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牛
生日是用来让别人惦记的,有人惦记是好事,可黄鼠狼也惦记着鸡呢,东牛在电话中这样说红卫。红卫大笑。五年前的一个下午,红卫说要替自己新带的研究生过生日,邀请师兄们一道吃个饭,东牛认识孙霞就是在这次生日宴会上。红卫特意叮嘱东牛,大师兄,不能一个人来,必须带上二嫂,哪怕是聋子的耳朵。东牛电话很听出几分不顺耳,嘴上应了,心里不禁苦笑,难道没有二嫂还得租一个去才能吃你这顿饭。二嫂这称号并非说东牛在师兄弟里排行老二,东牛是师傅带的第一个徒弟,是大师兄。二嫂是指除了大嫂之外的又一个嫂子,可能是二嫂,也可能是三四五六甚至N嫂,实际上等于社会上传说的“二奶”,但“二奶”这词不中听,不如二嫂的称呼来得亲切而私密。可那时东牛确实没有二嫂。这年头,饭局上没个二嫂陪着似乎你上不了台面,它还有另外的一个意思:你要是带上大嫂,谁还敢和你一起吃饭呢。
红卫是最小的师弟,排行老八,依仗着年轻力壮有的是赚钱的机会,钱袋总是倒着拎。这顿饭居然安排在省城最豪华的东郊宾馆,这一桌没有万数是拿不下来的,加上饭后的娱乐,这做导师的钱袋回瘪下去不少。
东郊宾馆在金山的南麓,前是明目湖,两侧分别是两座古代皇陵,藏在密林的深处。这样的风水宝地,是国家领袖及外国元首在省城下榻的首选之地。东牛驾着车驶入林间公路,暮色将树梢缀成一簇簇遮天的浓云,肃穆的古树雕像一般站立道路两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东牛的小车。东牛觉得自己的坐驾陡然间缩成了一只甲壳虫,连隆隆的车声也一下子被这海绵一般的肃穆吸得一干二净。每次来东郊,东牛都有当年提着泥刀背着被褥初闯省城的感觉,在高楼大厦之间自己渺小如一只蚂蚁。现在东牛的办公室已高居在这所城市的地标大厦上,临窗远眺,城市就在自己的脚下。而一旦踏进东郊,他就抵挡不住莫名的惊惶和自卑,在这千百年的森林中,在每一棵参天古树前,我东牛其实只是一泡鸟屎中偶尔拉下的一颗缠树藤的种子,爬得再高,也长不成这森林中的一棵小树。东牛这样自嘲的时候,小车已滑进了宾馆的大门。
晚宴设在一幢独立的别墅里,几乎这里的每幢别墅,都有着与名人相关的传说与记载。别墅藏在竹林深处,墙体斑驳,一眼就能看出是民国建筑。这里的宴席必须提前一个星期预订,因为每幢别墅每天只摆一桌。东牛走进包厢,师弟们身边一边坐着一个女子,见东牛进来,齐刷刷站起来迎接大师兄。瞧那些女子面孔,有的熟,有的不曾见过,没见过的自然是新鲜血液。老三当归说,老大你的二嫂呢?东牛说我也在等她,会来的。东牛一一招呼了,师傅带的八个徒弟,坐在这里的只剩下五个了,老四蹲在牢房里,老二和老七没能单独起炉灶,窝在东牛手下,这样的聚会死活不肯来参加。
老三当归说,红卫,你上次的那个研究生毕业了?
红卫说,毕业了,红艳艳的证书早揣在怀里了。
老三说,才读了半年就毕业,你这样的速度带研究生,自己的身体吃不消的。
他们在一起都说的是家乡话,这土话据说是古方言,外人听不懂,老家县里为这土话成立了一个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班子,还来找东牛要过物质贡献。
老三说,你是不是觉得身体跟不上了?我告诉你,据科学研究,一个男人一辈子干这活儿不能超过五千次,指标用完了再怎么努力也是个废人。你算算是不是超计划了?
老三当归说得一本正经。老三祖上是中医世家,发言有权威性。红卫脸色确实虚白,眼眶青紫,他仰头朝着天花板掐指算了起来,算完,说超了超了,这可咋办?老三说,你看看你奔驰车上的保养说明,那活塞是钢家伙,上下了一定的次数也要磨损报废。你得悠着点。
就在这时,孙霞忍不住嘿嘿地笑出了声。桌上别的女人都矜持地做聆听状,她们听不懂固城的方言,当然不知道那两人对话的内容。固城人欺负外地人听不懂,在这样的场合放肆地用方言调笑,有一种小小的快乐和得意。她一笑,露出的虎牙照亮了东牛的眼睛。一女子问孙霞,你笑什么呢?孙霞更是笑得趴到桌上,把银质的碗筷杯盘弄出叮叮当当的音乐来。孙霞的背后是一幅西洋画,一个西洋女人裸身扛着一只水罐,这画东牛在很多浴场见过,是用瓷砖拼贴的,这里却是镶在画框里的,挂在这里居然也浑然一体。孙霞趴在那里,笑得肩胛骨高低起伏,一头黑发波涛汹涌,像是秋天怒放的墨菊。那发后的长颈,却是一截醒目的玉白,吸引着男人的目光恨不得追下去探个究竟。笑够了,她抬起头,东牛说,你是我们固城县人?孙霞点点头,用手指点了一下红卫的头说,三哥是诈你的。男人们哈哈大笑,女人们也盲目地跟着笑。
红卫那时在师范大学已做了六七年项目工程,跟校长、处长们能称兄道弟。有一天某处长心血来潮,请红卫给学生们做一个讲座,谈谈怎样从一个泥瓦匠奋斗成建筑公司老板。自此兄弟们就称他为教授、导师,他带出来应酬的年轻姑娘就被统称为研究生。
东牛发现孙霞并不年轻,细琢磨应当接近三十岁。包厢的四角站着四位穿旗袍的服务员,因为这里是分餐制,每道菜上来时,只是在转盘上绕场一圈,就被服务员撤下分解到每位客人的盘中。姑娘们不但漂亮,而且青春,每人用餐巾包着一瓶酒握在手中,随时为客人添酒。当服务员俯下身子为孙霞添酒时,脸上的皮肤彼此对比就出卖了孙霞的年龄。她眼角的尾纹尽管做了精心的化妆,一笑还是原形毕露,耳郭下分寸范围内,稀疏的汗毛也不再金黄茸茸。这不符合红卫一贯的审美原则,红卫声称他只要二十五岁以下的女人。东牛心中估计,这两人的师生关系最长只是一个短训班的时间。但是东牛发现,这个叫孙霞的女人如果是固城人,一定不是庄稼地里长大的女人。看她那双拿筷子的手,娇小细致,骨节紧凑玲珑,指尖捏着筷子夹菜时,那握成的拳头似乎是一只精灵的小兽,骨节如峰,肉窝似泊,青筋若脉,一张一弛如奔跑的猎豹律动。倘若发育时节在地里抓过锄头杆铁锹柄,这手定然是要茁壮长开的,比如老六秋生带的那个女子,尽管看上去是花苞一般的年纪,打扮得也新潮前卫,但只要看她那双小蒲扇一样的大手,你就知道这女子小时候是苦大仇深的柴火妞。秋生又一次催问东牛的二嫂来了没有。东牛说,快了快了,在她娘的肚子里急着出娘胎呢。老三说大师兄摆谱,凭什么我们都拉家带口,你猫匿屎一样把二嫂藏得无影无踪,鬼才相信你没有二嫂。红卫站起来打圆场,你们都别为难老大,大师兄生来就是师傅为我们树立的榜样,有了二嫂也得潜伏,不能毁了形象。东牛在心里说,你们也不看看自己拉的什么家带的什么口,一个个有钱了就蛤蟆膨胀成大牯牛,嘴上却说,你们要可怜师兄,就让自己的二嫂给我也找一个。
老三的二嫂说,那不行,我们一人给你找一个,那桌子上就没我们坐的位置了。
女子们都唧唧喳喳把矛头指向东牛,东牛抵挡不住,借口上厕所去了洗手间,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点了根烟,迈出门时却与一个人撞了满怀。一看,是红卫的二嫂孙霞。东牛没想到她一双手那么小,个子却有这么高,那一头缤纷的乌发扰乱了东牛的眼睛,撞上的身子软是软硬是硬,东牛手忙脚乱,手中香烟烟灰纷飞。东牛说没烫着你吧,孙霞说你就不能把烟抽完了再走?东牛站在那里,看着孙霞在镜子前打开小包补妆,一时有些发愣,突然瞧见一些水珠扑面洒来,下意识一让,孙霞笑了,原来是孙霞手将上的水珠洒向了东牛镜中的影像。孙霞说,给你,你也洗一下手。塞过来一块圆润的香皂,像一枚精致的木榫,这是她刚洗过手的香皂。孙霞推门走了,东牛站在水池前打开了水龙头,水哗哗流着,东牛捏着那枚香皂朝镜子里的自己晃了晃。东牛身高一米八五,秃顶,毛发都长到了脸颊和下巴上,现在每天东牛的晨课就是花半个钟头刮胡须。东牛洗了手,看看镜中那个恍惚的大个子男人,突然挥起手将手上的水珠朝那张刮得铁青的脸庞洒去,镜里镜外的人都笑了。
自然要吃生日蛋糕,当然也得吹蜡烛许愿。蛋糕是五层的,涂满了巧克力,东牛从小放牛,怎么看都像是一坨新鲜的牛屎,却不能说。那女子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在大伙的哄闹声中吹灭了蜡烛。老三当归的二嫂说,我猜你许的愿是帮红卫生一个儿子。另个说,我猜你许的愿是立志要当大嫂,早日成为正宫娘娘。孙霞说不是都不是,你们真的要听吗?我许的愿是要盖一所小学,在一个叫桃花源的地方。孙霞故意说得一本正经,男人女人们顿了一下哗的一声差点笑翻了屋顶。东牛心里说,这女子真逗,搞笑能做到声色不露,不由得红卫不迷她。该切蛋糕了,红卫当仁不让地说我来。孙霞说且慢,这蛋糕是一个谜语的谜面,你们谁猜出了谜底谁来切。一桌人挖空心思都想不出来,愁眉苦脸着。孙霞说,谁也猜不出来那就只能根据谜面来挑人选。大伙说,行行,你别折腾人了。孙霞说,这谜面挺简单的啊,高个子男人。一桌人愣了一下都狂笑着手指东牛,东牛其实早就猜到只是不愿说出。东牛说怎么尽拿我开涮,红卫,还是红卫你来。红卫说,不能坏了规矩,该谁是谁。
吃过生日蛋糕,自然是要掏红包。现在的年轻女子一傍上男人,马上就说自己的生日快到了,过一个阳历生日不过瘾,接着还要过阴历生日,把自己当成贪官的老娘,恨不得天天是生日可以收礼,也不怕将来真的生个缺德儿子。好在如今有钱的男人见了女子都贱,乐得装糊涂。孙霞的这个生日东牛估计也是假的,但假戏要真做,东牛在包里摸出一个信封,是来之前准备的,想了一想,又往里面塞了一沓。东牛将信封出了手,老三老五老六也都掏出了信封。那信封都鼓鼓囊囊的,超过了东牛信封的厚度,这让东牛脸上有点挂不住。红卫心急,说客气了客气了,一个个抓住放到孙霞面前,手上感觉不对头,撕开最大的一个,整整齐齐的一排避孕套。再扯另一个信封,规规整整的一板伟哥。红卫说客气客气谢谢你们为我着想,她做生日你们还给我备了礼。老三说,你?这是为二嫂的性福着想。东牛觉得这词耳熟,想了一下应该是电视上的广告词。
红卫掂量着东牛的信封,说,大师兄莫非也是?
东牛说,你扯开看就知道了,你大师兄俗,跟不上时代,还是纸票子。
红卫把信封塞给孙霞,说,还是大师兄真金白银有礼有仪,这礼金是不能当面拆开的,咱得守礼节。
东牛看孙霞的表情,看不出尴尬,她只是露齿一笑,又露出了在左侧的那颗虎牙。
东牛觉得屋子里空气有些憋闷,一屋子人抽烟喝酒,杯盘狼藉,将安静的别墅闹腾得像是街边的排档,难为那四位服务员还是笑吟吟地立着悄无声息。不知道他们还要怎样闹腾,东牛接了一个电话,借口有事,先走一步溜了。
秋生
秋生在师傅的徒弟中排行老六,说他是师傅的徒弟,不如说是大师兄的徒弟。秋生拜师时,师傅已经不捉泥刀,整天忙的是跟领导们应酬,为施工队的活计忙碌。教他拌第一桶水泥砂浆的是大师兄东牛,教他砌第一块板砖的是大师兄东牛,甚至学徒的这三年有两年他是跟大师兄挤一个被窝。大伙私下说,要论活儿,整个施工队没一个比得上东牛,包括他们的师傅。东牛往脚手架上一站,一提泥刀,哪里是一个泥瓦匠,整个是一个电影明星。一块砖上墙,他只需一刀完成,砂浆均匀齐整,别指望能漏下一滴。对面是两个瓦工一堵墙,这边是他一人一堵墙,到顶时对方往往才砌到一半。这时,东牛站在高处,左手摘下安全帽,右手提着泥刀,摇一摇其实并没几根头发的脑壳,心旷神怡,看他的手上脸上工作服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点滴不沾。
秋生第一天上工,是在八层楼的脚手架上,东牛领着他站到齐腰高的砖墙前,一甩手一块红砖就向秋生飞来,秋生身子一让,那红砖就像一只断翅的鸟向地面栽去。秋生向后面看了一眼,头晕目眩,感到寒从心起,一身冷汗涌了出来,他急忙闭上眼睛,矮下身子,扶住了墙砖。东牛纵身跳过砖墙,把他拉进墙内。东牛说,你小子恐高?
