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
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
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
——歌曲《隐形的翅膀》
1
陈美丽在一场杭州的雷阵雨来临以前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罗老板说要把陈美丽连人带电饭煲一起买下来。那时候陈美丽刚要跨出尚美公司的大门,她的手里抱着一只电饭煲去一家制药公司推销。陈美丽比较讨厌罗老板鸭子一样的嗓音,但是她仍然温柔地说,罗老板你买得起吗?罗老板说,要多少?陈美丽的心里冷笑了一下,冲口而出,一亿人民币。罗老板嘎嘎嘎地笑了起来,说难道你是金子做的?
陈美丽说,可是我有颗明亮的心。
罗老板说,见你的鬼去吧,我还有一颗赤胆忠心呢。
陈美丽说,放你妈狗屁。
罗老板说,我妈不放狗屁,她已经不在人间了,你别打扰她的安静。
两个人调笑着。陈美丽边调笑边闪身就出了尚美电器的大门。果然,一场雷阵雨像是专门候着陈美丽似的,飞般扑过来。陈美丽腾出一只手,笨拙地挥了一下,一辆绿色的士在她面前停了下来。雷阵雨在她的身后落下,在地上卷起许多的灰尘颗粒,这些颗粒异常饱满地望着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陈美丽这一天成功地把三百多只电饭煲推销给了制药公司的老总。从制药公司出来的时候,陈美丽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沾满了药品的气息。这时候雷阵雨停了,七月傍晚的日光仍然显得凶猛,毫不留情地把热浪泼洒在杭州潮湿的土地上。陈美丽就在这亲切而含着腥味的地气中跳着脚跃过亮晃晃的水洼快乐地前行。她把新来的徒弟阿蝶叫了出来,准备在武林路女装街上花一些钱出去。阿蝶挽着陈美丽的手,两个人异常热情地把一条不长的街道走完,陈美丽却仍然没有花出去一分钱,这让她觉得比较遗憾。卷耳打来电话说,美丽,美丽你过来,我们在湖墅南路的番茄鱼馆。陈美丽笑了,故意装出恶狠狠的样子说,你们多点些菜。
卷耳在那边说,为什么?
陈美丽说,我今天为公司销出去三百多只电饭煲,请客是必须的。
卷耳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老板,你这儿有鲍鱼或者鱼翅吗?来四份。
陈美丽说,放你妈狗屁。
那边就传来猛烈的大笑,大笑声中,电话啪嗒关掉了。
陈美丽在黑夜正式降临以前,带着阿蝶到达了番茄鱼馆,这是一家生意非常不错的小餐馆。陈美丽看到了年轻的阿小,他在不停地摇晃着细若地瓜的脑袋,跟周杰伦唱一首叫《双截棍》的歌。他的头发染黄了,粉红衬衣里面包着瘦弱的身体,耳朵上挂着两个汤碗大小的耳环,里面还塞着耳机。陈美丽一度认为阿小是女的,但是她看到了阿小滚动的喉结,感到有些目瞪口呆。在阿小去卫生间的时候,她盯着卷耳和细细说,这是谁的?
卷耳吐出一口烟,轻蔑地笑笑,不说话。
细细说,她的。
陈美丽又一次向厕所门口张望,阿小已经不见了,像被厕所吃掉了似的。陈美丽压低声音,严肃地说,卷耳,你就不怕把他的腰折断?
卷耳说,试过了,没断。
陈美丽说,这都是你第几个了?
卷耳说,管好你自己。
陈美丽装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她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对阿蝶说,阿蝶,这是卷耳姐,她开的店很好玩。这是细细姐,杭州最著名的爱情专家,自由撰稿人,还是电台午夜节目“爱情星空”的特约主持人。
陈美丽又对卷耳和细细说,这是阿蝶,我的新同事。
阿蝶说,不不,美丽姐是我师傅。
细细斜了陈美丽一眼,软声软气地说,你徒弟比你年轻多了,看来,你的优势完全消失。阿蝶看着她们斗嘴,又看着卷耳不停地吐出烟来。她忍不住好奇,说,卷耳姐你开的什么店那么好玩?大家都不说话,一会儿,齐声大笑起来。笑声中,阿小摇晃着瘦小的身子回来了,他转身对女服务员奶声奶气地说,喂,给我来一听王老吉。
陈美丽差点就地晕倒。卷耳恶狠狠地盯了陈美丽一眼,又盯着阿小说,你回去。
阿小说,干吗?
卷耳说,饭前便后要洗手。
这时候陈美丽才看到阿小的手是干的。阿小站起身来,听话地晃荡着去了。陈美丽说,卷耳,从今天开始我决定要彻底地崇拜你,卷耳没吱声。细细在拿一张纸巾擦嘴,她把腰身坐得笔直,因为屁股比较肥大,所以从背后看过去,她有点儿像一只放在凳子上的古代花瓶。陈美丽说,你们张敞怎么样?
细细的脸上顿时洋溢起一大片的幸福。细细说,我们张敞想把周易文化发扬光大,他想让市政府把他的周易研究作为重点文化扶持。我们张敞说了,政府很有可能在西溪湿地给他一块地皮,让他经营周易文化产业。知道西溪住着哪些文化大腕吗?
陈美丽摇了摇头。
卷耳说,张敞不是你的,他只不过是你的网恋对象。你没听说过见光死吗?我怀疑他大腹便便,秃发,穿一件廉价的西装,皮鞋上积满灰尘。
细细愤怒地说,别打岔,你才廉价呢。我们在讨论文化,陈美丽,知道是哪些大腕吗?
陈美丽仍然摇了摇头。
细细得意地说,韩美林、麦家、刘恒。
陈美丽张着嘴说,他们都是干吗的?
细细瞪大了眼睛,她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是忍住了。忍了半天,却又忍无可忍地说,文盲。
陈美丽说,文盲?
细细说,我是说,你这个文盲。
阿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陈美丽也笑,说细细别以为你自由撰稿人就懂得比我们多,他们前一个是画画的,后两个是写字的。怎么着我也是技校毕业的。
阿小又晃荡过来了。这时候他挥动着一双湿漉漉的手,嘴里哼的是“好姑娘,真漂亮……”卷耳说,阿小,别哼了,像猪似的。阿小马上不哼,讨好似的笑笑,把MP3给关掉了。阿小仍然奶声奶气地说,周华健要来开演唱会,大家都说,周华健年轻的时候和我很像。
陈美丽不再说什么,她傻傻地看了看阿蝶和卷耳、细细,脑子里突然嗡了一下。这时候陈美丽的手机响了,在停顿了十秒以后,陈美丽接起了电话。电话是莱波公司采购部经理姜光打来的,姜光说,陈美丽,你在哪儿,你过来唱歌吧。
陈美丽说,姜大胆,我这会儿在吃饭呢。
姜光说,几个人?雄的雌的?
陈美丽说,四个,雌的。
姜光说,雌的我喜欢,你一起带来吧。我在黄龙的银乐迪,我叫一辆商务车来接你。
陈美丽看了看卷耳和细细,她们都点了点头。陈美丽对着手机大声说,成交。
2
陈美丽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走进了银乐迪A8包厢。姜光在抽烟,一个女服务员在点歌屏前木讷地坐着,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窝在沙发里,唱着再回首云遮断归途的歌。陈美丽一下子被这歌声吸引住了,她认为中年男人窝在沙发里的样子是孤独的。后来她知道这个男人叫林大伦。
林大伦不太爱说话,看上去有掩藏不住的精干。他只会拿着一杯绿茶,和这人碰碰,和那人碰碰。由于一帮女人的介入,气氛变得热烈起来。姜光不停地晃荡着啤酒瓶,豪情万丈地要和阿蝶干杯。阿蝶酒量好,一般情况下她喝不醉。她总是不动声色地和姜光碰一下杯子,然后把杯中酒喝掉。喝到后来,姜光不喝了,说,完了,碰到克星。阿蝶笑了一下,轻柔地说,姜总你多关照。
这是一个充满音乐的夜晚。只有阿小被人遗忘,他坐在角落里的样子显得楚楚动人。卷耳冷静地抽烟,喝酒,她不唱歌是因为她不会唱歌。唱得最多的是细细,她的声音柔软,还会夸张地使用一些表情。她把一首又一首的情歌唱完了,又和姜光来情歌对唱。陈美丽喝着啤酒,在喧嚣的声音里,突然想起了女儿麦豆和前夫强强。麦豆必定在外婆的怀里,强强必定在游戏机房。她曾经有过家,但是这个家显得海市蜃楼般缥缈。陈美丽不禁有些伤感,白天的销售业绩带来的快乐已经荡然无存。她仰起脖子灌下一瓶啤酒的时候,林大伦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会醉的。
陈美丽不知道“会醉的”三个字算不算一种关心,但是她感到了温暖。林大伦说,请你跳个舞。陈美丽的嘴里还含着一口酒,她咽下了,站起来时觉得头有些晕。她和林大伦跳着慢舞,这时候她看清林大伦的干净。短发,T恤,像一个老男孩,最可贵的是他几乎没有肚子。陈美丽愿意和这样的人跳舞。
这是一个令陈美丽愿意喝酒和放开的夜晚。此刻的杭州,正被热浪包裹。银乐迪外边必定是汽车喇叭的鸣叫,夏天特有的场景在风中飘扬,比如西瓜摊贩的出动,以及游荡着的卖花小女孩。陈美丽知道自己喝得有点儿多了,她让点歌小姐给她点了一首《隐形的翅膀》。音乐响起来时,她开始唱,唱着唱着,突然停了下来,看看卷耳和细细。卷耳轻蔑地冲她喷了一口烟,细细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阿蝶和姜光在另一个角落里调笑,阿小差不多就要睡着了,林大伦窝在沙发里,一直注视着她。他冲陈美丽笑了一下,这时候陈美丽突然想哭。
音响里传出的只有原唱音乐,在大段的静场时光里,陈美丽一言不发。等到音乐放完,她才叹了一口气。传来林大伦一个人的鼓掌声,陈美丽说,谢谢。她愿意被这单调并且轻巧的鼓掌声击倒。林大伦再次邀请陈美丽跳舞的时候,陈美丽说,我醉了。
