埃罗对她说。

    那天下午,他跟着希特勒和爱娃走出屋子时,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荣耀。恩斯特开车送他们下山,他们三个人一起坐在汽车后座上。皮埃罗从后视镜里观察恩斯特,试图看穿他对元首的意图。但每当恩斯特透过后视镜检查车后的情况时,他却总是无视皮埃罗,好像当他不存在。他一定觉得我只是个孩子。皮埃罗想。他觉得我无关紧要。

    他们到达贝希特斯加登时,行人已经拥上街头,一边挥舞着手中的纳粹党徽,一边大声欢呼。尽管天气寒冷,希特勒还是让恩斯特将车顶摇下,这样人们才能看见他。车子经过时,两旁的民众无不大声欢呼、喝彩。希特勒表情威严地朝着人群敬礼,而一旁的爱娃则是微笑着朝民众挥手。恩斯特刚把车停在了市政厅门外的路边,市长便立刻上前迎接。元首和他握手时,他谄媚地弯腰鞠躬,然后又敬了个礼,接着又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鞠躬。元首只是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起初他还有些困惑,但当他明白元首是让他赶紧冷静下来把路让开后,他才悻悻地退到一旁,将元首请进办公楼里。

    “你不跟着一起进来吗,恩斯特?”皮埃罗看到恩斯特正打算往回走,便叫住他。

    “不了,我必须得守着车。”他说,“你跟着一块儿进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皮埃罗点点头,他决定等人群都进入市政厅后再走进去。他喜欢那种感觉,穿着德意志少年团的制服大步前行,也很享受坐在元首身旁时众人投去的目光。他刚想进去,却发现恩斯特的车钥匙落在了自己脚边。一定是恩斯特刚才不小心落在人群里的。

    “恩斯特!”他朝着停车的方向大喊。但没有任何回应。他沮丧地叹了口气,一回头发现市政大厅里还有很多人在找座位。他想着,反正还有时间,便跑上马路,兴许还能撞见恩斯特摸遍口袋,寻找车钥匙的样子。

    他来到停车处,却没发现恩斯特的踪影。

    皮埃罗皱着眉四处张望。恩斯特不是说要守着车子吗?他开始一边往回走,一边向两旁的街道张望着。当他就要放弃寻找,返回市政厅时,却无意中发现恩斯特就在不远处,正敲着一栋屋子的大门。

    “恩斯特!”他大喊,不过声音并没有传到恩斯特耳朵里。他看见那栋矮小又不起眼儿的小屋打开了门,恩斯特迅速地溜了进去,再一次消失了踪影。皮埃罗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直到街道再次恢复平静,他才悄悄地溜到那栋小屋门前。他趴在窗前,窥探着屋里。

    前室存放着许多书籍和唱片,却空无一人。皮埃罗看见恩斯特正和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一起站在客厅里,似乎在密谋着什么。他看见那个男人打开橱柜,拿出一罐像药一样的东西,还有一管针筒。他把针头戳进罐子里,吸出一些液体,又把这些液体注射进身旁的茶几上摆着的蛋糕里。然后,他张开双臂,好像是在说,就这么简单。恩斯特点点头,把罐子和针头藏在大衣的口袋里。另一个男人则一把将蛋糕扔进垃圾桶里。当恩斯特朝前室走去时,皮埃罗赶紧躲到屋子的另一角。但他没有溜走,而是继续听他们接下来的对话。

    “祝你好运。”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说。

    “祝我们所有人好运。”恩斯特回答。

    皮埃罗返回市政厅的途中,经过车子时,他便将钥匙放在了点火开关旁。接着便径直走回市政厅,他在前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听完元首的演讲。他在台上滔滔不绝,告诉大家即将到来的1941年,对于德国而言相当关键。我们的胜利近在眼前,世界最终会意识到德国人的决心。尽管圣诞节应该是温馨、美好的,元首却用一种近乎训诫的口吻,咆哮般说着每一句话。场下的观众被这种近乎疯狂的热情感染,同样情绪高涨,着了魔似的大声呼应。好几次他激动地拍着演讲台,吓得爱娃闭上眼跳了起来。他越拍,人群的热情越高涨。他们一边举起手臂向元首敬礼,一边高喊着:“胜利万岁!胜利万岁!胜利万岁!”他们动作整齐得就像是被同一个大脑控制了一般。皮埃罗也和他们心灵相通,他的声音像在场所有人的一样洪亮;他的热情像在场所有人的一样高涨;他的信念像在场所有人的一样坚定。

