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援朝1592-大明班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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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条“甬道”的尽头,迎面而来的是铠甲鲜明的李如松,他犹如一尊威武绝伦的天神般乘着高头战马凛然而立。他的身侧,站着同样意气风发的宋应昌、李如柏、李如梅、祖承训、查大受、李宁、吴惟忠、骆尚志等明将。

    李如松望过去,走在倭军前列的倭将、大名们一个个灰溜溜的如丧考妣——在他凌厉如刀的目光一扫之下,每个倭将都不自觉地在马背上低下头,仿佛一片乱草被无形的利刃凭空割过!

    申时行告病还乡

    碧空万里,彤日高悬。

    暖洋洋的阳光照射在落满积雪的竹亭顶上,融出一颗颗晶莹的水珠,从檐角滴滴而下,在光滑的石阶上敲起“叮叮咚咚”的悦耳声响。

    须髯苍苍的申时行倚坐在亭中的一张太师椅上,腰部以下覆盖着一块由朱翊钧钦赐的貂皮毛毯,左手执一卷书册,歪头眺望着亭外那渐浓的春色,轻轻吟着元代名臣张养浩所作的散曲《喜春来·探春》:“梅花已有飘零意,杨柳将垂袅娜枝,杏桃仿佛露胭脂。残照底,青出的草芽齐。”

    “哎呀!申太傅果然好雅兴!”李成梁洪钟一般响亮的声音从园门外传入,“不像是外面传说您身染微恙的样子嘛!”

    申时行一听,脸上的笑意顿时泛了开来,欣然望着他走进亭来,十分亲切地指了指自己身侧一个檀香木太师椅,道:“宁远伯请坐吧!请恕老夫身染风痹之症,不能起身相迎了。”

    李成梁一怔:“申太傅——你真的病了?”

    申时行一笑:“外面不是有不少人在讥讽老夫是退而不休、僵而不死的‘老臭虫’吗?呵呵呵……让他们说对了,今年的这个寒冬老夫硬是没有熬过去——这一次真的是双足风痹、起卧两难了……”

    “申太傅……”李成梁朝着申时行静静地看了片刻,眼眶里顿时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儿,“平倭之役刚刚告捷,您却……李某认得几位嵩山少林高僧精通针灸之术,明儿就派人去请他们来给您诊治诊治……”

    “多谢宁远伯的厚爱了。这事儿以后再说吧!”申时行一摆手止住了他,恬然而道,“宁远伯,这次老夫邀您前来一叙是有要事面谈的——不瞒您说,此番平倭之役胜局已定,老夫亦已如释重负,准备告病归乡的了……”

    “申……申太傅!这朝中如何须臾离得开您啊?”李成梁说道,“前几天御史邹德泳、给事中罗大纮胡乱行文弹劾您什么‘恋位不去’、‘内交宫闱’、‘不明建储大义’,那都是些风言风语,您可不能就此拂袖而去啊!”

    他这么劝说申时行是有缘故的:这一两年间,申时行卧居京师,退而不休,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在了平倭援朝之役的后勤保障供应上面了。他也亲眼目睹了申时行在幕后不知为此番平倭之役费了多少心思。在这一两年来,陕西、山西、山东、河南、湖广等那些封疆督抚们,若不是瞧在申时行以当年的荐主宗师之身份写信前来衔接沟通的面子上,就凭何致用以一介区区户部尚书之力能够一直源源不断地筹措得到那么多的精良炮械和兵马粮草?倘若申时行在此刻拂袖而去,则平倭援朝之役后事堪忧啊!

    “离得开的——老夫自然是离得开的。这大明一朝,可以没有我申时行这样的一介老朽,却万万不能没您宁远伯一家的满门忠烈啊!如今平倭之役已到全局收官之际,那边万事无虞!老夫在此希望您能多多鼓励如松、如柏、如梅等贤侄,再接再厉,乘胜追击,除倭务尽,为我大明朝建下万世不朽之奇功!”申时行含笑看着李成梁,“老夫相信他们一定会不负众望的!”

    “申太傅!您……您真是过誉了……”李成梁也是性情中人,听到申时行如此真挚的话语,不禁又红了眼圈,“我辽东李氏一族这些年来若是没有您申太傅暗助荫护,怎会这般顺利沐数十年皇恩?……申太傅您的悉心呵护之恩,我辽东李氏没齿不忘……”

    “老夫之所作所为,全是为我大明国事考虑,哪里算得上对你们李家有所荫助?还是当今陛下英明仁厚,不为宵小谗言所惑,对你们李家荫庇有方——老夫于你们李家何恩之有?”申时行微笑着向他摇了摇头,“古人讲:‘见人之善如在己,成人之美若不及。’老夫也仅是在陛下面前为国护贤罢了……”

    说罢,他微一皱眉,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慢慢沉吟起来:“宁远伯,您察觉没有——近来朝中不少官员因为平倭之役已趋底定之机,似乎都隐隐萌生了懈怠松弛之意……这个苗头很不好啊!所以,前些日子,老夫专门让人将陆游写的那首《书愤》传了出去,却不知道对这些人有所触动没有……”

    “‘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老夫读来就忍不住满腔里涌起一股激越苍凉的情怀……”李成梁讲到这里,心念暗自一动,“唔……老夫懂得了:当年陆游就是用这首诗来暗讽南宋那些偏安投降派们的——申太傅您是想用这首诗来激励朝臣不破倭虏誓不还吗?”

    申时行缓缓点了点头,道:“我恐大明之忧,不在倭寇,而在朝廷之内啊!老夫真希望朝廷重臣都能够借古鉴今,能够明白‘内和方能攘外,攘外方能扬威,扬威方能固国’的道理啊……希望他们不要再为了官位私利而你争我斗,置国事于不顾啊!否则,纵有今日平倭灭寇之胜,亦是难保他日国泰民安啊!”

    “可……可是,您这一走……”李成梁还是觉得申时行不该如此仓促而去,便又嗫嚅着劝道。

    “可是什么?宁远伯您日后若是想念老夫了,就请到老夫在浙东长洲县的老屋茅舍里来把盏言欢吧!老夫定当扫洒以待,”申时行瞧着他莞尔一笑,“您没听到老夫刚才吟的那一句——‘残照底,青出的草芽齐’?老夫已成‘残照’,自然是该走的。不过你放心:后边会有‘青出的草芽’接将上来的……”

    “陛下,您这一个上午已经拿着宋经略和李提督联名发来的捷报看了四五十遍了!”郑贵妃看到朱翊钧又握着那份捷报倚在御案边翻来覆去地阅览,不禁有些娇嗔地笑道,“依臣妾看,这份捷报您是捏在手里当百年难遇的宝贝在欣赏哪!”

    “呵呵呵……什么宝贝能换得来这份捷报?”朱翊钧淡淡一笑,将宋、李二人的捷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御案之上,转头向郑贵妃说道,“爱妃呀!看到了这份捷报,朕今夜可得好好睡上一个安稳觉了……”

    “臣妾恭贺陛下乾纲独断、运筹帷幄、知人善任,终于取得征倭大捷!”郑贵妃欠身施了一礼,满面喜色地祝道,“臣妾相信,我大明天朝自此必将威震四海,雄踞华夷共主、天下至尊之位而巍然于世!”

    “爱妃真是过誉了!李如松和我朝大军如今只是将八万倭虏团团围困在汉城府中,还差对他们的最后一击……在这紧要关头,朕不能功亏一篑啊……”朱翊钧有些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喃喃地说道,“朕已经让人去请申师傅、赵阁老、许国、张位等内阁辅臣们前来共议如何再接再厉、彻底了结倭虏之事了……”

    朱翊钧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感慨万分地说道:“这一次在碧蹄馆之战和奇袭倭虏龙山大仓之役中,我大明将士当真是打出了铮铮铁骨,打出了赫赫国威!听李如松和宋应昌在奏报中说,一名把总为了使同伴们顺利发起冲锋突击,居然奋不顾身用自己的胸膛堵住了倭虏火绳枪的枪眼……这真是义薄云天的忠勇健儿哪!朕要在御前会议上决定给他立传树碑、旌扬殊誉……”

    郑贵妃听了,亦是噙泪感叹不已。

    朱翊钧平静下来之后,双眉一扬,不禁将目光投向了紫光阁门外,轻轻自语道:“申师傅他们这时候也该到了啊……”

    正在这时,却见陈矩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进阁门里来,轻声说道:“陛下,申太傅刚才让他的儿子申用懋送来了谢恩告病折,要……要告病还乡了……”

    “什么?”朱翊钧的头“嗡”地变大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申太傅的风痹之疾严重了么?怎么去得如此之急?朕可以派御医去他府中为他诊治哪!”

    郑贵妃却是晓得申时行其实是被近来一些言官以“恋位不去”、“内交宫闱”、“不明建储大义”等莫须有的“罪名”给困扰得寝食难安而毅然抽身而去的。她一念至此,心下不禁暗暗一酸,眼眶一下就湿了,只是碍于朱翊钧在场不好宣泄出来。近日里朝廷上下暗暗有不少风言风语,乱说她与皇三子朱常洵阴有夺嫡之虑,这也让她很是为难——如果自己向皇上说明这些挽留申时行,岂不坐实了那些言官们的中伤之词?

    “这……这……朕一定要下旨慰留申师傅!”朱翊钧沉吟了一会儿,还是万分不舍,“平倭之役胜局方定,朕还没给申师傅论功行赏哪……”

    陈矩也是噙泪而答:“陛下……申太傅让申用懋转达谢恩辞赏之意了,恳请陛下降恩相舍……他说他自己也不好前来面辞,免得陛下伤感……他还说他把自己所有最重要的话都留在这一封谢恩告病折里了,请陛下垂意审览……”他说到这里,先是从衣袖中取出一封缎面奏折来,然后又呈上一张绢帛字幅,继续讲道:“申太傅还亲笔写了宋人朱敦儒的一篇名词《好事近·渔父词》奉给陛下作为庆贺平倭援朝之役胜局已定的礼物……”

    “《好事近·渔父词》?”朱翊钧极为小心地接过了那封缎面奏折和那张绢帛字幅,放在手中久久沉吟。却见郑贵妃款步上前,将目光投注在那绢帛字幅之上,把申时行以方正遒劲的笔法写成的那篇《好事近·渔父词》轻轻诵了出来: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

    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

    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眼中浮起一丝淡淡的惘然:“申师傅,您这一去……朕的‘好事’真的是已经近了吗?”