散场的时候,姜光自告奋勇地送女人们回家。林大伦要送陈美丽,陈美丽说,不用,我想走走。林大伦一说,你不安全。陈美丽笑了,说我从来就没有安全过。林大伦说,你好像有些难受。陈美丽说,我从来没有好受过。林大伦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陈美丽就在包里拼命掏,掏了好久才把一张皱巴巴的名片递上说,我叫陈美丽。
这天晚上,陈美丽执意要一个人晃荡着回家。顺着莫干山路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看两边梧桐在黑夜里摇晃的影子,突然觉得自已陷入了无边的凄惶里。她把脚上穿着的耐克休闲鞋甩脱,将鞋拎在手中光着脚摇晃前行。她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唱一首歌,于是她唱起了《太湖美》,唱着唱着,一阵风吹来,陈美丽想吐,干呕了几声终于忍住了。她把自己靠在一棵瘦弱的行道树上,又一阵热风吹来,她缓缓地坐了下去,坐在地上,背靠着小树。然后她在包里快速地摸着,摸出手机,给李晚生打了一个电话。李晚生大约是睡了,声音里透着惺忪的味道。李晚生说,你待着别动,我来接你。
在陈美丽别动的时间里,她简要地回顾了一下她的从前。十年前,陈美丽有过初恋。她在医药公司上班,男朋友安阳在乔司镇卫生院里工作。那时候安阳会骑车花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进城,并且用那辆破自行车带着她去杨公堤。结果,因为他父母的原因,两人散了,安阳不可能辞职进城。分开时,安阳把陈美丽送的玉蝉还给她,那时候陈美丽也是把身子靠在一棵瘦弱的树干上,斜了安阳一眼说,切,我有那么小气吗。现在,这个安阳在陈美丽的记忆中显得很淡了,但是陈美丽仍然记得多年前西湖边金黄色的斜阳,和闪亮的自行车钢条。陈美丽认为,原来所有的感情,会被时间消磨得无影无踪。她只记得当初的怦然心动,因为她是第一次把身体靠进一个男人的怀里。她喜欢闻那淡淡的烟草气,也喜欢安阳那胡子刮得青青的下巴。然后,她认识了同事李晚生,也认识了英俊的强强。她最后成了强强的妻子,在很多人热烈得有点儿嫉妒的目光中,挽起了强强的手走进婚姻。
强强的妈在加拿大。强强妈很漂亮,四十岁的时候跟一个贩表的加拿大人走了,而且是毫不犹豫地辞掉了省直某事业单位的好差使。强强妈说,我已经浪费了二十年青春,但我还有二十年青春。我要把这后二十年的青春,献给加拿大。这样做的后果是,少年强强成了没娘的孩子。不久,父亲病故,强强进了医药公司,又辞职。因为他不愿养家,只认游戏机当亲人,他和陈美丽离婚了。陈美丽带着漂亮的但却患哮喘病的女儿麦豆生活,说好了每个月强强付一千块抚育费,但是强强只拿了三个月的费用以后,就再也不愿出现在陈美丽的面前。陈美丽对强强的音容开始慢慢模糊,有时候他的脸在她脑海里糊成一团。但她记得强强玩游戏时的身姿。陈美丽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可恶的姿势。
李晚生骑着他的千里马电动自行车,挟着一股热风出现在陈美丽面前。他不说话,下了车将车支起,就来拉陈美丽的手。陈美丽躲开,拍了一下李晚生的手背咯咯大笑起来。李晚生笑了,说,看把你喝成这样。陈美丽说,因为我今天卖掉三百多只电饭煲。李晚生说,那也不至于喝成这样。陈美丽竟然自己扶着那棵瘦弱的树站了起来说,人生得意须尽欢。
须尽欢的陈美丽坐在李晚生的电动车背后,他们在热风中穿行。陈美丽的鞋子,被李晚生扔进了车篮里。陈美丽就把脸贴在李晚生的后背,双手抱住李晚生的腰,继续唱太湖美呀,美就美在太湖水……
经过文二路口的时候,李晚生的电动车骑到了一块碎砖上,轮子打滑,两个人都跌倒在地上。陈美丽的膝盖破了,她索性坐在地上,直愣着一双眼望着朦胧的灯光。一个老头跑步经过她的身边,看上去比较健硕,一看就知道是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锻炼的人。他好奇地望着地上的陈美丽,陈美丽大着舌头说,你看什么。你半夜三更跑什么步?
老头说,我跑步和你有什么关系。
陈美丽说,关系大着呢,你扰民,你制造噪音。
老头指了指不远处的挖掘机说,那边在挖地洞,那才是噪音。你和我老头子过不去,真是笑话。
陈美丽说,放你妈狗屁。
这时候老头就要恼了。在灯光下他秃秃的脑门显得异常红亮。李晚生忙上前道歉,说她醉了醉了醉了。他不停地鞠躬,像一只殷勤的虾米。陈美丽来气,拿起地上的一只鞋,向李晚生砸去,刚好砸在李晚生的鼻梁上。老头笑了,说讨了这样的老婆,你活该。
这天晚上,陈美丽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在醒来的时候,她看到的场景是一床毯子盖在自己身上,掀开毯子,可以看到膝盖上的伤口已经贴上了纱布。长丝袜显然已经破了,像一条死去的透明的蛇一样扔在垃圾桶里。桌子上有一碗稀饭,一碟小菜,稀饭上还架着一根油条。李晚生却不见了。
陈美丽吃稀饭的时候,眼眶里又湿了。她记得当年急性阑尾炎发作,是李晚生抱着她飞奔,几乎跑出了刘翔的速度,并且红着一双眼睛在医院陪了她四天。接她出院时,也是背着她,走在那长长的弄堂。那时候她趴在李晚生的背上,想不如这样一辈子走下去算了。但是李晚生终究不是她的真命天子,李晚生会是一个好丈夫,可惜李晚生太穷,每个月只能挣千把块钱的工资,相当于有钱人去半次KTV的钱。
陈美丽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她不能不考虑生活。她没嫁李晚生,但是现在她离婚了,李晚生仍然对她那么好,她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嫁给这名敦厚的老光棍?
陈美丽吃着稀饭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李晚生昨晚为什么不趁机把她给睡了?她分明记得昨天晚上,她抱着李晚生睡得很沉,她自认为这是一个比较踏实而熨帖的夜晚。陈美丽比较憎恨李晚生的君子风度,李晚生你为什么不把我给睡了?话一出口,陈美丽被自己的自言自语吓了一跳。她的心动了一下,想,是不是想要男人了?这样想着,她的脸红了一下。
3
陈妈打电话来,说你是不是不要你的女儿了,那是你生的,你再不来缴这个月的生活费就把麦豆领回去,陈美丽乖乖地回了孩儿巷自己的娘家,在孩儿巷口,她看到父亲陈爸正在替人补鞋。他戴着老花镜,工作得很认真,看上去像一个科研人员一般盯着鞋子琢磨着。陈美丽在陈爸面前站住了,从包里抽出一条“黄果树”香烟,丢在鞋摊前。陈爸看到了,抬起头笑,把鞋子一扔,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来说,这是我给你准备的麦豆的生活费。
陈美丽咬咬嘴唇说,你自己买烟抽吧,靠你这钱能顶个屁用。
陈爸说,屁用也比没用好。
陈美丽说我不拿你的钱,你别再给我做什么鞋匠了,摸了一辈子的鞋还没有摸够哪。
陈爸说,要是不摸鞋,我可能要生病。看病要花钱,所以我摸鞋是在挣钱。
陈美丽想了想,从陈爸手里一把抽过了几张百元币,数也没数卷起来放进口袋里继续向前走。陈美丽回过头去的时候,看到陈爸呆呆地望着她,又像是掩饰着什么,忙坐了下去补鞋。陈美丽的鼻子一下酸了,她觉得陈爸根本没有活过。陈爸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知道给陈妈缴钱。他只会挣钱不会花钱。而陈妈比较会花钱,陈妈说,要投资,要搞活,她把钱全投在了放高利贷上,谁劝也没用。陈美丽劝过一次,劝第二次时陈妈要和陈美丽拼命,陈妈还每月一次问陈美丽要一千块钱的麦豆生活费,说带小孩的工资就不和你算了,但是麦豆的生活费要算。
陈美丽终于见到了女儿麦豆。麦豆已经五岁,像是从模子里倒出来一般,和强强长得一模一样,眼睛大大的,人中笔挺。麦豆没有说什么,手里捧着一只面包,望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陈美丽说,妈妈,外婆说你要到我们家来玩。
陈美丽说,这是你外婆家,不是我们家。
麦豆说,那我们家在哪里?
陈美丽想了想,不说了,把麦豆抱在了怀里。然后,她按部就班地开始聆听陈妈无休止的唠叨。陈妈像一个新闻发言人一样,说到了金融危机。陈妈说银行利率下调,幸好全放了高利贷。陈妈说这个要钱那个要钱,麦豆每个月的生活费要增加了,陈美丽说,你想加多少?
陈妈说,不是我想加,是物价上涨,不信你自己领回去养养看。陈美丽说,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自己带,我得工作。陈妈说,算了,你加我五百一个月好了。陈美丽想了想,自嘲地笑笑说,行,就当我一个月丢一回钱包。陈妈说,你这是什么话,你放屁。陈美丽说,我没放。
这时候麦豆放了一个响屁。麦豆说,外婆、妈妈,你们不要吵,是麦豆放了一个屁。陈美丽抱着麦豆,把脸紧紧贴在麦豆的脸上说,麦豆,妈妈一定会养活你的。麦豆把面包塞进了陈美丽的嘴里,说,妈妈,麦豆省下面包给妈妈吃。
陈美丽离开孩儿巷的时候,眼睛里含着一些内容丰富的水,她眨巴了几下眼睛,想把那些水给眨巴掉。最后,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溢了出来。她决定要去找强强,在一家叫做“海角七号”的游戏机房里,陈美丽站在了强强的面前。强强正聚精会神地打游戏,他头也没抬地说,欢迎。
陈美丽说,你拿钱来,我一个人已经养活不了麦豆。
强强说,我妈要带她到加拿大,你又不肯。
陈美丽说,我当然不肯。我只剩下她了,如果她被带走,我不是一无所有?
