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都能有繁殖和引爆的性能。《什么鸟在头顶上叫》有一行很神:“它是否也在回忆我呢”。这一行诗开掘的很深,是许多写乡土诗的诗人都没有领悟的天籁,比大平原还宽阔的另一个空间,情境,我以为并不是武断。你的这些小诗,语言情境都是大平原的自白:“唔,那个村子里死了人/是谁呢?”多么亲切,只有生活在这首小诗的境界的乡亲们才晓得是谁死了。死了的人是幸福的。浇水之后的庄稼汉在地边蹲着的姿态我也非常熟悉,童年时我也曾与父亲一块浇过地,旱透了的土地,如何把一滴滴水吮吸到深处,只有农民能听到土地吮吸到水时的声音。水浇透了,不仅只是水的作用,似乎还有土地的感激的泪水。你的所有这些平原上的诗,绝不是那些观光旅游者能写出来的,甚至不是一般人能以感悟到的。诗是另一种庄稼(这个感觉也许太实)。因此,在这个世界上,这片大平原上,诗不能没有,有了诗,大平原才更是个大平原。《垄行》有很深的人生哲理。从这一端到那一端,有时要经过一个“茫然的过程”,这“茫然”不是一个平常的形容词,而是一种很深的体验。“那一端几乎就是彼岸”,“永远熟悉永远陌生”,写诗也如此,写到最后一行最后一节,常常有这个感觉。“那水在干旱的气候里跋涉而来/一边思索,一边赶路”,也是使人敬畏的两行诗。你看,我可能也有你的那种感觉器官或神经,有时读到前几节诗,你的后一节诗与我心里的诗几乎一块出现了。仿佛这诗是我与你一块创作的。当然,我还想写你诗里没有的一些语言。这正是你的这些诗的灵性。诗为什么能把人感动得如此之深,我常常为此而流下热泪来。我有时写诗,并不是我写它,而是它自己涌现出来的。诗的语言常常是自动来的,意想不到。如我的那首《麂子》的最后一行,“麂子,不要朝这里奔跑!”是上帝向它喊叫了这一声,而不是我喊的,我听了这一声都感到惊奇。我个人写不出这一行神意的诗。
这种创作体验,你或许也有。《播种》使我看到了梵高的画,而且比梵高的那个播种者还要具有神性。梵高的画面上,土块非常美,有渴望受孕的激情。读你的这类小诗,觉得你把诗的灵性注入了土地的肌肉、血液、梦境之中了。诗使大平原第一次动情了。这动情的姿态与景象,不是古老的,而是过去没有的纯新的诗意。海德格尔在他的文论里写到了这种审美的深邃的属于创作者的感动。我不谙什么理论,但我能感悟到一些甚至理论家都还没有谈透的地方。创作者的境域,我以为永远比理论家的天地要深远。创作不从属于理论。我是边读边写下自己的感受和感悟,你的诗集就搁在手边。看到《响晴响晴的天空》,诗流荡着空灵的心绪。平原人的感悟,城市人无法接受。“响晴”二字是古老的民间词语,我的家乡也这么呼叫晴天。我对汉语中“响晴”有我个人的奇特的感悟,就在这一瞬间,我想写一首短诗《响晴》:“走出家门,还没有抬头望一眼天,已经被海青色的声响淹没了。”颜色与声音交融而成的和谐的境界,汉字中有不少神奇的创造。如“苍天”,天能是苍的吗?我家乡把“苍”看作灰黑之间的颜色。“苍”中有深沉的悲凉,读“苍天”非得大声地哀叹,才能把“苍”的内涵倾吐出来。一时的感悟,写这些话,不见得有什么诗意。你的诗,的确能引发我许多的遐想。信写得太长了。还可以一直写下去,就像一个人走在大平原上,走在长长的田垄上,并没有同伴,是一种自言自语。你的诗大半就是自言自语,如陈超在《平常心》文中说的那些话——无法定性的感受。也许是你的个性,也许平原的气度如此。我在你的这些诗里没有听到你唱过一声,悲的欢的都没有,也没有听到一声呼吼,有一首诗写沉闷中渴望洪水的意绪,我读完这首诗的时候,不由得长长地吼叫了一声,你为什么不吼叫一声呢?你的诗触发人去吼叫,也许正是诗的力量。我读你的诗,绝想不到诗外的东西,离开你的诗,无法评论它,什么现实主义、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什么后现代主义……全与你无关,它们无法管束你、剖析你。你的这些诗只属于平原,无边无际的大平原,大境界。你的这些诗,适于坐在平原上的一间小屋,一个向阳的墙角,或者与几个朋友静静地慢慢地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或者干脆坐在一片树阴里,由你(只能由你)用自己家乡的语言去吟诵。现在更懊悔没有去野三坡,听你吟诵这些诗。回头看看上面写的话。竟然没有想到分段,这大概是老年人的弱点,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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