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一大圈人成了兵马俑,没有一个说话的。话多的塌鼻子麻套也不说话了。小环抓着她爹的胳膊,抓得紧紧的,好像怕他爹犯了羊角风。铁匠兄弟讪笑着舔自己的嘴唇。马肠马超两父子抱着膀子呆笑着。大个子李昆山短腰短腿,左手夹在右胳肢窝里,右手捏着下巴一动不动,好像右手粘在下巴上了。黑陈一家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女人咧着嘴,她那副样子,那副表情,好像孙丑在给她洗脸并且洗得很难受一样。我爹自然无话可说,他左手拽着我,右手攥着新买的玻璃丝袜子,紧紧按在心口上,那儿不仅有个口袋,而且口袋里装着他的咖啡色带格子纹的钱夹。他的喉头上下滑动,半天一下,好像攒了半天口水咽下去一口。我就像围观的好多小学生一样,远远地看着孙丑给俩夹洗脸,目不转睛。
孙丑终于把小偷的脸洗出眉目来,但他仍旧弓着腰撅着屁股,就那么说话了:你这长相怪标准嘛,来赶王桥集我们欢迎呀,买不买东西不要紧,你咋能干那事嘛!看看,都打成这个样子了,你可能动弹了,要不要叫个医生来?
大家都等着俩夹说话。不过,谁也没听到他说话,也没有看到俩夹的嘴动弹。孙丑又说:好吧,你要能走就走,能爬就爬,保证没有人再拦你了。
说罢,端起那盆泥水倒在一旁,这才直起腰来,等待着俩夹的反应。那个俩夹好像和孙丑经过了心理上的沟通,或者孙丑的话是个符咒,他缓慢痛苦地反过身来,向路上爬去。他的爬动不仅缓慢,而且十分难看,就像被斩成了两段的蚯蚓,就像被踩断脊梁的青蛙。他爬行的姿势和动作,可以说是艰难困苦的,至少叫人看着很难受。俩夹的这个爬行法,不仅从根本上磨没了众人的警惕性,甚至逐渐唤起了众人的同情心和怜悯意识。尤其是一只脚上有鞋子,一只脚赤着,沾满泥巴,更显得凄凉。所以当时没有人叫嚷,也没有人说话,只是随着俩夹每爬行一下,人们就鼓努一下嘴,好像神经受到了刺激。也没有人动一下步子,好像有神灵镇住了人心,定住了众人的双脚。
俩夹向正对着学校门口的路南边那条八尺宽的田间小路爬去。他从路北边爬到路南边,丈把宽的路面,用了足足有一袋烟的时间。他是爬一下歇半天,急得好多人后悔刚才下手太重,恨不得上前把他拉起来背身上迈开大步往前走。直到俩夹爬上了那条田间小路,站着的人几乎没一个动脚步的,就那么伸着脖子跷着脚跟瞅着俩夹朝前爬。俩夹在那条田间小路上爬行时好像快了一些,等他爬了一百米左右时,慢悠悠跪了起来,慢悠悠站了起来,慢悠悠弯腰,慢悠悠把脚上那只鞋子脱掉,慢悠悠随手扔了,然后,就像刚起床一样,慢悠悠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完了,回过头来对我们神秘地一笑,接着,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这边,首先是孙丑尖叫了一声:哎呀,靠他娘的,上当了!