强强说,你以为我有?你至少有工作,我连工作也没有。
陈美丽说,我奇怪你怎么还活着,你要是死了,我也就省心不用找你麻烦了。
强强说,你想让我死?我偏活着,我要活得好好的。告诉你陈美丽,我要活到一百岁。
陈美丽说,你到底给不给钱。你先给我五千块。
强强先是挤给陈美丽一个笑容,然后他慢慢把笑容收起来。他的脖子上戴着一个金项圈,但是陈美丽认定那是铜的。陈美丽不相信这玩意儿如果是真的强强还会不去当掉?强强戴着金项圈的样子,很有少年闰土的风范。
陈美丽说,说呀,你哑巴了。
强强一字一顿,咬着牙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陈美丽猛地挥起了包,包的硬角砸在强强的额头上,额头马上起了一个大包。陈美丽不再说什么走出了游戏房。她突然觉得游戏机房真是一个太滑稽的地方,而强强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当年她嫁给长得像金城武一样的强强,就像嫁给了一张墙上的画饼一样,这是她一生之中最后悔的事。强强拒绝长大,除了打游戏,他觉得什么都没劲。甚至在离婚前,他觉得做爱也没劲。强强这样做的结局是,强强妈不认他,只认孙女麦豆。
4
陈美丽和卷耳坐在北山路上两岸咖啡靠窗的位置,相对比较淑女地等待着细细带着张敞来见面。一次三个人一起去浴场洗澡的时候,躺在躺椅上细细说她已经和张敞见过面,两个人碰撞出了爱情的火花。陈美丽说,帅不帅?细细白了陈美丽一眼说,帅有屁用?强强够不够帅?重要的是内涵。陈美丽说,那内涵怎么样?细细在躺椅上扭动起她的大屁股,并且忍不住打了一个响指说,一等。
卷耳躺在躺椅上吐出一口烟,轻蔑地笑笑说,脑子糨糊搭牢了。
现在,细细就要带着张敞前来。陈美丽听到楼下响起服务生欢迎光临的叫声,陈美丽就认为这肯定是细细到了。果然,细细和张敞出现在楼梯口。果然,张敞是个大肚皮,秃发,穿西装,一双陈旧皮鞋让他看起来显得有些风尘仆仆。他不像文化人,像一个古董贩子。陈美丽吐了吐舌头,对卷耳说,卷耳你比半仙还仙,你可以关掉你那破店,去开一家算命店。
细细很兴奋,拿腔捏调地介绍张敞和两位小姐妹认识,说这就是我们的张敞。陈美丽和卷耳都有些淡,她们认为这是一个骗子,根本不可能适合细细。但是细细说,这个人有内涵。这个人坐了下来,他盯着陈美丽看。陈美丽摸了一下脸说,我脸上有花?
张敞说,不是,我觉得你可能有两次婚姻。
陈美丽说,你真是半仙,你的周易怎么会算那么弱智的问题。细细是不是告诉你我女儿叫麦豆,今年五岁。
张敞说,非也非也。我算出来的。
张敞说完把目光投在了卷耳的脸上,看了半晌说,你没有婚姻。
卷耳说,有婚姻我就不到这地方来见什么周易专家了。
张敞说,但是,我和细细会很幸福,我们已经海誓山盟。
陈美丽逼视着细细说,细细,你有没有搞错。
细细认真地说,我肯定没有搞错,我们很相爱,我们有着共同的理想。
陈美丽看看卷耳,有哭不出来的味道。卷耳盯着张敞说,张敞我觉得你既然研究周易,就应该穿一件唐装。
张敞大吃一惊说,那件唐装刚好洗了,还没干。你怎么知道我有唐装。
卷耳吐出一口烟,优雅地把烟在烟灰缸里揿灭了,说,因为我也是半仙。
这天是张敞请客吃的饭。张敞去上厕所的时候,陈美丽对细细说,我有一个冲动,想杀掉你。
细细说,你不会是在嫉妒我幸福的爱情吧?
陈美丽说,我宁愿跳西湖,也不嫉妒你的爱情。
细细说,你们看不起我们张敞,我们张敞很有才的,他已经研究出曹雪芹是杭州人,这是有证据的。曹雪芹的故居在西溪湿地。
阿蝶经常去走廊上按手机。陈美丽认定阿蝶已经恋爱了,她正在泡着一杯麦片,手机响了起来。是陈妈打来的,说麦豆想去富阳野生动物园,说物价又上涨了,陈美丽能不能借点钱给她。她已经很累了,不想再带麦豆,不如让强强妈把麦豆领到加拿大去。陈美丽应付了陈妈好久,把手机挂掉,看到阿蝶刚好在走廊上打完电话进来。陈美丽说,谈恋爱了吧?
阿蝶笑笑没说什么。陈美丽说,谈恋爱没关系,要注意安全。
阿蝶说,什么安全?
陈美丽说,你就别跟师傅我装纯了。措施一定要做好。
这时候强强突然一闪身从门外进来了。强强说,你能不能借我点儿钱。
陈美丽说,你还欠着我好多钱呢。
强强说,我一有钱就双倍还你,现在你借我点儿钱。
陈美丽不再说话,喝一口麦片,把抽屉猛地打开了。
强强烦躁地在抽屉里翻找了一阵,什么也没有找到。他显得有点儿绝望,嗓门也变大了,你借一点,你帮我借一点。
陈美丽说,凭什么?凭你是我前夫?
强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陈美丽说,恩?你还知道咱们有恩?你有没有为麦豆做过任何事情?
强强说,我不做事情,你一个人能生得出来?
陈美丽不再说话,她没有说话的欲望。她没想到强强揪着头发慢慢地跪了下去,用乞求的声音说,美丽,美丽你借我一千块钱。
陈美丽最后还是向阿蝶转借了一千块钱。看到强强一边数钱一边打着呵欠匆匆地离去,陈美丽懊丧地一脚踢拢了办公桌的抽屉,发出的巨响,把正在专心描眉的阿蝶给吓了一跳。
陈美丽知道七月初七被定为中国的情人节是一件令人奇怪的事。至少令她奇怪,情人节怎么可以有那么多。当细细和卷耳诉她,她们将各自和自己的情人过这个节日的时候,陈美丽感到凄凉。她给客户们发短信:万水千山总是情,请我吃饭行不行。回信的不多,都打着哈哈。陈美丽就觉得,这个该死的七夕,是专门和她作对的。她有些怨恨牛郎和织女造出了这样一个节日。
陈美丽想发短信给李晚生。她想让李晚生做一桌菜,然后她过去一起吃晚饭,一起开一瓶红酒。但是在发送的时候,鬼使神差却发给了林大伦。等了半天,林大伦都没有回音。陈美丽绝望了,把手机丢进包里,一个人晃荡在热闹的武林路。陈美丽一直晃到晚上十点钟,把肚皮给彻底地饿空了。这时候她对自己说,女人,还是对自己好一点吧。
陈美丽去了西街酒廊。在酒廊里要了一份鸡饭,再要了一支红酒。西街是一家老店了,陈美丽还很青涩的时候,就知道这家店的存在。那时候陈美丽没有钱去,和她疯的男同学们也没有钱请她去。她能记得的只是西街门口的一块牌子。现在,她坐在了西街酒廊,摇晃着酒杯,看一对又一对的年轻人,在烛光里浪漫。她的心里发出冷笑,切,今天浪漫,明天说不定就离婚。这样想着,陈美丽发出了恶毒的笑声。
陈美丽有些喝多了。离开西街的时候,她又给林大伦发了短信,林大伦还是没有回。酒廊门口,一个卖花的小女孩正缠着一对对的年轻人,却对陈美丽视而不见。陈美丽有些生气说,你过来。小女孩走了过来说,想干吗?陈美丽说,你的花我全买下。
陈美丽捧着一束花离开了西街酒廊,走出好远的时候回过头,却看到卖花小女孩手里拿着钱还呆呆地站在原地。陈美丽对小女孩很妩媚地一笑,小女孩也笑了,在路灯下露出空洞的嘴巴,她正在换牙,她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跑了,很快地隐在了夜的最深处。陈美丽突然觉得这小女孩和自己一样可怜,这样想着忍不住就要落泪。她拨通了李晚生的电话,对着电话大骂,李晚生,你这个混蛋。李晚生,你去跳楼吧。
陈美丽一个人走在七月初七的夜风中。她觉得自己像一条锦鲤,游弋在五光十色的夜晚。她捧着花蹒跚前行,街上空无一人,偶有车辆飞快驶过,或者就是开着很响音乐的敞篷车,陈美丽知道是年轻人开的这种车,陈美丽想,年轻真好。年轻像子弹,把夜撕开了。
陈美丽在路上遇到了一个流氓。这个流氓在她面前站住了,挡住她的去路。陈美丽装作很害怕的样子说,你想干什么?流氓笑了,这是一个很年轻的流氓,他说我要带走你。陈美丽说,大马路上你也敢耍流氓?流氓说,大马路难道不是在地球上?只要在地球上,我就敢耍流氓。陈美丽说,你真有勇气,我喜欢。说完陈美丽挥起了那束玫瑰,抽在流氓的脸上。也就在这时,一辆巡逻车闪动着警灯缓缓地开了过来。流氓转身就跑入了一条小巷,陈美丽咯咯大笑起来,说有流氓的心,却没流氓的胆,你再练十八年吧。
警车在陈美丽身边停下,下来一个面容阴郁的中年警察。他没戴警帽,前半部分的头发秃了,嘴里叼着烟,眯着眼睛说怎么回事?陈美丽说,我没事。警察说,身份证?陈美丽就拼命地在包里掏身份证,好不容易找到了,递给警察。警察说,陈美丽,这名字挺好。你这么晚干什么?
陈美丽说,我在过七夕节,顺便散散步。
警察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陈美丽举了举差不多已经掉光了花瓣的玫瑰花说,花。
警察笑了,说花有长得这样的吗?
陈美丽说,它脂溢性脱发。
警察笑了,走到了警车前,打开车门要上车,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沉下脸,用手指点了点陈美丽,却没有说什么。警车开走了,陈美丽对着警车远去的身影说,旅途愉快。
陈美丽闪身进入红石板小巷的时候,抬手看了看表。表针显示,已经一点。千里马电瓶车像一匹突然闯出的华南虎,气喘吁吁跌跌撞撞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李晚生像是从车上跌落下来似的,手握车把说你怎么回事?
陈美丽说,我散步。
李晚生说,你在电话里骂人,把我吓坏了我以为你又喝醉了。
陈美丽说,你答对了。
李晚生望着喷着酒气的陈美丽,又看到她手里提着的那束没有花瓣的玫瑰花说,你何苦。陈美丽说,我要搬家了,我不要再在这红石板住了。你帮我搬家。
陈美丽说完,返身走进黑暗之中。李晚生呆呆地站在原地,一会儿,他听到黑暗之中传来哭泣的声音。李晚生的心一下子就像被麦芒扎了一下似的难受,他把手放在了心窝处。
5
陈美丽的新住处是稻香园小区人民大厦的917室。那是一间朝北的住处,终日不见阳光。隔壁住着一个小伙子,叫波波,每天都窝在屋子里不出来。后来陈美丽知道,他是软件设计师,陈美丽就说他是吃软饭的。
姜大胆又荣升了,最近有点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他成了莱波公司的常务副总,那辆破旧的普桑换成了帕萨特。他开车经过文一路的时候,看到了边啃饭团边等公交车的陈美丽。他把车停下,车窗摇了下来,陈美丽看到一张得意洋洋的脸,二话不说,开门,上车。砰的一声响,车门重重地关上了。
你能不能关轻点。姜大胆心痛地说。
这车又不是我的,干吗关轻点。陈关丽仍然啃着饭团。
姜大胆把陈美丽送到了公司楼下,顺便给陈美丽递上了一张名片。陈美丽嘴里含着饭团含混不清地说,你的名片我有。姜大胆说,这是新的,权当收到一张广告纸。陈美丽拿过一看,上面标着常务副总几个字。陈美丽一下子把脸沉了下来,恶狠狠地说,你以前老赚我便宜东摸一把西摸一把,你当上了副总,怎么不进一批我的电饭煲?