    他喃喃自语之间,却没见到郑贵妃已在一旁暗暗潸然泪下……

    赵志皋深夜访石星

    石星从兵部办完公事之后,回到自己府中已是深夜二更了。他和衣躺在床榻之上,让自己从这段时间里纷繁复杂的事情中“跳”了出来,静心潜思。

    一代贤相申时行告病还乡了!这位为官行事素来颇具“镇之以静,虑之以密,持之以正”之长的三朝元老,如今猝然离京而去,必然会使朝中政局出现某种倾斜与失衡,从而触发一场难以避免的政治地震。可是,这场政治地震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益处呢?石星此刻亦是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

    论资历,应该是现任内阁首辅赵志皋取代申时行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了吧?然而,赵志皋一味优柔寡断、好静怕乱,似乎又不太为皇上所喜啊!……自己身为军权在手的兵部尚书,究竟又应该投在谁家门下方能求得片刻安稳呢?石星感到自己一时掉进了这个问题里爬不出来了。

    这时,管家石平在卧室门上轻轻一敲,站在门外禀道:“老爷,赵阁老现在府外求见,称有要事相商。”

    听到石平的禀告,石星不由得一愕:赵志皋身为内阁首辅,位阶在己之上,今夜竟然亲自屈尊登门来访,倒是令人意外得很!他急忙从床榻上坐起身来,微一沉吟,推门出去,对石平道:“请他到书房内相见。”说罢,便整了整衣冠,径自先行到书房门口去迎接了。

    按照礼法,石星应到客厅会见赵志皋,但为了表示尊崇与亲近,他就把会客的地方定在了带有私密性质的书房。而做出这个决定时,石星便有一种特殊的直觉,感到赵志皋今夜所来面谈之事必是非同寻常,似乎应以保密、安全为佳。那么,在这尚书府里,就没有比他的书房更为安全保密的地方了。

    片刻之后,年近古稀、须发苍白的赵志皋拄着皇上钦赐的龙头杖,有些蹒跚地走到石星面前,枯瘦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寒暄道:“这么晚了才办完兵部的杂务回府,想必石大人也有些疲乏了吧?请恕老朽冒昧,打扰石大人了!石大人竟在书房内室迎见老朽,足见石大人视老朽如家人,老朽多谢了。”

    石星连忙上前搀扶着赵志皋进了书房坐下,口中说道:“赵阁老以首辅之尊、古稀之龄亲临寒舍指教,石星受宠若惊,岂敢失礼?阁老其实不必亲劳大驾,只需喊个下人前来召唤一声,石星自当上门受教。”说着,又奉上一杯清茶,送到赵志皋手中。

    赵志皋坐定之后,咳嗽数声,调息片刻,方才开口说道:“事关重大,老朽岂能坐等石大人上门商议?”石星听他说得这般郑重,肃然问道:“何事竟劳烦阁老大驾亲临?望阁老明示。”

    赵志皋慢慢呷了一口清茶,定了定心神,才缓缓说道:“老朽今夜实是为了维护朝廷纲纪而来!”

    石星一听,不禁惊诧莫名:“维护朝廷纲纪?……”

    “是呵!维护朝廷纲纪!”赵志皋慢慢将手上茶杯放回到桌几之上,脸色一变,瞥了一眼石星,冷冷地说道,“怎么?石大人你在心头怀疑老朽维护朝廷纲纪的诚意?哼!想老朽那不成器的侄儿赵南平去年向藩夷索贿贪墨,举止失礼,损了朝廷纲纪——老朽不也是不徇私情、大义灭亲,亲自奏请陛下将他削籍治罪?这一切,当时石大人可应是历历在目哟……”

    “是啊!是啊!”石星听了,急忙连连点头说道,“赵阁老遵奉纲纪、公而忘私,堪称本朝百官楷模,在下也一向对此钦仰得很呀!却不知眼下何人损坏了朝廷纲纪,竟然要劳烦您亲自出面前去维护?”

    赵志皋听了他这么犀利的一问,不禁面色一滞,怔了半晌,方才开口,涩然说道:“石大人,请您深思一下:这世上谁人损了朝廷纲纪,才会令老朽如此大伤脑筋?您且猜一猜看。”

    “这……”石星顿时语塞起来,他干笑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石某可猜不出来……”

    赵志皋也不言声,左手扶着龙头杖,右手伸出手指朝半空中指了一指。

    “圣……圣上……”石星见状大惊,“赵阁老要学当年的海瑞去谏正圣上?”

    “今日傍晚,圣上将老朽一人单独留了下来,和老朽议了几件事,”赵志皋并不答他,右手一收,垂放到了膝上,抬眼正视着石星,悠悠说道,“说来这几件事中都有些与你石大人所辖的兵部和这段时间的平倭之役有关……石大人呀!只怕这一次你也难以置身事外……”

    “哦?何事竟与在下有关?”石星一听,心脏顿时为之一窒,转瞬间又突突地狂跳了起来!

    “石大人……依你之见,眼下的援朝平倭之役结局当是如何?”赵志皋淡淡说道,“或许,老朽还可以直白地再问一句:如果本朝一如既往地坚持下去,用多长时间才能彻底了结这场援朝平倭之役?”

    “如今八万倭虏已被李如松、宋应昌所率的东征大军团团围困堵在朝鲜汉城府中,而且倭虏的屯粮重地龙山大仓又被奇兵一炬焚之——他们已成困兽之境,唯有坐以待毙而已!”石星一边沉吟着,一边思索着答道,“倘若圣上能再举义师、增兵赴援,只需五六十日,本朝便能一举全歼汉城府中的八万倭虏了。即使陛下不愿再次兴师劳众,只要能将火器、粮草及时供应到东征大军营中,他们亦能在三四个月之后彻底困死那些倭贼……总而言之,快则用时两个月,慢则用时四个月,本朝东征大军便能彻底扫平倭虏,光复整个朝鲜了!”

    “唔……快则用时两个月,慢则用时四个月?”赵志皋自言自语了一句,拄着左手龙头杖站起了身,在书房中缓缓走了几圈,蓦地身形一定,咄咄逼人的目光倏然射向了石星,语气寒如坚冰地说道,“只不过,石大人有没有想过:待得李如松、宋应昌他们率领东征大军一举扫平倭虏、收复朝鲜全境之后,你石大人又该何去何从呢?”

    “何去何从?”石星满面愕然,微颤着声音说道,“在下不懂赵阁老此话是何意思……”

    “呵呵呵……石大人只顾着埋头一心为国忧劳,却不知自己目前正面临着莫大的危机啊!”赵志皋冷冷一笑,悠然说道,“有些事你现在听了,可不要出去乱传:今天傍晚圣上在御书房里单独召见老朽,所议之事便有一件是申老太傅在告病离京之前曾留下一份密折,是他的儿子专程送进宫来的……呵呵呵……石大人,你能猜到他这份密折里写了什么吗?”

    虽然明知道赵志皋是在故意“卖关子”,石星心底里急得猫抓猴挠似的,脸上却不得不赔着一片笑容,恭恭敬敬地说道:“在下愚钝,还望赵阁老不吝相告……”

    “申太傅在他的密折里进言给圣上,声称待援朝平倭之役大获全胜之后,便要请圣上及时论功行赏……”赵志皋缓缓说道,“他建议圣上:第一,要擢升宋应昌进入内阁辅臣之列;第二,要提拔那个写了《谏疾伐倭虏以定安国疏》的刑部侍郎吕坤接替即将离任的内阁次辅许国之位;第三么……”他话音一顿,瞧了瞧石星紧张得满头冷汗的样子,微微笑道:“他还建议圣上不仅要封赐李如松为‘平倭伯’,还要让他担任兵部尚书之职,执掌天下军权!而你,唉……”

    石星一听,只觉双耳内“咣”地一响,一阵眩晕,自己全身晃了几晃,几乎站立不稳,险些便要摔倒。他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全身颤抖着坐倒在房中的檀香木椅上,脸色顿时憔悴下来。

    事前他已不止一次听到和看到圣上对李如松、宋应昌的青睐和激赏,他也隐隐觉得圣上对这二人大有擢升重用之意,他也知道由于自己在去年倭兵入朝初期畏寇怯战消极回避而一直为圣上和申时行所不喜,但今夜听到赵志皋说自己将被免职闲置之时,他还是禁不住心头狂震、茫然失神!

    过了许久,石星才勉强在座椅上撑起身来,黯然说道:“古语有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下才疏学浅,难当其职,辜负了圣上的信任和厚爱……李如松、宋应昌率师征倭、功勋卓著……在下亦有退位让贤之意……唉!也不须圣上和内阁明示,在下择日便辞官告老了吧……”

    却见赵志皋坐在那里,半晌没有言声。他又缓缓端起了桌几上那杯有些微凉的清茶,慢慢放到唇边呷了一口,眯缝着双眼,捋着自己垂在胸前的须髯,悠悠说道:“石大人过虑了……申老太傅的密折,固然在圣上心里颇有分量,但本阁的进言圣上一向也还听得进去……这朝中要吏任免升降之事,倒也未必是申太傅一份密折便能左右得了的……”

    “赵……赵阁老!您……”石星将惊愕的目光投向了赵志皋,一副半信半疑、犹豫莫名的样子。

    “当年太祖高皇帝于开国之初,便留下了‘武官不得执掌兵部’的祖训……申时行竟然建议圣上将李如松从武官之职升任兵部尚书,分明是和当年的逆相张居正一样,公然损毁朝纲祖制……”赵志皋情绪愈来愈激动,一时说得心头火起,将茶杯往桌上一放,狠狠地说道,“他李成梁、李如松一家父子、兄弟同朝并肩封伯拜爵,满门荣贵,权倾四方,一时隆盛无比……哼!这全天下的大名大利岂能让他李氏一门占尽?长此以往,只怕昔日桓温专权、刘裕代晋之事,于今亦将重演!本阁深为大明社稷而忧心如焚哪!”

    “赵阁老……您……”石星听了赵志皋这番话,大是惊喜,心念一转,又道,“您可真是秉公不阿、守道不移的社稷柱石啊!……但圣上若是听信了申……申时行的谗言,一意要将李如松、宋应昌、吕坤等人借着平倭之功破格擢升上来……您看又当如何?”

    “呵呵呵……石大人真是实心眼!这平倭之功岂是李如松、宋应昌二人能够独力建立的?没有老朽的内阁居中统筹主持、你石大人的兵部和何致用的户部在后方为他们筹兵筹粮,他们又济得何事?”赵志皋阴阴一笑,冷冷说道,“反正,此刻倭虏已是强弩之末,不能危及我大明了……咱们倒是可以好好琢磨一下,如何才能让李如松、宋应昌无法独占平倭全胜之功而回?”

    说着,他伸出右掌,轻轻拍了一拍石星的后背,笑道:“李如松、宋应昌二人若是无甚大功而返,圣上即使有心破格擢升他们,亦是拿不出理由来说服内阁和群臣啊……他俩既是擢升不了,便只得待在原位不动,你石大人的兵部尚书之位岂不就稳如泰山了吗?”

    倭寇求和

    且说这二三十日来,汉城府被四万明军困得水泄不通,不要说明廷君臣心中有数,便是朝鲜国普通老百姓亦知倭虏大势已去、奄奄待毙。于是,在汉城府外明军行营周围,前来送粮送水以表感谢的朝鲜士民和放牧采樵恢复正常生活的朝鲜百姓,络绎不绝,成了明倭两军对垒阵前的一道异景。

    这日傍晚,大明“备倭招抚使”沈惟敬独自一人背负双手,踱出行营辕门之外,抬头望着对面汉城府城头上歪歪斜斜地悬在空中乱舞的丰臣氏“三叶桐”家纹战族,不禁叹息着自语道:“你们这些倭虏!想当日沈某冒险进入平壤苦口婆心劝说你们弃械降服,可你们不知好歹,视沈某剖明利害之言为浮谈空论……这下好了,全被我大明雄师团团包围,成了瓮中之鳖……唉!谁叫你们那么不识时务,落到今日这般境地,实属咎由自取……”

    他说到此处,忍不住又摇了摇头,转过身来,一边沉吟着,一边叹息着,慢步踱回了自己的寝帐之中。

    他刚在帐中木床上坐下,却听得寝帐一角一个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沈大人,别来无恙?小人等这厢有礼了。”

    沈惟敬听到声音,顿时吓了一跳,急忙扭头看去,只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从那角落里闪了出来!——二人均是一身明兵装束,一直走到沈惟敬近前才抬脸向他正视过来!

