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集-记同学李君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李君家在小镇上,但又不算小镇的人。有一省属国营农场场部设在小镇,李君父母都是国营农场场部职工,属三场户口,与城镇户口有差别的。

    但李君的打扮像城镇人。在中学里,我们同班,他穿的衣服使我们这些乡下到县城上学的孩子感到稀奇。比如他穿的制服长裤,前后都开口子安拉链,穿的时候不认反正,拉屎时,把屁股后面的拉链拉开,连裤带都不用解。李君曾在厕所里为我们表演过,很有些味道。

    李君长得很排场,个子高高的,五官端正,会打乒乓球,是左撇子。李君的姐姐长得很漂亮,他弟弟却不怎么样,脸有些歪。有年暑假我到他家玩过,没看见他父亲。他母亲已有些老了,还抽香烟。我当时对抽烟的女人印象很不好。

    李君其实是很愿意跟我好的,只是我们不是一路人。他的衣服穿得那么好,我是个乡下人,穿的粗布衣,我觉得不配与他好,就疏远他。“文化革命”开始后,我回乡下家里为生产队放牛,李君还在学校里捍卫红色政权,他抓革命我促生产,我和他并不对立。

    李君所在的组织有强大的对立派,两派都只承认自己是革命派,指斥对方是保守派,辩论多日无结果。两派都抢了些枪及其他武器,于是就修起了工事,对峙日久,最后就打起来了。

    那一场武斗在我们县“文革”史上应该有重笔记载,双方各出动了数百人,乒乒乓乓地开火,打了一天一夜。最后互有伤亡,各自收兵,双方再次处于相持阶段。

    我们学校即李君这一派的死了两个同学,都是高一的学生。其中有一个我认识,并且非常的佩服。他能在三夹板上用刀雕刻各种各样的毛泽东头像,然后涂上油墨印在纸上,很像的。可这么个聪明人却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头颅。死的另一个学生我不太熟,据说家是农村的,很苦,死的时候穿的衣服有不少破洞。

    两人光荣牺牲后,活着的同学痛哭流涕,悲痛欲绝。据说有两个女同学趴在尸体上吻着,哭得昏了过去,战友的情谊真深。

    李君和另两个伙伴没哭,他们是男子汉,男人有泪不轻弹。仇恨在他们心中生根,他们咬紧牙关,只有一个愿望:为战友报仇,血债要用血来还!

    当天夜里,李君和两个伙伴携了手枪和手榴弹,悄悄地摸到对立派的防地,抓了一个人回来。他们把俘虏关在一间空教室里,连夜审问。俘虏说:我不是他们的人,我是城关公社七一大队的会计,我是到县城来买东西的。你们抓错了人,放了我吧!

    审问的人说:赶快给老子承认,你在那里担任什么职务?是不是个探子?

    那人说不是的不是的,这真冤枉。他跪在地上,请求放了他回家,他家里人正等得着急哩!

    审问的人说他不老实交代,就用皮带抽,用洋镐把敲脚踝骨,把那人的两个脚踝骨都敲碎了。那人发出惨绝的呼救,很是怕人。

    要在平时,李君他们三个中学生决不会这么残酷的。当时,他们正在失去战友的悲痛之中,仇恨使得他们红了眼,昏了头,失了人性。那人越是喊叫,他们就越是把那入朝死里打,为他们的战友报仇。终于,那人不叫了。

    他们决定处理了那人,于是将那人拖到大操场的草地上。已是深夜了,四周都没人。他们把那人扔在地上后,就将带在身上的手榴弹解下来,一共八颗,全都绑在那人身上。手榴弹绑好了,盖子都揭开,用一根长绳子系住那八只拉环。牵着绳子,他们退到操场边的一个小山包后趴下,再猛一拉绳子。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八颗手榴弹一起爆炸,那个俘虏,一个无辜的大队会计被炸成了碎片。

    他们说这是坐土飞机。

    报了仇,他们就睡觉了。

    后来成立“革委会”时,李君等三人都被抓到牢里关起来,一直关到前两年才放出来。李君说,炸那个人,主意不是他出的,导火索不是他拉的,但手榴弹是他绑的。三个人那时都只有十六岁,不放怎么办呢?

    我从省城回家,长途汽车就在小镇停靠。我偶尔碰到李君,现在完全是个大汉子了,络腮胡子,油腻腻的蓝布工作服,驾驶着省属农场的一部大卡车。几次见他,都是剃只光葫芦头,不蓄发,不知是不是在坐牢时养成的习惯,光头大约舒服些。遗憾的是,他每次见了我,总是把大卡车呼地一声开走了,我们一直没说上话。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