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藻(生卒年不详),字苹香,号玉岑子,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出身商贾之家,嫁同邑黄姓商人。少有才名,尝写饮酒读骚图,自制乐府,名曰《乔影》,传唱大江南北。道光十七年(1837),移居嘉兴南湖,筑“香南雪北庐”,与古城野水为伴,皈依禅宗以终。沈善宝《名媛诗话》:“吴苹香最工倚声,著有《花帘诗稿》行世。诗不多作,偶一吟咏,超妙绝尘。”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苹香父夫俱业贾,两家无一读书者,而独呈翘秀,殆有夙慧也。词意不能无怨,然其情亦可哀矣。”俞陛云《清代闺秀诗话》:“清代闺秀之工填词者,清初推徐湘苹,嘉道间推顾太清、吴苹香。湘苹以深稳胜,太清以高旷胜,苹香以博雅胜,卓然为三大家。”有《花帘词》《香南雪北词》。
心事付离骚,情思归素经
《浣溪沙》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
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犹是说聪明。
吴藻是浙江仁和人,其生卒年至今成谜。学界的一种看法是,吴藻出生于1799年(清嘉庆四年)。而大约在半个世纪前,浙江钱塘还降生了一名妙笔生花的才女,那就是弹词小说《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在清代,仁和与钱塘皆属杭州府辖治,这也就是说,她俩都算杭州人。套用一句“钱塘苏小是乡亲”的老话,对于吴藻,端生前辈是乡亲。
陈端生出自诗礼之家。作为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小姐,虽才识过人又哪有一展身手的舞台呢?只有在文字的世界里创造一个替身,惊天动地的孟丽君由此而生。陈端生十八岁时便开始创作《再生缘》。深闺的女儿是寂寞的,那个代表着她全部梦想的孟丽君却动如天马,一点儿也不寂寞。男扮女装跑出去闯荡天下,一会儿状元及第,一会儿戴上了丞相的乌纱。指点江山、快意恩仇。父亲与未婚夫成了她的下属,年轻的皇帝对她言听计从。最好笑的是,当这群须眉男儿明知有诈,要点穿她的女强人身份时,却屡遭戏弄,连连败退。父亲想认回女儿,未婚夫想跟她早谐花烛,皇帝想与她鸳梦同温,可她概不买账。“忙什么?还没玩够呢。”心高气傲的孟丽君只想玉蟒威风过此一生。
陈端生即将结束她幻想中的青春了。没能如孟丽君一样飞出她的闺阁,陈端生嫁为人妇,一双惯于舞文弄墨的素手因为操持家务而与笔砚日渐生疏。几年后,祸从天降,端生的夫婿被发配伊犁,留下神哀心苦的陈端生独自抚养子女。闺友们一再催促《再生缘》的完稿,端生却凄然答道:“婿不归,此书无完全之日也。”而婿归之日,端生已病逝九泉。《再生缘》未完,成了端生一生最大的遗憾。
陈端生与她的孟丽君是那个时代的异端,而吴藻,也同样是个异端。她虽然身为商人之女,但从小便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就连她的名字,也透着一股隽雅的书卷之气。
她成名极早,年方二十便以杂剧《乔影》(一名《饮酒读骚图》)而名贯大江南北。剧中的女主角谢絮才身着男装,饮酒读骚(《离骚》),“敢云绝代之佳人,窃诩风流之名士”“高情不逐梨花,奇气可吞云梦”。吴藻借谢絮才之口摹想平生意气,表达了蔑视世俗羁锁的强烈愿望。其《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是《乔影》中最令人回肠荡气的一段套曲:
我待趁烟波泛画桡,我待御天风游蓬岛,我待拨铜琶向江上歌,我待看青萍在灯前啸。呀,我待拂长虹入海钓金鳌,我待吸长鲸买酒解金貂,我待理朱弦作《幽兰操》,我待著青袍把水月捞。我待吹箫,比子晋还年少;我待题糕,笑刘郎空自豪,笑刘郎空自豪。
一气呵成连唱了十个“我待”,十个精彩绝伦的妙想,十个清迈出尘的典故,这样冰雪肺腑、英姿如虹的女儿,的确有资格比男儿更为自豪!