姜大胆笑了,把车窗摇上。他的声音从车窗缝漏出来说,最近本公司电饭煲比较积压。人人都吃快餐了,谁还买电饭煲。
姜大胆的车子开走了。这时候阿蝶从一辆出租车上跳下来,蹿到了陈美丽面前叫师傅。她看了看陈美丽手里捏着的纸片说,师傅你怎么了?陈美丽说,没什么,有头猪鼻子上插大葱了。
这天上午,尚美公司销售部开员工会议。经理表扬了阿蝶,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她卖出去一千台电饭煲。陈美丽望阿蝶,阿蝶躲闪着眼神转过头去,一会儿又装出神情自若。会散了,陈美丽去找经理,说,经理阿蝶这电饭煲销哪儿去了?
经理说,你千万别怪你徒弟,这世界本就是竞争的世界。
陈美丽说,我猜到了,她果然卖到莱波公司去了。
经理说,你不要为难她,她也是为了公司利益。抢你生意,是不懂事。但她是你徒弟。
陈美丽笑了,说经理你放心。我陈美丽不怕有人抢地盘。
陈美丽返身去找阿蝶。她沉着一张脸走到阿蝶面前,阿蝶有些战战兢兢,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陈美丽伸手拧了一下阿蝶的脸说,阿蝶,你这皮比我值钱。你用这皮去换,我没话说。你比我更可怜。
阿蝶的眼泪一下子滚了下来,说师傅你别怪我。
陈美丽叹了口气说,我没啥好怪你的。我担心的是你上了贼船你懂不懂?你还是姑娘以前我以为你谈恋爱,让你注意安全。现在,你更要注意安全。
陈美丽说完转身走了。走几步又折回来说,要是姜大胆欺侮你,你一定要告诉我。
阿蝶的眼泪再一次滚落下来。
林大伦破天荒给陈美丽打来了电话,说是请她去唱歌,顺便带电饭煲样品过去,他想进一批货。陈美丽抱着电饭煲去了银乐迪,才想到这是他们第一次认识的包厢。包厢里只有林大伦陷在沙发中唱《再回首》,声音有些凄凉。
陈美丽说,你难道只会唱这一首歌。
林大伦说,我真的就只会唱这一首歌。
陈美丽说,怎么只有我们两个人。
林大伦逼视着陈美丽的脸说,两个人难道不够?
陈美丽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可不卖身。
林大伦笑了,伸出手把陈美丽拉了过来,说,签合同一个人怎么签?
陈美丽坐在了林大伦的腿上,她其实坐过许多男人的腿,但是坐在干净整洁的林大伦腿上时,感到了无比的别扭。她认为自己不应该是这样的女人,至少在林大伦面前不应该是。林大伦笑了,把陈美丽抱着的电饭煲拿下来,放在沙发上,说,抱着电饭煲怎么签合同。
这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夜晚,在后来陈美丽的回忆中,一切都显得像晃动着的电影镜头那样不真实。在包厢里,林大伦和陈美丽签了合同,五百只电饭煲。然后,林大伦吻了陈美丽,陈美丽已经不知道吻是啥滋味了,所以她有些麻木和生涩。然后,林大伦把陈美丽带到了酒店。
陈美丽在进入酒店以前,给李晚生打电话问他能不能出来。李晚生说,我要值班。陈美丽合上了手机,自嘲地笑了,说李晚生你别怪我,这是天意。
事后陈美丽问林大伦,你不回家?
林大伦说,我和家里说出差了,我现在正在昆明。你也一定要把这儿当成是昆明的酒店。陈美丽后来就一直记得她和林大伦同时出现在昆明的酒店里。陈美丽还记得当林大伦用嘴巴剥去她的衣服时,她很矛盾。她突然想起了李晚生。李晚生的笑容在她面前飘来荡去,怎么样也不肯远去。后来林大伦进入了陈美丽身体的时候,陈美丽狠狠地闭上了眼睛。李晚生的影子,才慢慢地飘远了,像被风吹走的一片树叶。
第二天清晨,阳光漏进房间,洒在大床上。陈美丽看到林大伦在背对着她穿裤子,拉拉链的声音非常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晨光涂在林大伦的身上,构成了很好的光影效果。陈美丽必须承认林大伦的健硕,和带给她的无穷快乐。他的双腿修长,身姿挺拔,和强强相比,他强悍,而强强最多只能算一只绣花枕头。
林大伦把自己整理停当,走出屋去的时候抬了一下子手腕看表。他说要赶到公司去开一个会。说完,带上门。陈美丽呆呆地望着合上的门,她在想,林大伦有没有在昨晚出现过。她左顾右盼的时候,看到了枕头边的一沓钱。这时候她绝望了,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呆后,她大声尖叫起来,林大伦你这个畜生,老子不是卖的。她一把抓起那些钱就扬起来,这是一场短暂的钱雨,这些钱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地毯上。
半小时后,陈美丽离开了房间,她走在走廊上,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像一个移动的影子。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又折回了,打开房间的门,弯下腰去一张张捡地上的钱。这时候,她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轻声说,麦豆,我一定要带你去富阳野生动物园。
6
秋天正在逼近杭州。陈美丽和卷耳、细细在青藤茶楼的露天茶座区喝茶的时候,顺着秋天的空气可以看到南山路的那些行道树正在落下些许的叶片。一只松鼠在斑驳的秋阳下,异常迅捷地从一棵树跳到了另一棵树。陈美丽就想,这只松鼠找食,一定像她卖电饭煲一样辛苦。
不爱说话的卷耳这一次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说她遇上了又一场爱情。每一次的爱情,卷耳总会动手给心爱的男人做好菜吃,说是要用温暖胃来俘虏心。但是每次都在用到半壶油的时候,她的爱情戛然而止。但是这次爱情,她已经用下去一瓶油了,竟然和那个男人没有散伙。当她重新审视的时候,发现这个叫赵威廉的中年男人有可人之处。她想要安定下来了,可是阿小不肯退出。阿小找到了赵威廉,把一沓他偷拍的和卷耳在一起时的全裸照给了赵威廉。赵威廉笑了,把照片撕得粉碎,扔在地下,然后摊了摊手。
阿小得意地笑起来,他的耳朵上仍然挂着大耳环。大耳环因为他的得意而抖动起来,显得比较兴奋的样子。阿小说,只要我愿意,可以再洗一百张这样的照片,我还可以把它传到网上去。
赵威廉沉默了好久,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扯下了阿小的耳环。阿小夸张的尖叫声响了起来,他说,救命啊。
赵威廉又一把卡住了阿小的脖子说,只要我愿意,我马上可以掐死你。
阿小喘着粗气说,你不怕犯法吗?
赵威廉说,我在江湖上那么多年了,什么浪头没见过。凭你?你要是敢去报案,我就把你小鸡巴给揪下来。
阿小灰溜溜地走了,像从没有来过杭州似的,突然消失。卷耳把自己投进赵威廉的怀里,她很想哭,但是眨巴了几下眼睛后没有眨下眼泪,最后只好点一根烟去抽。
卷耳喷着烟圈说,你不介意?
赵威廉说,这算什么,拍照片玩玩的嘛。再说,食色性也。
卷耳被这一句很轻巧的话给感动了,说,你连古文也懂,你文武双全,你能不能娶我。
赵威廉说,为什么要结婚?那很累。
卷耳说,要么娶我,要么离开我。我想有个家了。
赵威廉走到卷耳身边,轻轻揉着卷耳的头发说,傻,真傻。我娶你。
这个时候,卷耳的眼泪正式落了下来,她猛地吐掉半截没有抽完的烟,一张嘴咬在了赵威廉的胸口。
青藤茶楼里,三个女人把这一场午后的聚会开成了一个故事会。好多年前赵威廉一边贩卖假烟一边和人打打杀杀,为此老婆离开了他。现在赵威廉收敛了,愿意娶卷耳了。但是赵威廉的女儿赵小猫却找到了卷耳的性用品商店。这是一个初三女生,但是她已经发育得很完整。她穿着校服,晃荡着一双长腿走进性用品商店,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研究了一番,很认真地说,你这儿的货真多。
吞云吐雾的卷耳说,你想买什么?
赵小猫说,我不需要这玩意儿,只有你才需要。
卷耳说,你给我闭嘴。
赵小猫说,你离开我爸,我就闭嘴。
卷耳这才知道,赵小猫是赵威廉的女儿。
卷耳说,让你爸离开我好了。
赵小猫说,我爸说他离不开你。所以,我得让你离开他。我爸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我是他的命,是人,都怕丢了命。
卷耳说,你想怎么样?
赵小猫说,我想你离开。我爸我妈没离婚,他们只是分居。
这时候里间的门帘掀开,赵威廉看到赵小猫时,笑容一下子被冻住。卷耳沉默地盯着赵小猫。赵小猫在书包里翻找起来,一会儿翻出一把裁纸刀。她用刀子飞快地在手心里划了一下,很快,一条红线闪现,血珠子冒了出来,很鲜艳的样子。赵小猫说,离不离开?
卷耳绝望地闭上眼睛时,赵威廉却尖叫了一声,吓得脸色煞白。卷耳看到赵威廉的模样,就知道,赵小猫果然就是赵威廉的一条命。赵小猫无声地笑了,她掀起门帘,离开了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卷耳往店门外看,她看到了赵小猫正穿过街道,她挺拔的青春的身子,在阳光底下缓慢地行走。一只手高高举起来,两个手指形成了V字形。街的对面,是一群栖息在山地车上的初中生,他们爆发出兴奋的尖叫。这时候卷耳突然想起,赵小猫威风凛凛的背影,很有赵威廉的气概,也很像一部外国电影《壮志凌云》中飞行员的背影。
赵威廉愣了一会儿要冲出去。卷耳说,站住。你要是跨出这门,以后就别再进这门。
赵威廉回过头来,看了看卷耳,凄惶得有点不像个男人。但是最后,他还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大步迈向了马路的对面。
赵威廉终于不再出现。在青藤茶楼,卷耳给她讲的故事做了最后的总结。她感叹地说,每个人都有命门,赵威廉的命门,就是他的女儿赵小猫。
卷耳让细细写一本爱情小说,细细在不停地为卷耳总结着经验。细细认为卷耳是在对的时间里遇上了错的人。陈美丽什么话也不想说,她把自己的身子横下来,横在三把椅子上。这简直就是一张狭窄的小床,秋阳让她感到了温暖。她很想在细细絮絮叨叨的爱情理论中睡过去。她也想到了情人林大伦,因为林大伦的出现,李晚生的影子在她脑海里不再经常性地跳跃。林大伦曾经向她宣布了游戏规则,不准她给林大伦打电话发短信,只许林大伦给她打电话发短信。因为,林大伦怕他的老婆,更怕他的岳父。岳父一手把林大伦提拔起来,老婆不爱他,他可以让陈美丽来爱。但是岳父不爱他,就等于是这个世界不爱他。
他害怕被这个世界抛弃。
陈美丽呆呆地听完林大伦的游戏规则后,发了半天的呆。后来她笑了,点点头说,成。但是她知道自己的眼角沾着一滴泪。她用手指小心地把那滴泪给擦掉了,擦掉的同时,陈美丽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但是当她在大润发超市看到林大伦一家的时候,仍然心里发酸。林大伦抱着女儿,推着推车,和妻子说说笑笑,正眼也没看她一眼。更令她难过的是,林大伦和她擦肩而过,两人擦肩时的距离差不多不会超过二十公分。那时候陈美丽拎着购物篮,白着一张脸,呆呆地像坏掉了的机器人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会儿,一名营业员走过来问,小姐,需要帮助?
