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无章节名: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一九八四年,我们的朋友鸽子出面召集大家聚会。这次聚会的地点,定在鸽子的那间爱情小屋。之所以把鸽子独居的屋子叫做爱情小屋,是因为自从鸽子将他父母安顿到别处居住,他就像走马灯似的换女朋友,过夜的女孩子总是晚上来早上走。小屋位于一楼,给鸽子的幽会带来一定便利,但为了避人耳目,女孩子晚上抵达小屋之后,总是像地下工作者那样笃笃笃敲三下窗户,然后鸽子轻轻打开半扇门,女孩子幽灵一样闪进那间弥漫情欲的小屋。

    朋友们纷至沓来,从不同之处走来的路上,大家难免会联想起四年前的另一场聚会。在那次聚会上,鸽子向朋友们抛出扬名校园的计划,他的计划当时听来无疑是激动人心的。

    我抵达鸽子家已近黄昏,在暮色四合的街口,我首先遇到了蜘蛛。蜘蛛嘴里衔着香烟,一只手握着油瓶,正朝一家酱油店走去。看到我后,他挥挥手,远远地大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比划着示意我先去小屋。

    走过小屋敞开的窗户,我看到系着围兜的羚羊,站在煤气灶前忙得不亦乐乎。羚羊微笑着朝我扬了扬一柄巨大的汤勺,然后对着里屋大声问道:

    哎,鸽子,鲜辣粉放在哪里?

    疾步走出里屋的鸽子迎面遇上我。有失远迎有失远迎,鸽子侧身说。他让出过道,彬彬有礼地请我进屋。

    我落座不到几分钟,蝌蚪也到了,脱去警察服的蝌蚪是坐了一辆的士来的。蝌蚪说的士绕着小屋转了好几个圈子,蝌蚪才认出鸽子的住所。蝌蚪将三张十元的钱币往司机前面一放,说了声不用找了,便派头十足地跨下车来。蝌蚪叙说这些细节时,明显带了炫耀的成分。

    蝌蚪进屋时,我差一点没认出他来。春风得意的蝌蚪西装革履,头发吹得油光锃亮,腹部微微隆起,完全是一副老板的样子。

    这天晚上,鲸鱼是最后一个到达的。

    鲸鱼穿着一件米黄色风衣,从门缝里慢慢挤进来的时候,大家正端着酒杯准备一干而尽。鲸鱼佝偻着背,镀金眼镜后面的目光,奇怪地注视着屋内每个人。鸽子第一个放下酒杯,他笑嘻嘻走向鲸鱼,似乎对鲸鱼的姗姗来迟并不介意,朋友们也纷纷与鲸鱼打招呼。

    你们要干就干个痛快好了,干完了我再进来。鲸鱼绷着脸,两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慢悠悠酸溜溜地说。

    哪里哪里,老鲸鱼不到场,我们怎么会痛快呢。鸽子边说边将鲸鱼往桌边推。

    等等!鲸鱼挣扎着举起一只大手掌,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已退到门口,将门拉开,这时大家才注意到,门外还站着一个高个子姑娘。

    这次聚会原先规定不准带女孩,鸽子说有要事同大家商量,他怕女孩在场,朋友们难以集中注意力。他的忧虑事实证明是有道理的。

    鲸鱼与高个子姑娘在桌边坐下后,俩人眉来眼去,一会儿用肘推对方一下,一会儿又用脚踢还一记,一刻也没停过。鸽子打住话头,看看他们,那对活宝就老实一点;鸽子重新启口,那一对又不安分起来,动手动脚,还发出奇怪的声响。后来羚羊看不下去,他鲁莽地往那对活宝中间一坐,迫使鲸鱼与高个女孩的调情把戏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由鸽子发起的聚会,往往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鸽子不会满足于朋友之间那种叙旧聊天的见面形式,鸽子一旦开始筹划一次活动,那么,某个完善而成熟的计划,已在他胸中孕育诞生。

    这次聚会举行前,鸽子已同羚羊详谈过他的计划。两个情投意合的朋友,坐在闹市区的咖啡馆里,一边品啜咖啡观赏流光溢彩的街景,一边交换看法吐露秘不宣人的心事。到了聚会的那天晚上,鸽子计划中的一些步骤,业已展开实施。当然,这是事隔多年后,鲸鱼与我分析推理出来的,鸽子在那个晚上,并未向朋友们透露这一点。

    兄弟们好久没见了,最近忙些什么,有些什么打算?寒暄过后,鸽子似乎要言归正传,他的开场白好像有些严肃。

    朋友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沉吟良久,没想到蜘蛛先开了口,他说他谈了个女朋友,想结婚。个子矮小的蜘蛛有了女朋友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朋友们七嘴八舌地询问情况。

    接着说的是蝌蚪,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大家才听清楚他的计划。他说他正在办离职手续,一切顺利的话,他将出任某家跨国广告公司的经理。鸽子的目光转向了我,我说我最近在干的事朋友们都知道。鸽子的目光掠过挤眉弄眼打情骂俏的鲸鱼,他咳嗽了一下,好像是要引起在座各位注意似的。他说出以下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放得很低,但唯其这样,他的话才显示出了分量:

    大家没有考虑过出国这件事吗?

    沉默。

    鲸鱼和高个姑娘也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宁静气氛,东瞧西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考虑过。说话的是羚羊,年纪最小的羚羊,不失时机地出来接应鸽子,这给日后我和鲸鱼的推理分析提供了依据,也就是说,这场聚会是鸽子和羚羊共同策划的。

    考上大学是第一步,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是第二步,想要图发展,完成人生三级跳的最后一步,应该是出国。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一个老头儿,混到白发苍苍的年纪,才刚刚是一个副研究员,寒酸无比。不出国的话,我想这个老头儿就是我的明天。化学系毕业的羚羊言简意赅,条理清楚,几句话已将他的想法说清楚了。

    羚羊的话犹如微风,在朋友们的心湖上荡过一层涟漪。

    国家呢?这个国家交给谁?全跑了国家谁来管?谁来建设?鲸鱼忽然愣头愣脑地插入一串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他在与高个姑娘调情的间隙,倒不忘忧国忧民。

    我们出国后肯定还要回来的,那时候也许是回来做生意,也许是办实业,总之是个人强大了,才有可能报效祖国。鸽子侃侃而谈。

    谁知鸽子的话,遭到鲸鱼一阵猛烈的反攻:

    拉倒吧,想逃跑就说想逃跑,还要冠之报效祖国的美名。我要想出国,绝不美化自己。羚羊的话比较实在,我听得进。我现在不想出国,我觉得在国内混得不行的人才会想到出国。

    鲸鱼和鸽子争执不休的时候,我坐在一旁心事重重,思绪如麻。一切都不幸被我的法国朋友斑马所言中,斑马所预言的出国潮终于席卷而来了。我所在的研究所,不少年轻人都想方设法寻找出国的途径。表面上相安无事,暗地里很多人都在悄悄地活动。我置身其中不为所动,勤奋写作,对周围发生的变化不闻不问。而今天当我发觉我的朋友圈子也按捺不住,也被出国之风所鼓动,我的内心震动了。耳畔交替出现鸽子和鲸鱼争辩的声音,愈想理清思路,愈找不到头绪。

    这天晚上的聚会,由于大家的想法大相径庭而没有取得共识。朋友们离开小屋前,鸽子说了一番语重心长的话。他说今天的聚会和四年前一样,主要是互通情况。在出国这件事情上,应该允许有不同想法,有一个认识过程。不过他坚信,有一天在座的朋友们都会清醒过来,这是大势所趋。