秋生蹲着,脸色发白,看着满脸络腮胡的大师兄点点头。
东牛说,这碗饭,恐高怕是吃不了的。
这样,你站墙内,我站墙外。东牛说,但是你隔一会儿就得瞅瞅墙外的天,看看楼下的地,瞅习惯了心就不慌。
秋生直起身子,又是一块红砖飞过来,这回秋生双手接住了。东牛说,左手,只能左手,右手是握泥刀的。记住,今天下工后我们对练抛砖接砖。
东牛下工后真的拽着秋生留在工地上。东牛说,看砖,砖就一块接一块抛过来,接住了,东牛叫一声好,接不住,砖在水泥地板上碎成几截,东牛心疼得皱一下眉头。一直练了半个月,板砖终于在秋生的手中变得像钢笔一样灵巧,秋生的毛掌也变得像砖面一样粗糙。
接着是帮助秋生克服恐高。东牛将一根粗麻绳捆住自己的腰,将另一端拴在秋生腰上打个死结,把秋生赶到墙外的脚手架上。东牛说,我们乡下人要在城里顶天立地,得把自己往高处逼。秋生觉得东牛的话挺有哲理,像是老师课堂上的深刻教诲。秋生一咬牙双腿挺住。能遇上东牛是秋生的福分,都说学徒得挨训甚至挨揍,秋生初次见到大师兄魁梧的身坯蓬乱的胡须时就在心里认了倒霉,等待着暴风骤雨,没想到大师兄却待他十分温和。
大师兄喜欢秋生,是因为秋生是个有文化的高中生。夜深人静,劳累了一天的大伙鼾声如雷时,大师兄还常常凑在工棚的电灯泡下自学工程预算,或者研究从技术员手中借来的工程图纸。不懂处就喊醒秋生,两人一起琢磨。当时的秋生正是嗜睡的年纪,心中怨恨却又不敢说个不字。若干年后当秋生自己拉起工程队时,才认识到那时的灯下工夫得益匪浅,才惊觉大师兄当年目光深远志向凌云。
秋生没考上大学,是因为他读高中时投入了一场恋爱,恋爱的结果是女生顺利考上了医学院,秋生名落孙山。当秋生从县中宿舍卷起铺盖,从县城爬上回乡的拖拉机时,小伙子泪流满面,为鸡飞蛋打的结局悔青了肠子。几年后,落榜生秋生成了施工队长,他拎着大哥大,坐着桑塔纳,矢志不渝地挤进医学院的施工项目时,他当年的女友已从医学院毕业,音讯全无。他一个人走在学院的林荫道上,他独自坐在学生上课的阶梯教室,他在学生食堂的餐桌前品味迟来的学生盒饭,眼中充满了对那些大学生情侣的艳羡。
秋生认识孙霞就是在医学院的工地上,她张望着走过来时,秋生以为她是医学院刚分配的青年教师。那时大学的年轻教师基本上住的都是筒子楼,不是屋顶漏雨就是地面凸凹,常常有人找工地上的人去补个漏,或者来要点水泥砂浆什么的。
这是夏天一个雨后的傍晚,雨来得急也去得急,却正好把工地上的尘埃给压了下去。雨水将医学院远近的楼顶洗得焕然一新,也将树叶草叶清洗得青翠碧绿。秋生将椅子搬到工地的空地上,只有这块篮球场大小的地面还真正是地面,这城市的任何角角落落你踩上去都是硬邦邦的水泥地了。秋生喜欢脚下这真实的泥土,地面的浮土被雨水一浇,熨帖如展开的丝绸,泥土的味道却精灵一般直往人的鼻孔里钻,引诱得秋生鼻孔痒痒老想打出一个喷嚏。秋生歪斜在椅靠上,这不是秋生的常规坐姿,秋生是个讲素质的人,秋生向来不把自己混同于其他包工头。这是晚餐时刻,工地隔离的竹篱笆外不时有三三两两去食堂的大学生,夏天的女生是篱笆墙外的一道风景,秋生常用自己的目光护送女生的倩影渐行渐远。看见孙霞走来,秋生本能地修正了自己的坐姿。
你是要用水泥还是砖头?
我不是来朝你要东西,我是来送东西给你的。
这个年轻女子扬起脸朝秋生一笑,眼睛里亮汪汪的眼光让秋生不由自主地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小女子说,你不认识我?
秋生摇摇头。
小女子说,人一阔脸就变,看来不假。
秋生走两步,盯着她的脸扎看了一眼,不认识。小女子扮出一副妩媚相,伸出一只手指勾了勾,说,看仔细点,本小姐不收费。
秋生不好意思再凑近,反而下意识退了两步。小女子笑得蹲下去,突然一直身子,从近处捡来一根树枝,在秋生留在地面的两只拖鞋鞋印上划拉起来。小女子说,你看这是谁?秋生伸了脖子去看,左边的鞋印里写的是“杨”,右边的鞋印里写的是“秋生”。秋生说,你呢?小女子往后轻盈一跳,在自己的鞋印里起笔,左边写了一个“孙”,右边写了一个“霞”。孙霞说,杨秋生,我是谁?
秋生说,你叫孙霞。
小女子说,在固城县中我们那届同学中,你是二班的,我是六班的,你那时眼里有了她,哪里还有我们其他女生。小女子说,宋一琼,这三个字你刻骨铭心吧。
这小女子孙霞,应该是县城人。她这番话并不是他们当年读书时的实情。在县中,即使是县城的男生,也不屑与秋生这种乡下来的同学搭讪的,何况是县城的女生,何况是县城长得漂亮的女生。但孙霞这样说,秋生心里高兴。孙霞突然起脚一跃,将自己的姓名踩在脚下,又一跃,杨秋生的姓名又被她踩在脚下,歪过头来朝秋生调皮一笑,让秋生想起当年县中教室门前跳格子的女生。孙霞将树枝朝秋生手里一送,跷起一只右脚,说,老同学,赏你一个献殷勤的机会。那只脚上是一只白球鞋,鞋底鞋帮上沾上了一坨坨新鲜的湿泥巴。孙霞那样站着,凸显出身材的袅娜,裙子下白皙的大腿逼到了秋生的眼面前,秋生别无选择。秋生说,既然你认我是老同学,那就在我这里吃晚饭。
那,就去学校食堂吃。
秋生说这怎么行,我怎么能在食堂请老同学吃饭。
我知道杨秋生同学现在是杨老板,可我还是喜欢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滋味,让我也有机会体验一下男女同学在食堂共进晚餐的感觉。孙霞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又是一脸的俏皮,不由秋生不答应。
秋生带着女同学孙霞加入了大学生们上食堂的队伍。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晚霞映红了小径边柳树上的枝叶,大学生们拎着的铝质饭盒叮当作响,让秋生有种恍惚。
秋生买了很多菜,要了一瓶红酒。两人面对着狭长的学生餐桌而坐,桌上的酒和菜显出几分热闹,像是一对大学生情侣庆祝秘密的节日。孙霞说,太铺张了,不像。孙霞指指隔壁那张桌子,那桌上面对面也坐着两人,一男生一女生,一人面前摆一饭盒。孙霞把红酒瓶放到桌腿边,说,从现在开始你是医疗系大四男生杨秋生,我是你泡到手的大二小师妹孙霞。师兄,咱开吃。秋生偷偷看那两学生,正含情脉脉看着对方,哪里是想吃饭,分明是恨不得吞了对方。秋生刚收回目光,孙霞又用筷子朝那边一指,女生正夹了菜朝男生嘴里喂,男生夸张地闭了眼张嘴期待。孙霞说,张嘴,秋生张开嘴。孙霞说,闭上眼,秋生闭上眼。孙霞也将筷子上的菜送进秋生口中。孙霞说,师兄,味道幸福不幸福?秋生咀嚼着菜点点头。孙霞说不行,得说出来。秋生看看四周,食堂里的学生无人注意他俩。秋生说,幸福,幸福死了。
孙霞说,师兄,我要吃鸡脖子。秋生用筷子夹住鸡脖,左右扫了一眼,朝孙霞口中送去。秋生说,闭眼,孙霞将一双眼睁得更大,盯住秋生说,我不,我要看着我的师兄老公喂我。秋生说,睁着就睁着,多大个事儿,勇敢地将鸡脖子送到她口中。
这一餐饭你来我往吃了快一个钟头,吃完了秋生要去洗饭盒,孙霞在桌下用腿绊住他。孙霞说,师兄,你是老公,是咱小家家的男当家,洗碗是小主妇的活儿。孙霞收拾了碗筷,丢一个眼风。秋生坐下,看那些成双成对的学生,真的全是女生去洗碗池。男生一个个像个爷们儿坐着,自得地跷着二郎腿。秋生心里笑了,他妈的还真像。
出了食堂,秋生说,现在去哪里?
孙霞说,去上晚自习啊。
他们踏上杨柳依依的校园小径,月亮已上树梢,小径旁的水面波光荡漾,哪里才是上自习的教室呢?孙霞说,跟上前面背着书包的学生走。前面就是一对背着书包的学生情侣,他们牵着手走进一楼的一间阶梯教室,开灯,开电扇,男生友好地朝秋生一笑,秋生很感谢这样的认同,想摸出裤兜里的香烟敬一根,觉得不妥。孙霞牵一牵秋生的手说,你稍等。一会儿,孙霞捧着几本厚厚的书到了教室门口,她站在讲台边左顾右盼,那对小情侣坐在第一排,她径直朝最后一排走去,说,师兄,就坐这儿。
秋生说,这书?
隔壁教室里摸来的。孙霞用一根指头掩嘴,小声说,没有书就没有校园的爱情。
秋生打量这个教室,四周的白墙壁已经发暗,近处有几处凹坑,秋生目测了一下,当初的泥工粉刷时明显偷减了工序,讲台前的屋顶左角落显然漏水,墙壁上尿液一样的黄色洇出了一个悬挂的瀑布。只是那黑板大得惊人,比他在县中读书时的黑板大一倍,看两侧有滑道,秋生判定那黑板可以上下移动。黑板上画得满满的,是一支巨大的箭将两颗巨大的心贯穿在一起。那箭的箭头直抵教室的墙角,从秋生的角度看过去,正对着右墙角一个盘子大小的蜘蛛网,只是网中的蜘蛛并没察觉危险,岿然地趴在网中心。两颗心的中间分别写着两个名字,一个叫王军,一个叫陈洁。这让秋生想起孙霞在鞋印里写下的他和她的姓名,秋生将那鞋印里的一笔一画都记得清晰。
孙霞说,师兄,上去,将那两个人的名字改成我俩的。
教家里除他俩外只有那对小情侣,秋生动了动屁股,还是不好意思。秋生说,我俩的名字留在鞋印上了。
孙霞说,那就写上“杨秋生”和“宋一琼”。
秋生说,师妹,我今晚的女朋友叫孙霞。
孙霞说,暂且饶过你,按规矩,男生得先交代自己的情史,你先交代和宋一琼的浪漫史。
孙霞说,初吻在哪里?什么时间?
秋生说,第一次是在教室里,那天放学后我们俩值日。
孙霞说,初次做爱在哪里?是高二还是高三?
秋生说,这问题我申请不回答。
孙霞说,不行,审查不通过,恋爱随时中止。
秋生说,你看,你看,人家嫌我们讲话影响学习呢。孙霞看教室前面,一会儿工夫,教室里已稀稀拉拉坐了不少人。孙霞伸出手指捣一捣秋生的腰,说,你看,你看,我也要。
前面的座位上,一男生正把女生搂在怀里亲吻。秋生转过脸,在孙霞脸颊上吻了一个。孙霞说,假,我要真的。秋生一把把孙霞勒进怀里,将嘴唇放到孙霞嘴唇上。孙霞的舌头毫不犹豫地探进来,将秋生的一腔热血搅得翻江倒海。有人一个喷嚏惊醒了他俩,孙霞坐正,说,看书。秋生装模作样地打开书本,正是一张女性人体解剖图。秋生想翻到下一页,孙霞伸手按住,说,师兄,我有问题不懂,向你请教。
这部位是什么?孙霞一脸坏笑。
乳房。秋生很严肃地说。
乳房是用来干吗的?
奶孩子的。
这部位又是什么?