这段套曲格调极高,却并无生僻之词。略需注解的只有一处:我待题糕,笑刘郎空自豪。题糕这个典故来自唐代诗人刘禹锡。某年重阳节,刘禹锡与朋友们一起饮酒作诗。他本想将“糕”写入诗中,思来想去,却觉得不妥,原因是四书五经中从未使用过如此通俗的字眼儿,刘禹锡只得废然作罢。后人有诗讥嘲“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世豪”。这意思是说,刘禹锡如此迂腐守旧,竟然不敢以糕入诗,可惜了他这诗豪的美名。
豪气干云、身如笼鸟,摆在吴藻面前的道路是单一无望的。除非像孟丽君一样离家出走,否则的话,随着年龄的增长,比男儿还更自豪的吴藻也无法抗拒出嫁随夫的宿命。当然,倘若那个缘定三生的他能够在文章词曲上与她齐头并进,那样的宿命,又何妨欣然接受?“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望尽千帆、拍遍阑干,真命天子始终未曾出现。二十二岁的吴藻“老大嫁作商人妇”,同城的一位黄姓商人成了她的新郎。
丈夫不是她想要的那杯茶,婚姻生活如坐枯井,“恨海茫茫,只觉此身堕”,吴藻为此郁郁不乐。然而,丈夫或许因为爱她,或许因为另有所恋,对她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态度。在丈夫的默许与纵容下,吴藻可以大大方方地抛头露面,与同道中人煮酒会文、高歌唱酬。她拜了一位名叫陈文述的学者为师,成了一位男士的得意女弟子。如果说这些举措还不算太出格,那么,改换男装到青楼寻访红粉知己又是否称得上过火呢?吴藻有《洞仙歌·赠吴门青林校书》一词为证:
珊珊琐骨,似碧城仙侣,一笑相逢淡忘语。镇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谷里,想见个侬幽绪。兰釭低照影,赌酒评诗,便唱江南断肠句。
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许。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
校书,是对具有一定文学修养的烟花女子的雅称。“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唐代才貌双全的蜀中诗妓薛涛是获得这一称号的第一人。吴藻此词,纯以才子的口吻赏评与自己同为女性的青林校书,好似一出惟妙惟肖的反串戏,令人不禁会想起越剧中那些斯文俊秀的女小生来。可惜,女小生毕竟是假小生。倘使是个真小生,“要消受玉人心许”,相信在场不会有第二个男子敢跟她竞争。一阕戏词而已,可是,这是怎样的戏词啊?一个女子竟将礼法玩弄于股掌之中,且别说这太有伤封建卫道士的“体面”,就一个丈夫的角度,吴藻的先生读到它时会有何感想呢?即便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他不解风情,面对妻子这段公诸笔墨的“婚外恋”,大概也会啼笑皆非吧?