陈美丽说,你帮得了吗?
陈美丽知道,所有帮不了的事,就只能自己一人扛。就像强强不负责任,造成的后果也得陈美丽一人扛一样;就像陈妈每月问她要钱,她也得一人扛一样。陈美丽就在这并不温暖的秋阳下,闭着眼睛想,要是这秋阳把我晒死,晒成人干或者标本,那倒也不是一件坏事。陈美丽对后半生的感情生活,一直持怀疑的态度。她认为不懂爱情的时候,往往是感受爱情的时候,比如她曾经和强强的花前月下,而懂得爱情的时候,往往爱情已跑得无影无踪。
晚上陈美丽叉手叉脚地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收音机里正在播“爱情星空”特约主持人细细关于爱情的话题,细细在这个秋天的夜晚,用深情的语调说了卷耳的爱情故事。陈美丽觉得这是一种出卖,令她感到有些恶心。林大伦打来了电话,陈美丽望着手机屏上显示的名字,没有去接。林大伦就不停地打电话,陈美丽听得烦了,把声音调成静音。细细在说完了卷耳的故事后,开始说爱情格言。细细说如果人生是一场旅行,那么爱情就是路上的一棵胡杨树。陈美丽大笑起来,对着收音机嚷,说细细你个白痴,如果人生是一场旅行,那么爱情就是路上的一顿晚餐。
第二天,林大伦又打来了电话,让陈美丽过去。陈美丽说,你是我上司?林大伦说,我不是,但我是你客户。陈美丽说,客户你好,你有什么事。林大伦说,我要买电饭煲。陈美丽说,你要几只,我让司机送来。林大伦说,不,按照程序,要先订合同。
陈美丽拿着合同去了林大伦的总经理办公室。林大伦关上门,一下子把陈美丽顶在了门上,喘着粗气,两只手就捧着陈美丽的屁股。陈美丽挣扎起来,却不小心碰响了门。门外一长排,都是一格一格的办公空间,陈美丽怕被外面听到什么。陈美丽的不再挣扎,无疑使林大伦更加大胆。他知道自己手中的白兔,在不断地软下去。软到差不多的时候,林大伦一把抱起了陈美丽,放在办公桌上。
陈美丽从办公桌上下来,慢慢地整理着裙子。她觉得特别的无聊,这个上午也因此而变得格外漫长。林大伦已经没事般地坐在沙发上喝咖啡了,茶几上还为陈美丽留着另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林大伦看着陈美丽整理裙子,这让他的心里有着无穷的满足感。林大伦说,把合同签了吧。
陈美丽望望那张宽大的办公桌,想,是不是林大伦经常在这张办公桌上玩这样的游戏。
林大伦说,这次,签五百只。
陈美丽想,我真像一个卖淫的。这样想着,她的脸就烧了起来,说过几天再签吧。
林大伦说,为什么?你真麻烦。
陈美丽把脸昂起来说,畜生。
从林大伦的办公室出来,穿过办公大厅,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陈美丽的身上。陈美丽冰着一张脸,昂着头,高跟鞋的叩击声在自己的耳膜里异常清脆。她镇定自若,自己给自己强加了一种气势。当她走到大门边的时候,突然脚被扭了一下,一下子就跌倒在地。钻心的疼痛中,她听到了办公大厅传来的哄然大笑。
7
起先陈美丽并不知道医药公司食堂女工吴山花。她和李晚生出现在人民大厦十八层陈美丽的租房里时,陈美丽的脚还没有完全康复。陈美丽看到李晚生,才知道自己差点把他给忘了。吴山花的样子有些拘谨,她和李晚生并排地站在陈美丽的面前。陈美丽坐在沙发上,却有着居高临下的态势。吴山花把一包糖放在了陈美丽的面前说,美丽,晚生常说起你,说这么些年你们像兄妹一样亲。这是我们的喜糖。
陈美丽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的心开始绞痛起来。陈美丽以前有胃痛和牙痛,那是她的人生经验里认为的最巨大的疼痛。现在她终于知道了,比起心痛来,那些痛都是小儿科的。她一直想要重视却一直忽视着的李晚生,就要当上新郎了。
陈美丽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她谈笑风生,抓起屋子里的一只吹风机塞进吴山花的怀里,说这是刚买的,是尚美电器在经营的进口电吹风,原产国是马来西亚,500瓦的。她又把一套化妆品塞到了吴山花怀里,说这是资生堂的。接着她又把一只皮包塞进吴山花怀里,说这是让小姐妹从香港带的。吴山花温和地笑了,把这些东西重又堆在桌子上说,我从来没用过这么高档的东西,给我用是一种浪费,妹妹,还是你自己用吧。
陈美丽愣了,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看到李晚生关爱的目光,只是这目光是投在吴山花的脸上的。吴山花说话很从容,很温和,像一位小镇上的居民。陈美丽突然发现,吴山花的脸上,其实有着一层幸福的光泽。邻居波波刚好在门口探头探脑,陈美丽大声说,喂,软饭你进来。
波波进来了。陈美丽一把挽住了波波的手说,李晚生,我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这是我的男朋友波波。
李晚生说,这是你邻居吧,我看到他刚才从隔壁那屋出来。
陈美丽说,是先邻居后男朋友,天涯若比邻,就是这意思。
李晚生笑了,说陈美丽你胡扯什么呀。总之,结婚那天你得来。你要是不来,谁来?
陈美丽猛烈地点着头,说当然当然,一定一定。
李晚生和吴山花消失了。门晃了晃,又合上。陈美丽对着门猛踢了一下。波波说,你何苦,这个男人不适合你。
陈美丽对着波波吼,那你说,谁适合我?
没几天,李晚生就把喜酒给办了,办在医药公司的食堂里。这是一场简陋的婚宴,陈美丽本来想不去,后来想不去显得自己小气了。她让林大伦开车送她去,林大伦的车是一辆黑色的奥迪,奥迪车停在食堂门日,穿着黑色风衣的陈美丽抱着一只电饭煲风光地走下了车子。李晚生和吴山花就站在食堂门口迎客人,陈美丽说,我让我男朋友送我来的。
李晚生说,你快进吧,客人都来得差不多了。
陈美丽说,那车是奥迪,其实只有八成新了,据说最近还跌了好多,不合算。
李晚生说,陈美丽,你还磨蹭啥。
陈美丽觉得李晚生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趣的人,她狠狠地瞪了李晚生一眼,把电饭煲塞在吴山花怀里,又堆起笑把一只红包塞进了李晚生的手中。陈美丽说,这电饭煲是新产品,烧出的饭有天然的香味。没想到李晚生却从吴山花怀里抱过了电饭煲说,谢谢你美丽,以后咱们家做饭这活,是我干的。
陈美丽觉得自己真是没劲,她想起了以前李晚生曾经做菜给自己吃。她边想边向食堂里走去。食堂的圆桌上,都铺了一次性台布,台布上放着醒目的可乐和雪碧。当陈美丽看到用的啤酒是钱江牌的时候,陈美丽的心里又闪过一丝释然。她认为自己真的是不适合李晚生的,她想要的李晚生什么都不能给。
尽管释然着,但是仍然失落。陈美丽没有和李晚生打招呼,就提前离开了喜宴。在路上,冷风一吹,陈美丽就开始无限地渴望起温暖来。她拨通了林大伦的手机,林大伦那边的声音很吵,他说在陪客户唱歌,说完就挂了。陈美丽只好回到家,她敲开了隔壁波波的门,波波把门打开,他正在吃一碗方便面。陈美丽这时候才想起,自己刚才在喜宴上根本没有吃饭。还有方便面吗?她问。
波波转身就给陈美丽泡了方便面。陈美丽吃得有些狼吞虎咽,吃完了抹一下嘴,对着波波吼起来,你怎么那么懒,一天到晚只知道吃方便面。波波一下子就愣住了。
这是一个无聊的夜晚。陈美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理旧东西。她认为自己要换一种心情,李晚生以后将不太可能在她喝醉的时候再来照顾她,因为他已经是别人的老公了。她要抛弃一些旧东西,就像抛弃一些旧心情一样。她把好久没穿的衣服和靴子,统统塞进一只空纸箱里。然后,她在整理旧书的时候,在那本《水浒传》里面,掉下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里,一个瘦弱的男青年,喉结夸张,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陈美丽。他是安阳。
陈美丽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夜晚,也许是一种结束,也许是一种开始。
8
陈美丽赶到医院的时候,卷耳已经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抽烟了。陈美丽看到一个保安走向了卷耳,示意卷耳把烟灭了。卷耳和保安对视了一分钟,最后还是把烟给揿灭了。保安转身离去,卷耳看了陈美丽一眼,说,细细真会作。
陈美丽也承认细细太会作。这个大屁股的一直认为自己很幸福的大龄剩女,一直在电台谈爱情的老女人,以为张敞真是她的真命天子。但她,张敞的周易文化公司倒闭了,他消失的时候,把细细所有的钱全部卷走。细细在大街上偶遇了一次,冲上前去就打张敞,结果手掌落在张敞的肩胛骨上。张敞倒没事,细细的手掌骨折了。
细细在医院同时做了两个手术,一是接上了骨头,二是拿掉了肚子里张敞的孩子。细细被推车推出来的时候,陈美丽和卷耳同时迎了上去。她们看到的是肿着眼睛疲惫的细细,在动手术以前,细细曾经有过一次昏天黑地的哭泣。
细细说,张敞这个狗娘养的,千刀杀万刀剐,不得好死。
陈美丽和卷耳一下子愣住了,她们始终都不相信,这话是从专栏作家、女主持人细细的嘴里说出来的。细细接着说,这个混蛋鸡巴张敞,真他奶奶的可以杀了喂狗。
陈美丽这样理解,细细骂人的脏话,只是因为她的心里有恨。卷耳和陈美丽都没有说什么,只陪在细细的病床边,听细细不停地骂着。骂着骂着,骂得累了,细细想要睡过去。睡过去以前,她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小细细,我的小细细没有了。
这个时候,陈美丽的眼泪也流了下来。陈美丽说,张敞,要是我遇见你,我一定把你的皮扒下来。
这天晚上,卷耳把陈美丽叫走了。在一幢叫做宏远的宾馆前,陈美丽如约赶到。她看到卷耳从一个黑洞洞的小巷里出来,就说你找我干吗?卷耳不说话,指了指楼上。
卷耳和陈美丽走到405房门口,敲开了门。张敞显然没想到会是卷耳和陈美丽,陈美丽破口大骂,张敞愣在了当地一动不动。卷耳却没有骂,她突然一纵身,像一只猴子一样攀在了张敞的腰上,然后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地在张敞的头上猛敲起来。张敞惨叫着倒在地上,陈美丽也顺上去猛踢张敞。离开405的时候,门牌号让陈美丽想起了一部老电影的名字。
在宏远酒店的大厅门口,一名保安和两名警察站着。陈美丽看了卷耳一眼,轻声说,卷耳,你真会害人。卷耳说,没什么,我一进酒店的时候,就觉得这保安把我们盯上了。
陈美丽说,那你还动手。
卷耳笑了,轻轻拍了拍陈美丽的脸说,没啥,拘留几天有什么好怕的。
陈美丽和卷耳被派出所带走了。没有人来保她们,陈美丽也不想惊动陈妈,又不想惊动李晚生。最后,她把短信发给了阿蝶,是因为她觉得阿蝶其实不算是坏人。阿蝶把陈美丽和卷耳保了出来,领出了派出所的大门。阿蝶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被陈美丽制止了。
陈美丽说,好了,你别说了。你别说对不起,现在是我想说谢谢你。
阿蝶说,师傅,你错了,我想说我怀孕了。
陈美丽说,姜大胆的?