秋生一看孙霞指的部位,眼光转到别处,说,亲爱的师妹,这个老师还没有教我。
孙霞一只手拎住秋生的耳朵,说,师兄,你的大大的狡猾。
又有人回过头来用目光抗议他们破坏了教室的宁静。孙霞说,撤。秋生起身往前走,孙霞指指左边的窗口。秋生会意,轻轻一纵,跳到了窗外花圃里。孙霞立在窗台上,说,师兄,抱。秋生张开双臂,将跳窗逃学的师妹抱进怀里,久久不舍得松手。
就在校园的长椅上,秋生梦回当年,将高中时的恋情变作一腔苦水向孙霞尽情倾倒。这些情缘,秋生不敢跟父母说,父母若是当初知道会敲断他的腿;不敢跟最好的兄弟朋友说,他们知道了秋生就成了永远的笑柄,但借着校园的月色,秋生说给了孙霞。说他初吻时的紧张,说他们第一次做爱时的疼痛和无措,说他落榜后的绝望崩溃。说到伤心处,眼泪和鼻涕抹得孙霞胳膊和手上到处都是。孙霞静静地听着,不时从坤包中掏出纸巾为秋生擦拭,偶尔轻轻拍着秋生的后背,像是母亲拍着一个不肯睡觉的儿子。秋生抬起头,看到月光下孙霞美丽的眼睛里泪光晶莹,秋生认为孙霞一定是为他死去的爱情而痛惜。秋生在刹那间视孙霞为知己。
孙霞说,她高考也只考取了一所师专,毕业后分到乡村中学,一年后就辞了职,到省城闯荡,现在在一家建材公司推销钢材。秋生说,孙霞,只要你在做钢材,我工地上的钢材以后都由你送。
孙霞从椅子上站起来,正面看着秋生。秋生说,怎么,你不信?咱俩拉钩,一百年不变。孙霞说,杨总,我可不把这事当儿戏,天上有月亮公公,地上有万物生灵,他们可都听见了你说的话,你别敷衍我。
秋生没想到一谈生意孙霞变了个人,便正色说,师妹,在你面前,我吐出的话一字一钉,你尽管来找我。说完,心中又觉得不是滋味,这钢材的事对大楼来说可不是小事,每回都要反复验审货家才敢拍板,秋生恨自己嘴快,说出的话,已是泼出的水。
夜深,孙霞要走,秋生不能留,只能到工地上派车送她。民工们有的还没睡,围在路灯下打牌。工地材料员看见他俩牵手而回,淫邪地打了一声呼哨。他一定以为老板把这个女人睡了,工地上不成文的规矩,来推销建材的女人都得陪老板或者材料员上床。秋生走过去,亲热地搭着他的肩膀,说,说句话。材料员是个小伙子,见老板高兴,喜滋滋随了老板走。拐过墙角,老板突然下手冷不丁握住了他裆中的卵蛋,材料员痛得弯下腰,老板,你……老板的手又一紧,材料员脸一下子白了,冷汗热汗全冒了出来。小伙子哽咽着说,老板,我哪里敢抢老板盘里的菜,借我几个胆也不敢。老板的手松开了,又把手搭上他的肩膀,表扬说,脑子好使。孙霞说,杨总,你们嘀咕什么?秋生说,这是我的材料员,我告诉他以后别家的钢材通通不要了,只与你联系。
秋生回到宿舍还不想睡。秋生想,孙霞陪不陪客户上床呢?这个问题让秋生想得头痛,秋生连抽了几支烟,还是放不下这个问题,想得越久心也跟着疼。秋生在痛苦中回想刚刚离去的这女人模样,居然和宋一琼的形象重叠起来。
孙霞拿来的学生课本被秋生扔在凉席上,秋生躺到床上,翻到那一页女性人体解剖图,用手指触了触孙霞指过的部位,暗自笑了。他觉得枕头硬得有些硌人,随手一放,将那砖头厚的书塞到头下做枕头,果然,舒服了不少。
东牛
东牛每逢节假日都得去看望老四冬宝老婆母子俩。老四冬宝原来是东牛的项目经理,盖石化公司办公楼时出的事。冬宝是个办事让东牛放心的人,不然东牛也不会把一幢高楼交给他负责。问题出在石化公司的缪总身上,缪总是个呼风唤雨霸道的家伙,仕途上顺风顺帆没呛过水,胆大心却不细,在进设备时受贿被拽住了尾巴。缪总被“双规”时,东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比“双规”的缪总还难挨时辰。别看现在的建筑开发公司老总一个个风风光光,甚至用钱使唤当官的像使唤狗一样容易,但当初起家时无一不是在当官的面前摇尾乞怜,才扒到第一桶金。当然,你光会摇尾巴摇不来工程,人民币才是硬道理。那时的东牛还刚起步,账上连十万都拿不出,缪总开出的价码是一百万。东牛和老四冬宝回固城老家借民间的高利贷,当时五十元和一百元的大票还没出来,十元的纸币他俩塞了一化肥袋。两人夹着化肥袋,一身汗臭,满腹心事,东牛说这要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可要被要债的人一口肉一口血活活吞了。老四说,只要缪总肯收了,还怕他敢不把工程给我们。当官的性命看得比你重,你一个光脚的还怕他一个穿鞋的?东牛想想也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把化肥袋扛进了缪总的家门。可缪总一进去就软蛋了,把什么都招了,包括东牛扛的化肥袋,包括老四逢年过节送的烟酒茶叶。检察院接着把东牛和老四请了进去,东牛死不认账,只承认给缪家送过的一麻袋山芋,老四冬宝却把什么都扛了过去。老四被判了刑,老四对探监的女人说,我进来了,只苦了你们娘俩,大师兄进来了,几号人就没了觅食的去处。
东牛当然不能苦了老四冬宝的老婆和儿子。东牛把他们从乡下接进城,从账上挤出一笔钱,给娘俩在南湖新村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房,接着出钱给老四的儿子联系了一所有名的小学读书。东牛说,老四的工资和奖金一分不会少,老四媳妇,你有什么难事尽管开口,你娘俩的事就是公司的事。老四的老婆感谢不尽,那时东牛自己还睡在公司的办公室呢。
买房时老四冬宝的老婆要的是一楼,一楼有院子。东牛去的那天是伏天的中午,乡下女人毕竟是乡下女人,她把院子弄成了一块菜地,椒红茄紫,欣欣向荣。东牛说,你可千万别上粪肥。老四老婆说我晓得,我不会让楼上的邻居嫌的,这地没种过庄稼,底子肥,栽什么都长得枝茂果实。老四的老婆正在忙着“晒伏”,这是老家的习惯,梅雨天一过,家家户户都把箱底翻个底朝天,把秋天的夹衣冬天的棉服被褥统统晾到太阳底下,免得因潮湿而发霉。从前在村子里,这也是殷实人家展示的一个平台,女人们结成伴,这家院子进那家院子出,大呼小叫,夸张的赞美让受吹捧的女主人捞足了面子,也让家底寒酸的婆娘们落下委屈。东牛看着院子里红红绿绿的衣服,问孩子的毛衣够不够,过冬的滑雪衫要不要添。老四老婆说,都有了,你不是叫公司的人送来了嘛,我还没顾上谢你哩。小孙的目光可准了,买的衣服既合身又新潮,把娃崽子打扮得像个城里人一样。东牛诧异,哪个小孙?老四老婆说,你公司的女子小孙啊,来过几回了,送这送那的,说是你吩咐她的,刚才还来电话,说一会儿就到。东牛没吭声,公司管理层里没有姓孙的女子啊,我倒要看看这天上掉下的“孙大圣”是谁。正说着,门铃响了,老四老婆快步去开门,东牛听见一个几分熟悉的女声说,嫂子,讲好今天来帮你“晒伏”的,有点事儿耽搁了。
东牛双手撑在沙发上,等那女子换了鞋进客厅,居然是孙霞。孙霞说,呦,老板也在嫂子这儿啊。东牛不由将撑着沙发的手放下了。东牛让了让沙发说,孙霞,坐吧。
哪有和老板平起平坐的道理。孙霞朝东牛嫣然一笑,那颗虎牙正冲着东牛。孙霞将烟缸放到茶几上,又拎来水壶帮东牛的茶杯续水。水汽升腾,模糊了孙霞的脸,让东牛想起了那晚镜子里这女子的影像。东牛嗓子眼一时有些干,东牛咽了咽喉咙,抬手抹了抹上下滑动的喉结,手感竟像是又捏住了那枚孙霞递的潮湿的香皂。孙霞说,嫂子,来晚了一步,你把活儿都干完了。
老四老婆说,你来陪我说说话就行了,还真的每回都劳动你。
孙霞说,我们老板喜欢吃杨梅,我要知道他在这,路上就捎带了,要不,嫂子你去买点来?
老四老婆应着,推门去了。东牛说,谁说我喜欢吃杨梅?
孙霞找个椅子坐下来,说,杨梅酸呀,你要不喜欢酸东西,那天我过生日怎么会提前走?
东牛被她这句话噎住了,无语。孙霞这天穿的是一袭碎花连衣裙,坐在椅子上伸出两条长腿,脚上穿一双黑凉鞋,却配了一双雪白的袜子。孙霞说,大哥,你看什么呢,你不是盯着我的手看,就是盯着我的脚看,我就只有手和脚长得受看吗?东牛说,我从前认识一个爱穿白袜子的小姑娘,也姓孙,她是我老师的女儿。
孙霞说,我知道那个女孩是谁,她爸是乡校的教导主任孙长杰。
东牛仔细打量孙霞的的面孔,用手指朝孙霞的额头点了点,说,明白了,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看来我逃不出姓孙的手心。
东牛记着孙霞的爸孙老师。初一那年,东牛家贫,父亲生病挣不了工分,东牛歇学牵起了生产队的牛缰绳,可孙老师不依,三番五次上门动员他父母。那一天中午东牛拴了牛回家吃饭,正碰见孙老师苦口婆心地劝说他爸。东牛羞于见老师,立在院子里不敢进门。正是母亲“晒伏”的日子,晾衣绳上挂着东牛家满是洞眼的棉絮,东牛透过洞眼看见了孙老师的女儿。那是一个在东牛眼中天使一般的小姑娘,穿着的确良的花裙子,崭新的塑料凉鞋,脚上还穿着一双白袜子。
夏天还穿着袜子,这在当时的东牛心中是无法想象的,即使支书的女儿夏天也没钱穿袜子,那是村里人无法想象的奢侈。东牛的童年没有袜子,即使是冬天也是赤脚穿一双芦花草鞋。而夏天,东牛看看自己,上身赤膊,母亲说可以省衣衫,下身穿的是一条补丁摞补丁的裤衩,脚上当然是赤裸的五个脚趾。东牛以前不觉得自己这样的穿着有什么寒酸,可在这小姑娘面前,东牛羞惭不堪。小姑娘偏偏看见了他,惊喜地告诉大人,他回来了回来了,把他扯到了孙老师面前。
东牛最终没有复学,却记住了小姑娘,天底下还有一种生活在天堂里的城里人。
东牛问孙老师可好?孙霞说退休了,身体挺好,还时常惦记着他乡中的那些学生,他还记得你的名字。
东牛说,那时你可没有虎牙,似乎连门牙也缺两颗。
孙霞说,你不喜欢我的虎牙吗?我明天就拔了它。
不,我喜欢虎牙。东牛说,喜欢那个穿着白袜子的小姑娘。
大哥说的可是真话?再过三天,就是我的生日,那你送我一打白袜子做礼物。
东牛说,你生日不是已经过了吗?
我生日多哩。高兴,过一回生日。不高兴,也过一回生日。但这回是我真正的生日。
三天后,东牛想了想说,不行,三天后我正在北京开会。我明天就叫人把生日礼物给你送去。
女人生日多,男人会多。孙霞剜了东牛一眼,说,我就知道你会推托,北京没有会议,广州会有会议,广州没有会议,乌鲁木齐会有会议,指不定是纽约、东京有会议。反正,你找得出一百个理由。
四嫂推门进来,将杨梅洗了端上茶几,孙霞拈了一颗放进嘴中,说,真酸。四嫂说,要死,我没顾上先尝一颗。东牛塞了一颗到口中,说,不酸,甜呢。
临走时,东牛把孙霞喊到一边,说你把帮老四家买的东西都列个账,交公司报销。孙霞说为什么?冬宝可是我爸教了三年的学生,你要不过意,那就别忘了答应我的一打白袜子。
东牛说,让我买飞机我买不起,一打袜子我还买得起,我知道,天使都穿白袜子,长着虎牙的天使也是穿白袜子。
东牛说,孙霞,难为你替我惦记着老四家的,公司几百号人,只有你一个外人还想着这母子,要不,干脆到公司来上班吧。
孙霞笑着说,不,还是不给你当下属好,哪有老板给下属送袜子的呢?
东牛想,这女子可真是伶牙俐齿,看来她不枉比别人多长了一颗虎牙。
红卫
红卫喜欢把自己的床放在建楼的顶楼楼板上,只要不刮风下雨,红卫都要扯掉活动板房的顶,躺在床上看满天的星星。打小红卫就喜欢露宿,夏天的夜晚嬉戏累了,湖滩上找条船往船板上一仰就躺到日出。冬天的夜晚爬到草垛顶上,看村上人家的灯火一盏盏灭了,自己往草垛里越陷越深,醒来时已在垛心。红卫的家人也习惯了他这种习性,本来乡下人家的小孩就多,当小猫小狗一样养着,只有吃饭时饭桌上少了人头,才会在巷子里喊,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了。
都说红卫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其实哪一棵能长得叶茂的树都根深,那地底下的根系说不定能穿得过针眼。红卫喜欢把一沓沓的现金放在包中,在所有的饭桌上都抢着付账,零钱从来都不用找。永远是一身名牌,尽管搭配上可能会露出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破绽,但这影响不了他款爷的形象。当别的施工队长还在考虑买不买桑塔纳时,红卫已经贷款坐上了奔驰。你千万不要以为红卫是浪费钱财,跟人民币过不去,任何一家甲方都得看看施工队的实力,或者说看看施工队长是乐为哥们儿共同谋利益的大料还是抠屁眼吮指头的小农。红卫在业内的做派往往能受到甲方的青睐,甚至与大师兄东牛竞标时也能把实力强他几倍的东牛挤兑得落荒而败。红卫的名言是,酒,当它是水;钱,当它是纸。倘若红卫想争的标,别人让一个点,红卫眼睛眨都不眨,说,我让几个点,你甲方说了算。你别担心红卫会做赔本的买卖,用红卫的话说,人与人都是处感情处出哥们儿的,工程开工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两年三年,一块儿喝酒打牌,一块儿唱歌洗澡,他能眼睁睁看着你蚀得裤子没裆?没有的事。
说起来孙霞认识红卫,还是红卫的女人介绍的。她俩是瑜伽班的同学,红卫对内的策略是“包大奶”,女人不是喜欢花钱吗?做美容买衣服,红卫的女人还向他提出买一辆车。红卫无条件接受,女人你得让她有事忙活,她自己有事折腾,就没有时间来折腾你。可孙霞这个女人硬是有能耐,居然和红卫的女人结了“姊妹”,居然忽悠得红卫的女人帮她向红卫推销钢材。孙霞成了红卫家的常客,红卫难得在家呆个半晌片刻,还是少不了能碰到。红卫不喜欢女人插手工程上的事,红卫心里冷笑着,一句话就让女人闭了嘴,这工地上的钢材给谁做都行,只是我资金紧张,货款没有三五年怕付不清。
两年前的一天下午,红卫在楼顶上发愣,天上没有星星,只有冬天半死不活的太阳,像是红卫当时的心境。红卫缠上了师大的一位女生,追这位女生红卫可是长线投入,几个月来再忙再累红卫都晚上十点去图书馆接这个女孩回宿舍,星期天坚持陪吃陪喝陪玩,送礼是从手机送到笔记本电脑,终于将鱼儿钓上了钩。红卫到最豪华的五星宾馆开了房间,两人从黑夜到早晨,又从早晨到黑夜。红卫嘴里念念有词,每个回合都念叨一个不同的词,金鹰,银都,德基。女孩在身下听不懂,说你说什么呢?红卫说这是我老家方言里的爱称。其实这些都是红卫曾经为女孩大把花费的商城。红卫忙得连吃饭也顾不上出门,打电话让宾馆餐厅送餐。红卫嘴上自夸英勇善战,其实是背地里偷偷服了伟哥。女孩走了,红卫在宾馆睡得天昏地暗,可醒来洗澡时发现自己那玩意儿火辣辣地痛,细一看,那玩意儿上居然长了一个泡儿出来。红卫傻了,匆匆退了房去买了几本医学书籍,打算到楼顶上自学成材。红卫关了门在宿舍刻苦钻研,理论联系实际,结果始终似是而非。红卫之难以想象,现在的女大学生也赶上了这时髦病,看上去玉质琼面,内地里却肮脏成蛆。想打电话问个究竟,却又怕是自己从别处传染来的,弄巧成拙。懊恼万分,一提裤子,就走出宿舍在楼顶上呆坐。
红卫想不到孙霞这时会来到他工地上,孙霞显然是从楼梯上一步步攀登而来的,停步就摘下安全帽不住地扇凉,脸上红扑扑的,腮上的长发已有绺被汗水粘住。红卫没心情,却又不能不招呼,说你怎么来了?孙霞说,你隔壁的施工队是我的客户,顺路上我妹夫这里来参观参观。红卫将她引进屋里,挪步给她泡茶。孙霞忽然笑出声来,红卫心里一惊,糟糕,桌上那几本有关性病的书还没收拾起。急忙要收,孙霞说,别瞒头藏尾了,我都看到了。红卫说,你看到什么了。孙霞紧走几步关上宿舍门,说,看到这书,看到你走路的架势。红卫一时窘得无语。
孙霞说,脱,脱下来让我检查一下。
红卫说你做过教师,又没有做过医生。
孙霞说,我辞职进省城后,第一个工作就是在私人诊所做护士。
红卫僵持着,不动手。
孙霞说,我现在讨这口饭吃,经历的难道少吗?