吴藻为什么会写下这首性别换位的戏词?逞才之需抑或聊博一笑?是心灵的空虚,还是因为她从未获得过爱情?如果后一种说法成立,那么她为什么不把自己设想成一个被人热恋的女子,就像我们今天那些深具小资情结的女作家一样。我想,一方面,是她的傲气阻止了她在爱情中扮演等待与接受的角色;另一方面,这种白日梦式的等待与接受早已令她毫无耐心与信心。她认为,她个人生活的不幸恰恰源自她的女性身份。挥洒壮志、献身理想、追求深合己意的爱情,那都是男儿的专利。对于男儿,世界是多么慷慨;对于男儿,天地是怎样广阔。
吴藻,无疑是一个爱上浪漫的人。“前生名士,今生美人。”这是吴藻的老师陈文述对她的评价。在浪漫的包裹下,吴藻有着一颗不甘凡庸却又无事可为的心。“虽然我有快活的友伴共饮,可以暂且驱遣满怀的怨诉;虽然欢笑点燃了发狂的灵魂,这颗心呵——这颗心仍旧孤独!”无论怎样努力地扮作一个风流自赏的名士,在卸下儒士头巾之后,站在菱花镜前打量自己的女儿身时,她还是会珠泪盈面、悲不能抑。灯光下的吴藻是忧伤的。一个孤独的美人,秋月春风等闲度。
陈寅恪先生曾在《论再生缘》一文中侃侃而言,在女作家陈端生所生活的那个年代,中国有智慧有、学识的女性大概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完全服务于家庭的、贤妻良母型的主妇;第二种,是活跃于应酬场中的交际花,即青楼女子之属;第三种,则是像孟丽君一样具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女杰。前面两种女性,在当时的中国可谓滔滔皆是,可要说到第三种女性,陈寅恪叹息道,那恐怕就只有极少数的人甚至只有端生一人而已。他为端生痛声疾呼道:“抱如是之理想,生若彼之世,其遭逢困厄、声名埋没,又何足异哉,又何足异哉!”
这段话用在吴藻身上也同样适合。吴藻,亦是较早具有女性觉醒意识,具有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极少数人中的一个。陈寅恪先生还曾说过,对于这样一种女性,道貌岸然的社会是绝难容忍的,所谓“世人皆欲杀”是也。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一个女子若是胆敢向人生要求这两样珍宝,她往往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所幸吴藻并没有遭遇太多苦难。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应当感谢她的丈夫。正是由于丈夫的默许与宽容,她才在婚后拥有其他女子所无法想象的自由,并且不必为了赢得这份自由而弄得身心俱伤。然而,看似标新立异的自由并没有给她带来心灵的满足。十年后,丈夫病故,她成了一个寡妇。
有人说,直到这时,吴藻始有反思忏悔之意。为什么要辜负一个对自己如此温情、如此宽容的人呢?失去了他坚实的臂膀与他的生意经,她风雅的生活也就失去了支柱。于是,她写下了“剪烛西窗少个人”的凄惶;于是,她写下了“不上兰舟只待君”的殷勤。再于是,她痛定思痛,离开文朋诗友,告别繁笙脆管,独自来到嘉庆的南湖之畔,在那里建起了一座香南雪北庐,屋外是一片玉色晶莹的梅花。从此,吴藻扫除文字、潜心礼佛,“梅花如雪悟香禅”,最终在净土梵音的感召下度过了寂然无波的余生。
是这样吗?由不满现实、挑战世俗的扬眉女子到不问世事、安守平淡的沧桑妇人,吴藻是在以自己的后半生来向前半生救赎,救赎自己在婚姻上的不知惜福、恃才而骄?
我不同意这种看法。恐怕,吴藻本人也不能同意。在笔者看来,吴藻皈依佛门非是忏悔,而是除此以外,她确已无路可走。十年的婚姻,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如何能够用否定自己的方式来爱上毫无共同语言的亡夫?可为什么吴藻不在丈夫去世后继续她那火热的生活呢?只因梦已醒来,激情成空。“曲栏干,深院宇,依旧春来,依旧春又去。一片残红无著处,绿遍天涯,绿遍天涯树。柳絮飞,萍叶聚,梅子黄时,梅子黄时雨。小令翻香词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语。”(吴藻词《苏幕遮》)所谓浪漫的人生,到头来只以“一片残红无著处”而惨淡收场;所谓理想的境界,最终竟换得“句句愁人,句句愁人语”的不尽苦闷与无奈。
为了超脱尘世的烦恼,吴藻向着佛经的世界越走越深。那么,学佛是否达到了预期效果呢?且让吴藻的这首《浣溪沙》来告诉我们吧。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这是词之上阕。吴藻“幼好奇服,崇兰是纫”,这个早慧的女孩儿还在童年时代便跟《离骚》的作者屈原走得很近了。她喜欢效仿屈原穿着不合于俗的奇服,也喜欢像屈原一样将扬扬其香的秋兰缀连起来,佩戴在身上。司马迁称赞屈原“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然而,具有如此品格与如此志向的人要与碌碌红尘融为一体,要与芸芸众生打成一片,就太艰难、太痛苦了。吴藻喜读《离骚》,屈原与世难合的痛苦也是她所感到的痛苦,屈原独善其身的哀怆也是她所感到的哀怆。而要化解这种痛苦,要减轻这种哀怆,还有比佛经更好的选择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看开了,世间的一切都是梦幻露电,转瞬即逝,你又何必好胜争强、作茧自缚?