阿蝶点了点头。
陈美丽叹口气,让你做好安全措施,你还是没听进去,打掉孩子吧。
阿蝶说,我不想打掉,我就做一个单身母亲。
卷耳冷笑了一声,说姜大胆肯定让你打掉。
阿蝶说,你怎么知道?
卷耳说,我算起命来比周易大仙张敞还准。
阿蝶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这是一个令陈美丽感到疲惫的夜晚,她回到家的时候,到处没能找到吃的。她敲开了波波的门,波波一脸倦容,有些不悦地望着陈美丽。陈美丽说,方便面有没有?波波说,没了。陈美丽有些不耐烦,说那你倒是做点吃的呀。
波波做的是速食汤圆,陈美丽肚子饿了,看到汤圆,她的肚子咕咕欢叫起来。波波看着她吃汤圆,终于忍不住地说,陈美丽,我总是觉得我好像欠了你什么似的。
陈美丽想了想说,欠我什么?可能我已经忘了。
波波说,欠你祖宗十八代的人情,不然你怎么老是指使我这个那个的。
陈美丽哑然笑了,伸出手拍了拍波波光洁的脸说,放心,中国是礼仪之邦,我会还你人情的。陈美丽吃着汤圆,把汤也喝了下去。她将碗推开的时候,盯着波波看了一会儿说,波波,我觉得好像跟你特别亲近,怎么像是亲姐弟似的。
波波纠正她说,是兄妹。
陈美丽把波波带到了细细的面前,她说波波多和细细聊聊,开导一下细细。她觉得卷耳为细细做了不少,自己也应该做些什么。令陈美丽没有想到的是,波波是个灵异小说爱好者,他把看来的《盗墓笔记》讲给细细听,听得细细时而尖叫,时而兴奋地大笑。看到两个人聊成了一团,陈美丽就有些失落。
细细说,爱情就是海浪,一阵阵地过来,一阵阵地过去。
陈美丽不得不承认细细说的话有些经典,果然适合做专栏作家和“爱情星空”的特约主持人。不久,细细的声音又通过电波回荡在杭州的上空。而且,做完了节目,她会出现在波波的屋子里。她竟然成了陈美丽的邻居,这是陈美丽没有想到的。陈美丽有时候会盯着细细恶狠狠地说,你的爱情伤痛可真痊愈得够快的。
细细莫名其妙地说,爱情伤痛?什么爱情伤痛?
陈美丽经常乘199路公交车,到市府大楼站下车,那儿附近有一家老娘水饺店。陈美丽的怀里仍然抱着一只电饭煲,她点了一碗老娘水饺,刚要吃的时候,陈妈打来了电话,她在电话那头惊慌地说,美丽,麦豆把自己的屁股坐进电饭煲里了。
陈美丽的耳朵里顷刻间起了嗡嗡嗡的声音。她很快赶到了陈妈家,盯着陈妈看。陈妈在陈美丽的逼视下,眼神不断地闪烁着。麦豆已经睡着了,屁股朝上,屁股上涂着从医院配来的烫伤药。陈美丽一言不发,让陈妈感到了害怕。她也紧紧地咬着嘴唇,直到把嘴唇咬得发白。
陈美丽说,你怎么可以这样。陈美丽望一眼熟睡的女儿,才知道,不仅赵威廉的命是女儿,其实她的命也是女儿。这样想着,她的眼眶里就蓄满了白晃晃的泪花。陈妈终于开始声泪俱下地哭诉,放高利贷的人跑了,她颗粒无收。陈美丽冷笑了一声说,你别和我提高利贷,也别跟我爸提。这样说着的时候,门开了,陈爸穿着布鞋系着围裙走了进来。他走到麦豆的身边,俯下身满含亲切地望着熟睡中的麦豆,一行热泪流了下来。他缓慢地抬起头,盯着陈妈说,要是麦豆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把你杀了。
从来都怕老婆的陈爸,在陈美丽的惊诧中,说出了一生中最雄壮的一句话。陈美丽抱住了麦豆,相反,她突然觉得眼泪一滴也没有了,她只是觉得无边无际的累,会让她无休止地进行下去。这时候婆婆从遥远的加拿大打来了电话,仍然是跟陈美丽商量麦豆抚育权的问题。她不停地向陈美丽承诺,她会让麦豆受到最好的教育。也正是这一点,让陈美丽动了一点心。她终于对着话筒说,加拿大,我愿意。
说完这句话,她就把电话掐了。她完全没有听清楚婆婆在大洋那边兴奋的叫声。她从厨房里拿来一把刀,俯下身,一刀一刀地砍在那只电饭煲上,很像是要把所有的往事统统斩掉。这时候,陈美丽才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劳累,她在浴缸里放了热水,然后把整个身子没进去。她闭着眼睛,边泡澡边喝一罐温热的牛奶。牛奶不小心掉入水中,像暗白色的眼泪。
9
下午两点,是尚美电器公司的下午茶时间。陈美丽和阿蝶等人聚在公司茶室里喝咖啡,说话的人并不多,陈美丽低着头想自己的心事。她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门边站着吴山花。吴山花笑了,说,美丽。
在走廊上,吴山花说我只有一个腰子的,另一个早就摘掉了。吴山花说她是台州临海人,到杭州来打工,认识了李晚生。李晚生想照顾她,和她结了婚。因为一个腰子,所以经常要吃一些药,需要一些钱,李晚生就去买了一辆旧摩托在三墩那边拉客人。然后,他在文三四路和一辆黄沙车撞上了。
人怎么好和黄沙车去撞呢?吴山花说,人能和铁搅吗?
吴山花说得很平缓,好像是拉着陈美丽的手拉家常一样。陈美丽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他心里装的就是你。
陈美丽说,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已经脱离危险了。我想让你去看他。
陈美丽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去看他?
吴山花叹了一口气说,他是个好人。我不相信你不会去看一个好人。
陈美丽的心里难过起来,想,吴山花其实是一个冰雪聪明的人。只是因为贫穷,磨去了她外在的灵气。
陈美丽去看李晚生,买了一只花篮,又买了一些铁皮枫斗。她知道这玩意儿不一定有用,但她还是买了。她把花篮和铁皮枫斗放在李晚生的床头时,李晚生盯着她看了好久。陈美丽说,看什么,你以为你是金钢做的,坦克都不敢惹黄沙车,你怎么去惹黄沙车了。
李晚生好久都没有说话,盯着他那一只吊起来的伤腿。那伤腿上了石膏,看上去比原来要粗了一倍。陈美丽望了一眼旁边的吴山花,说山花,你炖一些骨头汤给他吃。
吴山花说,炖的。
陈美丽说,以后别再为钱去卖命了,李晚生你听到没有。
吴山花张了张嘴,终于说,他是为了我,是我不好。
李晚生这时候笑了,轻声说,不卖命,还能卖什么?你能不能出去?
陈美丽呆了,说你让我出去?
李晚生说,是,你别在我这儿扮富了,我们穷人,看不惯你那样子。你把你的东西拿走。
吴山花说,晚生,你怎么好这样说的,美丽诚心诚意来看你。
李晚生说,我用不着同情,我这贱骨头,断了自然会长好。等我有钱了,不用旧摩托,我开出租车去。我保证把你的腰给治好。
吴山花落泪了,说你胡说,你胡说些什么你。
李晚生没看吴山花,却盯着陈美丽说,你出去,你用不着可怜我。陈美丽想了想,咬着嘴唇出去了。随后她听到了一声巨响,她买的铁皮枫斗和花篮被扔了出来。陈美丽这时候反而觉得坦然了,她把自己靠在走廊的墙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候她突然庆幸,自己没有和李晚生好。人有时候还真的不能穷,穷了就会没有思想,就会变得稀里糊涂过日子。这时候一位护士精神抖擞地从她的身边走过。陈美丽说,能不能告诉我这是几号床。
护士头也不回地说,38号。陈美丽只看到护士那小鹿一样的身姿,在走廊里孤独地冲撞着。
在交费处,陈美丽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数了数有一千多块。她把钱递进窗口说,替五病区38床交费。交完钱,陈美丽走在医院的一块草坪上,初冬的暖阳照在她的身上,她突然感到全身的骨头都在争先恐后地发芽。她很想吼一下,以表示自己的存在。但是她最后没有吼。她只是走到了一棵在初冬仍然蓬勃的年轻的树边,对着树干踢了一脚说,李晚生,你混账。
陈美丽拖着两条沉沉的腿回到住处的时候,听到了细细在波波房里的尖叫,陈美丽就在门口站住了,她隐隐听到了细细在朗诵一首有关爱情的诗歌。陈美丽以前的醋意没有了,脸上泛起了幸福的笑容。她觉得细细不复杂,不复杂的人应该得到幸福。如果波波欺侮了细细,她一定要找波波算账。
门突然打开了,穿着睡衣的细细手里拿着一袋垃圾站着,她不知道陈美丽就在门口,所以愣了一下。陈美丽说,你冷不冷?细细忙把垃圾袋丢下说,不冷,那被子有鸭绒的。说到这儿意识到了什么,忙折回屋合上门。又突然打开门,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问,卷耳怎么样?