    一见之下,沈惟敬几乎要惊呼失声:这二人是乔装打扮成明兵模样的来岛通明与服部正全!

    “你……你们……”沈惟敬一愕,立刻伸手一下握紧了自己腰间的佩刀,稳住了心神,惊疑地看着他俩问道,“你们竟敢潜入寝帐意欲行刺本官!真是胆大包天!”

    “岂敢!岂敢!沈大人多虑了,”来岛通明脸上笑容可掬,躬身行礼道,“小人等今日虽来得唐突,却绝无谋害沈大人之心。请沈大人宽恕小人等不请自来之罪!”

    沈惟敬不愧是多年行走江湖的老手,加之自己又身处明军行营腹地,自忖一呼之下帐外随时有人可来救应,便放下心来,稳稳地坐在木床上,冷冷地拿眼瞥着这两个倭人,缓缓道:“古语有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这倭贼,偷偷摸摸进入我寝帐,却又是何居心?还不从实讲来?”

    来岛通明也不回答,只是眨了眨眼,向服部正全略一示意。服部正全立时会意,身形如电,一下闪到寝帐门口边上,握刀侧身从门缝处向外观察着,一副守门把风的模样。

    沈惟敬见此情形,正自惊疑不定,却见来岛通明双拳一抱,向他面前“扑通”一声跪倒下来,双目泪光盈然,叩头说道:“沈大人,我们倭人冒犯了天朝雄师的神威,昧于大势,察事不明,妄自逞强,不听您的苦心劝告,终致今日四面楚歌、在劫难逃。细细想来,小人等实是无颜再见沈大人您啊!”

    沈惟敬没料到来岛通明一上来便是跪地哀号道歉,不禁心头一震,片刻间即恢复平静,抚着颌下短须,冷冷道:“你这倭贼,当时不知进退、一味逞强肆凶,而今见到大势已去,方才回心转意、自甘求饶……晚啦!一切都晚啦!如今我朝数万天兵已将你们围得插翅难飞……你们此刻除了乖乖出城缴械受死之外,岂有他途?”

    来岛通明听了,垂着头不敢应声,隔了半晌工夫,才又抬起脸来,看着沈惟敬,哀哀说道:“沈大人……只怕咱们此刻便是想要乖乖出城缴械投降,你们大明国的李提督和宋经略也不会答应的……他们一心要取咱们的项上人头到你们大明国的皇帝陛下那里论功领赏哪……”

    沈惟敬听到此处,全身便似遭了电击一般微微一颤,脸色也顿时变得有些铁青难看了。

    来岛通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下欢喜,却是不动声色,继续说道:“李提督、宋经略自恃兵强械精,只想着将咱们这十多万倭人斩尽杀绝……他们将我们倭人杀得越多,自然所立的战功也就越大……不过,请沈大人恕小人多嘴:在旁人看来,这一番贵国天兵入朝,李提督、宋经略必会名利双收、满载而归;而您沈大人,虽身为‘备倭招抚使’,也在这场大战之中倾尽了血汗、费尽了苦心,只怕最终却将无功而返、为人所笑啊!”

    沈惟敬是何等聪明之人,岂能不知这日本人满口花言巧语是挑拨离间之意?他静住了心神,压下了满腹杂念,冷冷一哼,道:“那日本官前往平壤城中,已是向尔等陈明大势、剖清利害得失,尔等冥顽不灵,置本官的苦心招抚于不顾,悍然逞强,自取其祸,而今又怨得了何人?罢、罢、罢,尔等今晚也休要来此巧词游说,自行回去乖乖束手受死吧!本官宁愿寸功不立,也不想和尔等多谈什么……”

    “沈大人……沈大人……请恕小人多言之过,”来岛通明听沈惟敬说得这般直截了当,不禁一时慌了神,急忙垂头哀哀泣道,“您有所不知,现在我汉城府中八万倭人,个个都在为当日拒绝了您的苦心劝降而后悔莫及啊!……无论是宇喜多大统领,还是小早川长老,他们都说:早知今日遭到这般惨败,还不如当时便接受了您的招抚。现在追想起来,还是沈大人所言不虚,字字句句都是为了我们倭人的大局着想啊……此刻,大家知道再后悔也是晚了,故而也不敢奢求什么……

    “不过,我们倭人最是知恩图报,既然明白了沈大人您当日的苦心招抚确是为了我们好,便将您的大恩大德铭记于心——此番小人前来,就是奉了宇喜多大统领、小早川长老、小西行长大将等人的重托,向您道歉来了……”

    说着,他从自己胸衣处摸出一个锦袋,捧在手中,恭恭敬敬递到了沈惟敬面前,道:“这袋子里有二十四颗我们日本国的极品珍珠,最小的一颗也足有鸽蛋大小……它们全是我们倭人敬奉上来感谢沈大人不吝招抚的一点儿微薄心意……恳请沈大人笑纳!”

    然而,沈惟敬并没有伸手来接,而是冷冷地看着他,坐在木床边一动不动:“你这倭虏居然想用这二十四颗珍珠收买本官?”

    “哪里!哪里!”来岛通明仍是伸手捧着那袋珍珠,讪讪地说道,“沈大人高风亮节、才识过人,岂是在下一袋珍珠所能收买的?您若是生气,小人立刻便与服部君辞别而去。只是您对我们倭人的恩德,小人等自会铭记一生的。”

    他说了这番话后,见沈惟敬仍是不为所动,只得回过身去,便欲招呼服部正全一道向沈惟敬告辞而去。

    这时,却听沈惟敬的声音在他身后缓缓响起:“且慢!”

    听到他这一声低呼,来岛通明急忙转过了身,一脸惊喜之色,声音微颤着问道:“沈大人有何吩咐?”

    沈惟敬慢慢从木床上站起身来,背负着双手,在寝帐内静静地踱了七八步,也不抬头看他二人,目光凝注在帐中一个角落处,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来岛通明,看来你们倭人此番甘愿求饶降服,确是毫无疑问的了。只是,在目前你我双方所处局势之下,你们有何理由能够让本官回去说服我大明国的皇帝陛下和内阁重臣们接受你们的求饶呢?”

    来岛通明站在原地,蹙眉凝眸沉吟了许久,方才缓缓答道:“沈大人,请恕小人直言:依小人之见,虽然如今我八万武士尽被你们天朝雄师团团围困,但你们若要决意将我等全力殄灭,其实亦有‘三难’之忧;反之,你们若是乘机接受了我等的告饶求和,则必有‘三利’之喜!就凭这‘三难三利’之言,沈大人便可拿去说服贵国的皇帝陛下和内阁重臣们了。”

    “呵呵呵!你这倭虏倒是颇饶舌啊!”沈惟敬笑了一笑,逼近前来,半讽半嘲地问道,“有何‘三难’之忧?又有何‘三利’之喜?你且从实道来。”

    来岛通明仍是神情肃然,沉吟少顷,答道:“既然沈大人允了小人直言,小人也就直言无忌了:第一个难处,是你们明兵仅四万有余,而我倭人则有你们两倍之多。攻进城中白刃相接之时,众寡悬殊,明兵便是要将咱们斩尽杀绝,只怕亦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于己于人均为不利!沈大人以为然否?”

    沈惟敬听了他这一句反问之语,不禁微微一怔,答道:“我天朝大军本就无意与尔等做此两败俱伤的困兽之斗,待得困到尔等弹尽粮绝之时,自能将尔等轻轻巧巧一网打尽!”

    “呵呵呵……此策倒是甚妙,”来岛通明微一点头,话锋一转,又道,“但是,你们便会碰到第二个难处了:我们在汉城府中尚有积粮数十万石,可以支撑三四个月的时间。在这三四个月里,咱们八万武士自会千方百计以求突围……你们四万人马,纵是昼夜不息连续奋战,也难免会有左支右绌之时啊!……”

    “这有何难?我天朝皇帝陛下和内阁岂会容忍尔等苟延残喘?不须费时半月,便会有各路援军源源不断开赴汉城府下,”沈惟敬冷冷一笑,说道,“等到天兵云集之时,尔等自是无人能逃,唯有束手待毙!”

    “天兵既能自四方云集而来,”来岛通明针锋相对地说道,“而我倭国上下又岂会坐视八万同胞悉数葬身于朝鲜汉城?实不相瞒,本国太阁大人如今便已集结了三十万武士,个个整装待发,随时准备渡海直入朝鲜,与大明天兵决一死战!——这便是你们将要碰到的第三个难处。”

    “三十万武士?你们太阁大人手下倘若真有三十万武士随时可以赴朝增援,”沈惟敬冷冷笑道,“那么你们又何必深夜冒险来此告饶求和?以尔等诡诈多变、反复无常之心性,来岛通明,你又何必在本官面前满口大话、虚言壮胆?”

    来岛通明脸上微微一红,缓缓说道:“小人此言是虚是实,日后沈大人自能明了。不过,你们在与我汉城府中八万武士一直对峙下去的三四个月里,一切意外之变均有可能发生……这一点小人相信沈大人心底也是清楚得很。

    “若是大明天兵真能顺应时势,与我等撤军罢战,放了我八万武士一条生路,则实有‘三利’:第一大利便是双方握手言和,再无士卒伤亡,实系两国百姓之福;第二大利则是显出了大明天朝的恢宏气度与恩威并施的高明方略,一举便能收服我等海岛国民之心;第三大利则是我等倭人从此便对大明天朝感恩戴德,甘愿臣服为天朝上邦的东藩属国,世世代代永不言叛!

    “而沈大人若能以此‘三难’、‘三利’之言说服了大明皇帝陛下接受我等告饶求和,则您必会立下旷世奇功,为明倭两国士民万世称颂!”

    “这……”沈惟敬听了来岛通明之言,不禁有些动容,低低念了一句“旷世奇功、流芳史册”,过了良久,道,“倘若你等真有告饶求和之心,本官也不是不能将你等此番心意呈达本朝兵部和皇帝陛下知晓……只是,这告饶求和之举,假若单是你等汉城府中将士之意,兵部和圣上也不过将其视为‘穷寇濒死哀告之语’,恐怕不会采纳呢……”

    “沈大人,您有所不知,”来岛通明急忙又从胸衣处取出一本绢绸折子,恭恭敬敬捧在手上,躬身说道,“向大明国臣服求和,并非单是我汉城府中守军将士之意,而是取得了天皇陛下和太阁大人同意了的。喏……这绢折便是我日本国献给大明皇帝陛下的‘求和臣服书’……沈大人将它呈给大明皇帝陛下,必是大功一件啊!”