    鸽子的话说完后,朋友们不欢而散。

    一年过去,光阴如梭,鸽子的计划一步步临近目标,他在离开这个国家前,才向朋友们披露了他计划的全过程:那次聚会前的某一天,鸽子给他远在欧洲的一个朋友发了信。信中请他朋友替他在欧洲任何一个国家,找一个拥有居留证的妻子,没有任何其他附加条件,哪怕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也行。

    鸽子最后去的国家是西班牙。他的妻子也是一位中国人,这个离过婚,比鸽子大八岁的青田女人,经营着马德里的两家中国餐馆。她需要一个帮手,也需要一个老实的丈夫,鸽子的条件几乎全都符合。

    持有一张旅游签证的鸽子,抵达马德里的第二天,便与餐馆女老板迅速完婚。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娇小灵活的女儿。

    在西班牙的两年间,鸽子以最快的速度初通西班牙语,然后他以非凡的经营头脑,将妻子的餐馆扩展到四家,并在马德里的市中心创办了一家规模不小的超级市场。马德里的华文报纸,登载了鸽子发家的过程。很快,拥有上千万美金资产的鸽子作为青年华人实业家,成为中国驻西班牙大使馆的座上客。

    鸽子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人生的转折。他获得了成功,也付出不小的代价。他每天上午十一点起床,然后忙忙碌碌,直到深夜两点方有空闲。这时候,他慢悠悠驱车马德里寂静的街道,静静倾听喜爱的乐曲,啜饮几口冰镇可乐,他所有的人生乐趣就在马德里夜晚的街道上。他与妻子交流谈论的话题,不外乎是餐馆每天应该叫人送多少肉多少鱼。在国外的日日夜夜,鸽子格外想念朋友们,格外留恋在中国时的潇洒时光。后来,他急切地渴望回国。冬天来临,生意进入淡季,鸽子将餐馆嘱托给了他的内弟,只身乘机返回了中国。然而鸽子在中国待了仅仅一个星期,就又待不住了,想尽快地离开,不是因为空气污染程度高,也不是因为喝的水质差。我问他为什么要来去匆匆,鸽子想了想说:也许我就是一只候鸟吧,这片土地生育了我,但它永远留不住我,我已失去故乡,永远地失去了。

    鸽子出国不到半年时间,羚羊也动足脑筋,广开门路,办下了去法国的签证。朋友们送他去机场,羚羊逐一握住大家的手说:

    小弟我先走一步,希望大哥们赶快出来,我们可以继续在一起奋斗。

    说完,羚羊朝我们挥挥手,步入了候机室。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大家闷闷不乐。一群朋友中少了两个,感觉像是一下失去了重心。鲸鱼拼命插科打诨,但无法使大家快乐起来。蜘蛛唉声叹气,不停地大口大口抽烟。蝌蚪拍拍我的肩膀,好像是鼓励,又好像鞭策,也许在他看来,接下去最该出国的就应是我了。

    如果说鸽子和羚羊的先后出国,还在我的预料之中,那么当某一天大白鲨告诉我,他也要去美国时,我惊诧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些年来,大白鲨已成为我精神上重要的朋友,与大白鲨探讨的问题无法对第三人言及,然而,大白鲨也要走了。

    你非走不可吗?我愣了半天,怔怔地问了一句。

    我想到这个世界的别处去走走。几年来,我被爱情折磨苦了,我离不开我的女朋友,但她确实毁了我的理想,毁了我的梦。我想出去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再来好好考虑我与她的关系。不管以后怎么样,我不会忘记和你畅饮长谈的美好时光。大白鲨说得很轻松又很矫情,他竭力想使气氛不要太沉重。

    大白鲨去了美国后与我书信频繁。大白鲨的女朋友不久也出国了,在美国,大白鲨和他的女朋友冷静地分了手。之后,大白鲨因为热情、性格开朗、乐于助人,成了几个中国女孩共同追逐的对象。

    我爱她们每一个人,大白鲨在信中告诉我,但她们没有一个人可以在我内心诱导一场火山爆发,我渴望火山爆发般的狂热恋情,但我却找不到,在国内找不到,到了国外依然找不到。我的内心不愉快,真的不愉快,美国政府哪一天将我遣送上飞机,我连头都不会回一下。

    收到大白鲨的来信,我很替我的朋友着急。

    第二天我就给大白鲨回了一封信。我在信中指出,我们的情感之所以常常没有着落感,是因为我们心目中把爱情不恰当地强调到了宗教的位置,而事实上这个世界已不再需要宗教,物质至上的意识日益取代了宗教意识。将真正的神圣爱情深埋心底吧,作好永远不与任何一个女人签约的准备,这样,你也许会活得潇洒自在些。

    大白鲨在美国替我联系了好几所大学,把担保也替我搞定,但当时的我马上要卷入一场热恋,根本没把他的好意当回事。

    2

    比约定时间晚十分钟,我在车站把杏子等来了。

    充满青春气息,活泼可爱的杏子一跳下公共汽车,便牢牢占据了我的目光。那一刻,车站上熙攘的人群,在我眼里,似乎全都隐遁了,消失了。

    杏子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踩着轻盈的步子,笑容满面地朝我走来。与昨天相比,杏子的服饰明显讲究多了,而且还化了淡妆。我在车站周围徘徊的时候,不知道那时候的杏子正面对全身镜,打量自己出众的身段,犹豫着是否要来见我,因为她只要一走出家门,就意味着对她男友的叛变将真正付诸行动。很久以后,当我问及杏子第一次为何出来和我约会,杏子的回答是:她与男朋友的裂隙由来已久,只不过没有一个分手的理由。

    这天的舞会上,我占尽了风光,单位里的同事,忍不住都要朝我的舞伴投来艳羡的目光。笑盈盈的杏子也感觉到这一点,她一次次随同我,步入舞池中央翩翩起舞。枝型吊灯,弹簧地板,杏子的舞姿柔曼优美,乐感极好,她和这里的气氛极为融洽,好像生来就应该在这种氛围里展现她的禀赋。舞曲间隙的交谈中我才知道,杏子出众的身段和精湛的舞艺,得益于数年艺术体操的训练。

    难怪我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原来我是在与专业舞蹈演员一起跳舞哩。我笑嘻嘻地调侃道,我的舞技看来是要被你取笑了。

    杏子咯咯地笑着说:还好,你跳得不算差。

    她这么一说,我内心得到些许宽慰,舒坦了很多。

    与高手在一起跳舞肯定长进很快,以后还请杏子小姐多多指教。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在杏子面前说话就特别顺溜,平素与女孩子交谈的心理障碍,在杏子面前荡然无存。我想,也许是杏子天真无邪透明纯洁的笑容鼓励了我。

    一般的舞曲我基本上还能对付,轮到探戈舞曲响起,我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将杏子请走。我坐在角落里,远远地注视着杏子与陌生人共舞,望着望着,心里不由自主涌出一股莫名的悲哀来,我无法阻止自己作这样的联想:像杏子这样活泼可爱的女孩,大学里不知有多少小伙子跟在后面追她哩。

    舞会结束,我送杏子回家。分手时,她欲言又止,留下一个灿烂的笑,像朵夜来香悄悄绽放。我无限留恋地回味她身上的气味。杏子离去的背影,在跳跃的霓虹灯的映照下,显得那样的虚幻。我站在人行道旁,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心情黯然若失,某一瞬间忽然萌生的猜测、推断、悲哀和自卑,导致那天晚上和杏子分手后的半年时间里,我再没去找过她。