捧起经书一卷,她试图浇灭激情的余焰与残存的憧憬,把自己托付给永恒的清凉与冷寂。在那闪闪不定的灯光里,她真的忘却了前尘往事吗?她以为,她真的忘了。但当芭蕉叶上的秋雨潇潇响起时,她才知道,她的心中,仍盘结着丢不开的愁怨。她的定力与底线再度崩溃。又一次地辗转失眠,这是因何而起呢?
请看下阕:“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犹是说聪明。”放声一哭,对于宣泄抑塞的情感原本大有禆益。可是,就连这样的努力她也放弃了。哭给谁看呢?哭给麻木冷漠的命运吗?哭给那些视你为异类的红尘男女吗?那是毫无用处的。你只能用自己的左手来温暖右手,只能以强笑代哭来保持自我的尊严。再莫提起那片填满胸臆、山高海深的愁思了,“忘情”是驱愁的妙方。然而,想要忘情却不能忘情,这都是聪明所误啊。苏东坡有诗云:“我被聪明误一生”,纳兰也曾说过:“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绝顶聪明之人,生于志难遂、愿难偿的浊世,其实远不如一个笨伯过得快活。君不见,三国蜀主刘禅在位时是个无忧天子,当了亡国之君后小日子也照样过得十分惬意。有一次宴会上,司马昭特命一班蜀伎为其歌舞助兴,借以观察这个憨态可掬的投降者是否真无叛心。在场所有的蜀国旧臣均已热泪盈眶,独有刘禅嘻嘻哈哈,幸福陶醉得找不着北。司马昭不禁拍案叫绝:“天哪,一个人居然可以无情到这种地步吗?”多情不似无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东坡、纳兰已吃尽聪明的苦头,同样聪明的吴藻又何能幸免?
一卷离骚、一卷素经,当青春的彩衣褪尽金丝银线,这便是她拥有的全部。香南雪北,澄心谁诉?寒梅幽独,簪上鬟绿。莫叹空谷知音少,一曲冰弦真自傲。有美人兮倚修竹,对湖光山色舒长啸。
英才多寂寞,千秋一例同
《金缕曲》
闷欲呼天说。问苍天、生人在世,忍偏磨灭?从古难消豪士气,也只书空咄咄。正自检、断肠诗阅。看到伤心翻失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都并入、笔端结。
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铜琶铁拨。读罢离骚还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阕。声早遏,碧云裂。
“闷欲呼天说。问苍天、生人在世,忍偏磨灭?”这首《金缕曲》的开篇很像黄仲则《沁园春》的起句:“苍苍者天,生我何为,令人慨慷。”又很像陈端生在《再生缘》中的发问:“搔首呼天欲问天,问天天道可能还?”同时亦与清代女词人沈善宝的《满江红》结语高度吻合:“问苍苍、生我欲何为?生磨折!”闷欲呼天,是郁闷到了极点,压抑已久的情感如火山爆发:“苍天哪苍天,你既予人才智,又为何夺人梦想?令人壮志蹉跎,雄心磨灭?”