陈美丽说,可能失踪了。半个月没联系了。
这时候陈美丽的手机响了起来,卷耳在电话坐说,美丽,威廉要约我今晚吃分手饭,在西湖春天,你说要不要去。
陈美丽断然地说,不要去。
卷耳在那边静默了一会儿说,那就不去了。你和细细还好吧?
陈美丽说,我不好,细细很好。细细就在我隔壁。
卷耳在那边传来了笑声,说,细细个荡妇。
陈美丽说,你要不要让她接电话。
卷耳说,不用了。你让她别把波波的腰给折断了。
陈美丽盯着细细笑,说细细,卷耳让我转告你,说你最好把波波的腰折断。
细细很气愤,大吼起来,卷耳你个荡妇。
陈美丽突然觉得真是太没意思了,她把手机盖合上,打开了自己的门。在黑夜正式来临以前,她显得无所事事,所以她有点儿恼怒隔壁发出的任何声音,特别是细细的尖叫声。作,真作。陈美丽这样想。然后,黑夜盖住了城市,当然也盖住了人民大厦。她突然想到,卷耳仍然是会去西湖春天吃那个矫情的分手饭的。
陈美丽去了西湖春天。她轻而易举地用目光捕捉到了卷耳,她坐在远远的一桌,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可以望见卷耳的任何动作。陈美丽大约喝了半瓶黄酒,是绍兴产的丽春酒,一种可以把人软化的米酒。然后,她看到了卷耳瘦弱的微笑,她的手举起来,在亮晃晃的灯光下划过了一道弧线。她的手里是一把剪刀,当着赵威廉的面,把自己的头发一刀一刀地剪下来。她不成章法的刀法,把自己的头剪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形状,像一只小巧的黑色鸟窝。但是她的眼角却含着笑,尽管已经泪流满面。
陈美丽马上站了起来,她拎着那喝剩的半瓶丽春酒。当她走到卷耳的桌边时,看到了同时抵达的细细。原来细细也躲在某一张桌子的背后。细细喘着粗气,说卷耳,卷耳你别傻,爱情可以重来。
陈美丽冷笑了一声,把酒倒在了赵威廉的头上,边倒边对细细说,爱情专家,你别给我天真了。赵威廉端坐着,他一动不动,暗红的酒顺着他的头发落到衣领上,满脸都是酒水。卷耳却站了起来说,陈美丽,你太过分了,关你什么事。
陈美丽把丽春酒的酒瓶重重地蹾在桌面上,酒瓶破了,瓷片散了一桌。陈美丽转身向外走去,卷耳和细细跟了下来。走到门边的时候,卷耳去拉陈美丽,陈美丽一下子甩脱了,这时候她恰好看见,赵威廉紧紧地握着碎瓷片,鲜血正从他紧握的拳头中滴了下来。
在南山路附近空荡荡的小树林里,卷耳说,知不知道我动了一个小手术。这时候,陈美丽才知道,卷耳因为患乳腺肿瘤,一只乳房已经切除。这都是这半个月内发生的事。卷耳从第二天开始,在陈美丽和细细的视野里消失。三天后,卷耳从普陀山回来了。在那个被誉为海天佛国的地方,她遇到了一个和尚,和尚一边听MP3一边给她讲做人的道理。和尚和她面对着大海,让卷耳终于知道生死只是件小事。三天以后,卷耳从普陀山回来了,她变得很温和。她请陈美丽和细细在番茄鱼馆吃饭时,陈美丽发现她只吃素。她说她不会再恋爱了,三十岁以前她把一辈子的恋爱都谈完了。她甚至要求陈美丽和细细陪她一起学佛。而且,她把性用品商店给关掉了。
三天后,她在灵隐寺认了一位师父。每当陈美丽看到卷耳时,耳畔总是能听到隐隐的钟声。
10
冬天正式降临了。在属于陈美丽的冬天里,她几乎一直都被羽绒服包裹着。有一天,她和她的白色羽绒服一起出现在万松岭书院的相亲大会上,陈美丽看到了无数晃动的人头。甚至有许多老人,在帮着女儿或儿子张罗对象。陈美丽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菜场,而像她这样的就是活动着的菜。她觉得没趣要离开的时候,看到了安阳。安阳站在一棵树下,很文静的样子。他或许是早就看到了陈美丽,当陈美丽的眼神掠过来时,安阳温和地笑了,说,你没变。
陈美丽说,你也没变。这时候陈美丽看到了安阳脖子上的红色丝线。阳光稀薄,轻轻地打在安阳的脸上。陈美丽伸出手去,她看到了光影之中自己的手提起了一根红丝线,丝线拉了出来,一头系着当年陈美丽送给安阳的玉蝉。陈美丽有些微的感动,这只玉蝉,感受了这个男人十年的体温。它一定是温润、丰满和幸福的。
在这个冬天的午后,陈美丽和安阳一直待在万松林一棵巨大松树下的长椅上。他们坐得中规中矩,像是一场电影的开头。阳光从高远的天空直扑下来,穿透了云层和松树细小的针叶,斑驳地落在两个人的冬天中。陈美丽知道安阳现在已经调到了杭州昆仑医院,已经是心脑血管疾病的专家了。他的妻子去了美国,和所有的电视剧情一样,她不再回来。现在,他是一位孤独的专家。
三天后,安阳骑着一辆旧自行车来找陈美丽。这是一辆28寸的海狮牌自行车,是当年他用来载陈美丽的。现在,这辆车子还在,保存完好,钢条也非常有劲道的样子,只是,陈旧了,没有光亮,像一个中年人一般。安阳用这辆车子,带着陈美丽去龙井村喝茶。一路上,林大伦不断地发来短信,陈美丽都没有回。林大伦终于打了电话过来,陈美丽接了电话,望了安阳一眼说我有客户。林大伦说,什么客户呀,有那么重要。陈美丽说,所有的客户都重要的,这是一位大客户。
婆婆终于来了杭州。她出现在陈美丽眼前时,陈美丽感受到了婆婆的光华。这是一个不会老的女人,眼角有着细密的纹线,但是却挡不住她浑身散发出来的高贵气息。陈美丽认定这就是气场。婆婆送给陈美丽一套化妆品和一袭旗袍,陈美丽收下了。陈美丽知道自己送给婆婆的礼物,就是麦豆。
婆婆说,她可以不要儿子,但一定要孙女。
陈美丽送麦豆和婆婆去萧山机场之前,突然觉得难舍麦豆。麦豆很乖,什么话也不说,只会抓住所有机会钻进陈美丽的怀里。陈妈不停地劝说陈美丽可以问婆婆要点儿抚育费和青春损失费,陈美丽不理会陈妈,只抱着麦豆。她突然想到,女儿一直叫嚷着要去富阳野生动物园看看,却一直没有去看。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女儿,她可以和林大伦疯,可以和姜大胆K歌,可以和卷耳和细细喝酒,为什么就不可以陪女儿去野生动物园。现在,她想要补偿一下想来想去却想不出招来,最后去买了一个三块钱的蛋筒冰淇淋。麦豆吃得很欢,吃一口,就拿手摸一下陈美丽的耳垂。一直,她都喜欢摸陈美丽的耳垂。
候机厅里,陈美丽的精神总是不能集中。她没有去过加拿大,在那个遥远的国度,听说比较寒冷。有时候,一些飞机会在宽大的玻璃墙前滑过,像突然栖息的一只只麻雀。麦豆不说什么,只是坐在椅子上晃动着小小的双脚不停地唱“两只老虎”。终于要登机了,婆婆拉起了麦豆的手,轻声对陈美丽说,美丽,我知道你心里苦,你嫁错了人,就像我嫁的第一次一样。但是,第二次,你一定要嫁好。嫁好了,就是对自己好。
婆婆的话一点也没有加拿大的味道,好像还很中国。陈美丽承认婆婆说的话很有道理。麦豆递给陈美丽一张折起来的白纸,她让陈美丽等一会儿再打开。然后,麦豆和婆婆在陈美丽的视野里消失了。
在一架飞机腾空以前,陈美丽坐在了返程的机场大巴上。大巴上坐满了旅客。陈美丽打开那张折起来的白纸,纸上画着一台电话机。陈美丽知道,麦豆的意思是,要让她经常打电话给她。陈美丽还知通,隔了那么远,以后女儿就是一个影子,以后女儿会和她有几分亲?这样想着,她不停地抹起了眼泪。
陈美丽回到家倒头便睡,却没有睡着。快傍晚时,她睡着了,晚上十点钟的时候被林大伦的电话声吵醒。林大伦说,过来银乐迪,有一帮朋友唱歌,有人想买电饭煲。陈美丽说,我有些累。林大伦却在那边很兴奋,说你傻呀,人家要量很大的。陈美丽想到了没钱的日子,想了想,终于起床洗漱和化妆。化妆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赶场的小姐。
出租车穿行在杭州的夜晚。细细在电台里诉说着又一场情事,并且做着在陈美丽听来并不精彩的点评。陈美丽突然觉得,杭州真是一座滑稽的城市,她和细细、卷耳是滑稽的三个女人。
陈美丽到达包厢,包厢里有浓重的烟味。三四个小姐在陪唱,五六个男人有的在喝酒,有的已经醉得东倒西歪。陈美丽一边赶着烟雾,一边寻找着林大伦。林大伦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轻声说你终于来了。然后,林大伦为陈美丽作着介绍,客人们都和林大伦握手,但是看上去没有把她当回事。林大伦又说,你发名片,你发名片。
于是陈美丽就发名片,赔着笑,说我叫陈美丽,请多关照。一个三十来岁的大肚皮男人,从背后抱住了陈美丽,他喷出的酒气让陈美丽差点吐了出来。陈美丽看看林大伦,林大伦却无动于衷。陈美丽说,林大伦,你还是人吗?林大伦摊了一下手,从低声音说,生意场上都这样。
陈美丽冷笑了,说,好,既然生意场上都这样,老娘就陪你们这一晚。她让小姐开了一瓶红酒,不时地和客人们干杯,和客人们调笑。她说,我叫陈美丽,请多关照。林大伦看得呆了,拉住她说你干什么?你疯了。陈美丽说,生意场上就是这样的,你才疯了。
客人们很开心,真有一个姓黄的要订电饭煲。姓黄的留下了名片,让她明天去沈半路他的公司找他。陈美丽终于喝多了,大家让她唱歌,她点了一首《隐形的翅膀》。音乐响起来,她却唱不出来了,不停地打着酒嗝。林大伦冷冷地坐在一边,这时候陈美丽终于知道,于林大伦而言,自己只是路上的一道风景。而一个男人的一生,在路上会看到多少风景?