这声尖叫唤醒了人们。大家好像突遭醍醐灌顶,立刻想起“贼起飞智”这句老话,顿时意识到刚才俩夹那副爬行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完全是他们这个行当事急时刻的逃生计谋,甚至马上全明白了,俩夹自从倒地那一刻起就开始佯装了。
于是,众人发了一声喊叫,齐刷刷怒吼着猛追上去。
我现在想起那番情景,觉得整个的这件事情不仅荒诞可笑,而且含义深刻。我虽然说不清其中的深刻道理,但它作为我七岁那年的一个记忆,却清晰得如同刀刻一般。尤其是发现上当之后,我们居然一口气追了八九里地,到现在还叫我不可思议。
当时,那个混蛋俩夹好像刚才没有经过一顿毒打,也从来没有被绑起来吊在柳树上,他像个坏心眼的长跑运动员一样,顺着那条田间小路,听着此起彼伏的蝈蝈鸣叫声,一阵子快,一阵子慢,简直身轻如燕,飞行自如。他还时而回头面无表情地望一眼我们,他越是面无表情,我们越是觉得可气,越是恨不得马上捉住他再次吊起来毒打一顿,打断他的腿。结果,很多人体力不支,刚跑二三里地就在路边坐下来了,聆听满地的蝈蝈叫;有的人竟然很有闲情逸致,还到豆地里逮蝈蝈。叫人不好意思的是,听说有十几个人累得回到家后病了一场。更夸张的是,还有几个人累出肺病来住了月把的医院。尤其荒诞的是,黑陈竟然累死了。他一家人跑得最多有四五里地,我眼睁睁看着他的双胞胎儿子架着黑陈往回走。三个黑男人在前边脚步踉跄,黑陈那白白的女人在后边一边走一边大口喘气,好像在水里泡了三天的老鼠。后来听说,他们刚到家里黑陈就吐了几口黑血死掉了。
自然了,也有少数人坚持到最后,一直追到糖王河那座木桥那儿才停下脚步,比如我。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七岁那年,居然被我爹拽着一口气跑了八九里地,当然不是做梦,只是太匪夷所思了。这坚持到最后的队伍里边,除了我们父子两个,我记得还有铁匠兄弟,马肠马超父子,居然还有塌鼻子麻套和小环父女。只是塌鼻子麻套累得够呛,他弯着腰,一条胳膊搭在小环肩上,像条夏天的老狗一样,舌头伸多长,呼呼喘气。小环可能是因为瘦的原因,她一点也不喘粗气,只是急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奚落她爹“这下子非得犯羊角风不可”。短腰短腿的大个子李昆山也神奇地跟上来了!只是,他的塑料凉鞋走坏了,左脚断了两条襻子,没法再穿了,他在木桥这头刚一站下,马上一手勾着那只坏掉的凉鞋叉在腰上,一手手搭凉棚,张望桥那头的那个俩夹。这几个人为啥紧紧跟了上来,我想了很久很久,到了昨天我才想明白了,可能是因为他们都介入了这件事情,觉得生生死死都是脱不了干系的。
对了,开头我说过糖王河,但我没说糖王河的河水清澈如玉,也没说糖王河上的这座木桥。其实,这座木桥也没啥好说的,桥墩子是砖头砌的,桥面是檩棒子和木板钉的,宽度勉强能过辆架子车,但从来没有人拉着架子车过桥,因为人走在上面木桥都有点摇摇欲坠。搁到现在,就是危桥,肯定是要拆除的。但糖王河上的这座木桥多少年都没有拆除,因为那是我们那一带从亳县到太和县唯一的近途。
那一天,我们追那个俩夹到了这座木桥就站住了,不是我们不敢从桥上过,也不是法律规定我们不可以过,因为我们知道,桥这边是亳县,桥那边是太和县,我们亳县人到太和县地界上打人,那是天条不允许的。人心里没有个天条可不行。所以,我们站在桥这边眼看着那个俩夹过了桥,一掉头,他朝河下走去,到了水边,蹲下来洗脸洗头,还把撕扯成拖把布一样的竖条子圆领衫脱下来洗。他动作娴熟,有条不紊,好像他专门是来河边洗脸洗头洗衣裳的。叫人看得很不耐烦,他不免东瞅西看了几下子。太和县那边果然与我们亳县这边不一样,我们这边庄稼地里种的是大豆,一片绿莹莹的;他们种的却是高粱和玉米,高粱米穗子才刚飘红,玉米缨子才上绛色,遍地红不棱登绛黄兮兮的。当然了,这个俩夹也不一定就是太和县的,有可能他当初踩点时了解到当地的风俗民情,掌握了地形,如今只是转道太和县那边逃命而已。
这时候,那个俩夹洗好了头脸,也洗好了衣裳,他拧干衣裳擦了擦头脸,再次拧干了衣裳,往肩上一搭,赤着双脚,站在水边等河水波纹安静下来,这才拿河水当作镜子仔细照了照自己,好像很满意地走上了河岸。上了岸又站住了步子,大概考虑到我们这边有个大闺女,他先是背过身子尿了一泡长尿,然后手插裤裆里掏掏摸摸,最后居然摸出一支香烟,皱巴巴的就像一截干屎橛子,还有一盒窝成一团的火柴。俩夹慢悠悠叼上香烟,慢悠悠点燃了香烟,慢悠悠抽了一口,慢悠悠吐了一口烟雾,这才慢悠悠顺着高粱地走动起来。我们这边,几个人惊讶地讨论着俩夹裤裆里藏着香烟和火柴,刚才那一顿毒打,竟然也没有掉出来。我不管他们说啥,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俩夹吐着烟雾,一步步消失在高粱地里,就像我少年时代里的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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