这一问,吴藻是代表着世间所有的豪杰之士。“从古难消豪士气,也只书空咄咄。”苍天昏聩,用陈寅恪先生的话来说是“苍天已死三千岁”。自古以来,豪士的勃勃英气就从没消失过。豪士者,具备遗世独立的品格与风骨,怎奈随着岁移时迁,“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芒角撑肠、情怀激昂的豪士亦将如庸庸碌碌的红男绿女一样青春不再、一事无成。理想成空的豪士将何以自处呢?“也只书空咄咄”。“书空咄咄”出自《世说新语·黜免》。有个叫殷浩的人被罢职流放后,每天都用手指在空中比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神经出了毛病。然而有人不信这个邪,经过仔细观察后,终于破解了殷浩的字谜。原来,他反复比画的都是“咄咄怪事”四字。显然,殷浩觉得自己很冤,但又不敢公开表露愤恨之情,于是只得以空中题字的哑剧来一诉委屈。当世间的豪杰之士在受到命运的残酷迫害与打击时,又何尝不觉得委屈,不感到愤恨呢?千古的辛酸与千古的寂寞,尽在这“咄咄怪事”的千古一叹中。
替世间豪士打抱不平之后,词人转入愀然自伤。“正自检、断肠诗阅。”南宋才女朱淑真慧心如兰、文采斐然,她的婚姻却很不如意,嫁市井小民为妻,一说嫁的是个俗不可耐的官吏。人们把朱淑真的婚嫁之误归结于“父母失审”上。在封建时代,父母大人若是不能为女儿择一佳婿,那就是害了女儿终身的“始作俑者”了。才高貌美、正当青春的朱淑真不甘心枯死在婚姻的泥淖里,她与一名书生暗中相恋了,也有研究者指出,朱淑真在少女时代便已心有所属。说起朱淑真的性格,俊爽与热烈兼而有之,颇似“三言二拍”小说中的那些女主角,为爱痴狂、无所禁忌。据传,她曾为她的书生恋人写过一首《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由于词中幽期密约的暗示太过明显,一些正人君子读到后不免大惊失色。为了维护这位多情才女的清誉,他们不惜用了一条移花接木之计,将其原创权煞费苦心地改动到了北宋词人欧阳修的名下。后来,朱淑真倾心相许的那位书生似乎辜负了她。失去了感情的寄托与生命的活力,朱淑真就像一朵得不到光照的花,身心憔悴,郁郁而终。极度伤心的父母认为女儿生前所写的那些浓词艳赋是罪魁祸首,一怒之下,将朱淑真的文稿付之一炬。然而仍有不到百分之一的作品幸存了下来,后人辑之为《断肠集》。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天涯远。
这首《谒金门·春半》颇能代表朱淑真词作的整体风格。有那样一颗玲珑剔透的心灵,有那样一份哀怨缠绵的思致,所适非人继以明珠暗投,一生命运如此相误相负,真是生也凄凉、死也凄凉,生也断肠、死也断肠。
吴藻此时所阅的诗章词句是否出自朱淑真的《断肠集》呢?若是说到性格,吴藻与朱淑真还真有几分相近之处。朱淑真是外向型的,吴藻亦是外向型的。但在情感方面,两人却有较大的差别。尽管她们都在婚姻方面大失所望,然而在大失所望之余,朱淑真果敢地选择了自由恋爱的方式来取代食之无味的婚姻。朱淑真是那样一种女子,视爱情为生存之必需空气,她为爱而生,也为爱而亡。吴藻则不同,她具有一种“光风霁月照玉堂”的名士气度,爱情不是她生活的全部,她选择了与狂朋诗侣以文字定交的方式来填补情感的空虚。“冷雨敲窗不可听,挑灯夜读《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伤心岂独是小青?”明代扬州女子冯小青身出名门,后因家庭变故不幸沦为富室小妾,在受尽正妻的凌辱后避居西湖孤山。小青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独与一册《牡丹亭》为伴,剧中人杜丽娘为了追求自由与真爱而不惜以身相殉的性情与命运令小青引为同类、不胜感慨。而吴藻呢,她虽不是朱淑真的同类,然则那种同属天涯断肠人的默契又何须尽言?