陈美丽对着话筒说,麦豆走了。麦豆走了。麦豆去加拿大了。
男人们都鸦雀无声地看着她。陈美丽放下话筒,举起酒瓶,将剩下的红酒倒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后,她走出包厢,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面下着雨,陈美丽走在雨阵里。她浑身淋得湿透,在这个冬天的夜里,让她感受到了寒冷。她知道她不能再打李晚生的电话,也不想打卷耳和细细的电话,她打了安阳的电话。安阳没接。于是她打上车,来到了昆仑医院。
在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陈美丽抱着湿漉漉的自己打着寒战坐在长椅上。一名医生走过来,说你找谁?陈美丽说,我找安阳。医生眼镜片背后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怀疑,说半夜里找什么安阳?你怎么淋成这样。陈美丽笑了,说我喜欢淋,因为麦豆去了加拿大。医生认为陈美丽一定是疯子,这时候,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安阳走了出来。
医生望着安阳一言不发。安阳看了看湿漉漉的陈美丽,对医生说,这是我女朋友。医生笑了,仍然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陈美丽听到背后传来嘈杂的声音,在苍白的日光灯下,推车从手术室推了出来,上面躺着一个看不到脸的人。陈美丽觉得,夜越来越长了。嘈杂声渐远,只剩下陈美丽和安阳。陈美丽抬起头望着安阳的下巴说,我是你女朋友?
11
然后,陈美丽在一个漫长的冬天里没有去见安阳。她努力地不去想安阳,因为安阳是一个在十年前就和她分了手的人。春天到了,杭州的春天比任何地方的春天都来得早一些,西湖边的杨柳争先恐后地冒芽就是证据。
尚美电器公司再一次开业务员会议的时候,阿蝶拉着一只拉杆箱出现在走廊上。她向正在开会的陈美丽招了招手。陈美丽走了出去,拱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阿蝶。阿蝶说,师傅,能不能到楼下说话。
在楼下不远处的马堂弄里,阿蝶和陈美丽各自把身子靠在了墙上,她们就像两棵在春天里长歪的树。弄堂里奔涌着的春风,让陈美丽觉得自己的心在一声声地欢叫。她捋起袖子,又拉了拉领门,让风灌进自己的身体。在这样的春风里,阿蝶说要走了。阿蝶说要去武汉。姜大胆被抓走了,姜对她所有的承诺都是空的。她为姜大胆流掉了一个孩子,这是她在杭州生活中唯一的收获。
后来,后来阿蝶就拉着拉杆箱离开了马堂弄,在离开以前,她把自己的腰深深地弯了下去,低声说,师傅再对不起。陈美丽冷着脸,一言不发。阿蝶走了,她走路的时候步伐很快,所以在陈美丽的眼里,就觉得有些夸张。她小巧结实的屁股不停地扭动着,扭着扭着陈美丽的眼神就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陈美丽在阿蝶的身影完全消失的时候,才轻轻地说,没关系。
又是周五聚会。卷耳和细细商量着要开个奶粉店,她们把地址选在了留下,是因为留下这个地址房租比较便宜。她们还决定,奶粉店兼卖婴儿用品。陈美丽因为经常跑动,所以她负责进货。细细负责宣传推广,卷耳负责在奶粉店里当店员们的头。卷耳说,她喜欢小孩,她没有小孩但是她可以在店里腾出一块地办托婴所。这是一个听上去比较美妙的计划。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以后,奶粉店就要开业了。奶粉店的店名,叫做美细耳奶粉超市。
开业前一天,林大伦不知从哪儿得来了消息,让人送来了花篮。陈美丽要把花篮扔掉,被细细挡住了,说不能扔,可以把送花人的名字改成金城武。细细果然拿出一支笔,把送花人的名字改成了金城武。
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前夜。三个人相约去了茅家埠。月亮很圆,一个在天上挂着,一个在水里晃着。三个人坐在木头做的过道上,脱光了鞋子,把脚浸在水里。水有些微凉,但是初夏的天气,计她们的心情比较好。那些水被六只光脚丫搅得噼里啪啦的,然后细细就说起了波波。细细说,他妈的,波波前女友从上海找来,波波又和她好上了。他妈的,我不稀罕,天涯何处无芳草。陈美丽恶狠狠地挥了一下拳头说,这波波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卷耳温和地笑了,她的脸色在月光之下,显得异常的洁净,表情平和。她双手合十,轻声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一个夜晚,差不多就被三个女人给坐掉了。清晨来临,淡淡的光线从远处飞过来,落入三个女人的怀中,当然也落入了湖水之中。杭州的上空,罩着一块红色的云彩。初夏的清晨,总是凉的,所以三个女人都抱作了一团。她们的光脚已经不在水中,而是落在了木走道上。这时候,陈美丽的手机响起来。一个男人问,你认识陈伟强吗?
陈伟强就是强强的名字。陈美丽说,认识。
男人说,你是他手机里输入的第一个名字。你是C字头。
陈美丽说,C字头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男人说,有关系,你和他是朋友?
陈美丽说,我是他前妻。
男人说,我是警察。他死了,死在家里卫生间里。他注射毒品过量。你过来认一下。陈美丽不再说话,她也听不到男人在电话里还说了些什么。卷耳和细细呆呆地看着她,她们只看到陈美丽在接到一个电话后,眼泪开始疯狂地奔涌。这时候她想起了恋爱的时候,他们一起晒月亮,一起吃夜宵,一起相互温暖。她以为是恨他的,但是当他死了的时候,所有的恨都烟消云散了。
陈美丽任眼泪流了一会儿,然后她掏出了镜子开始对着镜子补妆。卷耳轻声问,美丽,你怎么了?陈美丽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儿想唱歌。于是她开始唱《隐形的翅膀》。三个女人一起唱,唱到“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的时候,三个人都哭了起来。这时候她们突然明白,很受伤是不可能不闪泪光的。
在她们离开茅家埠以前,波波打通了细细的电话。波波说,你在哪。细细说,你管不着。波波说,我回来了,我没有上车,没有去上海。波波忙说,那你在哪。这时候,波波将电话挂了。细细回过头去,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一点也不玉树临风地站着胡子拉碴的波波。波波慢慢地举起手,张开,等待着和细细在这湖边的一场飞奔。细细果然就飞了起来,像一只轻燕。
现在,是人民大厦的黄昏。陈美丽在床上的一堆夕阳里醒来。她伸了一下懒腰,想起了她去了公安局,想起了美细耳奶粉超市已经开业,想起了花篮上那金城武的名字,想起了陈妈已经不放高利贷了,开始做婚姻介绍。她说,她想麦豆。陈妈的这句话,让陈美丽感受到了一丝丝的温暖。
陈美丽起床,懒洋洋地泡了一个温水澡。刚擦干身子,手机响了,电话那头罗老板又说要把陈美丽连人带电饭煲一起买下来。陈美丽说,你能不能来点儿新鲜的,你就这句废话。罗老板公鸭嗓子嘎嘎嘎地笑起来,说你过来吃饭吧,我有一个朋友,想要给单位发福利,买你一批电饭煲。陈美丽说,哪个单位呀。罗老板说,盛新印务。
陈美丽放下电话,开始认真地化妆。她抱起了一只电饭煲样品,然后走出了人民大厦,这时候她看到大厦的门口,快半年不见的安阳坐在那辆旧自行车上等着她。安阳刚理了发,显得很精神。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起了一条线。安阳无声地拍了拍自行车后座,陈美丽想了想说,交警要罚款的。安阳说,罚就罚,就当我少收一个红包。陈美丽把脸拉了下来,说你竟然收红包。安阳说,我开玩笑的。
安阳载着陈美丽,行进在去往北山路的路上。安阳的意思,是要一起去爬宝石山,然后在初阳台上的初阳茶楼吃饭。罗老板的电话又打来了,说你在哪儿呢。陈美丽说,我在路上。罗老板有些不耐烦地说,快点快点,菜都凉了。陈美丽想了想,悄悄关掉了手机,又让安阳停下自行车。她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把那只电饭煲样品放在了垃圾桶旁边,然后又跳上了安阳的自行车。
陈美丽把脸贴在安阳的后背,听着这位优秀心脑血管科医生的心跳。陈美丽说,我们认识几年了。安阳说,十年。陈美丽就觉得十年的光阴,在她的面前,像一条白练一样,飞速而过。
原载《清明》2010年第1期
点评
小说以女性视角描写了几个女人在杭州城里的日常生活,既揭示了都市繁华背景下小人物们辛酸而富有痛感的情感历程——喜与乐、爱与恨、欣慰与苦闷、期望与绝望,又综合描摹了一幅富有江南情调的现代版的都市风景画。陈美丽、细细、阿蝶、卷耳等几个女人都不同程度地经历了生活的磨难,也遭遇了爱情的不幸。对于陈美丽来说,婚姻不幸,丈夫无能,母子分离,爱情被耍,一个人靠推销电饭煲支撑着生活。卷耳爱上了不该爱的赵威廉,最终在其女儿的誓死威迫下而不得不分道扬镳。阿蝶遭遇流产之痛,遭受被弃之痛,爱得有点荒唐,有点无奈。细细和张敞的爱情,也以悲剧告终。可以说,她们的爱情世界里没有一样是和谐的,圆满的,尽管她们也始终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抗着艰难的生活和痛苦的经历,但是,疼痛的降临远远迟于幸福的赐予,他们始终找寻不到安放灵魂的精神家园。海飞的写作紧贴生活,在其最细致、最绵密的部位,表现了都市生活的种种可能,揭示了人性的种种形态。
生活与文学相比,到底哪个更丰富,哪个更精彩,一直争论不休。但是,想象最终都要来源于生活,一定是公论。这个中篇所表现的生活及经验,都是紧贴时代脉搏,对应现实生活,以近似全然写实的方式,既再现了南方都市的整体风貌,也提供了一个展现时代发展的典型文本。但是,小说中的生活又经历了作家的高度提纯,是在想象中建构了一个真实的都市世界。陈美丽、细细、阿蝶、卷耳以及他们的男人们,仿佛就站在你我面前,说着和我们一样的话,遭遇着和我们一样的困境,拥有着和我们一样的梦想。她们和我们如此之近,近到仿佛听到了她们呼吸的声音!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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