    和杏子再度相见,鲸鱼起了关键的作用。一天下午,我坐在借居的小屋门口,面对一大片金黄色的油菜地愣愣地出神,身材俨然像个老头儿的鲸鱼披了一件风衣,穿过田间小道,沿着泥土路朝小屋蹒跚走来。

    作为不速之客的鲸鱼,这一天似乎专门就是来解决我的问题的。我们喝茶聊天,东拉西扯一番,最终进入核心内容:

    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鲸鱼问我。

    没有啊。我回答。

    有合适的追求目标吗?鲸鱼又问。

    原先……倒是有一个,不过有半年没来往了。我吞吞吐吐地说。

    她在你的心目中占有怎样的地位呢?鲸鱼像是有备而来。

    倘若能得到这个女孩,此生别无他求。我的目光远眺金黄色的油菜地。

    那还犹豫什么,明天就去找她!鲸鱼果断地说。

    可她要是已有男朋友呢……我迟疑道。

    公平竞争你怕什么?你的优势你自己看不见。她不喜欢你就不会跟你去跳舞。退一万步讲,失败了也比你一个人犯傻强。下手要快,事不宜迟!鲸鱼好像什么都知道。

    鲸鱼临走时说的话更让我惊讶。他沿着小路走出去很远,突然转身说,唉,有时间回去看看你的老母亲。他的镀金眼镜后面闪着狡猾的光泽。

    第二天,我毅然决然地坐了两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闯到了杏子的学校。我的贸然闯入,使正处分配阶段的杏子喜出望外。她会同几位女同学,热情地接待我。我们在校园里逛了一大圈,然后在校门口的川菜馆吃了饭,是我买的单。

    晚上十一点左右,我才离开学校,杏子依依不舍地一直送我到车站。回归途中,晚风习习,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黑魆魆田野,和杏子重逢的亢奋夹杂淡淡的忧伤,一齐袭扰我的心头。

    这次长途奔袭的意义在一星期后显现出来——杏子主动给我写信,约我见面。

    杏子又来到我们研究所。研究所大院的中央有个小池塘,爬满茑萝和葡萄青藤的凉棚遮天蔽日,人造喷泉飞溅出莲花形状,炽热的夏风偶尔吹来如丝的水珠。我和杏子面对面,坐在凉棚底下的石桌旁。杏子的讲话节奏很快,她在分配方面遇到了麻烦,杏子没有忘记,我的好朋友鲸鱼是他们班主任的同学。

    我爽快答应了杏子的要求,尽管当时我并无太大的把握,但我想,应该紧紧抓住这天赐的良机。

    整整一个夏天,我陪着杏子四处奔走,我不断给杏子打气,出谋划策。在忙碌之中,我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潜力,看到了一个活力被充分调动起来的自己。我再不是那个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生活旁观者,而很像是一个有主见、给人以依靠的男子汉。那些日子里,我觉得身心特别地健康,心里每一处阴暗的角落都被明媚的阳光照射到了。我时常会想到斑马和菠萝蜜经常强调的名言,医治百病最好的一贴药就是行动。

    最最难熬的炎夏过去了,杏子如愿以偿,终于去化工研究所报到。分配问题解决以后,我和杏子的关系也到了摊牌的时候。

    傍晚时分凉风习习,我和杏子从化工研究所走出,来到暑气蒸腾的林荫道上,树上的知了不停鸣唱,洒水车一路开去,水珠飞溅到我们身上。走着走着,身穿白色超短裙的杏子忽然忧郁起来,愁容满面。我问她有何不舒服。她指指心。我说心为何会难受呢?她说因为她原有一个男朋友,是化工学院的体育老师,一直没敢告诉我。

    我如闻惊雷。杏子困难地说出她想说的话后,轻轻吁出一口气,并用眼光偷偷打量我。

    其实事情已经非常明了,对杏子来说仅仅需要一个理由,感情的天平,早在不知不觉之中向我倾斜。但我还蒙在鼓里,面对表面复杂实质简单的形势,我又开始烦恼起来。我不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必经的环节,照杏子的说法,她不能因为瞒着我她有男朋友而让我瞧不起,她要从我这儿得到对这件事情的明确态度。

    我找到了鲸鱼,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情况。鲸鱼推推眼镜,老谋深算地说:

    这事情成了。

    鲸鱼让我把杏子请到他的办公室,然后要我回避一下。鲸鱼与杏子关在房间里,整整谈了一个多小时,杏子出来时笑盈盈的,眉结舒展,浑身轻松的样子。

    鲸鱼究竟对杏子说了些什么至关重要的话,这始终是一个谜。

    后来杏子和我并排躺在小屋的床上,她告诉我,假如不是鲸鱼那天晚上的一番话,她与我恐怕不会有戏。她说那些日子,那个体育老师每天坐在杏子的家中,幸好杏子的父母并不喜欢他,对他比较冷淡,也没干涉杏子和我交往。

    听到杏子那么轻松地提到她的过去,我的心底掠过一丝隐隐的不快。她的过去因其云雾缭绕,一次次吸引我的好奇心。她的过去是怎么样的?还有些什么样的经历?随着感情的不断深入,随着我愈来愈怜爱这个把什么都奉献给我的女孩,我的脑际常常冒出这样的傻念头。和大白鲨谈起来我头头是道,遇到我自己的事情,我是那样的弱智和低能。我还想贪婪地拥有杏子的过去吗?我不是表示过自己不介意她的过去,我不是非常瞧不起别人的嫉妒心理吗?

    我转过身,将杏子拥进怀里,像只小狗似的闻遍她的全身,我喜欢她身上的清纯气味。我想,我要一辈子好好待她,疼她,我在心里暗暗请她原谅自己一闪而过的狭隘心理。

    从夏天到冬天,我沉浸在热恋之中。我真正品尝到拥有一个所倾心的姑娘,是怎样一种如痴如醉的狂热和甜蜜。

    恋爱使我换了个人。一个星期有三个晚上,我推着自行车,守候在夜校门口,等待进修英语的杏子下课后走出教室。无论是雨天,还是北风凛冽的冬天,我不间断地准时自郊区赶到地处市中心的夜校,然后将杏子送回家。坐在自行车后架上的杏子,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腰,脸蛋无限依恋地靠在我的背脊上。一路上,杏子像只百灵似的嘁嘁喳喳说个没完,一会儿告诉我单位里的笑话,一会儿又说说夜校课堂上的趣闻。

    初夏季节,鲸鱼帮我觅得一次去郊县旅游区度假的机会,我怂恿杏子一起去。杏子好说歹说,好不容易说服了她的父母,挎包里揣了一大堆零食和泳衣,随我登上了大巴士。

    到达宿营地,我和杏子租了一顶帐篷,把行李放好,然后跑去海滨游泳。

    海水汹涌,不会游泳的我,只能在浅水区抱着杏子随波逐浪。我抚摸着杏子如水波一样光滑的肌肤,嘴唇凑近杏子的耳畔,轻轻说了句淫秽的话,杏子旋即咯咯笑了起来,我的热情和欲望在杏子的笑声中一点点膨胀奔涌。

    晚餐时,我和杏子、鲸鱼随人群来到烧烤场,围着篝火品尝野味。不一会儿,一团乌云从海上慢慢聚集过来,天空阴沉,淅淅沥沥的雨点开始飘落下来。我偷偷瞄了鲸鱼一眼,发觉他正和一个女孩聊天,便悄悄拉一下杏子的裙裾,领她离开了烧烤场,潜回到帐篷里。在这方属于我们的小天地里,我们一次次拥抱,一次次做爱。我从头到脚亲吻杏子的身体,她身体的每一处都透出让我喜欢的气味。雨点轻轻击打帐篷,掩饰了我们的喘息声和呻吟声。直到第二天早晨天色大亮,我们这对情人才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屡屡回想起我和杏子甜蜜的如梦如幻的恋爱经历。我想,这是爱的顶峰,爱的至境,我和杏子毕竟攀援上去了,我们流连忘返,乐不思蜀。那段时间,我内心真的希望和杏子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永远。

    那么,两年后,当杏子正式提出要和我结婚,我为什么又迟疑了呢?