孙霞说得真诚,红卫有几分犹豫。孙霞说,我是你女人的姐,就是你的姐。红卫还在迟疑,孙霞已解开他的裤带,红卫又窘又羞,那家伙耷拉着脑袋,让红卫恨铁不成钢。孙霞捉摸一番,说,没事,只是作业多了,摩擦起的水泡。红卫说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孙霞说你莫非还要我跟它操练一回?用我的身体来作担保,你不看看它现在的熊样。孙霞红着脸看红卫一眼,那眼神让红卫不能抵挡,像是菜农看见了地里的一截烂黄瓜。就在这一刻,红卫下定决心,必须让这个女人有一天在自己身下干得她喊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睬,才能赢回今天失掉的男人尊严。
红卫没吹牛,没到一个星期,做到了。
秋生
秋生那天在东郊宾馆见到孙霞时,已经距他与孙霞工地相认老同学有五六年之久,孙霞成了红卫的二嫂,秋生也带上了自己的女“研究生”,秋生心里还是摆不平。秋生心里嗤笑红卫,你红卫再牛,与我相比我才是“先进工作者”。
像红卫一样,秋生这五六年身边不乏研究生,秋生却没有找到他要的爱情。
孙霞那天离开医学院后,秋生一直期待着孙霞到医学院的工地上来找他,为此,他将工地的办公室每天都打扮得焕然一新。秋生新换了一张豪华的办公桌,配套的是一张真皮转椅,甚至在桌上布置了一个玻璃花瓶。星期五的早晨,他会吩咐司机去买来红艳艳的玫瑰花插上,孙霞上次来的那天就是星期五,其他的日子他让工地的厨娘在花瓶里插上校园后山上采摘的野花野草。秋生是个浪漫并不浪费的人,比如桌上摆着的抽纸,当初他在东牛的办公桌上发现的时候,心里也不以为然。都是泥巴里滚大的乡下人,从前蹲完茅坑找一块瓦片或者捋一片豆叶就解决问题,进城后换成了旧报纸。东牛说,用这卫生干净,谁用谁知道。秋生说,可这显摆得铺张,一个农民包工头的屁眼恨不得金贴玉镶,让人笑话。东牛说不铺张,他抽出两张,让两张纸重叠一半,再折,重叠三分之一。东牛做事认真,连擦屁股都用上了数学,秋生不得不佩服大师兄,从此记在心里,落实在行动上。可后来才知道,那抽纸人家是用来擦嘴巴不是擦屁股的,东牛当时也没弄明白,此事成了两人私下的一件笑料。
可连续几个星期,孙霞都没有露面。桌上的玫瑰花谢了又换换了又谢,秋生心里着急,问材料员钢材用完没有,材料员说没有,仓库里还堆着像山一样呢。秋生说,听说钢材要涨价,咱多囤点货。材料员说那您给那个女同学孙霞打个电话就会送的。秋生说我不打你打,秋生脱口报出了孙霞的呼机号码。材料员说您自己打不更好,秋生说让你打你就打,听你的还是听我的。秋生当时也没想到,那钢材过了一个月真的疯涨了一千多元一吨,材料员直喊老板信息渠道过硬,秋生心里偷笑,认定孙霞是他的福星,这是后话。
孙霞来送钢材,还是和秋生一起在校园内吃饭散步,谈资还是秋生的恋爱史。为什么话题总要转到宋一琼那里去呢?秋生现在身边的人是孙霞,秋生每次与孙霞分手后都挺后悔,这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吗?孙霞不厌其烦地听着,有一天说,倘若你也考上大学,倘若你真的和她结了婚,现在也不过住这些青年教师的筒子楼,锅瓢碗筷,牢骚满腹。秋生说那不同,我情愿过这样的日子,只要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当然,未必那个人就是宋一琼,我咽糠菜住猪窝也乐意。
孙霞说,除了宋一琼,你心里还有谁?
秋生说,你。
孙霞嘴角一撇说,我才不愿过那样的穷日子,你去过那些青年教师的宿舍吗?秋生说去过,学校还临时在里面给了我一间房,我嫌不方便没搬。孙霞说,杨秋生,难得你这把年纪还有梦。可怜我讨厌那筒子楼,却只有住筒子楼的命,你把钥匙给我,我正好租的房子到期,让我过渡一阵子。
秋生没想到他与孙霞的故事就是在筒子楼发生的。孙霞把秋生带进筒子楼的宿舍,过道上是磕磕碰碰的简易灶罐。孙霞牵着秋生的手,曲曲折折走到那间现在是孙霞的宿舍门前,打开门,孙霞的宿舍布局和这筒子楼的每间宿舍都一样,不是这些大学教师们缺少创意,实在是这弹丸之地容不下创意的空间。里侧是一张床,外侧是两张办公桌,门外是一套煤气灶具。孙霞说,今天你不是你,你是考上大学留在城市的新郎官,我不是我,我是那个没有抛弃你在医学院上班成了你新娘的宋一琼。秋生说,你莫非又想导演一出戏。孙霞说,我不仅是导演,还是女主角。
秋生说,这屋子缺少点喜气。
孙霞说有,变戏法儿一般拿出几张剪好的大红“喜”字,高高低低摆到桌上,顿一顿,又分别在枕巾和被子上各摆一张。
秋生说,这屋里还缺少点情调。
孙霞拎出一瓶红酒,两只酒杯,说,郎君,来,新郎新娘喝一个交杯酒。
秋生假戏真做,真的做起了新郎,孙霞并不抵挡,任他纵马由缰。秋生说,孙霞孙霞,我爱你。怀里那个让秋生热血沸腾的胴体说,我不是孙霞,我今天的名字叫宋一琼。事毕,孙霞竟然从身下抽出一块染红的白手帕,那上面星点梅红,俨然是处女血。秋生说,她早就不是处女,在县中的宿舍里就给了我。秋生想说的是,孙霞孙霞,你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是处女身,你怎么肯把处女身留给我秋生?
孙霞说,我也早在学生时代把初夜给了别人,只不过那是一个猪狗不如的男人。
秋生说,那这?
孙霞说,傻瓜,我从农贸市场弄来的鸡血,你们男人结婚不都要见红吗?男人有梦想,女人有对策,有几家婚床上还真的是处女红?这点常识就差写进《新婚必读》了。
孙霞说,你别急着感动,不定也是为了我自己圆一个梦。
孙霞嘴上说得轻松,秋生烛光下看孙霞的面孔,却是一脸晶莹的泪。
此后的秋生一连几次去敲门,都是铁将军把门。问邻居,说这里可有人来住?邻居说,有人轰轰烈烈搬来过,第二天又轰轰烈烈搬走了。秋生不禁怀疑那一夜不是梦就是鬼片,连续一个多月孙霞都没有音讯,打公司电话,不接,打呼机,不回。秋生顾不上许多,守在她公司的下班路上截住了她,说,孙霞,你把我引到井底下,你割断了绳子就这样走开了?孙霞说,你要怎样?现在是不是要绑我上你的车?她拉开车门坐到副驾座位上。
秋生发动车,孙霞说,现在我们去哪?
秋生不吭声,车沿着公路一直驶到郊外。车停在一处池塘边,冬天的原野暮霭重重,近处农庄的炊烟仿佛是这背景上添上的重墨,池塘的四周尚留着阳光没能融尽的残冰,而池边上零星立着的几棵树黄叶凋零,只剩一两朵枯叶在枝头摇曳,秋生觉得这场景正是自己此刻的心绪。秋霞就立在身边,伸手就可搂入怀中,可秋生知道已不可能。还是孙霞开了口,说,怎么,还是忘不了你的初恋情人吗?
秋生说,忘不了的是你。
孙霞黯然一笑,我在你眼中只是她的一个替身,只是过眼烟云。你若是真能跳出来,我就开心知足了,一个男人,有多少大事在等着你去做。
秋生说,我这样的男人没出息,心里总得有个人占着。
孙霞说,可惜我不配,我是一个俗人,我想着的是赚钱,赚钱买洋房买靓车,赚钱周游世界去夏威夷马尔代夫。只有有了钱,我才能为所欲为,成就我想做的一切。我圆你的梦,首先是因为你是我的客户,我认识你的动机就是为了业务。而你与我不同,你是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心里却不忘追求着一份纯真。老实说,你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老同学,在你面前,我羞愧万分,只有当我扮演另一个人时,我才能在你面前有情义有自尊。实话告诉你,今天如果不是为了保住我的生意,我肯定落荒而逃。为了钱,我能说服自己接受一切,可我不想再让你碰我,那会将一个我敬重的人诱入歧途。
秋生说,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女人,你分明是把我放在火上烤。
孙霞说,我知道,你还想着和我有第二次第三次,如果你那时把我真的是当作我,那么,秋生,我告诉你,浪漫的事情一生只有一次才是浪漫,做多了就会变成庸俗。
秋生捡起一块土疙瘩,砸进池塘,只听得沉闷一响,止水不惊。
孙霞说,我知道你寻找的不仅仅是女人,你要找的东西我这个年龄这份职业已丧失殆尽。也许,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不在我这里。
秋生偃旗息鼓,钢材还是让孙霞继续做,心已凉了下去。有一天,孙霞主动打电话约他喝茶,秋生的心又活络起来。落座,孙霞不是一个人,带来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孙霞介绍说,这位是杨总,这位是白雪,医学院大二的学生。秋生说,是真正的师妹?孙霞不接话,自顾往下说,我实话实说,白雪家里贫,父亲卧病在床,偏偏医学院又得读五年,逼急了就去了夜总会,我是陪客户去娱乐时认识她的。
女孩抬头大方地看了一眼,眉眼长得倒也周正,说,孙姐,其实我的真名叫孙茉莉,白雪是我在夜总会的艺名。
孙霞说,我向白雪,不,向孙茉莉介绍了你的人品,她乐意跟上你一年半载,你把她从夜总会捞上岸。不过,经济上你得答应人家提的条件。
秋生说,孙霞,你,你这算什么事嘛!
秋生坐在那里尴尬,女孩也看出几分,说杨大哥你也别别扭,你就当是扶贫,我一个月要你五千,一半是我学费一半给我爹看病。我也想透了,零售不如批发,哪一天你厌倦我了,打个招呼我就走路。孙霞说,我坐在这里碍事,先走了。孙茉莉追上去,朝孙霞深深鞠了一躬,说孙姐,妹妹谢谢你了。
秋生像一根接力棒被孙霞传到了孙茉莉手里,这让秋生心里憋屈。但孙茉莉是个聪明女孩,有空没空都来工地上寻找杨秋生。时间一久,秋生将生米煮成了熟饭。秋生有心寻找那失去的浪漫,可当代女生都是物质女孩。孙茉莉过生日那天,秋生特地送了她一只钻戒,孙茉莉一看发票,价格数千,脱口说,你还不如直接送我钱呢。
秋生在心里学了孙茉莉一句口头禅:我倒。
偶尔秋生还能在工地上碰到押送钢材的孙霞,孙霞问,找到了没有?
秋生说,哪里找得到,我倒。
别人问找什么,孙霞说,谁找谁知道。转过脸说,杨总,你找不到还乐此不疲,一茬一茬招研究生,心里偷着乐呢。
孙霞知道,扶贫这活儿其实也上瘾。孙茉莉走了,秋生又有了张茉莉王茉莉,这是眼睛看得见的事实。可她们都是为钱而来,携钱而去。其中有个女孩直言不讳对秋生说过一句大实话,亲爱的,这年头还玩什么浪漫,那是校园里那帮口袋干瘪的青皮小子才玩的虚招。杨秋生晕,可一想,人家凭什么傍你,论青春没青春,论学历没学历,不就穷得只剩下钱吗?