    平安夜当晚,元首为了感谢所有员工在过去一整年的辛劳服务,在贝格霍夫为他们举办了一个小型派对。尽管他没有为任何人准备礼物。不过几天以前,他还是问了皮埃罗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但是,男孩谢绝了元首的好意,他不愿被看作享受特殊待遇的孩子。

    做大餐可是埃玛的拿手好戏。那天晚上,她准备了填满秘制苹果酱和蔓越莓酱的烤火鸡、烤鸭和烧鹅,还为元首准备了三种马铃薯、一种泡菜和一系列蔬菜。一群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享受美食。其间,元首还挨个走到每个人的座位旁和他们聊天儿,聊的内容当然还是政治。无论他说些什么,每个人都在拼命地点头,并回应说,英明的元首是绝对正确的。如果他说月亮是奶酪做的,那么他们一定会回答:当然,我的元首,月亮是林堡干酪做的!

    皮埃罗看着碧翠丝姑妈,她看起来比以往更紧张。她总是密切注视着恩斯特,但恩斯特看起来却非常平静。

    “喝一杯吧,恩斯特。”元首为恩斯特倒了一杯红酒以后,大声说,“今晚是平安夜,你用不着开车。尽情地喝吧。”

    “谢谢您,我的元首。”司机接过酒杯,又举杯敬了敬元首。元首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容,他在大家的掌声中礼貌地点了点头。

    “噢!布丁!”桌上的食物几乎被扫光时,埃玛突然大喊起来,“我差点儿忘了布丁!”

    皮埃罗看见她从厨房里端出一盘十分精致的果子甜蛋糕,放在餐桌上。清新的果香、香甜的杏仁糖味儿,还有浓郁的酱香飘散在空气中。埃玛努力把蛋糕做成贝格霍夫的形状,还用亮晶晶的白糖代表白雪,撒在“屋顶”上。尽管如此,她的“雕塑”艺术,连最宽宏大量的批评家也不敢恭维。碧翠丝盯着蛋糕,脸色煞白。她转过头看向恩斯特,但他却头也不回。埃玛从围裙里拿出一把小刀开始切蛋糕,皮埃罗也变得有些紧张。

    “这蛋糕真漂亮啊!埃玛。”爱娃两眼放光,高兴地称赞道。

    “第一块蛋糕应该先让元首尝尝。”碧翠丝说。她提高了音量,声音却有些颤抖。

    “是的,当然。”恩斯特附和道,“请您尝过之后告诉我们,它是否像看上去那样美味。”

    “遗憾的是,我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希特勒拍了拍肚子说,“我的肚皮已经快撑破了。”

    “噢,您还是得尝尝,我的元首!”恩斯特突然提高音量。“对不起,”他察觉到大家对他高涨的情绪感到有些意外后,马上说道,“我的意思是,这一年来您日理万机,所以您应该犒劳自己。也当为了庆祝节日,请您吃一块吧。您享用过后,我们才能接着品尝。”

    埃玛切下一大块蛋糕,放进盘子,连同刀叉一块儿递到元首面前。元首看着这一大块蛋糕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大笑着接受了它。

    “当然,你说得对。”他说,“哪有不吃果子甜蛋糕的圣诞节。”说完,他便切下一小块,准备放进嘴里。

    “等等!”皮埃罗突然大喊,他跳上前说,“等一下!”

    男孩冲到元首跟前,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怎么了,皮尔特?”他问,“你想吃第一块吗?看来,你没我想的那么有礼貌。”

    “请把蛋糕放下。”皮埃罗说。

    餐桌上的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你说什么?”元首终于开口,他冷冰冰地说。

    “请把蛋糕放下,我的元首。”皮埃罗再说了一遍,“这块蛋糕,您不能吃!”