    杏子神情严肃地说,应该是你而不是我提出这件事,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如果你再这样迟迟不表态,我就要另作考虑了。

    面对杏子忿忿的质问,我显得很茫然。我想,要是两年前那次去海边度假,我们来讨论结婚这件事,我会毫不犹豫地作出肯定的回答。而两年过去了,审视我与杏子的关系,我觉得我们是相爱的,但爱得循规蹈矩,和生活中所有的未婚男女一样,少了激情,多了规矩,我感到自己像树木一样,被漫长的马拉松式的恋爱一点点修剪掉枝叶,我感到我正在失去自己。杏子的研究所已无科研项目可做,所里要他们自己养活自己。资深的工程师都被派去农村创收去了,作为助理工程师的杏子留守在家,无事可干,整日怨天尤人。她常常指责我不够用心,说我不是个优秀的男朋友,她经常用别人的男朋友来比照,以突出我的不是。我试着去理解杏子工作上的不顺心,但她的话重重伤了我的心。我想我爱杏子,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当彼此双方都感到很累的时候,是不是结婚就是最后的归宿?

    杏子是一个十分传统的女孩,她觉得我迟迟不向她求婚,就是内心还不够爱她。可惜我在情感方面远远没有好朋友鲸鱼那么老到,在处理情感危机时,态度尤为消极。

    我自认为在等待生活中的奇迹发生,过一种庸碌的生活,我还有些不死心。如果说以后我和杏子的结局是一种必然的话,那么我的这种等待,无疑铸成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终于有一天,杏子对我提出了她想出国的想法,身处矛盾之中的我,知道杏子也在努力寻求一条改变我们关系的途径。杏子说她不出国的话,也许会活活憋死。那时候我怎么那么糊涂呢,居然就同意了杏子的决定。以后很多年里,鲸鱼一次次惋惜地提到杏子,他说我在情感方面实在是一个低能儿。

    出国的手续全部办妥之后,杏子再一次问我,愿不愿意和她结婚。

    我想了想,说:让命运来决定吧。

    奇怪的是,我和鲸鱼送杏子去机场的那天,占据我内心的不是离愁别绪,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轻松感和解脱感。我清楚记得,那是八十年代末,但我绝没想到,我和杏子的爱情也就此走到了尽头。我再度见到杏子,是十七年以后的事情,我和杏子都步入了中年。

    那天,泪水涟涟的杏子紧紧挽住我的手,直到最后一刻,才红着眼圈说了声多保重,扭头走进候机大厅。

    3

    剧团团长握了握我的手,请我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们曾经合作过两次,都很成功很愉快,可以这么说,你的剧本为我们剧团带来了好名声。包括这第三个剧本,团里的导演也非常喜欢。剧团团长顿了顿,继续说道,可现在情况变了,国家只拨给剧团很少一点钱,我们需要自己养活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挑选一些上座率比较高的本子来演。你的剧本艺术上很有追求,但写的都是过去年月里发生的事。现在的话剧观众大多数是年轻人,而年轻人对回忆过去毫无兴趣。

    没办法,人民不需要回忆。团长接着说,前不久我们把一出反映战争时代生活的话剧搬上舞台,演了一个星期,只卖出一百张票。演员最后一天演完这个戏,互相抱头痛哭。

    我听懂了你的话,我理解剧团的难处。如果确实像你所说不是剧本本身的问题,我心里还算踏实。把剧本还给我吧。我不动声色地说道。

    剧团团长打开抽屉,拿出我海边系列的第三部话剧稿,小心翼翼地朝我面前推过来,脸上满含歉意地说:

    对不起,耽搁了一年多,剧本还是未能搬上舞台。希望这个结果,不至于影响你和我们剧团这些年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

    我摇摇头。从桌上拿过剧本,起身告辞了。

    剧团团长送我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请柬塞给我,说:这是剧团举行冷餐会的通知,请你务必出席,帮我们出出主意,如何应对市场化,渡过目前的难关。

    我接过请柬,若有所思地沉吟良久。走出剧院办公室,差不多来到林荫道,我突然回转身,对送我到剧院门口的团长高声问道:

    你说,我们能够将昨天隔断吗?

    团长一愣,然后略显尴尬地说:不能,当然不能。

    那好,再见了。我伸出手和团长握了握,疾步离去。

    公共汽车沿着狭窄拥挤的街道缓缓行驶,我坐在临窗的位子上,木然凝望都市街道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商店。阳光穿越高大的建筑物斜射下来,空气中浮动金黄而发黑的尘埃,人流在梧桐树荫下匆匆而过,嘈杂的喧嚣声四处弥散。

    公共汽车在一家豪华宾馆门口停下。我下了车,慢慢朝宾馆的旋转门踱去。

    几个散立在街道两旁的男人将我包围起来。外币有没有,外币?他们凑过来,急切地欲从我脸上寻找答案。我让开去,这些人不依不饶,一直追踪到宾馆门口,才悻悻地往回走。

    身穿黑色礼服的侍者给我指点方向,我穿过大堂,走到电梯前面。

    进入电梯,刚想按电钮,一个时髦的中国女孩,挎着一个外国大胡子老头的臂弯箭步闯了进来。电梯上升,我看到一脸稚气的中国女孩一边用汉语说着什么,一边用手使劲比划着,外国老头似懂非懂地一个劲儿点头。

    电梯停靠八楼,我走了出去,眼睛的余光瞥见一只毛茸茸长满褐斑的手,伸进中国女孩的衬衣。很快,闭合的电梯门阻断了我的视线。

    我走到804室前停住,摁了摁门铃,屋里传出一声响亮的“请进”。我拧开门钮,推门而入,看到西装革履的蝌蚪,从一张大沙发上朝我招手示意。蝌蚪手里拿着电话,正与什么人在讨价还价地谈生意。

    我环顾了一下房间四周。一排衣架上挂满了时装和领带,沙发旁边的角落里,摞满录像机和电视机的纸盒。

    蝌蚪放下话筒,笑嘻嘻地沏了一杯茶端给我。蝌蚪敞开的西装里,腹部明显隆起,多日不见,蝌蚪大概是真发了。

    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把你叫来吗?寒暄几句,蝌蚪忽然神情严肃起来。

    我摇摇头。

    蜘蛛死了。蝌蚪说。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蜘蛛死了。前天晚上,公安局的老同事打电话告诉我的,他知道蜘蛛是我们的朋友。蝌蚪给我一支烟,我没接,他把烟在茶几上弹了弹,衔在嘴里点着了。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我不能理解,一个年纪轻轻的人为何要寻绝路。