几年以后,有一个女人找到秋生的办公室,秋生一下子没认出是谁。女人说她是宋一琼。秋生恍若隔世。原来她并没有留在省城,而是分回了固城一家乡镇医院,结婚后离异,找到秋生是求他通关系调到医学院的附属医院。秋生说你的模样怎么变成这样了?女人说我应该是什么模样?秋生无法说出口,他记忆中的她是孙霞的模样。
东牛
东牛在这所城市有七八处房产,不是东牛有战略眼光,早就知道若干年后房价会一路疯涨,而是出于无奈,房产全都是开发公司当初抵的工程款。有人发财是命里注定,当初东牛差的是钱,捧着购房合同像是捧着烫山芋,无人肯接手。时过境迁,东牛想不到房产几年间价格会连翻几倍,难怪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东牛现在不差钱,当然不急着出手,这中间有一处是郊外的别墅,山清水秀,远离尘嚣,东牛星期天喜欢独自在这里度过。
星期天的上午东牛的手机总是关着的,按理说做建筑经理的手机是不敢关的,用红卫的话说,这狗日的手机简直比婊子的穴还忙,一个不够还添了一个成双。东牛有自己的想法,东牛觉得这东西太扰人,一个人不能总是像陀螺一样被这根鞭子抽得团团转,得有个空暇静下来想想东想想西,看看前看看后。关机的前几个星期天上午东牛心里还放不下,一个月尝试下来发现一切如常,自己的公司天没坍地没陷,于是这半天的关机就成了习惯。
这半天的时间东牛其实也排得满满的,别墅的前面是草坪,再前面是琵琶湖,后面是花园,再后面就是树木葱茏的玉屏山。这玉屏山用一个熊抱的姿势抱着这几幢别墅,像是一位小朋友抱着手中的积木。琵琶湖的波浪就成了近处伸来的一只只小手,一浪一浪扑岸想将这些可爱的玩具偷走,却只是徒劳。东牛这样看山水时,仿佛自己回到了童年,充满童趣。偶尔有鸟鸣在上空传来,不知是山上的鸟儿去湖中,还是湖上的水鸟去山中,东牛的心就一下子宁静如这山水。本来这样的别墅区是有专人负责管理的,但东牛不,东牛自己打理,东牛买了剪草机、加长剪等工具自己动手。上午十点,司机从老家准时赶过来,他是专程送菜来的,其实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豆腐青菜草鸡蛋,最多再买一只小草鸡,司机说菜钱都够不上车的油钱。可东牛就是觉得只有老家的菜才是菜,青菜是老婆在自家园子里种的,不施化肥,不打农药,豆腐是村东老赵家卖了几十年的手工豆腐,石磨磨的豆料,木柴土灶熬的浆。老婆早年是专职陪读,陪女儿在县中读书,闲时侍弄自家的菜园子,女儿出国了也舍不下老家那块地。其实司机嘀咕归嘀咕,他乐得每个周末能回家和老婆小聚。菜来了,东牛喝一口茶,抽一支烟,然后进厨房自己做,自己吃。
孙霞来时,东牛已干完一番活儿,坐在草坪上的藤椅里喝茶。刚刚剪下的草叶还没来得及清理,偌大的园子里飘着新鲜的青草香,前园的大门开着,大概是司机走时忘了关上。孙霞径直走进来,坐下,说,有钱人的日子才是日子啊,对了,东总,你就不想问问我怎么找来的?
东牛说,这事儿还不简单,以前我送礼,人家不告诉我家里的地址,我就在他单位等他下班。人家骑摩托时我骑自行车,人家坐小车时我骑摩托,人家在酒店喝酒时我在门外啃烧饼,人家在舞厅跳舞时我在马路上巡逻,人家上楼梯时我在门口候着他了。
孙霞说,你就吃准我是来送礼的?美得你,我上门是来讨债的。
东牛当然知道她说的是那一打白袜子,说,我哪里敢想你孙经理会上我的门送礼?只是欠你的东西尚没备齐,得宽容我一些时辰。
孙霞“咯咯咯”地笑出了声,说,我是为你工地上的事来的。
东牛正色说,在这里任何人都别提工地上的事。
孙霞说,也好,在这桃花源里还是远离那俗世清静。
东牛领孙霞参观了一遍别墅,别墅装修得挺简单,墙是白墙,地板是杉木地板,树干上的疤痕也实实在在留着,家具全是中式,没用油漆。东牛说只抹了固城产的桐油,孙霞却喜欢这样的朴素。孙霞说,我做梦都想在这里有一个房间。东牛说,我这里缺一个钟点工,想干,就留一个房间给你。
孙霞说,看来我在大哥眼里从来就不是天使,只是丫环命。
东牛继续修剪草坪,孙霞进了厨房。风和日丽,男人下地,女人下厨,只少了一点鸡鸣狗吠,东牛像是回到了固城的田园日子。女人在厨房的手脚就是比男人快,不多时,孙霞就端出了两菜一汤。菜一是素油青菜,一是韭菜煎鸡蛋,汤是腌菜汁炖豆腐。都是家常菜,但孙霞用的是固城老家的烧法,对东牛的胃口。尤其那汤,俗称“千里香”,说是闻着丑,吃着香,其实外地人无法入口,那腌菜汁是隔年的腐水,舀出腌缸时掩鼻难挡酸臭,炖时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猪油,端出时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可东牛就偏偏好这一口,孙霞做得地道,东牛吃得香甜。
用完午餐,孙霞一扔碗筷,说,我要睡午觉了。东牛说客房在二楼。不,孙霞说,我要在草坪上晒“日光浴”,边晒边睡。东牛说,这洋人不怕别人偷看,你也不怕?孙霞说,只要你不偷看,谁也偷看不成。
东牛一觉醒来,孙霞还侧卧在草坪上,这女人可真敢脱,居然脱得只剩了脚上一双白袜子。东牛不知道要不要靠近,说,天使,来人了,快穿上衣服。
孙霞转过头,坐直身子,草青体白,晃得东牛眼花。孙霞说,来的是人,又不是狼。是你心里怕吧?你一个穿衣服的,还怕一个光身子的?
东牛走近,侧着身体坐到草坪上。孙霞说,脱,脱光了陪我说话,我光着身子你穿着衣服这不公平,在伊甸园里亚当和夏娃都没穿衣服。
孙霞说,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是在夏天的时候像你们一样脱光了衣服在草地上打滚在河里游泳,可我父母不准,说我是城里人。
东牛将自己脱了,看自己,胸不是胸,腹不是腹,长年不捉泥刀,身上已经肌肉松弛,典型的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不禁羞惭,抬头,看到的是雕塑女像一样的孙霞,乳是乳,臀是臀,东牛的眼光不敢朝深处看。
累了,冤了,我不哭。孙霞说,我在宿舍里脱光自己,洗衣服,做饭,唱歌。脱光了就把自己解脱了。
活着就得累着,我也一样。东牛说,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活得这么累。你是城里人,又是念过大学的,体会不到。我不同,乡里人把我当城里人,有钱有势。城里人把我当暴发户,吃了你的,拿了你的,转过脸骂你是个土包子。
我是城里人吗?孙霞冷笑,在这座城市我无房无车没户口,受人欺受人骗,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也就大哥你还当我是个人。
孙霞仰身躺下,说,我真想这样在草坪上睡过去,一睡不醒。
东牛的身体在微风中不觉得冷,倒渐渐热了。东牛裆间物难得有觉醒的时候,感谢这阳光灿烂,感谢这芳草青青,感谢孙霞这美妙的胴体。东牛不好意思地说,这小东西思想不健康,我回屋教育教育它。
各自冲了澡,换上了浴袍,孙霞犹豫再三,说,说到底我们都还是这世间的俗物,我今天来是告密的。
孙霞说,你认识我手机上的这个号吗?
东牛看了一眼,是他姐夫的号码。东牛的姐夫负责工地的材料,东牛的心头不禁沉了一下。几乎每个建筑公司的管理人员都是老板的七亲八戚,东牛的公司也不例外。创业时,大家拧成一根绳,共煮一锅饭。可业大之后,问题出来了,总觉得自己碗里的少。于是管财务的开始贪污,管现场的开始虚报工时,管材料的开始拿回扣。东牛两只手按不住浮起的十个瓢,苦思冥想,想出了一招,把自己这一边的亲戚和老婆那一边的亲戚搭配组合,互相监督。这是受了电视剧里的启发,那些古代做皇帝的常常就是将内亲和外戚的矛盾为己所用。姐夫的事已经有人举报,东牛就只有一个姐姐,姐夫家贫,东牛一拉队伍就把姐夫带进了城。这些年姐夫先是在村上起了楼,接着在镇上买了房,可姐夫在工地上的胃口也越来越大,先是捡工地上的废料卖给回收站,后是跟建材公司讨回扣,东牛睁只眼闭只眼,看在自家姐姐面上。可这回他胆子闹大了,将整车崭新的螺纹钢偷运出去卖钱。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现在进钢材一次就进成百上千吨,他以为钢材不是棉花,少个几十吨货没人能看出,殊不知早有人报告了东牛。东牛想不到的是,他偷卖的钢材恰恰是卖给了孙霞的公司。
孙霞说,你打算怎么办?
东牛说,开除他,让他陪我姐姐在家种地,每年的工资照发。
可以想得到,东牛的姐姐会哭着来求他,东牛的老母亲也会替姐夫来求情。东牛叹口气,说,你看看我过的什么日子,甲方的人压我,质检的人卡我,材料商骗我,街头的流氓地痞敲诈我,连我的亲姐夫也偷我。我做老板实际上是做龟孙子。
东牛说,孙霞,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这样可是坏了江湖上的规矩。
孙霞说,在我心里你比江湖重要。
东牛说,你卖了他,你就不怕我打电话告诉他,把你也卖了?
孙霞说,我才不怕,当你面你也可以告诉他是我告的密,你愿意卖了我,只能说明我贱,只配被出卖。
孙霞接了个电话先走,她换上自己的衣服,将浴袍丢给东牛,孙霞将院门关上的声音传来,东牛低头嗅了嗅那浴袍,隐约是孙霞的味道。东牛换上它,两手揣进口袋在屋里走了个来回,感觉特好。他定定神,打开手机,拨通了姐夫的电话。
“东总……”
东牛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喉咙一阻,憋久了的喉咙一串干呕声。
“没有声音,这电话怎么这样鬼怪。”
东牛将手机盖合上,猛然一掷,手机在地板上四分五裂,东牛干呕了一声,泪水涌出眼眶。东牛对着屋顶问,老天啊,这世界我还能相信谁?
红卫
这天是质检站来红卫工地验收的日子,是个好日子,是孙霞独立门户自己的建材公司开业庆典的日子。说起来也怪,多少女人在红卫身子底下打过滚,说分手就分手,哭也罢,闹也罢,把百元红钞票当毕业证领了就拜拜,只是孙霞这女人他没想过撒手。这女人做事有股倔劲儿,做生意是咬定青山不放松,说做大就做大了。开公司不同做业务员,得有一笔大额资金撑着周转,得有钢铁厂让你先拉货后付款。建筑公司的货款不好讨,甲方拖欠建筑商,建筑商拖欠供货商,供货商没有银行和厂方做后台,往往就只有死路一条。红卫说,要不,我参股。孙霞说,不,床上床下两回事,床下你是你,我是我,说不定哪天我在导师这里就毕业了呢。
话里有话,这女人给红卫的感觉总是若即若离,从来只有红卫炒女人的鱿鱼,莫非他红卫有一天也会被女人炒一回鱿鱼,红卫还真的不相信。
今天是个好日子,下午质检站的人共来了三个,都是老朋友,红卫带着他们上上下下转了个圈,老规矩,一人一只信封,今天的信封加厚。红卫说,不能陪领导吃饭了,今晚我的二嫂公司开业。领导说,得,这回弄了个小富婆,究竟是二嫂傍你,还是你傍二嫂,说说看是哪家公司。红卫一说是孙霞,三位齐笑,都从包中掏出一张请柬,在红卫眼前晃了几下。红卫说,我脑子进水了,建材公司哪家敢不把质检站当神敬着呢,不给三位发请柬,孙霞就不是孙霞了。容我晚宴上再补敬三位。
红卫抬脚跨进座车,看到脚脖子上露着肉,在楼上时不小心袜子被钢筋剐破了。按规定验收时得戴安全帽穿工作服,他把西装衣裤都扔在车上,顾不上换装先去银都商厦买袜子。他在柜台前转悠了一会儿,寻思买什么牌子,营业员不高兴了,看他一身穿着,说,去别处吧,这里便宜的也要一百多。红卫恼了,说最贵的是多少,答三百八,红卫说那省得我挑了,三百八的你柜子里有多少我全买了。营业员晓得看走眼了,诺诺应着说,六七十双。那就买七十双。营业员悉数拿出来,也只有六十九双。红卫说,不行,得买七十双,少一双不行,你去别的店里给我调货。营业员一迭声地赔礼道歉。红卫说,今天老子心情好,不跟你计较。把六十九双袜子打成一捆买走了。
孙霞排场拉得大,大厅里摆了几十桌,主持人是市电视台的两位男女主持,一人捉一只话筒立着。舞台的左边坐着一支乐队,男穿燕尾服,女着拖地裙。舞台的右侧坐着一队小朋友,唧唧喳喳,是电视台荧屏艺术团的孩子。红卫探头看了一眼,一位小姐迎上来,请他在来宾簿上签字。分明是为难人,笔是毛笔,墨是砚墨,红卫捉牢那支笔,深深浅浅画出自己大名,比男人画眉还难。师兄弟们还是坐在一桌,空着两座位,老三当归说,就缺你了。红卫扫了一眼,说,大师兄不也没到?老三说,早来了,忙半天了。
红卫上洗手间时,碰上了大师兄东牛。大师兄埋头在研究一根柱子,那柱子被磕了巴掌大一块豁口,东牛用一手在抠那豁口,东牛朝红卫摊开手掌,手心里只有几颗沙粒,东牛说,二十年了,还硬实得像块铁板呢。红卫想起来,这酒楼当年正是东牛盖的。东牛说,这柱子就是我一刀砂浆一块砖垒的,娘的,这酒店磕破了也不马上补一补。东牛拍拍那根柱子,像是拍着二十岁儿子的肩膀,说,结实着呢。红卫蹲坑出来,他还在打量着墙壁感慨。红卫说,老大,这里是厕所,不是姑娘的闺房,你还真舍不得走?桌上坐定,孙霞也过来招呼,红卫将椅子腿边的纸袋子往桌上一放,说,谁要谁挑,男的女的都有。孙霞说,红卫你这过分了吧,给小姐发票子,给我们发袜子,打发叫花子呢。红卫说了买袜子的缘由,大家齐说那营业员狗眼看人低,只孙霞说,你忙,忙着欺负一个营业员大妈。孙霞这是嫌他来得迟呢。红卫双手挑出几双白袜子,说这送给新鲜出炉的孙总,你就好穿白袜子。孙霞不领情,说,我的白袜子不用你送,没人送我掏钱买得起。两人斗嘴玩,边上人都起哄助阵,乐队的音乐也凑热闹,潮水一般响起。只大师兄东牛微微笑着,端着几分做大哥的矜持。
孙霞话里的夹生,让红卫有了反思。这一阵忙,冷落了孙霞,连她公司开张的大事也只在电话中聊了聊,红卫打算陪孙霞几天。红卫还有一个工程项目在江城,江城距省城一小时的车程,虽说只是一个中等城市,对红卫而言却是一个自由天地。在省城,红卫不敢明目张胆地带女人招摇,比如说去那几家名店,不定就能撞上自己的老婆,或者遇上偕夫人消费的领导。领导不可怕,这年头人模狗样的人谁身边没个二嫂,但夫人可怕,下次上门送礼时她会讽刺挖苦一番,给你丢冷脸子,敲山震虎警告老公,你可别让他给带坏了。领导做贼心虚,说不定真的就疏远了。这世界是谁带坏谁?谁又能带坏谁?领导心里偷着乐,可你逢年过节免不了去上香拜佛,天下大奶是一家,你就等着挨夫人那些夹枪带捧的言语款待吧。江城没人认识红卫,江城是一片自由的天空,可以让红卫这只鸟儿自由飞翔。红卫打电话给孙霞,忙音,再打,通了无人接听。这刚当了经理还真的摆起谱了,红卫坚持不懈拨号,接了,只说了句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挂了。红卫骂了声娘,对司机说,不去拉倒,走。
江城的工地上一切正常,红卫把材料员喊过来,问钢材进货的情况。材料员说,没换商家,还是进的孙经理的货。红卫进了材料库,一一打量那些螺纹钢和线材,问:货是过地磅还是点根数的?材料员说,每次货到工地都已天黑,过地磅的磅房已经下班,只能点根数。红卫心里有了数,孙霞肯定是掐准了磅房下班时间来送货,钢材点根数是以理论重量计算,过磅是实际重量,这两者按标准允许有百分之三的误差,供货商从钢厂按磅重进货,到工地点根数计重,就多出了百分之三的利润,这是中间商惯用的花招。红卫问,抽样拉力试验和硬度实验合格吗?材料员说,合格,我送的样。递给他实验单。红卫看数据,达到了合同要求。看样子孙霞没用小厂的货糊弄他,大事上这女人不敢含糊。材料员见老板不吭声,说,下次我让他们过磅后再收货。
红卫心软,说,免了,只要把住质量关,小便宜就不计较了。谁叫我是泥瓦匠出身,不是做铁匠的呢。
材料员说,泥瓦匠咋了?
