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初,我作为省委路线教育工作队队员,到了鄂西北房县羊峪公社新农村大队,搞“路线教育”,我住在一位姓任的老人家里。初来乍到,村里人对我们很热情,但我能感觉到那热情是表面的,而他们内心里对我们这些从省里来的专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人是戒备着的。现在想起来,不论当时工作队其他同志是否执行“极左路线”“割资本主义尾巴”,但我这个刚大学毕业不久而且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人,对那一套是不积极的。我当时心里是对山里那些农民父兄的同情,我觉得在感情上与他们有割舍不断的关系。房东任老头,那是像我劳动在武昌县乡下的老父亲一样的老实、善良、勤劳的农民啊!看看村里社员过的什么日子:他们吃包谷糁土豆片煮红薯藤,有时还断顿;老人穿的破布连筋的衣裳无所谓,连年轻媳妇与姑娘们都穿的是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他们没钱,他们太苦;十几岁的男孩光着屁股放羊,没钱上学。这样的地方,你还割什么资本主义的尾巴,从哪里割?驻新农村大队的工作队员都是省文化局系统的,没有什么很左的人,大家看到眼前的现实后,与我的想法一样,都没有认真地去批资本主义,而是尽力地为社员们干点有益的事。慢慢地,社员们对我们的心理戒备去掉了,对工作队员有了真正的热情,我从此感受到了山村对我们的一片真情。
房东任老头的老伴去世多年,他又当爹又当妈地抚养大了儿女,他能缝补衣衫,还可纳鞋底绣袜底打毛线,他把自己变成了个既是男人又是女人的家长,他一年四季拼命干活。我住在他家,他把我当儿子一样对待,经常悄悄告诫我,村里哪个人好,可信,哪个人不好,要提防。天气冷了,他给我住的房间送来一个火盆,火盆里燃着的他自己用柴火焖的土炭。看着老人大冬天穿着单薄的衣衫冷得瑟缩的身子,我把火盆端给他,他不要,说:“你们从城里来,这山里的冬天是第一次经历,我们不怕冷,冻惯了的。”工作队员晚上经常开各种会议,有时开得很晚。当散会后我走出屋子,就看见任老头蹲在屋角墙根下抽旱烟,他提着一盏马灯,在等我。他等了多久?看着他在夜风中瘦弱的身子,提着马灯领我走那崎岖的山路回家,我的心热了,我的眼泪流出来了。父亲,这不就是我的父亲么!在任老头家里住了一年,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他的女儿、他的儿媳妇、他的做木匠的儿子都把我当成了家庭的成员。一年,我的衣服脏了他们洗,衣服破了他们补,任老头的三个小孙女,喊我刘叔叔喊得甜甜的。离开他们家回城时,我们都眼泪汪汪的。山里穷,没什么可送,他们炕了一口袋土豆片,让我背回武汉。我回城后,与未婚妻咀嚼着土豆片,细细品尝山里人给我的甘甜和深情。
新农村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任志成,是个很精干很有能力的农村基层干部,现在据说调到房县某局当了副局长。有一次,我突然发高烧上吐下泻,把几个正开会的人吓坏了。任志成当时二话没说,背起我就往公社跑。山里的小路坎坷,任志成跑了一会儿,累得满脸通红大汗直淌。我当时虽说高烧,但头脑还是清醒的。我说志成,放下我,我自己走,你这样要累坏的。任志成只顾气喘吁吁地跑,坚决不放下我。跑了三里多路,到了一条河边。到公社旁通县城的公路,必须要过这条河。河有30多米宽,平时水浅,过河的山民踏着石磴子走过去,河上既没有桥,又没有渡船。任志成背着我到了河边,正逢河里涨水,深浊的河水有米把深。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任志成连鞋袜都没有顾及脱,背着我踏进水里,趟着水把我送到对岸,他的下半身全部湿透了。任志成终于把我背到羊峪公社,先向在公社开会的工作队领导打了个招呼,然后在公路边拦了一辆拖拉机,把我送到房县医院。任志成在此之前,曾与我为对一个社员的看法而争吵过一次,但他在我病重之时的尽心尽力,充分表现出了山里人的真情与胸怀来。我住医院后,工作队领导和大队干部都到县城里看过我。有一天,一个胖胖的姑娘找到我的病房,花布袋里装满了几十个鸡蛋。她是新农村七队队长的女儿王秀枝。王秀枝又是七队铁姑娘队的队长,曾领导七队的七八个姑娘在山地农田建设中立下了功劳。王秀枝是步行了80余里路,从村里到县城来看我的。王秀枝说:“刘同志,这鸡蛋都是我挨家挨户买的,新鲜呢。你补养一下身体吧!”看到我消瘦下来的脸,看到我正躺在病床上打吊针的模样,她的眼睛红了。后来王秀枝饭也没顾得吃,又步行80余里路回到村里。从县城到羊峪公社有班车,但车票要一块多钱。那时一块多钱对于山里农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哩!王秀枝为我买的几十个鸡蛋,那是一个女孩积攒了多久的体己钱啊!她可能准备用这钱去买一块花布做一件花罩衣的。哪个女孩不爱美,美对于70年代的山里女孩来说,其追求的可能就是一件花罩衣红围巾,甚至一双尼龙袜子。可王秀枝却将她筹谋很久的美的向往给我买了鸡蛋,来回步行160多里路送到县城医院。山里的那个小妹妹,已是中年的大哥哥还记得你的那份淳朴而真挚且纯洁的深情啊!