    直接的原因是为了他妻子。蝌蚪说。

    他结婚了?我问。

    是的,我也不明白,蜘蛛为什么要将结婚这件事瞒着我们,没请任何人。他是去年结婚的,他妻子我见过,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是的,很可爱。有一次约人谈生意,我在宾馆的酒吧,意外见到蜘蛛和他的妻子。蜘蛛妻子给我的谈判对象,一位生意圈里的老板当助理。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谈生意时,蜘蛛妻子不断支使蜘蛛干这干那,看上去她好像不是蜘蛛的妻子,倒像是那位老板的太太。而蜘蛛呢,完全像个马仔。蜘蛛死了之后,他妻子哭得死去活来,她说是她害了蜘蛛。蝌蚪把烟揿灭在烟缸。

    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吗?我问。

    警官在调查这宗案件的时候,偶然发现蜘蛛的家族中有自杀的历史。蜘蛛的祖父患有抑郁症,是割脉死的;蜘蛛的父亲,十年前突然奔向一列疾驶的火车,后来被人救下;蜘蛛的姐姐几次自杀未遂……

    走出宾馆的时候,我脑海里不断浮现蜘蛛笑盈盈的脸庞。我不明白性格开朗禀性软弱的蜘蛛,何以有勇气去打开居室的煤气阀。

    记得在海边时,蜘蛛常在紧张复习的间隙,跑来给鸽子和我讲述一些快活的事情。他还会找出一些冷僻的题目来考我们,一旦我们被考住,他矮墩墩的身体里,就会爆发出一阵得意的响亮笑声。一个曾经共过患难的伙伴,一个从海边走出来的朋友,异常成功地隐瞒了他的家族史,他欢乐爽朗的外表完全是假相,蒙骗了大家的眼睛。这时候,我感到通往心灵世界的绳索骤然崩断,每个人其实只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浮游于虚无缥缈的世界里,永远作徒劳的寻觅。

    走过一家商店门口,我将手里揣着的剧本,扔进了一只放纸屑垃圾的箩筐。我想,这算是对死去的蜘蛛的一种祭奠。

    车站上人头攒动。四周的摊贩们扯着嗓子招徕顾客,叫卖声此起彼伏。一个盲人双手抚摸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的手,空洞的眼睛仰天眨动,嘴里嘀嘀咕咕念念有词,他在给姑娘预测命运。四周旁观者围成一个圈。

    公共汽车徐徐驶近。人们蜂拥过来,互相推搡着,谁都想早点踏上归途,谁都不愿意被公共汽车抛下。

    我在人群的挤压下渐渐后退,泥沙般涌动的人流从我身边缓缓而过。我正犹豫着是否也使出吃奶的劲儿,挤上人满为患的车厢,这时,我忽然看到一辆进口旅游车,从右向左横驶过路面,茶色玻璃窗掠过一张熟悉的脸庞。

    我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差错,后来旅游车上的人也看到了我,那人倏地站起,朝我点点头,粲然一笑。我终于看清那人身穿军装,黑里透红的脸颊上,架着一副赛璐珞眼镜。没错,肯定没错,我想这次终于看清了,这次再也不能错过了。

    我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车。

    上车后我让司机紧紧盯住那辆旅游车。黄昏降临,路上车水马龙,旅游车在相距一百米左右的前方开开停停,我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它。出租车司机不时用狐疑的眼神,斜睨旁边焦虑而奇怪的我。

    转眼间来到一座大桥下的十字路口,旅游车穿过马路,缓缓驶上桥面。出租车开到路口,遇上红灯,司机一个急刹车,将车停在斑马线上。

    糟糕!我眼望远去的旅游车,不由得高声喊叫起来。

    时间嘀嗒嘀嗒飞逝,我急得满头大汗。好容易等到红灯转跳绿灯,我一个劲儿催促司机快开,追上前面的旅游车。司机加大油门,出租车犹如脱缰的野马,嗖地一下蹿上了桥面。过了桥那辆旅游车失去了踪影,我左顾右望,忽然看到桥下右侧的宽阔广场上,停泊着那辆旅游车。

    快,那边!我指了指广场中央,出租车司机驱车驶下桥面。

    出租车发出吱的一声尖叫,停住了。我将一张五十元票面的人民币,往司机手里一塞,推开车门跳了出去。

    我跑到旅游车跟前,看到车门敞开着。我一步登上车厢,车厢内空空如也,只有司机座位上,有个人伏在方向盘上打瞌睡。

    我走过去推推那人的背部,被吵醒的司机很不高兴,抬头看看我,没好声气地回了句,干吗?下班了。又伏身呼呼睡去。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广场四周的道路上徘徊,明晃晃流动的车灯,宛如曳光弹疾速地穿来穿去。

    4

    五月里的一天,鲸鱼借来一辆卡车,替我又搬了一次家。

    鲸鱼一边将我的铺盖往车上扔,一边嘟嘟哝哝地说,已经失去了一个蜘蛛,不能再眼看你住在偏僻的郊区慢性自杀。

    新居所离市中心不远,坐落在一片商业区后面的新村里。房东是鲸鱼的一个朋友,新婚不久便出了国。家具都是新的,设备也很齐全,装有私人电话。平素不上班的日子,我通过电话与外面的世界保持联系。夜深人静时,写东西累了,我走出楼房,在树木葱郁的小路上散散步,呼吸呼吸户外的空气,活动一下酸疼的筋骨。

    这天,鲸鱼的一位朋友在一家豪华大酒店设宴请客,鲸鱼邀请我和蝌蚪前去出席宴会,说我们几个已好久没碰面了。我本来就没什么事,蝌蚪答应鲸鱼会去,但他说晚上有个应酬,可能要晚到一会儿。

    五点左右,我穿戴整齐,刚欲出门,电话铃响了。电话是话剧团的团长打来的,团长与我寒暄一阵,最后才吐露真实意图——他想约请我写一出娱乐剧。风格要轻松诙谐的,剧本中最好能穿插四五首流行歌曲。

    我考虑考虑吧。我想了想说。

    剧本一旦采用,我们立即付高稿酬。团长大概找到了赞助,声音在电话里嗡嗡作响。

    我挂了电话,走出了房间。

    到达酒店,我找到了宽敞嘈杂的宴会厅。宴会厅内装饰华丽,灯光璀璨,服饰高雅的男男女女围坐在十几张餐桌前,一支爵士乐队演奏着古典名曲。我走入宴会厅,看到穿着衬衫,系着领带的鲸鱼坐在一张桌子前,朝我使劲招手。

    我在餐厅小姐的引领下,走到鲸鱼面前。鲸鱼红光满面地给我介绍同桌的几位朋友。一个漂亮女孩落落大方地将手伸给我,说:

    我们是校友,很早就听说你的大名,看过你写的话剧。

    漂亮女孩的寥寥数语,驱除了初次置身这般豪华场面的矜持,我觉得周身略略松弛了一点。

    直到宴会开始,蝌蚪始终没有出现。

    我们不等他了。鲸鱼俨然以主人的身份,举起了酒杯。

    酒席进行过程中,漂亮女孩不断给我夹菜,这引起鲸鱼的极大不满,他的目光透过镜片斜睨着我说:

    哪有这种事,有没有搞错?

    乖巧的漂亮女孩,旋即也往鲸鱼的菜碟里夹了一只大明虾。鲸鱼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我抿着嘴兀自好笑。

    鲸鱼的朋友走过来给大家祝酒,他曾是鲸鱼的同窗,移居国外后成了一家公司的董事,如今作为外商代表,回大陆洽谈投资业务。他搂着鲸鱼的肩膀,对大家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鲸鱼在兄弟最困难的时候对我的帮助。你们是鲸鱼请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来,干一杯!