红卫说,泥瓦匠只能拌稀泥,沙子和水泥拌在一起哪能分得清,分清了这墙就得塌。铁匠的活分明,即使淬火也铁是铁水是水,那水只能化作水雾散尽。
红卫忍不住又拨打孙霞的电话,红卫说,来江城吧,我想你了。
孙霞说,不方便,我的车送去美容了。
红卫说,我叫司机来接你。
孙霞降低声音说,不方便来,今天身上见红了,来了白来。
红卫掐指算了算日子,说,你骗鬼去吧,那亲戚上门还早呢。手机手机不方便,车子车子不方便,最后说身子不方便。你是想提前毕业不成?
孙霞说,敬爱的导师,你可不能撇下我。再说,你还是我的大客户,我的衣食父母。
红卫说,你知道就好,你只晓得把硬邦邦的东西给我,我就不能把硬邦邦的东西给你?这生意不公平。
孙霞说,算了吧,我给你的货真价实,锰是锰,炭是炭,有硬度有拉力。你给我的全是回炉了千百回的废铁,也就比面疙瘩强一点。
调笑归调笑,孙霞就是不来江城。饭后,红卫一人躺在宾馆里,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像夜色一样涌进窗来。红卫这样的老板惧怕一个人的夜晚,他找到宾馆的歌舞厅,一个人要了一个包厢。妈咪领进一排小姐任他挑选,他说,谁姓孙?
小姐们相互看看,摇摇头。
红卫挥挥手说,走,都走。
妈咪换了一批小姐,红卫还是问,有谁姓孙?
这一回有五个女孩都举了手,妈咪一屁股坐到他腿上,说,大哥,你留下谁?
红卫手一挥,姓孙的都留下。妈咪乐滋滋走了,五位小姐都围住了红卫,红卫心里清楚,这场合的小姐哪里有真姓名,她们只姓一个“钱”字。红卫说,孙霞啊孙霞,死了张屠夫,也没人吃有毛猪,老子还真的有缺女人的日子?
红卫
红卫想着治一治孙霞气焰的时候,自己倒先让老婆给治理了一回,拯救他的人不是别人,恰恰是孙霞。
那天早上,他一早出现在工地,工人们热情地向老板问早安,问过之后就诡异地笑。红卫知道他们笑什么,看来这次脸上的伤痕不轻,当时就觉得火辣辣的痛。红卫觉得窝心的是这次抓伤他的不是别人,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红卫常在朋友面前吹嘘,治家有方,外面彩旗飘飘,家中红旗永不倒。没想到这杆红旗终于揭竿而起,窝里反了。
按惯例红卫是半个月交一次“公粮”,平心而论红卫是一位恪尽义务的公民,在这个日子的前几天,红卫珍惜每一粒粮食,意志坚定,虽然没有敲锣打鼓,但红卫每次都表现出翻身农民不忘本的豪情。可没想到这一次阴沟里翻了船,问题出在她瑜伽班的女同学身上,女同学之间除了交流学习经验之外时间一长免不了还切磋别的技艺。女同学说,像你老公这个年纪的男人当如狼似虎,却对公差如此懈怠,肯定是私藏公粮的贪污分子。红卫的老婆将信将疑,一帮女同学献计献策,红卫就成了一家私人侦探公司的跟踪目标。
老婆是个讲政策的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可红卫也有过去检察院“协助调查”的经验,圈子里都流传着一句忠告,坦白从宽,监狱搬砖,抗拒从严,回家坐庄。何况现在法制社会,得以事实为依据,老婆指望红卫竹筒倒豆子什么都交代,这显然小看了红卫。红卫将一筒豆子在心里摇晃了半天,想不出究竟是哪一颗豆子滑倒了自己。最后还是老婆气急败坏地甩出一沓照片,才让红卫明白老婆揪住的是哪一条狐狸尾巴。
照片上的主角是他与一位女孩,或拥,或坐,或吻。背景是他的奔驰车、树林、宾馆富丽堂皇的门厅等。老人们说捉奸要成双,指的是现场,那狗日的侦探显然功亏一篑。红卫百般抵赖死不认账,老婆怒火中烧,使出九阴白骨爪,红卫捂着脸落败而逃。
临走时老婆的一句话追出门外,最多再过一个星期,我要将那婊子和你们的脏事调查个水落日出。红卫被逐出家门,想要找个地方安身,调出手机上那些女研究生的号码,都觉不妥。有的是住集体宿舍,有的已弃桃投李,想来想去只有孙霞可以投奔。红卫拨出孙霞的电话数字时,居然突发奇想,假如照片上不是那女孩而是孙霞,今天的场景又是上演怎样一出戏?电话拨通,孙霞说,半夜三更,孤男寡女诸多不便,还是另寻他处为妥。红卫气得差点砸了手机,婊子无情,看来说得没错。红卫没有兴致回工地宿舍看星星,只得找一家宾馆栖身。
红卫想不到孙霞居然中午还会来工地找他。红卫板着脸,说你找我什么事?孙霞说,看望伤员。你笑一笑,将脸上皮肤放松,别绷得伤口生痛。红卫坚决不笑。孙霞说,我刚从你家来,我妹子让我把你落下的包捎给你。不由得红卫不信,那皮包确实是红卫的黑色LV包,昨晚红卫抱头鼠窜时丢盔弃甲,只顾了脸孔没顾上包。拉开拉链,奇怪的是居然什么都没少,往常莫说打架,就是吵嘴,老婆也会从包中翻出人民币没收,有法可依,称之为精神损失费。可这次包中的人民币厚厚的还在,不知是福是祸。
孙霞说,我出来时侦探已打电话告诉了我妹子那女孩的地址,金銮大街一一二号鞋店。
红卫说,她想撒什么泼?
原来他老婆一早就向七大姨八大姑加上瑜伽班的同学们痛诉了血泪史,群情激奋,同仇敌忾,决定下午直捣鞋店。正义在大嫂之手,试看天下二嫂谁能敌?
情急之中,红卫脸上淌出黄豆大汗珠,渗进伤口,针戳一般疼痛。那一爿鞋店,是红卫作为导师送给女孩的毕业纪念品,开店的二十万是导师捐资相助。看来老婆是疯了,红卫说,完了,完了,这样一来明天我要成小报头条了,我他妈的要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他慌忙掏出手机,通知女孩紧急撤退。
孙霞拦住他,说不必了,我已将事情帮你搞定。你只需下午回家向我妹子赔礼道歉,做出深刻检查,表示痛改前非,就可云开日出,阳光灿烂。
只是代价不菲。我将我妹子喊进卧室,打开你的衣橱,挑了半天,挑不到一件便宜的西装,只得选了一件范思哲标牌的,做什么?做教具用。我先剪豁了一个袋口,我妹子欲拦又罢,我说,妹子,缝缝补补遮上袋盖,这衣服还是可以穿下去的,我妹子点头。我又将你那西装的领子扯了半天,只扯断几根缝线,索性用剪子将领子剪烂,问我妹子这衣服是不是只能扔了,我妹子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男人都是狗,遇急了要跳墙,跳出墙这家就散了,我妹子还不想散了这个家。
红卫一迭声说谢了。一块石头落了地。
警报一解除,红卫伤疤没好就忘了痛,搂过孙霞求欢。孙霞说,你不要猴急,我打个电话。孙霞按下一串号码,通了,却不急,把电话递到红卫耳边,红卫说,谁啊,谁啊?
手机中传来红卫老婆的声音:我不听畜生叫唤。
电话挂了,孙霞看红卫一眼,将红卫搂在肩上的手拿了下来。孙霞说,我现在是你什么人?
红卫说,你是我的二嫂。我的女人我为什么不能碰?
孙霞说,错,我告诉你,我现在是你大嫂。
红为嬉皮笑脸地说,大嫂是刚才打电话的那个。
孙霞说,我现在是你大师兄的女人。你大哥的女人你怎么能碰?
红卫脸色一下子变了,说,你是说东牛?
红卫心里想,怪不得不肯去江城呢,怪不得这不方便那不方便。红卫阴阳怪气说,好消息,祝贺你连升七级,从老八的二嫂上升到老大的二嫂,可以告诉我,你俩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孙霞十分坦荡,说,九月十一日。
红卫拿出手机,调出九月十一日的通话,正是他去江城的那天。红卫说,这还真是个纪念日,本·拉登让美国人记住了这日子,你孙霞也让我记住了这日子。就因为他比我做得大,钢材用量比我多?孙霞说,你错了,现在为止,他没进我一根钢筋,我跟他不是生意,是感情。
红卫大笑,笑脸上的伤痕扭起了舞蹈,你爱他?你要把他带到天上去?
孙霞说,我要把他带到桃花源去。
红卫止了笑,说,我不管你想带他去桃花源还是梨花沟,那都是你痴人说梦。你了解我大师兄吗?有谁真正了解我大师兄?你孙霞也阅人无数,你怎么就为我大师兄动了情,你孙霞撇下我也罢,我让老大端了锅灶也罢,你必须先让我弄个明白。
孙霞说,其实哪天开始的我也说不清。我这样的人连自己也以为是行尸走肉心如止水了,触动我心思的是那一回。
那天,红卫接待甲方一个重要人物,饭后去夜总会包厢唱歌,红卫把东牛也喊了过来,孙霞也在场。每个男人身边都坐了一个夜总会的小姐,东牛有,红卫也有,孙霞习惯了这些男人的德性,盯着屏幕一首接一首唱歌。十二点一过,音乐忽然换成了急促的摇滚,小姐们仿佛接到了指令,孙霞知道下面是什么节目了,往常这时刻她会闭上眼睛扭过头去。可是今天,音乐刚起,就有人用大衣一把裹着她的脑袋,拥着她推门而出。此刻包厢里的一双双男人眼睛,都被小姐们一丝不挂的舞蹈所吸引,没人注意这两人静悄悄的撤退。孙霞依偎在那个男人温暖的怀里,泪流满面,孙霞知道这是大师兄,她此刻愿意一辈子藏在这件大衣的下面。东牛在走廊上将大衣挪开,孙霞脸上的泪水让东牛不知所措。孙霞说,大哥,只有你把孙霞当人,当作一个女人。孙霞泣不成声。
红卫说,不就给你披了一件大衣?
孙霞说,有的男人只知道给女人脱衣服,可有的男人懂得给女人穿衣服。我妹子那边摆平了,从此以后你是我妹夫,咱们生意归生意,人情算人情。
红卫不甘心,说,你不让我碰,别的男人也不让碰?
孙霞说,哪怕我丢了生意关门,我也紧闭门户。否则,对你大师兄不起,对你也不公。
孙霞离去,红卫有几分自责,说到底,红卫不缺孙霞这一个女人,大师兄难得沾荤腥,正大光明说一声红卫也认,老话说女人如衣裳,兄弟同手足,大师兄待自己不薄,几次危难时都是他倾囊相助。手机短信铃响,是孙霞,孙霞写的是:妹夫,我妹子喊你回家吃晚饭。
红卫弄不懂孙霞这个女人,这女人让他沮丧又让他感激,红卫却没办法厌恶这个女人,毕竟是她帮他保住了大本营的红旗,说到底红卫是固城走出来的农民,家中那杆红旗永不倒江湖上他才有脸面。
东牛
东牛星期天下午忙完别墅里的花草后,心里空空的,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看看院子里草木都修剪一新,道路上也打扫干净,屋里该擦洗的已擦洗,该清扫的已清扫,找不出活儿了。东牛换上鞋,打算去爬玉屏山。自从那天认真打量了自己的身体后,东牛打算加强锻炼,捡回从前身上掉落的肌肉疙瘩。低头系鞋带,门外传来喇叭声,抬头看,是孙霞从门外的车上下来。
这车是东牛和孙霞一块去挑的。孙霞说只要是辆小车就行。东牛说,不,做公司不是做二嫂,要买就得买辆像样的。孙霞公司才起步,缺钱,东牛说我填上。孙霞说,不用你的钱,我自己想办法。我做一百个人的二嫂,就是不想做你的二嫂。
孙霞说,请问,老板需要丫环吗?