“看到伤心翻失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断肠之语,横看是伤心,竖看也是伤心。正自伤心得不可开交,忽又展颜一笑。为何而笑呢?“笑公然愁是吾家物”!原来,那书中的千愁万恨竟是自己的全部财产,除它之外,自己竟然一无所有!“都并入、笔端结。”忧愁就像血液流淌在自己的生命里,而描绘忧愁、抒写忧愁竟然已成为自己终生的依赖与使命。
吴藻是一个悟性极高的人。后人论此词,多从女性觉醒的角度出发,把握住了这个角度,也就把握住了此词的心脉。且看词的下阕。“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此二句豁然有别于“正自检、断肠诗阅”的闺阁中人的小我之境,而是站在一个平视男女的高度。在吴藻看来,岂止女儿千红一哭,男儿亦是万艳同悲。她的心中充满了哀悯。她所哀悯者,乃天地间所有具有英雄之志、豪士之气的非常男女。
北宋词人秦观文有屈宋之才,武有雄韬伟略,由于受到元祐党争祸累,一贬再贬,幽恨满怀。其所作之词凄婉哀切,赚尽了天下多情儿女的眼泪,秦观也因此得到了“古之伤心人”的封号。而在清代咸、同年间,一位名叫彭玉麟的湘军水师将领却自刻一印,上写“古今第一伤心人”七字。彭玉麟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合称“晚清中兴四大名臣”。此人不但文武双全,并且深于用情。后世有挽联悼:“诗酒自名家,更勋业灿然,长增画苑梅花价;楼船欲横海,叹英雄老矣,忍说江南血战功。”上联盛赞彭玉麟在诗文丹青上的造诣,据传彭玉麟曾画梅万幅,以纪念一段铭心刻骨、不得善终的爱情;下联则对彭玉麟在镇压太平天国的水战中所取得的“丰功伟绩”隐予讥讽,那可是用成千上万个生灵的鲜血换来的啊。若是站在封建社会读书人忠君报国的立场上,彭玉麟的血战之功似乎也不必深责。然而,即使像他这样披肝沥胆、竭忠尽勇地为末代皇朝做“帮凶”,仍旧挽回不了人心时势的全面崩盘。对国事的失望、在个人感情上的极度不幸,令他刻下了那颗“古今第一伤心人”的印章。
“古之伤心人”“古今第一伤心人”,试问世间有愿难偿、有志不遂的伤心男子,有几人耶,有几千人耶,有几万人耶?
“英雄儿女原无别”,写下这句感慨的吴藻已不是当年那个女扮男装、青春飞扬的“玉面郎君”,多年来与青衫文士的交游令她深深地感知,女扮男装解决不了实质问题。男儿所拥有的自由与独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宽广,他们的身心也负有沉重的枷锁,他们也不得自主,也会时时处处受到制约。“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这句是对“从古难消豪士气”的呼应。“岁华摇落尽,芳意竟何成?”当一个心高气傲之人因虚度光阴而束手无策,这是什么样的滋味?可这样的悲剧还在代代相传。泪皆成血,真是欲说还休,心如刀割。
“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铜琶铁拨。”这是吴藻异于朱淑真之处,也是吴藻高于同时代的那些才女词人之处。“柳边风月”与“铜琶铁拨”典出南宋俞文豹的《吹剑录》,记录的是北宋文学家苏东坡的一则逸事——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按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弹铜琵琶,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这个幕僚可谓知人善言,比喻精妙。文中的柳郎中更有一个脍炙人口的名字——柳永。“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柳永曾荣获“大众最喜爱的词人”称号。他最著名的词作是那首《雨霖铃》,而《雨霖铃》中最著名的句子又要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柔情万种,醉人千秋。苏东坡也是北宋词坛上的一颗耀眼明星,他的词与柳永的词却是完全不同的路数。东坡的代表作是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是词中最令人心潮澎湃的句子。柳边风月为婉约宗师,宜妙龄女郎缓拍红牙板而歌;而“大江东去”则是豪放元勋,若非虬髯如戟的关西大汉以铜琵琶、铁绰板唱之,那真浪费了东坡先生的一腔豪情。豪情与柔情的代言人是截然不同的。前者如山,后者如水;前者如日,后者如月。