    希特勒盯着蛋糕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着皮埃罗。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为什么不能吃?”他不解地问。

    “这块蛋糕也许有问题。”他的声音颤抖着,就像刚才碧翠丝那样。他会不会怀疑错了?他会不会上演一场闹剧?如果是这样,元首绝不会原谅他的鲁莽。

    “我的果子甜蛋糕有问题?”埃玛打破沉默,大声说,“我告诉你,年轻人,我做果子甜蛋糕已经二十多年了,从来没人抱怨过一句!”

    “皮尔特,你累了。”碧翠丝站出来,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试图把他拉走,“原谅他吧,我的元首。皮尔特一定是因为圣诞节,激动过了头。您知道,孩子们都喜欢过圣诞节。”

    “离我远点儿!”皮埃罗一把推开碧翠丝,大喊道。碧翠丝惊恐地捂着嘴,后退了几步,“别再用你的手碰我,听见了吗?你这个卖国贼!”

    “皮尔特,”元首说,“你在——”

    “您问过我,圣诞节想要什么礼物。”他打断元首说。

    “是的,我的确这么问过。怎么了?”

    “好的,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的确想要一样东西,一样非常简单的东西。”

    元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四周,好像是希望有人能跟他解释一下所发生的一切。“好吧。”他说,“说来听听,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恩斯特先吃下这块蛋糕。”他说。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元首用手指轻敲着盘子,思考着皮埃罗的请求。然后,他缓慢地,非常缓慢地转过头看向他的司机。

    “你想让恩斯特先吃下这块蛋糕。”他重复了一遍。

    “不,我的元首。”恩斯特摇着头,坚持道。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我不能吃。这是大不敬。只有您才能吃下第一块。您为我们……”他的言辞间暴露出恐惧,“做了那么多……”

    “但今天是圣诞节。”元首说着,便朝他走去。赫塔和安吉都为他让出道来。“如果孩子们表现出色,那么他们的圣诞愿望就应该得到满足。而皮尔特的表现得非常……非常出色。”

    他直勾勾地盯着恩斯特,将盘子递给他。“吃了它。”他说,“把它全都吃完,然后告诉我,它有多美味。”

    看见恩斯特举起叉子,元首向后退了一步。恩斯特盯着蛋糕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将整盘蛋糕扔在元首身上,跑出了房间。盘子“啪嚓”一声碎在地上,吓得爱娃突然尖叫起来。

    “恩斯特!”碧翠丝大喊。警卫员马上追着恩斯特跑出了房间。皮埃罗听见恩斯特在门外挣扎的叫喊声。最终,他还是被制伏在地。他朝着警卫员大喊,让他们赶紧把手松开。而碧翠丝、埃玛还有其他的女佣呆坐在一旁看着,她们又惊又怕,吓得说不出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爱娃困惑地看向四周,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不肯吃?”

    “他在蛋糕里下了毒,他想毒死我。”元首用一种悲伤的口吻说,“多令人失望啊!”

    元首转过身,走回书房,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他打开门,大吼着皮埃罗的名字。

    那天晚上,皮埃罗许久不能入眠。这当然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圣诞节。他被元首审问了一个多小时,他把自己来贝格霍夫后见到的、听到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向元首交代清楚。他说了自己对恩斯特起的疑心,还有对姑妈背叛祖国的巨大失望。大部分时候都是男孩在说话,希特勒只是偶尔问几个问题,比如埃玛、赫塔、安吉或者他的某个护卫有没有卷入其中。但这些人似乎都和元首一样,对恩斯特和碧翠丝密谋的事情一无所知。

    “皮尔特,那你呢?”在让皮埃罗离开前,他问,“为什么你之前没有把自己的疑虑告诉我?”