东牛说,对不起,我这里只缺天使。
东牛在门前拦腰抱住了孙霞,径直走进客厅,把她放到了沙发上。孙霞用双臂环住东牛,不让他离开。孙霞咬着他的耳朵说,哥,我脏,我想洗个澡。
东牛放好水,孙霞眨眼间已脱得精光。孙霞说,哥,抱我,我要你帮我洗这把澡。孙霞牵着东牛的手,抚过脖子,抚过乳房。孙霞说,我不要毛巾,只要你的手,只有你能洗净我的身子。我做了几次梦,梦中你都嫌我的身子脏,转身走了。哥,今天你不要走。孙霞按住东牛的手,那里是乳房上一个隐约的疤痕。孙霞说,这里脏,这是一个变态佬客户啃下的。孙霞说,哥,你一定嫌我的身子脏,我没猜错。
东牛说,是天使就不脏,你一点都不脏,脏的是那些男人。
水到渠成,东牛做得云卷云舒。东牛说,孙霞,你真的是天使,是我的天使。
一会儿就到了晚饭时辰,东牛说,我们去做饭。孙霞赖在床上不起。东牛说你不饿吗?孙霞说,饿,但想吃的不是晚饭。一伸手把东牛拽回床上。
孙霞从包中摸出一个橡皮大小的骰子,白质红点,精致如一件小玩具。孙霞说,我俩来投骰子,谁点数小谁从实先回答赢家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你最想干的职业是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当银行行长。标准答案。
第二个问题是,你最内疚的一件事是哪件?东牛问,孙霞先答。
孙霞说,我第一回钻地磅。那次是给郊区一个村里送钢材,轮到我钻地磅。钻地磅,就是事前没人注意时先藏进磅房下面摆衡器的地下室里,地下室黑漆漆一片,不能开灯,开灯就会被人发规,我摸索着找到秤砣,等上面的信号,信号是在上面的钢板上顿三下脚,把秤砣往上抬,是增重,往下拽,是减重。实车过磅时上抬,空车过磅时下拽,我第一回钻地磅就成功地增出半吨钢材,沾沾自喜。可我到了村里一了解,才知道那是村里的老人集资修桥的钢材。我心里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东牛说,我最对不起的是桂花姐,说来话长。
那年爹娘无奈,送他到泥瓦匠杨师傅家拜师学徒。学徒三年罪,这句话的意思是学徒三年才能满师,这三年期间学徒的日子等于服苦役。那年头,师傅也是个体,有钱起房的人不多,东牛住在师傅家的杂屋,一个月回家背一次米,几乎是师傅家的一员。天没亮,东牛的第一件事是掏灶灰,俗称扒灰。就是把昨天的灶膛清理干净,然后挑水、烧饭,给师傅师母打好洗脸水。夜深,东牛最后一件事是洗完碗刷完锅后洗衣服,包括师母的短裤兜。白天东牛则是男劳力,侍弄师傅家的自留地。记忆中最难受的时刻是吃饭,吃饭的时候,徒弟不能上桌,只能立在一边侍候,一家人放了碗筷,徒弟才能添饭。任你食量大如牛,任你饥肠辘辘,你也只能吃一碗饭。乡谚曰,一碗书生两碗匠,三碗便是种田郎。泥瓦匠属于匠系列,按说可以吃两碗,但东牛现在没出师,师母说就算是半个匠也只能吃一碗,其实是那年月粮食珍贵。
师傅严格,师母刁蛮,可东牛再苦再累也能忍,总比回青草坡放牛好百倍。幸亏有桂花姐,桂花姐心疼东牛,常常揣一块锅巴半个山芋塞给东牛。桂花姐大东牛三岁,恋上了省城知青陈新民,经常借东牛的小杂屋幽会,东牛立在门外替他们站岗放哨。陈新民对师傅师母发誓说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大会小会发言成了扎根典型,可返城后黄鹤一去杳无影。桂花姐不吃不喝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起了床却从此不再开口说一言半语。师傅唉声叹气,师母眼泪汪汪。陈新民当年喇叭吹得响如雷,十里八里都知道杨桂花要嫁给陈新民,没人肯上她家的门提亲。有一晚,师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煤油灯火下,师母对东牛说,女大三,抱金砖。东牛看一眼垂着头的桂花姐,说那得看桂花姐愿不愿。桂花姐突然抬起头说,中,这是两年多来东牛听桂花姐从嘴里吐出的唯一一个字,这个字一锤定音。
凭良心说,东牛从没嫌过桂花姐。结婚那个冬夜,东牛躺在桂花姐的怀里心满意足,对待桂花姐像对待她家的自留地一样勤勤恳恳,深耕细耘,不多久桂花姐就怀上了孩子。问题出在一个阳春三月,桂花姐在房里洗完澡,东牛推门遇上了凸着肚皮的老婆。东牛第一次在白天看见老婆的裸体,桂花姐说,你来听听你儿子在肚子的声音,东牛矮下身子,阳光从木格窗户里照进来,老婆的肚皮如一只花皮大瓜,褐色的斑纹让他想起滑腻腻的牛蛙,他差一点要吐。孩子生下,他以为那丑恶的斑纹要褪去,留心注意了一次,却是风景依旧。东牛从此就对桂花的身子有了怯意。孙霞说,假。你不是让城里小姑娘细皮嫩肉的身子迷住了,就是还在陈新民的阴影里趴着,别蒙自己。东牛说,反正我跟她在一起就怕那事了。
东牛跟孙霞讲到这里时,说,你们读书人开口说感情,其实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感情是奢侈品,是桌上的菜肴,床上那事儿才是饭。一个饿肚子的人首先想到的是白米饭,填饱了肚子才想到吃菜。可怜我一个男人,却让桂花姐这么多年吃不上一顿饱饭。
东牛说到这里,本来已答完问题。孙霞说,那个叫陈新民的人也应该在这座城市,你就再没遇见过?
遇见过。东牛说。
有一天,东牛的车在路口等红灯,东牛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是陈新民。东牛跳下车,陈新民坐在马路边的马扎上,地上摆着一沓沓报纸卖报。陈新民说,你要什么报?东牛说,你所有的报我都买下了。陈新民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脑肥体胖的东牛,说,你,你是不是东牛?
东牛拉了陈新民叙旧,酒桌上陈新民羞愧难当。陈新民返城后进了街道工厂,娶了单位的同事,几年前双双下岗,妻子忧郁成癌撒手而去,儿子总算争气,考上了大学。陈新民依靠卖报的收入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和补贴儿子的学费。
你小孩是男是女?也快中学毕业了吧?
女娃,送到加拿大读高中了。
你岳父岳母身体还好吗?
好,能吃能喝,身体棒棒的。东牛心里说,那本来是你的岳父岳母。
东牛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桂花姐?
陈新民说,我还有什么脸问桂花,幸亏她福气好,跟了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东牛说,她跟了我过得并不好。我想求你一个事,你把这报摊收了,我送你二十万,你到固城去养螃蟹,赚了你自己的,亏了算我的。
固城有个固城湖,那里的螃蟹养殖业兴旺发达,名闻国内外,成就了不少大款富翁。陈新民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东牛说,我有一个条件,你要每个星期去看一趟桂花姐,我实话对你说,她至今心里都有你。
陈新民说,你不必诓我,你也像我当年生了猪狗心,想做陈世美,设一个圈套让她往里钻。
东牛说,我跟你不同,我除了是桂花姐的丈夫,还是桂花姐的弟。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这是我的名片,想通了你到我公司来取支票。
三天后陈新民带着东牛的支票去了固城。
孙霞说,哥,我没看错人,你人在花花世界,心眼儿没坏。
这一夜自然缠绵不已。天亮,孙霞要走,孙霞跷起两只脚丫,说,哥,先穿袜子。东牛打开柜屉,拿出一打白袜子,仔细帮孙霞穿上一双,将那一双脚搂进怀里不舍得放开。东牛说,这些白袜子一直在等着它们的天使。
东牛
二○○六年的冬天省城下了一场大雪,不仅冰封了街道,也冰封了楼市。房价下跌,你别以为最倒霉的是开发商,开发商有的是法子,比如说将房子抵价给建筑商,你不要也得要,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他要是宣布破产要是卷款而逃,你啃他个卵蛋也寻不到影。房子拿在手里总比白条实在,当然你别指望开发商会把好房子作价给你,把那房子比作人,那些人尽是歪嘴斜眼缺胳膊少腿。建筑商拿的房子一时出不了手换不成钱,但工人要拿工资回家过年,材料商守在你办公室软磨硬泡逼款。政府三令五申,不准拖欠农民工工资,其实建筑商心里比谁都着急,你今年发不出工资,明年春上开工怕是鬼都不会上你的工地,你做老板的守着工地唱独角戏吧。所以电视上报纸上报道的要跳塔吊的要姚楼的,你细细分辨,倒有不少是施工队长包工头。
东牛这样的大公司当然不在此列,东牛的五个项目部只有一个是盖的开发公司的楼。东牛的日子好过,是因为东牛永远在银行存着一笔备用金,下棋的人走一步看三步是棋场高手,走一步看三步还留一手的东牛是为了进退自如,即使遇上危机也有备无患,为此也丧失了不少做大做强的机会。说到底东牛是个农民,小到田鼠,都知道要准备过冬的稻穗,大到伟人,也号召“深挖洞,广积粮”,东牛认这个道理。但红卫这小子东牛就不禁替他捏把汗了。
东牛先打一个电话给秋生,秋生说还行,年关过得去。东牛心里就有了数,秋生谨慎而且节俭,说过得去肯定过得滋润。秋生做的是高校的项目,校长教授们基本遵守合同上的白纸黑字。东牛再打电话给红卫,红卫的手机关着,东牛觉得他形势不妙,打电话到他家里,家里电话拔了。东牛对司机说,打电话给小张,小张是红卫的驾驶员。司机与司机的关系常常跟着老板之间的关系走,老板们走得勤,司机们走得近。
红卫果然有麻烦,他有一半的工程项目在开发公司,那老总与红卫称兄道弟,吃喝嫖赌形影不离,可突然间人间蒸发,带着二嫂卷走几千万无影无踪。红卫着了慌,材料商围追堵截,下面的工人人心惶惶,幸亏从前的一位研究生尚念旧情,借了一处空着的房子给躲债的导师。红卫藏身在一幢破旧的公寓楼。
东牛邀集了其他几个师弟去了红卫的避难处。红卫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我惦记从前的学生了,躲这里逍遥几天。
东牛说,你煮熟的鸭子嘴硬,都是你的师兄,你还硬撑着面子有什么劲。师兄们帮你把工人的工钱凑了个大概,一年苦到头,得让工人回家对老老小小有个交代。材料款先跟人家说说软话,拖过年再说,对了,孙霞跟我说,她的钢筋款不急着还。
东牛想起来,孙霞也有半个月不露面了,怕是去那些客户处蹲点催款了。
红卫一一将支票放进包中,又给师兄们一一打了借条。只要包里有了钱,哪怕只是支票,哪怕这支票是借来的,红卫就有了底气。红卫说,上饭店,我得感谢师兄们把我从潭底捞上了岸。这几天,天天方便面,肚子里寡得没油水了。
老三当归说,寡味的怕不是肚子,是那裆里的东西多日没沾荤腥了吧。
大伙一阵哄笑,气氛立即活跃了。红卫说,那玩意倒挺懂事,我一倒霉它就不闹了。
东牛高兴不起来,一帮师兄弟进城闯荡二三十年了,看起来人五人六,喊起来这总那总,其实还得仰人鼻息,只一点风浪就可能樯橹灰飞烟灭。看从前牛气哄哄的红卫,被一个开发商一脚蹬差一点就摔成了臭虫,穷则思变,得改变思路。
回去的路上,他打了一个电话给孙霞,说想你了,有事和你商议。
东牛
孙霞来找东牛时东牛正在工地,这是个寒风刺骨的日子,天空中没有太阳,孙霞的两颊冻得通红,凤将她的头发吹得乱纷纷,东牛有几分心疼。年前的日子也是建材商痛苦的日子,尤其今年这样的形势,孙霞的公司也有着二十多个业务员,业务做得不大也不算小。东牛迎上去,敞开大衣把她拥进怀中,孙霞说过这是她最幸福的温柔之乡。
孙霞探出脑袋说,你最近上网没有?