以吴藻的女性身份,以其“夙世书仙”(徐珂语)的翩翩才情,本应在婉约词域大有作为,她却偏要“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铜琶铁拨”。意欲与关西大汉同台竞技,此语不仅令朱淑真惊奇,更令柳永惭愧。其实,吴藻兼工婉约、豪放两种风格,她的老师陈文述就曾说她:“宝钗桃叶,写风雨之新声;铁板铜弦,发海天之高唱。”始创“宝钗桃叶、风雨新声”这一意象的是南宋的辛弃疾,请看其《祝英台近》一词: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稼轩与东坡同为豪放宗脉,此词写思妇伤春怀人之情,却是极尽销魂意态,深得婉约神韵。吴藻亦有这样的本事与手段。我们上篇所选取的《浣溪沙》“一卷离骚一卷经”可称吴藻的婉约之作,而其豪放之作呢?这里有一首《金缕曲》:
生本青莲界,自翻来、几重愁案,替谁交代?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女儿故态,收拾起、断脂零黛。莫学兰台愁秋语,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长剑,倚天外。
人间不少莺花海,尽饶他、旗亭画壁,双鬟低拜。酒阑歌散仍撒手,万事总归无奈,问昔日、劫灰安在?识得无无真道理,便神仙、也被虚空碍。尘世事,复何怪?
此词的上阕简直就是一篇新女性的宣言,尽管在吴藻的那个时代,还没有“新女性”这一提法。然而吴藻的思想实在太具超前性了,在这首词中,她并没有用女权主义者的愤恨口气控诉社会对女子的偏见与歧视,而是号召姐妹们以银河之水洗尽女儿故态,不以脂粉媚人,不以愁语邀怜。女儿当自尊,女儿当自强。“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长剑,倚天外。”这是吴藻为自己,也为女性同胞们所塑造出的阳光健康的新形象。
下阕却转入苍凉,有种看破一切的颓唐与萧瑟。因为她明白,即使女子实现了自尊自强也是毫无用处。哪怕她们能像男性词人一样获得倾倒众生的成功,终究不能凭其肝胆、尽其笔墨来改造社会。这茫茫夜、浩浩劫,何时有消亡,何处是止歇?
这种情绪上的落差在吴藻的创作中是一大看点,本词亦然。在振顿精神、弹响铜琶的一刹那,词人仍未能全然摆脱伤心断肠的困扰。但她不低头、不妥协,以“读罢离骚还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阕”的姿态,向这个世道表明她坚守高洁、断不随波逐流的决心。此句既有孤竹君子的气节,亦有性情男儿的豪阔。“声早遏,碧云裂。”词末忽起惊涛拍岸之音,气冲斗牛、力透霄汉。
王国维先生在《宋元戏曲考序》中说过一段话:“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以此视之,宋词早已奠定其声冠百代的地位,生于末世运偏消的清词根本就没有资格与实力来继承宋词的衣钵。真是这样吗?在语言艺术上,宋词的确达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顶峰。宋词实在太美了,尤其胜在其“美人临妆、却扇一顾”的风韵,便是最冷酷的心也会为她融化,对她臣服。但在思想意蕴上,笔者以为,清词不但不逊于宋词,且有着宋词所梦想不到的突破。清词中不但有美人的珠泪、才子的清愁,更有豪杰的呐喊、奇女的心声。我们之前谈到的龚自珍以及本章写到的吴藻,其观念之新、思想之异,试问在宋代的词人群体中,谁堪比拟,谁能对阵?清代,作为我国的最后一个封建时代就要步入衰景暮年了,新的时期即将破茧而出。越是此时,各种脱缰断绊的思想观念越是汹涌而至,掀天揭地有如怒剑狂花。在新的时期破茧而出之前的阵痛中,清词也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辉煌。且让我们以充沛的激情去感受清词作者们用血泪歌哭谱就的一曲曲动人乐章。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