    “由你们天皇陛下和太阁大人亲自签印同意进献我朝的‘求和臣服书’?”沈惟敬一听,不禁大喜过望,急忙伸手接了过来,一边翻阅一边感慨着说道,“有了这份‘求和臣服书’,才能证明你们举国上下甘愿臣服为藩的诚意嘛……”

    沈惟敬的阴谋

    一只只黄鹂在明媚的阳光中飞来飞去,不时从柳枝垂缝间穿过,发出婉转动人的鸣叫。

    开城府朝鲜行宫的后院里,李昖神情悠闲地在林荫小道上漫步。柳成龙、柳梦鼎、郑昆龙等朝鲜文臣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脸上都挂满了难得的笑容。

    如今,汉城府八万倭寇被李如松、宋应昌率领的东征大军团团包围在孤城之中无处可逃,已成釜底之鱼——朝鲜全境河山光复、妖氛涤净之时,已是指日可待矣!且不说李溢、权栗他们已是到处在组织义军进行大反攻,就是柳成龙、柳梦鼎等文官们也已经在私底下里暗暗谋划战后重建等具体事宜了。

    身为朝鲜国君的李昖,自然比任何人都显得开心——自己历尽劫难,终于快要重返汉城王宫了!

    他正在暗暗思忖之际,一个内侍趋步上前,在他身边垂手禀道:“启禀大王,大明备倭招抚使沈惟敬大人前来求见。”

    “沈大人?”李昖心中微微一动:这沈惟敬近几个月来一直退隐在后方幕府之中寂寂无闻,几乎都快要被人忘记了。不知他今日所为何来?然而,李昖本人也从自己派驻大明朝北京的朝鲜使者送回来的讯报中得知沈惟敬和大明兵部尚书石星一家关系亲密,来头甚大,也是怠慢不得的。于是,李昖便向那内侍开口吩咐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只见沈惟敬身着一袭红绸长衫,昂首阔步而来。李昖带着柳成龙等人急忙满脸堆笑,远远地便迎了上去。

    “殿下,沈某在此祝贺您社稷光复可期了!”沈惟敬一上来就向李昖抱拳道。

    “哪里!哪里!朝鲜此番能取得全境光复、妖氛涤净之伟绩,皆因大明皇帝陛下授任有方、大明将士浴血奋战!”李昖急忙恭声而答。

    沈惟敬一边寒暄着,一边暗暗朝他看去。李昖虽然不知究竟,却也只得挥了挥手,让陪侍诸臣们退了出去:“本王有要事与沈大人相商——尔等暂且退下。”

    待得这行宫后院只剩下李昖和自己两个人之时,沈惟敬才将笑容一敛,换上一副森寒如冰的表情,冷冷道:“大王殿下,您可知道您自己眼下的情形是吉凶齐来、祸福双至么?可谓‘既有大吉,又有大凶’,‘既有大喜,又有大忧’?”

    “唔……沈大人此话怎讲?”李昖如遭当头一棒,心弦蓦地一紧,面色大变。

    “您的大吉,在于朝鲜即将全境光复、倭寇尽驱;您的大凶,亦是在于朝鲜即将全境光复、倭寇尽驱!引申而言之,您的大喜,实在于此;您的大忧,亦在于此!”

    李昖顿时瞠目结舌:“沈……沈大人,您……您何出此言啊?朝鲜即将全境光复、倭虏尽驱,这对于本王而言,有百吉而无一凶、有百喜而无一忧——您只怕有些讲错了……”

    沈惟敬斜眼瞧了瞧他,缓缓摇了摇头:“大王殿下真是实心眼的大好人!如今您早已立于危岩之下、卧于睡虎之侧,可谓大祸临头呀!”

    李昖面露难堪:“沈大人如此隐隐晦晦、危言耸听,本王实在是听不明白。”

    沈惟敬双目倏地掠过一道光芒,探身凑上前来,放低了嗓音对李昖道:“大王殿下可还记得前年您第一次派使臣到我大明皇宫告急求助之际,大明朝廷便有一种声音是要求派遣监军护藩大臣入驻朝鲜统领军政的么?”

    “这个……本王倒是不很清楚。”李昖其实心底似明镜一般,但这时候当着沈惟敬的面也只有假装糊涂了。

    “那大王殿下又记得去年你第二次在倭虏兴师入侵之后派柳梦鼎、郑昆龙二人再赴我大明皇宫泣血求援之际,大明朝廷又有一种声音要求将朝鲜先行纳入我大明版图之内再以‘护境安民’的理由出兵相助么?而且,沈某好像听内阁辅臣张位大人公然提出过这种意见的……”

    李昖这时不好回避了,只得嗫嚅着说道:“这种说法,本王倒也略略有些听闻……张大人在去年祖承训将军兵败平壤之后就再没提过这样的意见了……大明天朝皇恩浩荡、仁盖八荒,待我朝鲜以偏邦藩国之礼始终未变……”

    “可是你知不知道:就在七天之前,我大明朝又有言官上书请陛下准备待到汉城府倭虏被东征大军一举荡除之后,便立即把朝鲜全境收为我大明朝版图之内的第十四个布政使司!而李如松、宋应昌二人就是这个朝鲜布政使司的第一任总督和巡抚!”

    “怎……怎么会这样?”李昖一听,顿时惊得满脸煞白,“那……那天朝上邦对我们这些藩国臣属又……又当如何措置呢?”

    沈惟敬淡然说道:“这有什么‘如何措置’的?大明朝廷届时一纸诏令下来,您和您的朝鲜藩国臣属便自当免去一切军政之职,转为‘食邑享禄,虚位以尊’的藩王和幕府臣僚罢了……”

    “不!不!不可能!大明皇帝陛下绝对不会如此行事的!”李昖连连摇头,“沈大人,您莫要再拿此事戏弄本王了……”

    沈惟敬的声音一下变得冰冷刺骨:“大王殿下,您认为沈某会拿偌大的一个事件来戏弄您吗?若不是平日里大王殿下您与沈某多有交情,沈某感念您的礼遇之恩,沈某岂会如此甘冒奇险而来向您告知?”

    李昖听了,全身顿时如坠冰窟,面色惨白:“这……这……这如何是好?天……天朝不是一直宣称此役乃是为了除暴安良、存亡续绝而来吗?本……本王要到北京去……去亲自恳求大明皇帝陛下高……高抬贵手!”

    “恳求大明陛下高抬贵手?!”沈惟敬冷冷一笑,“您还是先掂一掂您自己到底有什么资格,去求得了别人把辛辛苦苦死伤数千将士、耗费无数钱粮从倭寇手中硬夺回来的三千里河山白白送给您吧!”

    “这……这……大明天朝不……不能这样言而无信啊!这会有损四海观瞻的!”李昖猛跺着脚几乎像疯了似的失声吼道,“我……我朝鲜宁可将每年全境州县所收的税赋一半进贡给大明天朝,作为偿谢之资,也……也不能被大明天朝纳为第十四个布政使司啊!”

    沈惟敬见他确是被吓得有些急了,眼珠一转,上前向他温声宽慰道:“殿下莫急莫躁!莫急莫躁!沈某和石尚书都同情您和你们国家的遭遇……俗话讲:‘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有心,万事皆有转圜之余地的……”

    李昖一听,不觉精神一振,就如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拉住沈惟敬的袖角,含泪哭道:“沈……沈大人,本王知道您和石尚书一向交好,您……您可得托石尚书等大人务必在大明皇帝陛下面前为本王和朝鲜多多美言几句……本王和朝鲜一定会有重谢的!”

    沈惟敬笑道:“是啊!是啊!沈某和石尚书他们都是不忍坐视您和朝鲜遭此厄运的……只是,像李提督、宋经略等人为了贪恋做这朝鲜布政使司第一任总督和巡抚,他们的想法就有些难说了……”

    “李提督?宋经略?”李昖闻言,把头摇了又摇,“他们不是这种贪功谋私的人!……对了,本王也要向他们求一求去……”

    “您可千万别去乱求他们!”沈惟敬双眸之中寒光一闪,“他们纵是不贪做这朝鲜布政使司的第一任督抚之位,但毕竟是死命效忠于大明皇帝陛下的大臣……万一大明皇帝下了诏书令他们将汉城府中的倭虏铲除净尽,抽过身来再收拾你们怎么办?他们还会为你们而抗旨吗?……”

    “这……这……”李昖顿时有些结巴起来。

    “所以,依沈某之见,您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李如松、宋应昌他俩剿除汉城俘虏……您一定要明白这一点:倭虏一旦被他们顺利铲除净尽,就是他们前来收纳朝鲜之时了!”

    “阻止他们剿除汉城倭虏?”李昖满脸泪光地哭道,“这……这不是逼着本王去帮助肆意屠杀我朝鲜军民的倭寇脱险吗?”

    “这个时候您只能延缓和阻挡李如松、宋应昌他们取得平倭之役的彻底胜利!”沈惟敬的目光阴冷得就像两道毒蛇的信子,“沈某不是叫您如何帮助倭寇从汉城府中逃命脱险,是为了保住你们朝鲜藩国……你们可以向大明朝廷呈上一道《请大明收兵罢战表》,便可让李如松、宋应昌再无盘踞朝鲜本土的理由,直逼他们班师回朝!”

    “沈……沈大人您这样讲,固然是为了我们朝鲜着想,但……但是,倭虏缓过气来之后又逞凶反扑过来怎么办?倭虏是一条永远也喂不饱的大疯狗啊!咱……咱们不能作茧自缚啊!”李昖毕竟是吃过倭寇的大苦头的,对他们仍是心有余悸。

    “这个……大王殿下您不用担心!倭虏他们早被我大明天军收拾得服服帖帖、跪地求饶了……您有所不知,那个不可一世的日本关白丰臣秀吉已经向我大明呈递了充满奴颜婢膝之词的《称藩求和书》,自愿称藩归顺我大明!”沈惟敬微笑着道,“若是没有他这份《称藩求和书》做保障,我沈惟敬也不敢来和您商量这些事儿啊!……我沈惟敬就是感激您的一番礼遇之恩,这才冒险前来相助的……”

    李昖两眼哭得红红的,上前一把抓住沈惟敬的双手,哽声说道:“本王在此多谢沈大人您的大恩大德了,本王会照着您的建议切实去做的!只要能让我朝鲜国存在下去,本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石星的抉择

    这日收到沈惟敬呈来的日本国《称藩求和书》和朝鲜国王李昖的《请大明收兵罢战表》之后,石星如获至宝,一把捏在手里,便要立刻去见赵志皋,共商与倭虏议和退兵之事。

    他正欲出衙,却听下人来报:“琉球国使臣尚明哲声称有抗倭要事前来求见。”

    这琉球国君臣是大明朝在日本国附近监视倭寇动态的第一道“眼线”。他们长期负责向兵部提供倭国情报,倒是不可小觑。石星纵是一心急着要去拜访赵志皋,此刻也只得按捺住性子,让下人宣尚明哲进入兵部议事堂中禀明倭情。

    只见尚明哲一身素服,面色有些戚然,缓缓进了堂中,向石星躬身行礼道:“在下尚明哲,奉本国大王之命及大明游击将军许仪大人之重托,特来石大人处禀报倭国要情。”

    “许……许仪?”石星不禁迟疑了一下,拍着脑袋半晌方才想了起来,“哦……哦……一年多前送讯给赵大人和本座要提防倭虏入侵的那位蛰居倭国的福建游击将军?……这一次,你们和他又探得了什么倭情前来禀告?”