    “我直到今晚才明白他们到底想干什么。”皮埃罗回答道。他的脸涨得通红,他担心自己会因这件事情受到牵连,而被送离上萨尔茨堡。“我不确定恩斯特口中的那个人是您。当他今晚坚持让您先吃下果子甜蛋糕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您就是他的目标。”

    元首接受了他的说辞,便将他打发回房间。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当他终于睡着了,梦里却杂乱无章地闪现出父母和许多旧时回忆:亚伯拉罕斯先生餐馆楼下的棋盘、查尔斯弗洛凯大街。他还梦见了达达尼昂和安歇尔,还有安歇尔曾经寄给他的那些故事。后来,他的梦境越来越混乱,他突然惊醒,坐了起来,汗水不停地从脸庞滑落。

    他用手紧按着胸口,大口喘气。他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在低声说话,还听见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的“嘎喳”声。他跳下床,走到床边,掀起一角窗帘,窥探着贝格霍夫后院大花园里发生的一切。花园里面对面地停放着两辆车。士兵们将车灯打开,光线幽灵般地聚拢在草坪中央。其中一辆车是恩斯特的。有三个士兵背对着房子站着,另外两个士兵押着恩斯特走了出来。恩斯特站在草坪中央,交汇的光束打在他的脸上,他看起来脸色苍白、神色憔悴,像极了一个幽灵。他显然是被折磨了一番。他的衬衣被撕破,一只眼睛肿得没法睁开,还有鲜血从发际线旁的伤口里涌出,顺着脸庞滑落。他的下腹瘀青,双手被绑在身后。尽管他的腿也受了重伤,但他仍然笔直地站着,像个男子汉一样。

    过了一会儿,元首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走了出来。他站在士兵们的右边,一言不发,只是对着他们点头示意。于是,他们将手中的来复枪举起。

    “去死吧,纳粹!”子弹飞出枪膛的那一瞬间,恩斯特大喊。但马上,他便倒地不起。看着眼前的一切,皮埃罗惊恐地抓紧窗台。一个警卫员走到他的尸体旁,从皮套里掏出手枪,对着尸体的脑袋又开了一枪。希特勒再一次点头示意,警卫员们便拽着恩斯特的脚,将他的尸体拖到一旁。

    为了不让自己失声尖叫,皮埃罗用力捂着自己的嘴。他倚着墙,瘫倒在地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紧接着,他觉得自己胃里翻涌着,好像马上就要呕吐了。

    是你干的。他脑海里的一个声音说。是你杀了他。

    “但他是个卖国贼!”他张口回答道,“他背叛了祖国!他背叛了元首!”

    他呆坐在地,汗水“啪嗒”打在他的睡衣上,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终于他再次鼓起勇气,站了起来,看向窗外。

    他马上又听见了警卫员“嘎喳嘎喳”的脚步声,之后便传来女人们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他朝下一看,发现埃玛和赫塔从房子里跑了出来,站在元首旁恳求他。埃玛几乎是跪下来祈求元首的。皮埃罗皱着眉头,他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毕竟,恩斯特已经死了。现在为他求情已经为时过晚。

    然而,他看见了她。

    他看见碧翠丝姑妈被拽到恩斯特几分钟前被处决的地方。

    她的手并没有被绑在身后。但她和恩斯特一样,被打得鼻青脸肿,衬衣的下摆已经破烂不堪。她没有说话,只是感激地回头看了看为她求情的两个女人,然后便转过脸去。元首朝着埃玛和赫塔嘶声怒吼,紧接着爱娃便把这两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拽回屋子里去了。

    皮埃罗低头看着他的姑妈。突然,碧翠丝把头抬起,他们四目相对,碧翠丝注视着他。就在这一瞬间,皮埃罗全身的血液仿佛冻结了一般。他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他还在错愕之中,瞄准碧翠丝的子弹却已经飞出枪膛。枪声像是在公然挑衅山顶的宁静。碧翠丝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皮埃罗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吓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同样,又有一枚子弹出膛,这巨响划破了夜空。

    但你安全了。他对自己说。而且她也和恩斯特一样,是个卖国贼。卖国贼必须严惩!

    碧翠丝的尸体被拖走时,他闭上了眼睛。他希望再把眼睛睁开时,一切都归于平静。但当他睁开眼时,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花园中央,正像碧翠丝之前那样抬头看着他。

    当他的目光和阿道夫·希特勒的目光相遇时,皮埃罗异常平静地站着。他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他双腿并拢,把右臂向前伸直时,指尖擦过窗玻璃。他向元首敬了个礼。不知不觉,这个动作已然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这天早上醒来时,他还是皮埃罗。这天夜里熟睡前,他已经彻底变成了皮尔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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