    大家一干而尽。鲸鱼的朋友朝餐厅小姐招手,示意她给大家斟酒。

    酒杯又咕噜噜斟满。稍顷,鲸鱼怂恿漂亮女孩与我干了一杯。我依仗生就的好酒量,来者不拒,一个晚上干了十几杯酒,散席时,已有几分醉意。

    鲸鱼的朋友请大家上顶楼的士高舞厅跳舞。我脚步踉跄地离开餐桌,手臂被眼明手快的漂亮女孩一把扶住。

    舞厅内音乐震耳欲聋,灯光幽暗,红男绿女挤在圆形舞池中央群魔乱舞。头戴一顶黑色礼帽的女调音师边歌边舞,时而朝疯狂的人们飞吻,时而轻捷地跳上桌子撩起旗袍搔首弄姿。

    我跟随大家在吧台旁落座,鲸鱼的朋友为每人要了一杯XO。我举起放了冰块的酒杯与漂亮女孩碰了碰,说干杯,将黑红色的酒液一干而尽。

    你这样很快会喝醉的。漂亮女孩举起酒杯抿了抿,忧戚地望着我。

    没事儿,再来一杯。我将酒杯往吧台一推,吧台小姐迟疑之际,我大声问道,你们这儿有没有酒啊,还五星级酒店?

    吧台小姐不敢怠慢,立即又往我的酒杯里斟上酒。

    你不能再喝了。漂亮女孩用手掐了掐我的膝盖。

    我捏住了漂亮女孩的手,转过脸问道:不喝酒,还有什么好玩的?

    我们跳舞去。漂亮女孩将我拽至舞池中央。

    灯光旋转。

    音乐旋转。

    天地旋转。

    漂亮女孩旋转。

    你哪儿不舒服?漂亮女孩面对面地问我。

    我指了指胸,说:这里。

    你们这些舞文弄墨的人总是自以为是,总觉得生活亏待了你们。谁心里痛快了?放松一点吧,别把自己的神经绷得那么紧。漂亮女孩说。

    谁不放松了?谁神经绷紧了?我看是你,你……我说话已有些大舌头,边说着边一把将漂亮女孩揽进怀里。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哆嗦了一下。

    我们的脚步慢慢晃悠,完全游离了强劲的音乐节拍。漂亮女孩的身体渐渐变得酥软无比,我听到她的心房怦怦乱跳,也听到自己胸膛内急剧的回响。乐曲一个接着一个,漂亮女孩犹如温顺的羔羊依偎着我,轻轻摇晃身体,似幻似梦。透过舞厅的落地窗,我看到城市迷离的夜景。无数个夜晚我在写作,而很多人却在寻欢作乐,欢度良宵。从城市到海边,从海边到城市,我寻求的是什么,我寻求的东西究竟有什么意义?当我刚刚感到可以实现人生价值的时候,生活又一次将我远远抛下了。

    也许是我们出了问题。我自言自语地悄声说道。

    漂亮女孩猛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说……也许是我出了问题。我改口说。

    真没劲!漂亮女孩一把推开我,扭头走向了吧台。

    过了一会儿,鲸鱼走到我的身边,附在我的耳畔问道:你说什么啦?那女孩在吧台那儿流泪呢。

    你可要小心。鲸鱼扭动笨拙的身体又说道,那女孩一旦爱上一个人,是不顾一切的。

    你老兄胡说些什么!我在鲸鱼的胸前猛击一掌,傻笑着说。

    我是为你好,那女孩被她国外的男朋友甩了,现在正是空当。她要真爱上你了,杏子怎么办?别忘了,我可是你和杏子的月老。鲸鱼说。

    凌晨两点,我们才走出酒店,一辆辆的士停泊在门口,将红男绿女纷纷载走。晚风一吹,我感到脑袋一阵阵胀痛,余兴未尽的鲸鱼邀请朋友们去他家继续跳舞。

    我们刚刚在鲸鱼家中坐下,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大概是蝌蚪。鲸鱼边说边走过去开门。

    门打开,两名陌生人站在门口。他们走进来,逐个打量屋内的人,然后问道:

    怎么,蝌蚪不在你们这里?

    不在。你们是干什么的?鲸鱼问道。

    陌生人从口袋里掏出派司,在鲸鱼面前晃了晃,说:

    我们是公安局的。有人告发蝌蚪诈骗钱财,他要是出现的话,请转告他,逃是逃不掉的。局里已下令抓他,他是公安局出去的,应该知道潜逃拒捕意味着什么。

    两个便衣走后,鲸鱼哇哇大叫起来:

    这个家伙是怎么搞的!我们单位还有一笔钱在他那儿哩,这叫我怎么做人?这个蝌蚪,生意做亏了,也不能坑害朋友,你们说对不对?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鲸鱼国外回来的朋友走到他旁边,一副风雨同舟的样子,拍拍胸脯说:

    老同学,真要有什么事,别忘了还有我哩。

    神情沮丧的鲸鱼看了看他的朋友,渐渐缓过神来。

    真没劲!漂亮女孩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跑过去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葡萄酒,斟满一杯一饮而尽,然后打开录音机,说跳舞跳舞,谁顾得上明天的事,拉起我开始晃了起来。

    其他人见状,也成双作对地翩翩起舞。

    5

    我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怔怔地望着屋顶的吊灯,我一下想不起来这是在什么地方。鹅黄色的窗帷紧闭着,灰蒙蒙的亮光从缝隙间透进,淅淅沥沥的雨滴击打在窗棂上。伸手一摸索,感觉我是躺在一张大床上,撩开覆盖身上的毛巾毯,很奇怪,自己的衣裤竟然凌乱不堪。我挺身缓缓坐起,毛巾毯的一角被什么东西牵扯住了。我拉开毛巾毯,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毛巾毯下面,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我猛然想起,这是在鲸鱼的家里。我揉揉额角,竭力地回忆,昨晚的情景依稀浮现,记得是鲸鱼和那个漂亮女孩将我搀扶进卧室的,以后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穿好衣服,翻身下床,蜷曲在床上的女人梦呓一阵,翻了个身,拽过毛巾毯又沉沉睡去。女人的长发披挂脸庞,侧身安睡的姿态妩媚动人。我光着脚,从地毯上悄没声息地走向门边。我在床的另一头,看到了漂亮女孩的一堆衣服和发夹之类的饰物。

    我来到客厅,沙发上,躺椅中,七倒八歪地放倒着鲸鱼和另外几个人。茶几上搁满没有喝完的酒杯,烟蒂和瓜果皮扔得满地都是。

    我走进盥洗室,从一面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色灰暗无比,眼睛布满血丝。我匆匆洗漱一下,绕过客厅,朝歪头酣睡的鲸鱼望了一眼,蹑手蹑脚地走出鲸鱼的家。

    天色灰暗,雨水涔涔。我站在屋檐下,透过如注的雨帘,寻找着自己的自行车。我看到自行车形象猥琐地倚靠在一棵榆树下。我冲过去,打开车锁,跨上车使劲蹬踏,自行车犹如箭镞一般,朝茫茫雨中飞驰而去。

    雨愈下愈大,愈下愈密。不一会儿,我周身已淋得精湿,像从水里捞起来似的。过往的行人不时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个不戴雨具的横冲直撞的家伙。