    尚明哲双手一拱,正欲禀告,却见石星右掌一抬止住了自己,似乎有些得意地说道:“且慢!先让本座猜一下你们今日所欲禀报的倭情吧——如果不出本座所料,你们今日应该是来向我朝禀报倭国上下意欲臣服大明、告饶求和之事的!对不对?”

    “怎么?倭国已经来使告饶求和了?”尚明哲听了,心头一震,不由得失声惊道,“他们可真是神速啊!……”

    “是啊!倭国的国君和太阁大人联名签署了《称藩求和书》已于近日进呈给我天朝了,”石星哈哈笑道,“本座派往朝鲜的‘备倭招抚使’沈惟敬当真是不辱使命,‘不战而屈倭之兵’,居功甚伟啊!当然,你们琉球国君臣一心呼应我天朝,为我天朝多方刺探倭情,功劳也是不小!本座自会启禀圣上,对你们琉球国给予褒奖与赏赐的……”

    “石大人!”尚明哲心中一急,也顾不得失礼,开口打断了石星滔滔不绝的讲话,“这倭国派人前来递交《称藩求和书》是假,拖延时机、潜伏待变、保存实力、再谋出击是真!您千万不可为他们的花言巧语所骗哪!卑职此番火速进京,便是要告诉您这一真相啊!”

    石星呆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蓦地向外一挥手,堂中侍立的郎官和下人们见状,纷纷会意退了下去。议事堂内便只剩下了他和尚明哲二人。

    “你们这么说可曾有什么证据?”石星冷冷说道,“我天朝内阁对倭国国君和太阁大人所呈献的这份《称藩求和书》非常重视,正准备根据它和倭国进行谈判……你们在此刻却送来倭国‘假求和、真备战’的情报,一定要慎之又慎哪!”

    “石大人!卑职冒险前来北京送此情报,焉敢有假?”尚明哲慨然说道,“您可以不相信卑职,但许将军送来的情报您应该会相信吧?更何况,您有所不知:许将军为了掩护卑职将这个情报顺利送到大明,已经壮烈牺牲在倭贼屠刀之下了!”说到后来,他已是满面流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许仪已经牺牲了?”石星面色一黯,坐倒在堂上圆椅之上,喃喃自语道,“他真乃我大明朝彪炳千秋的忠臣义士哪……数十年隐居海外默默为国效力,始终无怨无悔、不求回报……难得!难得啊!”

    “这是许将军遇难之前托付卑职带给您和朝廷的倭情讯报……”尚明哲从衣襟处取出一封信函,捧在手中,含泪呈了上来,哽咽着说道,“那日在名护屋的木房之中,卑职藏身在地道之中,听到地板上许将军和倭贼们激战到力尽身亡,始终没有呻吟一声,没泄露半分机密……所以,他们一直还以为许将军只是一个刺客……”

    石星面色凝重,用双手接过了那封信函,慢慢拆开,细细阅看起来。过了许久许久,石星目光才从信笺纸上移开,投注在尚明哲的脸上,缓缓说道:“他在这信函中说:倭国境内如今已是人人厌战、兵疲粮竭,连三万人马都征召不上来,而且又有德川氏等强藩怀有二心,丰臣秀吉自己也陷入了身后立嗣纷争之中,根本无力向外增兵征战……倘若我天朝大军能在汉城府下一鼓作气、再接再厉,必能‘毕其功于一役’,打得倭国自此元气大伤……他这些情报可都是真的?”

    “许将军所言句句是实,毫无谬语,”尚明哲深深地点了点头,肃然说,“许将军还刺探出丰臣秀吉已经身患沉疴、其命不久,一定承受不了此番汉城之败……他若受此刺激而暴病身亡,则倭国必将再度陷入分崩离析之中……大明天朝雄师甚至可以渡海长驱直入,一举将日本纳入天朝版图……”

    石星听了,脸色微微一动,却立刻又沉了下来,心底暗道:看来,倭国确实已成了强弩之末,苟延残喘……也许我大明雄师在汉城府下再加最后一把劲,便真能“毕其功于一役”……唉!……若是如此,那可真是太便宜李如松、宋应昌二人了……他俩轻轻巧巧便摘得了这旷世奇功……真是羡杀老夫了……

    一念及此,石星心神一荡,忽又在脑际浮现出了赵志皋那阴沉、诡异的面影和他那一张一合喋喋不休的嘴……他的那些话一瞬间回荡在脑海里:“……他李成梁、李如松一家父子、兄弟同朝并肩封伯拜爵,满门荣贵,权倾四方,一时隆盛无比……哼!这全天下的大名大利岂能让他李氏一门占尽?……”

    “石大人……石大人……”尚明哲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飘来,终于将石星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唤回到现实里来,“您……您怎么了?”

    石星猛地一咬嘴唇,让剧烈的疼痛迫使自己定下心来。他慢慢收起了那封信函,脸上表情渐渐恢复了平静,然后面向尚明哲沉沉说道:“多谢尚大人和许仪将军的这些倭情讯报了。本座一定会火速将它们亲自带入宫里转呈圣上知晓。大概用不了多久,内阁和圣上便会决定增兵朝鲜,一如你们所言,‘力求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荡清倭虏之患!”

    “对!对!对!”尚明哲听得连连点头,喜道,“石大人和大明皇帝陛下若能如此重视卑职和许将军进献的这些倭情讯报,则许将军泉下有知,也必是毫无遗憾了!”

    “另外,本座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石星忽然面容一肃,正色道,“依本座之见,我天朝此番必会大兴义师,对倭国大加挞伐。故我天朝极有可能会及时调遣福建、浙江、山东等各省水师数路齐进,直取日本本土……但这一切还须得有请贵国作为我天朝水师的先导,一路引导着我们打到日本岛上去……所以,尚大人也不必在此久留,应当尽早返回贵国,禀报给贵国大王知晓,事先做好各种准备——你意下如何?”

    “石大人所言极是!我琉球国本就是天朝上邦的藩国,自当为天朝雄师平倭靖虏尽绵薄之力,岂敢推辞?”尚明哲一听,急忙躬身敬礼答道,“卑职今日便立刻启程赶回本国,将您这番意见禀明本国国王,为日后协助天朝水师渡海征倭早做准备!我们将在台湾东北之钓鱼屿设立灯哨,以备日后指引天朝水师北上平倭!”

    说罢,尚明哲也不再滞留,真的便起身告辞了,匆匆往驿舍赶回,收拾行装去了。

    石星也满面堆笑,一直将他送出兵部大院门外,亲眼目送着他上马远去之后,方才转身回了议事堂。

    坐在议事堂上,石星静静沉思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然后,他唤进了自己的贴身心腹郎官崔达,低声附耳吩咐道:“你下去偷偷买通几个漕帮的水贼,让他们一路跟着这刚出院去的尚明哲。待他乘舟离开我大明国境之后,在海路上觑个机会,把他不留痕迹地除了……切记!切记!要制造出海盗杀人劫物的迹象!不得留下丝毫的把柄和纰漏……”

    朱翊钧坐困紫禁城

    “爱妃……你瞧此番倭国呈进来的这份《称藩求和书》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为之呢?”朱翊钧坐在寝宫中的龙椅上,沉吟着问侍立在自己身旁的郑贵妃道,“近来朕看内阁和兵部的意思,他们似乎对这份《称藩求和书》有些信以为真哪……”

    郑贵妃静静地站在那里,半晌没有答话。她的反常神态引起了朱翊钧的注意。朱翊钧心底微微一惊:郑贵妃若是在平时遇到自己问这样的事儿,一定会慷慨陈辞、直抒己见,今日却不知为何竟变得沉默不语了?他念及此处,便缓缓站起身来,捧住了郑贵妃那一双晶莹得如同象牙雕刻出来的手,凝视着她,支吾了片刻,缓缓问道:“爱妃,你这几日怎么了?朕觉得你近来似乎心事重重的,话也少了许多……”

    郑贵妃静静地听着,忽然便哽咽了,两串晶莹的泪珠儿立刻滚落下来,溅在衣襟上像珠花儿般绽了开去,她也不抽回自己的双手,哽咽抽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了平静,柔声道:“陛下……臣妾没什么事儿的,其实倭国此番呈进《称藩求和书》,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都已证明了我天朝大军确是稳操胜券。记得一年多前,那丰臣秀吉写给朝鲜国王李昖的《逼降示威书》的言辞是何等的傲慢与狂妄……如今他们写来的《称藩求和书》又是何等的恭敬和卑顺……说到底,还是陛下用人有方、指挥得当,将倭虏的锐气打掉了啊……”

    “那么,目前应当如何处置倭国的这份《称藩求和书》呢?”朱翊钧沉吟了一下问道,“要接受他们的求和称藩之举还是继续一鼓作气将它们歼灭干净呢?朕现在也很犹豫啊……爱妃你意下如何?”

    “这……这……”郑贵妃玉颊一红,竟没了先前那般慷慨直言的英气,嗫嚅了半晌,才悠悠答道,“世祖一朝之时,太师徐阶有言:‘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能与陛下坐而论道者,内阁与六部也;能为陛下起而行道者,内阁与六部也。陛下须多多与内阁、六部商议才行。”

    “爱妃!你……你好像有些变了……”朱翊钧没料到郑贵妃今日竟会说出这般言语来,正自惊疑之际,却见一直侍候在御书房门口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双目含泪,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卷来,膝行上前,把书举过头顶,呈到了自己面前,哽咽着说道:“请陛下不要对娘娘多心了,您先看一看这个吧!”

    朱翊钧接过这本用新纸印刷的书卷,凝眸一看,见到瓦蓝色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两个魏碑体的大字——《女诫》。

    “《女诫》?”朱翊钧一愕,不禁脱口念了出来。这《女诫》是太祖高皇帝开国之初就让人修的一本书,旨在训诫所有后宫嫔妃眷属只能谨守女人本分,不得干政。违令者轻则打入冷宫,重则处以极刑。而这本书也就成了本朝后宫女子的圭臬,谁也不敢轻易违逆。朱翊钧见此刻陈矩当着郑贵妃的面呈上《女诫》,不禁失声问道:“陈矩,你呈上这本书是何居心?大胆奴才,你竟敢用这书来影射朕倚若龟蓍的爱妃……”

    “奴才岂敢?奴才岂敢?贵妃娘娘贤德无双,奴才恭服至极,岂敢生此邪心?”陈矩连忙俯下身子,诚惶诚恐地答道,“启禀万岁,奴才所呈上的这本书,是来自御史台的。”

    “来自御史台?”朱翊钧看了看满面委屈的郑贵妃,拿起来扬了一扬,诧异地说道,“依朕看来,这本书还是新版的。”

    “万岁所言极是,这书确是新版的,”陈矩从地下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朱翊钧,继续说道,“自从申太傅告病离京之后,京城内彩石轩书坊一连几天赶印了三千本,两天内抢购一空,买者多半是京城官员,听说御史台的官员是人手一册。”

    “这彩石轩有何背景?你这奴才没派锦衣卫去查一查吗?”