东牛说,没有,坐不下来,总有事拿着鞭子赶我。
孙霞说,最近网上追传关于建材公司一个业务员的帖子,说这个女孩染上了艾滋,结果防疫部门追查有关人员,检验出十几个建筑公司和开发公司老总都与她有染,其中有七位光荣中彩。
东牛说,你不会告诉我,那女业务员的名字是叫孙霞吧。
孙霞用她的小拳头狠狠捣了一下东牛的软肋,东牛像踩了弹簧一样跳了一下。孙霞说,我听说其中一位中彩的老总名叫东牛。
可是我真的替业务员们担心了,孙霞说,我让公司所有业务员都参加了体检,还好,基本没查出问题,只有几例性病。这“潜规则”浮出水面也许是一件好事,我只是担心,这样一来,建材生意更难做了。
不做也罢,东牛说,我有一个想法,先和你合计合计。
东牛的想法是成立房地产开发公司,把几个师弟都拉进来做股东。东牛说,我做了调查,房价下跌,我们急,政府更急,省城这几年的财政收入卖地占了很大的盘子,政府不可能不救房市。这几次政府拍卖土地,不是流拍,就是以底价成交,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拿地时机。
孙霞说,钱从哪里来?搞开发可不是小数目。
东牛说,找银行,一是用我们的资产抵押贷款,二是申请商业贷款。成立了开发公司,我们兄弟的建筑公司就用不着再求爷爷拜奶奶接活儿了,为自己干。你也用不着业务员去色诱革命干部,你做材料部经理,二十几个业务员侍候我一人就行了。
孙霞说,行啊,只要你不怕把你小时候吮的奶水都呕出来。
东牛心里算的另一笔账没有说出来,建筑市场规范化,各市都成立了招标办,以前还可以暗中操作,依仗着固城搞建筑的兄弟多,大家帮衬着互相陪标,可现在政策出台,陪标也是犯法。白手起家的时候,东牛拎着一把泥刀进的城,脚上穿的是草鞋,可现在东牛是有产阶级,夏天东牛穿的是鞋,冬天东牛穿的是靴。再说现在甲方多采用低价中标原则,即使中标也只挣蝇头薄利。同样冒险,不如挣大钱,这是东牛心中拨拉的另一把算盘。
孙霞说,我听你的,只要开发公司成立,我的建材公司就收盘。
东牛把这想法跟师弟们说了,几个师弟一呼百应。受惯了甲方气的师弟们都说早该想到这一步,改弦更张,扬眉吐气做甲方了。
接下来要做的事是搞定银行一位分管信贷的副行长,按惯例简称行长。东牛在省城经营几十年,自有不少上层关系。先有过硬的关系搭上线,接着是喝茶,喝茶,再喝茶,讨价,还价,再讨价还价。行长说,动不动就上桌喝酒上温泉泡澡,这是一种腐朽文化。直到双方达成共识,行长才答应去东郊宾馆赴宴。
在贷款协议没签下之前,任何时候都可能前功尽弃。为这一顿晚宴,东牛他们反复研究,中途推翻了几套方案。红卫说,为示赤诚,大家都带上二嫂,至于行长有二嫂最好,没二嫂咱给他物色一个。秋生说,放屁,这事范围越小越好,二嫂毕竟不是大嫂,今天和你同床共枕,明天闹翻了就能把你卖了,再说他一个有身份的人,怎么肯轻易曝光二嫂。最后是孙霞拿出了一张礼仪公司广告名片,名片上写道:
本公司荟萃高学历高素质名模空姐,提供高档宴会远程旅游等陪同服务,品质一流,如假包换。
孙霞说,就这么定了,行长的陪同人选我亲自去挑,在座的也沾光每人发一个,除东牛和我例外。师弟们哗声四起,纷纷为大师兄抱不平,东牛伸出手按下吵闹,说,有一条,晚宴上正事不谈,只言声色,与陪宴小姐不留名片不留电话,宴后各走各的路,以后遇见了也只能视作陌生人。老三说,老大是专对老八而定的规矩。东牛正色说,不,规矩面前人人平等。
那天东牛专门打电话让陈新民送来冬蟹。秋蟹一般熬不过寒冬,只有少数钻入泥洞冬眠的才能逃过冬天这一关,吃冬蟹,须从泥洞中挖出,是固城待贵客的特产,即使宾馆的厨师见了也叹此物稀罕。陈新民看样子已创业有成,西装革履,俨然一水产业老板了。东牛回老家见桂花姐,从不提陈新民。东牛见到陈新民,也从不提桂花姐。陈新民这一回走时留下一句,兄弟,那钱等过了下一季蟹市我连本带息还你。东牛听出了端倪,心中忽喜忽悲。陈新民提出不要他的钱,不仅仅是腰包鼓了腰杆子才硬,该是有桂花姐在背后撑腰了。
东牛开车出门时没想到看见了桂花姐,桂花姐站在街边上和陈新民正亲亲热热说话。东牛停了车,心里五味杂陈。这女人站在老公的公司楼下,不进老公办公室的门,连公司的门也不肯进,寒风从东牛心里掠过。东牛说,大冷的天,你俩心里再热乎也冷哩,我送一阵。桂花姐冷笑一声,说,别装,这不正是依了你的心,合了你的意,中了你的如意算盘吗?东牛一踩油门,一阵风闪过他们。
陪宴小姐十分敬业,行长和东牛他们进包厢时,她们已到岗多时。杂花生树,莺声燕语,姑娘们不仅一个个美丽绝伦,更兼久经酒场,推杯换盏之间风情万种。行长是个严肃的人,不论身边的美人施展出怎样手段,始终不苟言笑,最多举杯抿一口杯中酒。等到螃蟹上桌,才说了一句,这固城不仅出美女能人,也出佳珍奇味啊。古人说的蟹中上品“背背白肚,黄毛金爪”莫非就是说的固城螃蟹?众人齐声应和。孙霞开席以来一直心中惴惴,以为替行长挑选的姑娘不合他的胃口,见行长见了螃蟹兴致陡增,心中才松了一口气。行长举起一只蟹爪,仔细打量,赞叹不已,孙霞便取下自己盘中蟹腿递过来,说把我的腿也给你,行长说,我不仅要你的腿,我也要你的身子。一桌人大笑,孙霞红了脸,这省略了一个“蟹”字,行长所指就非蟹而人了。
东牛声色不露,行长是个精明人,几次喝过茶岂能看不出东牛和孙霞的关系,只是存心试探一番罢了。东牛环顾一桌的女子,那些姑娘尽管青春靓丽,挺拔苗条,可现在个个在空调房间脱了冬袄,袒背露脐,倒衬出孙霞一身正装端庄娴静。东牛观察行长的吃相,他先吃螃蟹腿。螃蟹腿共有三节,他用最细的那一节,顶出中间一节的蟹肉,又用中间一节再顶出最粗那一节的蟹肉,一环套一环,三节蟹腿变成了一个俄罗斯套娃。推出的蟹肉完好无损,他一一重将蟹腿取出摆好,整个螃蟹吃完后腿壳齐整,无一处破碎,似乎触它一下,还能在桌上横行。
酒足饭饱,本安排了去歌厅唱歌,行长说,我难得喝酒,今天头晕了,想请孙总陪我上楼休息片刻。楼上是客房,孙霞瞅一眼东牛,东牛脸上不见深浅。孙霞说,领导,我扶您上楼,自有美女服侍好领异,我这样的半老徐娘已眼拙手笨,跟不上时代。
行长说,不,我不要别人,你放心,东总是个做大事业的人。而后意味深长看一眼东牛,刻意踉跄步出餐厅。孙霞看东牛,东牛木然,孙霞一咬牙,低头跟了上去。
行长进了房间,说,孙霞,你的包丢在下面,要不要请东牛替你送上来?
孙霞说,不,我自己去取。
孙霞取包,东牛送她到走廊,孙霞说,你现在决定还来得及,我还上不上楼?
东牛说,上。
孙霞甩手一耳光打上他的脸,东牛并不躲让,说,打够了上去不迟。孙霞一字一句说,东牛,想不到我在你眼中还是一个贱货,你终于还是把我卖了。
一会儿,孙霞又下楼回到席上,红卫已把服务员和陪酒小姐打发走。孙霞笑吟吟地对东牛说,我不会走,你把心放定,给我拿两个杯子。东牛不解,递给他两个空杯。孙霞抓过一瓶白酒,将杯子倒满,却不喝,对东牛说,再给我取冰块。冰块取来,她将冰块倒进另一只空杯。孙霞端起两只杯子,姗姗起步,回头说,我要为行长提供最佳服务,冰火浴。
东牛没做阻拦,秋生指着东牛说,老大,你猪狗不如。
红卫一拍桌子,说,狗日的行长欺人太甚。
东牛摆摆手,说,骂够了?都坐下,喝酒。
事毕,行长说,孙霞,我知道你是东牛的女人,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可是我没办法,我非得把这不要脸不要皮的事做了。东牛他要是一个女人都不肯让我,我怎么敢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他,我怎么能把我的后半生和他绑在一起共生死?
一桌人作鸟兽散,师弟们要陪东牛,东牛说我自有去处,命司机把车开到工地。几个师弟心中明白,东牛是找地儿砌墙去了。高兴,东牛会捉住泥刀砌砖;难受,东牛也是捉住泥刀砌砖。一手掌砖,一手握泥刀,东牛才能平定波动的心境。
项目经理见老板的小车深夜光临,不知有何急事。东牛说,开搅拌机拌水泥砂浆,派几个泥工给我送砖递桶,我要砌墙。工程是三十层高楼,主体是钢筋水泥,现在的高楼除非楼层分隔才会砌砖墙,项目经理心中纳闷嘴上又不敢问。东牛去工具间拎出泥刀灰桶,在一堆红砖旁觅了一处空地站定,仰头看那夜空,星星闪烁,弯月朦胧。东牛叹一口气,摸起一块砖,手举泥刀“咔咔”斩成四截,开步走了十步,以十步为限,左转左转再左转,用断砖定了一个正方形的四角,砂浆和红砖已递过来,东牛弯腰埋头一气砌了起来。
泥工都是从床上叫起,天寒地冻,这样的时刻加班当然心生埋怨,可看到砌砖的是老板,大气也不敢喘。黄沙水泥中掺了水,稍一耽误就结成冰。泥工小心递上手套,东牛扔了,手上的皮肤被割得血肉模糊,东牛不觉得痛,埋头砌了一圈。东牛跳出矮墙,给孙霞拨了个电话,孙霞的手机已关机,东牛将手机随手一扔,月光下手机划出一道金属弧光飞进了搅拌机。
泥工说,还砌吗?
老板说,砌。
东牛一边砌,一边自言自语,东牛说,我二十岁进城时,我是一只蚂蚁,城里人鞋跟一踩,我就变成粉末。
东牛说,我二十五岁在城里时,我是一只公鸡,一只被阉了的公鸡。他们一根一根拔光我的羽毛,做成毽子踢来踢去。
东牛说,我三十岁在城里时,我是一头羊,他们捋下身上的羊毛,做成羊毛衫羊毛被全家温暖。
东牛说,我四十岁在城里时,我觉得我是一头大象,我亮着我的象牙迈着象步无人敢阻挡。
东牛说,我现在为什么在这座城市还是一头猪,只配在泥浊里粪堆上打滚?
老板是疯了,墙砌得够不着了,他嘱咐泥工抬起一个空心柴油桶扔进墙内,几个泥工都在心里叫苦,这疯子看样子要砌到天亮了。他们一点没猜错,他砌的不是屋,没门,也没窗,四堵墙围得严严实实,黑咕隆咚的像是矗立的一座碉堡。泥工们递桶只能靠在外面架梯子。东方发白,老板说我累了,你们去歇吧。胆大的泥工说,老板您也去宿舍躺一会儿。东牛说,不,我就睡这里,我砌的这猪圈遮风。泥工们不解,天下哪家的猪圈砌这么高的墙?却不敢吭声。待泥工下了梯子,东牛站在油桶上手一扬把墙外的梯子掀了,外面的人听见他“扑通”一声跳下油桶,泥工们不敢劝,项目经理急急叫人扔进去几床棉被。
开发公司开业大典时,市领导莅临现场,省市电视台都来了记者。董事长东牛西装革履,胸前佩一朵绽放的鲜花,神采飞扬,所有股东都容光焕发,排成一列欢迎来客,唯独缺了孙霞。
行长作为嘉宾莅临,握住东牛的手,说,我怎么不见孙总?
东牛说,我自那天一别,也再没见到她,电话关机,货款不来结账。莫非连行长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红卫插言说,我知道,孙霞去了桃花村。
席间,行长向人打听,这桃花村究竟是何处。秋生说,桃花源只是一个传说,原是晋人陶渊明梦中的一个去处。行长受过高等教育,岂能不知桃花源。行长说,我问的是桃花村在哪里。
红卫说,行长日理万机,没有时间上网转悠,不知道桃花村,莫非没听说过医药代表?不知道医药代表,莫非也没听说过建材公司的业务经理?
后二者行长当然知道,这个城市无人不知,传说是性贿赂传染了艾滋数人。行长纳闷,这与桃花村何干?这与孙霞何干?
行长回家后打开电脑上网搜索,输进关键词:桃花村。真有一个桃花村,在省城西郊,是省艾滋治疗中心所在。行长何等智商,惊出一身冷汗,一夜噩梦,醒来才唤上当,梦中他在桃花村遇见了东牛,可东牛明明昨天晚餐时还和他推杯换盏。孙霞是东牛的二嫂,东牛不去桃花村,行长何忧?
原载《人民文学》2010年第4期
点评
改革开放的三十年是人的思想意识跟随市场经济疯跑的三十年。那些最先“下海”的人,那些勇于闯荡的人,那些善辨机遇的人,往往较早从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攫取第一桶金。东牛、秋生、红卫等人从建筑业起家,摸爬滚打,左突右冲,终于取得了巨大的物质财富。这既提高了他们的身份与地位,也带来了自我认知意识的错乱及面对巨额财富时的无所适从。他们在感官享受与利益获取之间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二嫂”的有无及品位高低成了他们寻找、获取幸福感的标准之一。这一群来自黄土地的农民企业家,在获取了巨额的物质财富之后,在高速运转的社会现实面前,所表现出的直接的物质欲望诉求及心态特征,既反映了当代中国一部分“暴发户”们真实的生活本相及精神世界,也揭示了短短三十多年中国市场经济发展过程中整体人文精神的浮躁性和空心化。
东牛厚待危难时期代己顶罪的老四东宝,对孙霞保有一种真诚的爱意,都表明他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并没有泯灭农民可贵的传统品质。但是,发展是硬道理,利益关乎生死,他不得不成全了银行行长的那个要求。孙霞和秋生上演了一出迟来的同学恋,红卫和孙霞之间的暧昧来往,既表现了十足的荒诞性,也体现了交往的现实性——共同的利益诉求是维持关系的最好的润滑剂。他们在彼此交往中也产生了真诚的情感,结下了美好的友谊,但是,在社会游戏规则面前,在巨大的物质利益面前,他们只能委曲求全,做出牺牲,忍受痛苦。其实,他们仍然是社会游戏场中的一枚小棋子,命运并没有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小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样的社会信息及命运景观,显示了作家把握时代,思考现实,观察生活,表现人生的主体自觉性及突出的艺术表现力。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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