    我像一个穿行在雨幕中的逃兵。我在逃离什么?是在逃离一次偶然的放荡,还是在逃离一种想起来都有些后怕的生活状态?我害怕的不是酗酒和艳遇本身,而是在这种生活状态中,我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自己失去了重心。此时此刻,我是那样地孤独,那样地忧伤,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过一种自己都不满意的凌乱生活。我想念杏子。分别一年多,我愈来愈觉得,我深深地爱着那个远在大洋彼岸的姑娘,比任何时候都爱,我甚至愿意为这种爱放弃事业和追求,因为生活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铭心刻骨的爱情之外,我一无所有。

    落雨了,打烊了

    小巴拉子开会了

    警察叔叔下班了

    无轨电车打弯了

    ……

    杏子,还记得我唱给你听的这支儿歌吗?你听到我的心声了吗?你知道吗,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我已经过了三十岁,厌倦了流浪和漂泊,杏子,你等着,等着我好吗?我将抛弃一切奔到你的身边。人活一世不容易,最不容易的不就是寻找爱情吗?我们彼此相爱,曾发誓谁也不放弃谁,后来怎么啦?是的是的,那都是我的错,你是一个善良宽容的好姑娘,我现在才明白,以前拒绝和蔑视的普通人生活,只要有爱,其实就是最最幸福的生活。人为什么经年历月,方才明白最浅显不过的道理?你会原谅我吗?我知道你会的。你不是一次次来信说非常怀念我们曾经相爱的日子,你不是一次次说那些热恋的岁月是你在国外苦苦挣扎的精神支柱吗?

    我来到电讯大楼门口,飞速地将车停靠在一棵梧桐树下,然后疾步奔上高高的台阶。我很快走进业务大厅,在人群里像一条鱼似的穿梭前行。我找到国际长途服务台,拨通了电话。

    哈罗?对方接电话的是一个男的。

    我找杏子,我是她的男朋友。汗水夹着雨水,在我脸上汩汩流淌。

    喂?过一会儿,话筒里传来杏子的声音。

    是我,骆驼。我想通了,我决定出国,我要和你在一起。你听明白了没有?我要和你在一起!我飞快地对着话筒呐喊。

    沉默。

    喂喂喂,杏子,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是我,是我啊。我要出国,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杏子异常冷静的声音,通过越洋电话传了过来。

    你怎么啦?你不是一次次来信让我学外语,作好出国的准备吗?我说。

    是的,可现在太晚了!杏子在电话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没有办法,你不是相信命运吗?也许命运注定我们不能在一起。你要出国我可以帮助你,去什么国家都行,就是不能来澳洲。

    我兜头被泼了一盆凉水,木然地愣在那儿。半晌,我才吐出一句话:明白了。

    你不要怪我,你无法想象国外的生活。我一直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对你说……杏子呜咽着说。

    我慢慢撂下了话筒。

    杏子哭泣的声音依稀可辨,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电讯大楼,跨上车,慢悠悠地蹬踏着。雨水哗哗地浇泼在我脸上……

    落雨了,打烊了

    小巴拉子开会了

    警察叔叔下班了

    无轨电车打弯了

    ……

    回到寄居处,我关闭窗户,拉上窗帘,随后脱光衣服,赤裸裸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盯视着房顶发呆。

    我这样躺了足足有一个星期。

    其间,仅仅起来咀嚼几块饼干,喝了几口饮料。电话铃声时常响起,但我已经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也不想听见。

    一星期后,我起床了。

    我拉开窗帘,推开门,来到阳台上,我在那儿久久凝立。浑身乏力,头重脚轻。楼房前飞过的鸽子群,偶尔闪跃在视线里的裙裾,都让我的心隐隐作痛。

    那些日子里,某种颜色,某种声音,甚或公共汽车掠过的某张面影,都会像针锥般刺痛我的记忆。夏天来临,空气中流动闷热难熬的暑气,但我却心如止水。

    一个深夜,我正坐在阳台上远眺浩瀚的星空,听到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我走回房中,拿起话筒,奇怪的是没有声音传出。我放下话筒,回到阳台上。不一会儿,电话铃又一次响起。我没有去接电话,电话铃持续而固执地回响。我不得不再一次返身入室,拿起话筒后,听到的是嘟嘟嘟的忙音。

    接连几个夜晚,总是在万籁俱寂的时候,电话铃会突兀地震响。终于有一次,我突然奔至电话机旁,乘铃声大作之际,猛然拿起话筒,这时,我听到了一种类似吆喝,类似呼天抢地的歌唱声。

    我从未听到过这般奇异的歌声。那歌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仿佛从久远的年代里穿越过来,苍老而悠长,像是呼喊,像是哭诉,更像是一种召唤。

    歌声渐渐远去,像陨星般坠落遁逸。后来,我听到一个喉音很重共鸣很好的人在说着什么,开始我没听懂,可是渐渐地我听明白了。那人说到了北方,说到了草原,说到了马车,他说他是鹿,他在北方的草原上等我……

    是的是的,我似乎一下就明白了,快速地重复着鹿的话,北方,草原,马车……

    我手持话筒,泪流满面。

    6

    空空如也的列车日夜兼程,一直向北行驶。黎明时分,列车徐徐停靠在一个临近草原的小站上。我提着旅行袋走下列车,孤零零的车站几乎没有人,一眼望去,四周荒无人烟。

    车站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一条毛色发白的秃尾狗,贼头贼脑地从我面前穿过。绕过矗立铁道旁的一间无人小屋,在出口处,我看到了一辆停靠着的马车,马车上蹲伏着一个老人。老人身穿天蓝色的破旧蒙古袍,头戴一顶脏兮兮的黑色鸭舌帽。他帽檐拉得很低,怀揣一根马鞭,使人摸不清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一匹老马垂头丧气地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宛如木偶一般。

    我走到马车跟前,没想到,老人竟然缓缓抬起低垂的头颅,用鞭杆顶了顶帽檐,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古铜色脸庞。老人朝我颔颔首,示意我上车。

    我刚想和老人说什么,他已松开马缰,作好上路的准备,我只得纵身跳上马车。马车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颠簸前行。

    一小时后,我看到了草原。漫无边际的绿草从天边铺展过来,天地是如此地辽阔,湛蓝的天空,漂浮着棉絮般洁白的云朵,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见不到人迹,天地之间,唯有这辆马车慢慢朝前移动。老人左手紧了紧缰绳,那匹温驯无比的老马,一头栽进绿草覆盖掩映的小路,一些黄色的星星草,拂掠过我伸在车外的脚踝,草丛中随处可见堆满蛋壳的鸟窝。

    马车就这么走着,直到天色暗下来,草原上也没出现可以落脚的帐篷或茅舍。有那么一会儿,我实在憋不住,向老人探询我们的目的地,但老人没搭我的腔,不知是听不懂呢还是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上,把冷冷的背脊对着我。

    夜幕降临的时候,马车悠悠地停住。

    老人跳下马车,从坐垫下,拽出一只黑乎乎的麻袋,轻轻一抖,麻袋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只帐篷。老人默默地架起帐篷,然后抱来一些草秸,铺在帐篷内。

    我走进帐篷,看到草堆上放着一块白色的奶酪,奶酪上刻着圆形图案。我饿坏了,拿起奶酪大咬一口,咀嚼几下,吞下肚子。又膻又腥的奶酪顺着食管下滑,反刍回来的气味非常难闻,我几乎要呕吐,挺胸直腰,强忍一会儿,眼中已渗出泪水。