    “奴才派人去查了……”陈矩迎视着朱翊钧凌厉的目光,犹豫了片刻,才缓缓答道,“奴才查出,这个彩石轩的主人李伟仪和国舅爷李高、御史台诸位言官过从甚密……”

    “李高?哼!他还在记恨当日郑贵妃劝朕断了他大捞‘黑心钱’的财路吗?”朱翊钧咬着钢牙,面色一凛,站起身来将那本《女诫》往地上一摔,愤然说道,“想不到申师傅这位朝廷庙堂的‘镇妖巨石’刚一告病离京,什么蛇蝎鬼魅都跳了出来……太祖高皇帝在世时还有孝慈高皇后辅佐理政哪……郑贵妃于朕可谓裨益甚大,岂是这些宵小之徒抹黑得了的?!”

    郑贵妃跪倒在地,悲不自胜,哀哀泣道:“有陛下这般体贴之语,臣妾便已感激不尽。如今倭虏大势已去,朝鲜战局已定,臣妾这一两年焦心苦思,也已经太累了……日后臣妾只想待在后宫静心照抚一下常洵我儿,朝政大事还请陛下自行与内阁、六部议决而行……臣妾相信以陛下之英明睿智、独立不挠,必能开创我大明皇皇盛世的……”

    “爱妃……”朱翊钧心头一酸,竟也跪在她面前,与她握手而泣,“你为朕和大明社稷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任劳任怨,朕和大明朝却一直难以给你一个母仪天下、布泽四海的‘名分’,朕是有愧于你呀……”

    蝉虫在紫光阁外的绿荫丛中忽长忽短、忽扬忽抑地鸣叫着,一声接一声,吵得阁中议事的大明君臣个个心头生烦。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额角沁出了密密的油汗,虽然陈矩一直侍立在他身旁拿着团扇为他拂风吹凉,但他脸上的烦躁难耐之色却始终挥之不去。

    赵志皋、张位、石星、何致用等人赐了座,正商议着抗倭大事。

    “哦……这倭贼也忒狡猾了,现在一见形势不妙,自己全军困守孤城,便想前来示弱乞和!”张位愤愤地说道,“这世上竟有这等干尽了坏事还来讨便宜的勾当?依微臣之见,还是须得按照李如松、宋应昌所呈奏章之言,积极从各方筹兵筹械,再行挞伐,将倭虏一举歼灭于汉城府中,不留任何后患!”

    朱翊钧听了,缓缓点了点头,说道:“张爱卿所言甚是。赵阁老、石爱卿、何爱卿,尔等有何高见?”

    赵志皋面无表情,只是轻轻咳了一声,向石星偷偷使了个眼色。

    石星会意,拿起倭国的《称藩求和书》,禀道:“陛下,倭国此番历经平壤之败、碧蹄馆之败、龙山大仓失守等一系列惨败之后,已然惶惶不可终日,只得送来了这份《称藩求和书》。看来,他们确系胆破心灰,不敢再与我天朝大军负隅顽抗。所以,这次他们前来称藩乞和,实在是形格势禁,别无他途啊!”

    看到朱翊钧也在点头赞同,石星大起胆子,又道:“目前,此情此景之下,十多万倭虏的性命,均是系于陛下一念之间耳!陛下若要效行汉武帝那般开疆拓土、武功彪炳的雄主,便可大举征伐,一举荡平倭虏,并乘机将倭国土地纳入我大明版图;陛下若要效行周文王那般怀柔四夷、文治赫然的仁君,便可以德服人,接受倭虏的哀告乞和,收服他们为东藩属国——一切还望陛下自行决断!”

    朱翊钧听了,觉得石星这一番话弯来绕去的,仍然没有切中要害,便开口点明道:“朕无论是效行汉武也罢,效行周文王也罢,都不可能仅凭这一纸乞和空文便撤军罢战的!他们若是真要求降乞和,何不径自在李如松、宋应昌阵垒之前缴械面缚、负荆请罪?”

    “陛下,倭人乃是荒岛蛮夷,不识礼法,不通文理,蒙昧得很!他们只怕在李如松、宋应昌阵前缴械投降会被我天朝大军一举屠之……所以,只得辗转千里送书上呈御前,乞求陛下格外开恩……”石星微微沉吟着,又道,“此情此景,还须陛下洞察。”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沉下了脸,半晌不答。

    石星瞥了瞥赵志皋,向他丢了个眼色。赵志皋见状,咳嗽一声,捋了捋须髯,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陛下,老臣也赞成将倭虏一个不剩地尽行驱除。不过,请恕老臣直言:近来,漠南蒙古胡虏铁木尔与海西女真纳林布禄在辽东大肆逞凶,顾养谦勉力自保之余仍是十分吃紧——他那告急求援的公函,已经在老臣的案头摞了足足有半人高了!看来,只怕尚未待到朝鲜倭虏荡尽,辽东已呈岌岌可危之势矣……”

    “这紫光阁外的蝉虫真是吵得太厉害了!”朱翊钧面色涨得通红,陡然开口打断了赵志皋的话,厉声向陈矩呵斥道,“陈矩,你派几个奴婢去外边的树荫丛里,把那些只知道聒噪不停的蝉虫们统统赶得远远的……”

    陈矩从未见到朱翊钧这般声色俱厉过,顿时吓得连连躬身垂手答道:“是!是!是!奴才这就带人到阁外树荫丛里驱蝉。”一边忙不迭地应着,一边倒退着出阁而去。

    赵志皋见朱翊钧面色如此不善,顿时急忙噤住了口,脸上露出了一丝干涩的笑容,不敢再多说什么。

    朱翊钧目光一抬,冷冷地望向何致用,缓缓问道:“何爱卿,你又有何意见?”

    “这……这个……”何致用咬了咬牙,犹豫了许久,还是硬着头皮答道,“陛下有所不知,自从去年年底以来,西北各地连续数月大旱无雨,灾区百姓苦不堪言……他们也需要朝廷及时开仓赈灾啊……这样一来,我们户部筹给东征大军的粮草,便得凭空缩减一半……无论前方是战是和,微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盼着这场东征之役能早日顺利结束——这于国于民,都是再好不过了……”

    朱翊钧静静地听完了他的话,默然端坐在龙椅上,面色沉沉,也不开口说话。

    隔了许久,他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慢慢站起身来,背负双手缓缓踱到紫光阁窗前,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西方,徐徐讲道:“只要倭虏一刻不缴械面缚出城投降,这东征之役就一刻不能停!辽东的兵马既然暂时不能抽调,那就传旨给四川巡抚王继光,让他在一个月内聚齐五万川军急速赶赴朝鲜支援李如松和宋应昌他们……石爱卿拟旨回复给倭国使臣,就说朕的意思是:让他们要么束手就擒,乖乖出城缴械投降,一切听候天朝发落,朕自当宽大处理;要么负隅顽抗,那便是自取灭亡,死无葬身之处!”

    赵志皋和石星互相对视了一眼,半晌方才懒懒地应道:“臣等明白。”

    努尔哈赤的誓言

    正午的阳光落在辽东铁岭卫北城城楼上,刀锋一般在坚硬的墙面上割开了交错纵横的伤口。朔方特有的雪白炽光如同黏稠的浓液,淌在插满了箭镞和断刃的宽石板上。一双厚底高帮的牛皮战靴便踏在这如水的阳光里,溅起一串“噔噔噔”的清脆声响。

    努尔哈赤就在城楼甬道上这么踱来踱去,不时地往墙垛外看去,双眉几乎拧成了一团。他身边那一排战旗“呼啦啦”地随风摆着,像一面面在半空中砍凿的卷刀,却撕不开那厚重的凛凛秋风。

    “哧哧哧”一阵锐响,正在此时,城楼下一蓬利箭似泼雨一般疾射上来!

    “将军小心!”易寒从他身后一跃而起,手中钢刀立时舞成了一团银光,挡在了他身侧!

    “当当当”一串脆响过后,易寒已将那些箭矢打落了一地。他回头一看,却见努尔哈赤正安然而立,微微侧着头,口里不知何时竟已紧紧叼住了一支几乎是擦面射来的箭矢!

    “将军,这里太危险了——您还是到指挥台后棚去避一避吧!”易寒十分紧张而急切地向他喊道。

    “呸!”努尔哈赤把口一张,将那支箭矢吐落在地,冷冷地向城墙下看了一眼,“纳林布禄手下那些射手的身手就这么差劲?——连一支箭都射不准!真是辱没了我女真人的赫赫威名!”

    他话虽是这么说着,但还是转过身来走向了城楼指挥台的大棚那里。易寒手里紧握利刀,寸步不离地贴身保护着他一路行去。

    大棚门口处,蓟辽总督顾养谦和辽东总兵方德泽正在那里扶着台柱翘着脑袋四下张望。见到努尔哈赤缓缓走近,顾养谦禁不住将袍角一提,一溜小跑地奔了过来:“龙虎将军!龙虎将军!您……您刚才在城楼甬道上看到我大明援军杀来了吗?”

    努尔哈赤听了,不由得冷哼一声,正色说道:“顾总督,本将军才没那工夫去理会这些事情!俗话说:‘求人不如求己,求援不如自强。’本将军刚才是到城楼那边巡察敌人的军情去了……”

    “嘿!你说得倒是轻松,不求援?不向外求援行吗?咱们城中兵马只有两万,外面的敌人多达十万!那些蒙古胡虏又那么剽悍凶猛……”顾养谦横了努尔哈赤一眼,脸上的表情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这都怪李如松和宋应昌那两个家伙,把我们辽东军中的‘霹雳炮’、‘虎蹲炮’、‘大将军炮’都拉到朝鲜战场上去了……弄得咱们如今对付如此强悍的蒙古胡虏和女真叛贼,实在是一筹莫展!”

    “顾总督这么讲,可就有些不妥了!宋经略、李提督他们拉走‘霹雳炮’、‘大将军炮’等亦是迫不得已嘛!”努尔哈赤语气里带出了一丝嘲讽,“这外面的蒙古胡虏、女真叛贼,既没有倭寇手中那样的‘火绳枪’,又没有倭寇那样锐利的‘狼牙刀’,咱们现在杀出去近身肉搏还会惧了他们?想当年宁远伯李成梁大帅坐镇辽东的时候,何曾动用过一枪一炮与蒙古胡虏、女真叛贼较量过?照样是一刀一矛杀得他们鬼哭狼嚎、抱头鼠窜!”

    顾养谦一听努尔哈赤当着他的面如此称赞李成梁,便不禁立刻拉长了一张胖脸,道:“本督也自知不及宁远伯父子之英勇果决……你努尔哈赤既是如此思念宁远伯父子,不如干脆给圣上呈去一道奏折,建议朝廷把本督免了,把宁远伯重新召回沈阳坐镇,这样你就满意了吧?”

    “顾总督您怎能这样说呢?”努尔哈赤听了,没想到他的器量竟如此褊狭,毫无追善止过之襟度,便双目炯炯放光地正视着他,“本将军讲这些话,是希望您能辨清时务、奋发图强,带领我等一道打开局面、杀出重围啊!本将军可没有顶撞冒犯您的意思,您可不要想偏了!”