我在新农村大队吃了一年的派饭。那是经过“10年浩劫”刚粉碎“四人帮”不久的年代,山村“大病未愈”,还十分的贫困。社员每月人平口粮才20多斤,且多是杂粮,大米白面很少。工作队员吃派饭,每户供一天,轮流来。我们每吃一顿饭给半斤粮票1角2分钱。社员们为了准备好工作队员的派饭,都要提前借米借面,把放在坛子里准备换油盐钱的鸡蛋拿出来,把吊在屋梁上烟熏火烤只有过年过节才吃一点的熏肉切一块下来。一早,供饭的社员家就派人到房东家喊我过去吃饭。到了家屋前,男主人在门口热情地迎着,然后女主人就把饭菜端上桌子,男主人就陪着我吃饭。女主人一直在灶屋里候着,随时准备给我盛饭。孩子们不见了,大人把他们打发开了。桌上的饭菜谈不上丰盛,但就是这简单的饭菜,主人也是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也是倾注了他的一片真情!我可敬可爱的山村父老,你们用简单的饭菜养了我一年,但你们的真情却养了我几十年!我最难忘的一次吃派饭,是那天到一家很困难的社员家吃饭。本来队长看他家孩子多太困难,没安排到他家吃饭。他不依,找到队长说:“我也是贫下中农,为什么不让工作队员到我家吃饭?”队长见他认真就答应了。那天我到他家吃饭,他在饭桌前乐呵呵地陪着我,让我多吃菜。桌上是土豆片、炒鸡蛋,主食是面饼子。这家孩子多,但这天一个孩子都没见着。我刚刚开始吃,一种感觉使我扭头朝大门口一望。我看到这家的小儿子,正扒在门边伸出脑袋瞪眼望着桌子上的面饼,孩子的眼神一刹那刻在我的脑海里永久难忘。那是一种渴盼的眼光,那是一种很久没见过面饼很希望尝尝面饼的眼光。孩子见我扭头,忙将小脑袋收回去,藏到大门外了。我当时心里很难受,我吃得不多,但我装着吃得很饱,我放下粮票和钱赶快告别了主人。我想多剩下些面饼和鸡蛋让孩子们尝一点吧!而那孩子的眼光令我灵魂震动直到如今。事后听别的社员讲,这家为了供我一天的派饭,女主人特意翻过一座大山回娘家找孩子舅家借了白面和鸡蛋回来。啊,我可敬可爱的父老,那派饭是你们全部的真情,没有一点假啊!
回武汉之后,我心里一直想着要写点什么东西,来记录我在房县的感受和我对那个山村的一份爱,歌颂我的父老乡亲。1981年,我终于写出了组诗《我忆念的山村》,我写了房东、写了大妮子、写了派饭。这组诗倾注了我的一片真情。诗在《长江文艺》发表后,感动了很多读者,时任《诗刊》主编的湖北籍诗人邹荻帆立即将这组诗在《诗刊》转载。1981年—1982年度评奖时,担任评委的徐迟老师对我说,所有参评的诗,他只投了我这组诗一票。我很快收到由严辰、邹荻帆、柯岩、邵燕祥联合签名的获奖证书。我后来以《我忆念的山村》为名出版我的第一本诗集时,徐迟老师亲自作序,再次在序中论及这组诗。
30多年过去了,那个山村一直在我心中,山村里乡亲们对我的一片真情一直在我心中。是山村给我的那片真情使我写出了真诗,是父老乡亲的爱令我写出了《我忆念的山村》。
啊,鄂西北那个山村,我永久的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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