    顾养谦被他噎得暗暗吞了一口闷气,拿眼直瞪着他。方德泽却是李成梁当年的幕僚出身,素来熟知努尔哈赤耿直磊落的性格,急忙出来转圜道:“顾总督、龙虎将军,大家都是为了国事嘛!何必坏了彼此的私交友谊哪?顾总督,龙虎将军他就是这么一副脾气,也是出于一片好心……你大人有大量,就莫再计较了……”

    顾养谦听方德泽这么说,心头暗想,你这方德泽是辽东派系出身,当然要为努尔哈赤讲好话啦!若不是他一上来就对本督含讥带笑、指手画脚,本督才懒得和他这个不懂礼仪的女真酋长“计较”什么呢!但他也不好再和努尔哈赤僵持下去——虽然这个女真小酋长脾气太冲了,可他却是目前三军之中最能打硬仗的一把好手,自己真要是把他气走了,后果可就严重了!于是,他缓和了语气,慢慢地说道:“本督刚才也是一时气话……龙虎将军你也包涵着点儿。龙虎将军,您刚才不是到城楼上去巡察敌情了吗?您莫非已经想出了破敌之策?”

    “破敌之策嘛,本将军暂时还没想出来。但是突围之计,本将军倒想出了一条,”努尔哈赤毫不理会顾养谦话中的暗讽意味,照着自己近日来苦心谋划好的思路讲道,“顾总督、方总兵,您只要拨给本将军五千铁骑,再加上本将军麾下原有的五千女真骑士,本将军就能从敌人力量最为薄弱的北门突围而出……”

    说着,他伸手一指城北,继续侃侃而道:“这北门外的女真叛贼最是麻痹大意的——本将军突围之后,就和一直在沈阳城外围负责游击扰敌的舒尔哈齐他们迅速会合。然后,我们再配合城中大军,里应外合,形成对敌军的‘腹背夹击’之势,如此一来铁岭之围可不攻而自解!”

    顾养谦一听,连忙说道:“龙虎将军!你这是在准备抛弃本督逃出城外自谋出路了吗?……如今大敌当前,你可不能丢下本督不管啊!”

    努尔哈赤哭笑不得:“顾总督怎会这样想?本将军若是有心逃走,还会待到今日吗?还会在这里一直陪着您和蒙古贼军、女真叛贼没日没夜地并肩战斗这么多天吗?”

    “不行!你的突围之计,本督不能采用!咱们还是耐心地待在这铁岭城内吧!朝廷一定会派人来救咱们的……”

    “谁会来救?”努尔哈赤一怔。

    “李如松啊!”

    “可是李提督正准备在汉城府对倭虏发起最后的致命一击啊!朝廷怎会让他来救?这会干扰我大明的平倭大计的……”努尔哈赤一听,急了。

    顾养谦满不在乎地斜了他一眼:“那可由不得他了!赵阁老他们一定会让他来救援咱们的!你放心,本督是赵阁老座下最得意的门生,他是不会见死不救的……还有,他李如松不是口口声声宣称自己是多么的‘忠君爱国’吗?辽东和朝鲜孰轻孰重,恐怕他还是能分得清楚吧!”

    努尔哈赤听了这些话一时呆住了,瞧着顾养谦那一张恬不知耻的嘴脸,恨不能一拳砸将上去!

    隔了半晌,他才慢慢平复了心情,在沉默的压抑之中,面无表情地走下了城楼台阶。

    方德泽看着努尔哈赤的背影,忧心忡忡地对顾养谦说道:“顾总督……其实龙虎将军的那条‘突围之计’也并非一无可取之处!”

    顾养谦将目光冷冰冰地扫向他:“本督是这里的三军主帅,本督说怎么办就得怎么办!他努尔哈赤情愿去头撞南墙,就任他撞去!你还是和本督一起联名再写一道八百里加急求援奏章给圣上吧!”

    方德泽见他脸色大是不善,只得一缩头,道:“是……属下遵命!”

    那边,易寒疾步紧随上来,向努尔哈赤贴身低声问道:“将军,我们应该怎么办?”

    “你立即下去集结咱们所有的女真儿郎,随时做好突围的准备。”努尔哈赤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吩咐道。

    “这……这……顾总督和方总兵那里……”

    “我们女真儿郎才不会像顾养谦、方德泽这样的蠢材那样,非要把脱险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可!”努尔哈赤的声音坚硬如铁,“那区区十万蒙古胡虏、女真叛贼岂能困得住我努尔哈赤?本将军才不会为顾养谦、方德泽这两个蠢材陪葬哪!”

    同时,他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在心底暗暗立誓:

    我努尔哈赤发誓,在这一生当中,绝不会让任何庸人与蠢材凌驾于我的头顶之上胡作非为、发号施令!我一定要建立起属于我自己的谁也打不破的威权!

    下诏班师

    “如此精到深刻而又耐人寻味的语录文章,怎么会起了《呻吟语》这么个名字呢?”朱翊钧坐在御花园里一座嵯峨峻挺的太湖石假山旁,翻看着手里一册瓦蓝色封面的书籍,悠悠地说道,“吕爱卿,你可否将此中含义解释给朕听一听?”

    吕坤穿着一身粗布蓝袍,整个人干净得仿佛刚用幽泉清水洗涤过一般。他听得朱翊钧如此问道,应声欠身款款而答:“启奏陛下,微臣写这本《呻吟语》,全是平素病中所作,别无所长。呻吟者,病声也。呻吟语者,病时之语也。病中疾痛,唯患病者自知之,只能体验在心,而难以启齿与他人详言也。常人之病一愈,便旋即忘了初时之病痛,而唯有微臣常是欲忘而不能。微臣多年来一直体弱多病,病时呻吟不已,便将病中呻吟之语一一记在簿册,引以为戒,但求不复再生此病。不料,时间一长,微臣所患之病愈多,所记呻吟之语亦愈多,不知不觉之际,便集成了这本书册……”

    “原来如此……朕也瞧你这书中‘呻吟之语’,或为体病而发,或为心病而发,皆是切身体悟……”朱翊钧微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又饶有兴趣地问道,“本来,你一身之呻吟,你自己一人听之闻之即可——为何却又让书坊将它刊印出来流传于世呢?”

    “微臣之所以刊印流传此书,其目的正是为了让世人警醒:世人患病呻吟之语,源于恐惧之真心,发于战战兢兢之真情,显于悔吝吉凶之真意,而随时随处不可疏忽遗忘,”吕坤说道,“否则,待到日后再有恶疾猝袭,纵是呻吟之声不绝于天,只怕也追悔莫及!”

    “是呵……是呵……与其追悔莫及于后,何如恐惧修省于前?与其纵欲种祸于后,何如约己自持于前?多少人又何尝不是如你所言在大病初愈之际便忘了自己先前病中的呻吟自悔之语了?”朱翊钧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他们都忘了……都忘了……只有朕,只有朕还记得……可是,他们都以为朕一个人所记的呻吟之语似乎只是一场无人倾听的呓语罢了……”

    吕坤静静地听着朱翊钧的这些话,两行清泪沿着他的双颊无声地流了下来。

    “吕爱卿,且不论你这本著作中的一句句格言铭训是何等精深淳正,便是你这番著书立言之旨,亦堪称高瞻远瞩了!朕同意你将它刊印出来广布于世——刊印之费,朕让内务府给你出了!”朱翊钧忽地开口转换了话题,慢慢翻开了《呻吟语》,挑了几句格言出来,缓缓吟道,“你书中这句‘有忧世之实心,泫然欲泪;有济世之实才,施处辄宜。斯人也,我愿为曳履执鞭’,真是深得朕心啊!——不知道在吕爱卿心目之中,朕可算得上是这‘斯人’中之一么?”

    “陛下乃是天纵英君、旷世雄才,有涵天覆地之伟才,西荡宁夏哱拜之乱,北驱蒙古胡虏之患,东遏倭寇以安朝鲜藩国——这等震古烁今的奇功大业,虽秦皇汉武亦难望其项背……”吕坤说完,容色一正,深深拜倒在地,恭然又道,“微臣能在陛下面前效忠戮力,已是三生有幸、极感荣宠,又岂是‘曳履执鞭’一词可道尽微臣衷心倾服之意的?”

    “哦?‘西荡宁夏哱拜之乱,北驱蒙古胡虏之患,东遏倭虏以安朝鲜藩国’……石爱卿,你错了,这些震古烁今的奇功伟业,岂是朕一人所建立得下来的?是我大明李如松、宋应昌那样的公忠体国之臣与朕同心协力建立起来的……”朱翊钧说到这里,眼圈一红,竟是泪落如珠,他隔了半晌,方才定了心神,悠悠然说道,“吕爱卿,你刚才话中的遣词造句当是实事求是、恰如其分啊——‘东遏倭寇以安朝鲜藩国’,一个‘遏’字,丝毫不为朕所虚饰,丝毫不给朕脸上贴金。换了赵志皋、石星他们,必会颂扬朕是‘东平倭寇以安朝鲜藩国’……看来,申太傅没有荐错你,你的确和他们这班尸位素餐、粉饰太平的‘滑头’不同啊……”

    “陛下,微臣刚才所言失礼了……”吕坤急忙谢道。

    朱翊钧徐徐摆了摆手,止住了吕坤,淡淡地说道:“你这番直言之评,朕自信还能容之。唉,你有所不知:朕何尝不想‘东平倭寇以靖海隅’?倭寇杀我将士、耗我粮饷、坏我器械,朕岂甘为他们的花言巧语所惑而纵虎归山?不是朕想一举靖平,而是天不助朕啊……

    “朕何尝不懂如果就此放走倭军,他们明年必当再次入侵,当使倭军片甲不还。那日在紫光阁中与内阁、兵部、户部商议平倭之事时,朕已下定决心调遣五万川军赴朝平倭。不料天灾骤降,四川多处遭灾,更可恨那播州土司杨应龙,图谋不轨,致使川军不能大部抽调入朝。朕不得已,只有下诏给四川巡抚王继光,让他救助受灾各州百姓,并率兵进剿杨应龙。”

    讲到这里,朱翊钧蓦然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吕坤,情绪一下显得异常激动起来:“然而,即使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形下,朕还是没有放弃全力支持李如松、宋应昌的东征大军在前方彻底扫平倭寇——朕已调出四川参将刘綎率军五千开赴朝鲜,并决定要动用陕西驻军和京畿禁军营的五万精兵陆续入朝……”他伸手从太湖石假山旁的那张香几上拿起一封黄绢奏折,抛给了吕坤,沉声而道:“喏,就在这时,朝鲜藩王李昖送了一份八百里加急快奏上来,并且还派了柳梦鼎、郑昆龙那两个‘多哭星’使臣一同前来……你且瞧一瞧他在这上面说了什么?!”

    吕坤伸手接过,翻开那封黄绢奏折,一阅之下,顿时双颊通红,接着往下越看便越气愤,读到最后,不禁将奏折“啪”地合上,激愤异常地叱道:“这个李昖!他居然也来苦苦恳求我天朝答应倭国臣服乞和之事,尽快收兵罢战,让他早早返回汉城府重整河山……难道倭虏焚他宗庙、毁他宫殿、掠他财宝、杀他臣民的种种深仇大恨,他自己都不想报了吗?!”

    “呵呵呵,吕爱卿,你有所不知啊:朕算是把他的‘潜台词’读透了——他这么急着催我们大明与倭国罢战撤军,是担忧朕在荡平倭虏之后吞并了他那三千里河山罢了……”朱翊钧冷冷一哼,摇了摇头,深沉地说道,“他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朕若是贪图他这三千里河山,又与倭虏何异?朕若真要起意攫夺他这三千里河山,他又挡得住吗?真是可笑可叹之极!

    “不过……既然朝鲜自己提出请求明倭双方息战议和,赵志皋、石星他们顿时来了精神,忘了当日病痛之时的‘呻吟之语’了,高兴得像什么似的,天天不是上书就是面奏,直说当初本为朝鲜遭难而出兵征伐,而今亦可因朝鲜的请求而罢兵归国……所以,对于倭虏提出的臣服退兵之请,朕也只得允了……罢了,罢了,朕愿一肩挑下后世的这个‘靖倭不净’的骂名……”

    “陛下,陛下!”吕坤伏身把头重重叩响,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道,“微臣以为,陛下宽仁博爱、视臣如子、恩泽六合,纵有驱净倭虏之功,不及您恩抚万民之德也!我天朝发兵征倭所为何事?正为保民护国也!我天朝息戈抚倭又是为何?无非为天下苍生也!陛下此举,屈万乘之威而伸圣佛之志,可鉴日月,可垂万世也……”

    “哪里,哪里……吕爱卿你这番话就是谬赞了。这一年多来,朕也有些累了……朕这一年多来所历之事,足有常人二三十年所历之事那样的艰险复杂、坎坷曲折……不瞒吕爱卿,朕虽是才过而立之年,却觉得自己一下仿佛老了二三十岁,”朱翊钧慢慢地抬起头来,望向天际那一缕浮云飘飘掠过,口吻变得悠长而又深远,“朕也是想在有生之年为天下子民拼尽全力挣得一个太平盛世罢了。”

    “倭国上下既已称藩谢罪、投书乞降,朕以华夷共主、四海至尊,自当以顽童稚子视之,不复穷究其责,但令其撤军归岛,永不再侵朝鲜、永为天朝东藩属国,”陈矩略显尖细的声音在东征大军帅帐中回荡着,他正抑扬顿挫地宣着圣旨,“李如松、宋应昌可撤去汉城重围一角,放其一条生路,任其归岛而去。不得有误。钦此。”

    不料,他念罢之后,帅帐之中却是一片沉寂,连空气似乎都凝结了。李如松、宋应昌和东征诸将跪在地下,面现悲愤之色,个个只是咬着唇,沉默不语。

    “李如松、宋应昌接旨。”陈矩又扬声宣道。

    李如松和宋应昌如两尊铜像一般跪在地下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

    “这个旨不能接!”祖承训再也按捺不住,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声嚷嚷起来,“咱们在朝鲜风餐露宿、拼死拼活,好不容易快要打下汉城、全歼倭贼了,岂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帮畜生就此脱身逃去?就是咱们在场的诸位将士想要答应,只怕也还得问一问长眠在朝鲜土地上的史儒、戴朝弃、李有声、朱均旺等弟兄们肯不肯答应哪!”

    “放肆!”陈矩脸色一凛,冷冷叱道,“祖承训!你一介武夫怎会懂得圣上的良苦用心?所谓‘恩威当使有余,不可穷也’。你明白了么?”

    祖承训仍是毫不示怯,梗着脖子,嘀咕着:“祖某不懂得什么有余,只知道对付这狗日的倭贼,就得除恶务尽。”

    陈矩知他脾性固执,也不与他争辩,走近李如松、宋应昌身旁,俯身伸手,将他俩双双拉了起来,轻轻道:“请李大帅、宋大人借一步说话,可否?”

    宋应昌拿眼瞥了一下李如松。李如松站着并不动身,淡淡说道:“请陈公公就在此处讲话。”

    陈矩脸上红了一红,便肃然回道:“吕坤大人写给您二位的密函想必收到了吧?”

    “收到了。”李如松和宋应昌齐齐应道。

    “既是如此,你们自然也懂他这封密函的意思,”陈矩将那卷黄绫圣旨一举,递到了二人眼前,“那为何还不接旨?”

    “李某不再请求多派一兵一卒,只希望他能再给我东征军两个月的时间,”李如松缓缓地说道,“否则,我李某就此罢兵议和,实是心有不甘哪!一切还求陈公公转告圣上,成全了咱们东征大军‘不破倭虏誓不还’的壮志吧!”

    “李如松,倭虏已破,穷寇勿追,”陈矩正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再者,顾总督他们在铁岭卫也被十万蒙古胡虏、海西女真困在了城里!圣上若是再给你两个月时间,只怕这汉城得手之日便是辽东失陷之时!你让圣上如何取舍?”

    “唉!”李如松和宋应昌叹了一声,眸中清泪夺眶而出。

    陈矩也不多言,将那卷黄绢圣旨轻轻放在了帐中书案之上,又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诏书,面向跪伏在营帐中另一侧的朝鲜国王李昖及柳成龙、李溢等群臣念道:“朝鲜李昖等接旨!”

    “臣等接旨。”李昖、柳成龙、李溢等急忙叩头应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尔国虽介海中,传祚最久,一切皆因倾慕中华所成。近者倭奴一入,而王城不守,原野暴骨,庙社为墟。追思丧败之因,岂尽适然之故!或言王偷玩细娱,信惑弱小,不恤民命,不修军实,启侮诲盗,已非一朝,而臣下未有言者。前车既覆,后车可不戒哉?惠檄福于尔祖,及我师战胜之威,俾王之君臣父子相保,岂不甚幸?第不知尔新从播越之余,归见黍离之故宫、烧残之丘陇,与素服郊迎之士众,噬脐疾首,何以为心?改弦易辙,何以为计?”陈矩字正腔圆,慢慢读来,“朕之视王,虽称外藩,然朝聘礼文之外,原无烦尔一兵一役。今日之事,止以大义发愤,哀存式微,固非尔之责德于朕也。大兵将撤,王今自还都而治之,尺寸之土,朕无与焉。其可更以越国救援为常事,使尔国恃之而不设备,则处堂厝火,行复自及。猝有他变,朕不能为王谋矣。钦此。”

    “臣等谢天朝隆恩,”李昖领着朝鲜诸臣将头在地上叩得砰砰作响,泪光满面地谢道,“天朝此番拯危济困、再造河山之恩,我朝鲜臣民将勒石刻碑、世世代代永铭于心!”

    四月十八日晨,长长的两排虎蹲炮、霹雳炮、大将军炮等在汉城府南门左右两侧绵延而列。一尊尊重炮后面,是一队队如同铁塔一般耸然驻立的大明辽东骑士,一个个挺抢执矛、剑拔弩张,威风凛凛地逼视着从城门里告降而出的倭虏。

    在这两边重炮、骑兵夹列而成的那条狭长的“甬道”上,倭兵倭将们正一队接着一队如同打了蔫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地从汉城府南门撤退而出。

    这条“甬道”的尽头,迎面而来的是铠甲鲜明的李如松,他犹如一尊威武绝伦的天神般乘着高头战马凛然而立。他的身侧,站着同样意气风发的宋应昌、李如柏、李如梅、祖承训、查大受、李宁、吴惟忠、骆尚志等明将。

    李如松望过去,走在倭军前列的倭将、大名们一个个灰溜溜的如丧考妣——在他凌厉如刀的目光一扫之下,每个倭将都不自觉地在马背上低下头,仿佛一片乱草被无形的利刃凭空割过!

    小早川隆景依旧捂着自己的胸口在犊车上有气无力地咳喘着,瞧他那模样回到日本也活不了多久了;立花宗茂依旧僵硬地板着一张冷脸,眉宇间那一派因在李如松手下惨败而带来的羞辱之色似乎永远也抹之不去;小西行长却缩着脑袋,仿佛一直到现在还对平壤之败心有余悸,几乎不敢拿正眼来迎视他们。只有宇喜多秀家无法逃避:作为三军统领的他,脸色惨青地滚下马来,半躬着身,双手托起一柄雪亮的战刀,低垂着头,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而行,一直走到李如松的马前,才“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将手中倭刀敬呈上来,用刚刚学会的那句汉语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明将军……阁下!我……们认……认输了!”

    他此话一出,大明将士阵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海啸般的欢呼之声——这欢呼冲霄而起,响遏行云!

    李如松却依然似大山一般威严凝重、不苟言笑。他伸手一把抓起宇喜多秀家的献降之刀,在半空中高高一举,气吞万里地冷声喝道:“你们既然亲口认输了,那就要永远记住今天的这个惨痛教训才行!”

    听了来岛通明的翻译,宇喜多秀家和他身后倭将们的脸色不禁变得一片灰白,宇喜多秀家哆嗦着嘴唇,应了一声:“嗨!”

    “另外,你们带上我大明天朝的两句铭训回去给你们那位太阁大人——‘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胆敢跳梁者,虽强必戮’!”李如松右手一挥,将那柄倭刀“嗖”地钉射在宇喜多秀家脚边的荒草地上直没至柄,同时他一字一句从胸腔深处如同钢敲铁击一般铿锵有力地迸响而出,“你们可记住了?!”

    倭将们心头俱是大震,纷纷垂下头去,嗫嚅地答道:“记……记得了。”

    然后,李如松将胯下战马一拨,斜身让开到了右边,盯视着倭虏将士们犹如丧家之犬一般惶惶然夺路南奔而逃……

    直到目睹着最后一队倭兵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天际线上,宋应昌才禁不住发出深深一声慨叹,仿佛是在问自己,又仿佛是在问别人:“这些倭虏今日是被打得抱头鼠窜、认输不迭了,却不知以后他们真的会将这些惨痛教训永铭于心、永不再犯否?”

    “他们记不得又怎样?”李如松掷地有声地道,“倘若他们胆敢再犯,只要我李如松尚有一口气在,就会请命圣上,与诸位再度出征平倭!他们来多少次,我们就毫不手软地打多少次——直到把他们彻底打趴下为止!”

    宋应昌却依旧满面愁容,远望天边飞动的流云,缓缓说道:“有李提督和诸位将军在,自可震慑倭寇,保我大明太平。但宋某却担心,我等百年之后,倭寇终为子孙忧啊!”

    李如松虎目一睁,一脸坚毅,大声说道:“只要倭寇贼心不死,来犯一次,打他一次;来犯十次,打他十次;来犯百次,打他百次!今日,有我等东征平倭;二十年后,有我等子辈平倭;五十年后,又有我等孙辈平倭!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有何忧哉!”

    听了此言,连一向愁眉紧锁的宋应昌,也不觉展颜而笑。李如松、祖承训、查大受、李如柏、李如梅、吴惟忠、骆尚志等人更是豪情顿生,纵声大笑。那朗朗笑声竟似升入天际,在大地上空回荡,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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