    老人不知从哪儿搞来的柴火,在帐篷外点起篝火,一只茶缸里煮熬着什么东西。几分钟后,老人端着茶缸走进帐篷。这是我第一次和老人面对面双目对视,老人的眼睛混浊不堪,眼角满是眼屎。他把茶缸递到我面前,茶缸里是稠糊糊的黑黄色液体。

    你先喝吧。我说。其实是喝不下。

    老人依旧一动不动地举着,表情木然。

    我们一起喝,好吗?我用手势比划着。

    老人将茶缸送到我手里,我刚接住,他转身走出了帐篷。

    看着老人的背影离去,我端起茶缸喝了一口,又苦又涩又膻,我想这大概就是奶茶吧。

    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后,我将草秸堆匀出一半,铺放在靠近门口的一侧,我自己紧靠帐篷里侧,头枕旅行包躺下了。我不知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发现旁边并没有人。

    天微亮时,帐篷外有一些响动。我再次迷迷糊糊醒来,走了出去。老人又在那儿煮奶茶了,天知道昨天晚上他是在哪儿过的夜。草原的早晨阴凉无比,草丛中沾满露水,才走几步,裤管已湿透。

    喝了早茶之后,我们又上路了。日复一日,走走停停,这样过了三天。茫茫的大草原,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寂寞而遥远的途中,老人枯坐着,始终也没开过口,以至于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一个哑巴。

    第四天下午,前方的草原上出现了马群。黑色的骏马像一阵飓风,一片乌云,在天地之间黑压压地掠过,壮观的景象令我兴奋不已。我哦嗬嗬地喊叫起来,几日来旅途的劳顿和沉郁的情绪抛之九霄云外。我激动了一阵子,发觉老人依然无动于衷,没有反应。

    临近黄昏,我看到一些散落的蒙古包。蒙古包的背后,有一道长长的巍峨的山梁,山梁上等距离矗立着像烽火台又像炮台的建筑物。马车驶近蒙古包,一些身穿蒙古袍的男人女人迎过来,这些人纷纷朝我点头示意,好像与我很熟似的。

    我跳下马车,一个年轻女子过来将我领进一座帐篷。帐篷内整洁无比,地上铺着地毯,四壁挂满挂毯,图案鲜艳抽象,像是一幅幅现代画。年轻女子给我端来一盆羊肉和一壶清冽的奶酒,尔后走了出去。

    酒足饭饱,我感到浑身舒坦。帐篷外,传来马头琴如泣如诉的悠扬声音,一种歌声,一种我在电话里听到过的歌声,在草原上此起彼伏。我将杯中仅剩的一口清纯奶酒仰脖干完,晕乎乎地走向帐篷门口。站在帐篷外的年轻女子,伸手拦住了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看看草原的夜景?我醉眼蒙眬地看着年轻女子。

    女子笑而不答。我推开女子的手臂,准备往外闯去,谁知那个女子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用力一甩,我像只麻袋似的摔倒在帐篷内的地毯上。我歪着脑袋仰望女子,女子朝我眨眨眼睛,笑嘻嘻地又退回到门边。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齐鸣的鼓乐声吵醒。翻身起床,看到桌几上已搁放着奶茶和干点。我匆匆喝了一碗茶,朝门口走去,那个年轻女子笑嘻嘻地打量着我。我拍拍肚子,表示已喝过早茶,女子一歪脑袋,让我随她而去。

    草原上旗帜飘扬,马群奔腾。我跟在女子身后一路走去,不少人都朝我点头行注目礼。他们身穿袍子,面目黝黑。我追上女子,忍不住诧异地问道:

    这些人好像都认识我似的,他们知道我要来吗?

    女子抿嘴嬉笑,我猜想她可能听不懂我的话,谁知女子突然开口了:

    你的右边眉毛上不是有一道竖立的疤痕吗?那是我们家族的印记。成吉思汗侍卫军的后代,都有这道印记。

    女子说话间,我看到她的右眉毛上,确实也有一道细细的疤痕。我想告诉那女子,我的疤痕是小时候摔在搪瓷铁碗上落下的,但想了想,终究没说。此时此刻,我的内心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所震慑,对面前发生的一切都产生了似真似幻的疑问。

    年轻女子领着我爬上山岗。山坡上,散落着形态各异的马群和羊群。沿途的岩壁,到处凿刻着车轮、太阳、弓箭等图画,还有一些简形人体。这些岩画分别上了各种颜色。很奇怪,这些场景我仿佛都曾在梦中见过。

    女子在一面猎猎飘扬的黄色大旗下站住了,我看到一块巨型地毯前,很多人簇拥着一位虬髯长者。这位虬髯长者苍老无比,像是一块活化石,他眼皮耷拉,面无表情,牙齿全部掉落,说话时嘴唇艰难嚅动着。

    年轻女子凑在虬髯长者的耳边嘀咕一阵,虬髯长者开始说话。他说话时声音咝咝的,听上去犹如蚊虫细弱的嘤嗡,女子在翻译他的话。

    虬髯长者说,你终于回来了。这次回来后,就不要再走了,你是属于草原的,你的血管里流动着草原人的血液。我会给你找一匹骏马,真正的骑手才配得上的骏马。

    虬髯长者朝身后挥了一下手,那个带我来的哑巴老人从人群里默默走出。哑巴老人走上山坡,牵来一匹没有鞍的枣红马。那马毛色锃亮,体形健美,它昂着头,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目光扫视我。

    年轻女子捧来一副崭新的马鞍,枣红马配上马鞍后,更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

    虬髯长者说,今天是草原人的节日,你要能降服这匹马,不从它的身上摔下来,它就属于你了。

    我的情绪渐渐亢奋起来,我渴望成为一名真正的骑手。

    我慢慢走近枣红马,从哑马老人的手中接过缰绳。枣红马瞪着眼睛,马蹄倒腾着,拒不听我的使唤。我咬咬牙,用劲将枣红马牵下山坡。枣红马来到山下,更是蛮横无理,它在原地团团打转,不停地提臀尥蹶,使我接近它的企图一次次落空。正为难之际,一个头戴小红帽的男孩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从我身边飞驰而过,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朝枣红马挥手吆喝。

    我悄悄走近枣红马,收紧缰绳,手轻轻抚摸柔顺光滑的马鬃。乘枣红马不备,我一脚踩上马蹬,飞身翻上马鞍。枣红马暴怒了,它跑起来,一会儿高高抬起臀部,一会儿又豹子甩头,铆足了劲儿要把我摔下来。我死死拉住缰绳,双腿紧夹马腿,那马几次三番未能将我甩下,野性大发,突然,它像十分生气似的一扬头,撒开双蹄,流星般跑向广袤的草原。

    我没想到身下的坐骑如此阴险蛮烈,它启动马蹄的刹那间,我身子猛地后仰,差点翻下马来。幸亏我反应敏捷,及时调整身体的重心。受了刚才一阵惊吓,我已是汗水涔涔。

    骏马奔驰。天地变小了。草原起伏荡漾。

    我紧紧地拉住缰绳,夹住马肚,因为夹得太紧,我两腿内侧和臀部被颠得生疼。枣红马的速度愈来愈快,某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不行了,要被它甩下来了,几乎有一种想哭的欲望。我想象自己怎样被枣红马甩掉,马蹄怎样从我身上残忍地踩过,我的五脏六肺被踩得粉碎……没有人可以来帮我,只要稍稍一松懈,我顷刻间就会从马背上坠落,葬身马蹄之下……这时,我听到远处小男孩开始唱歌,他的声音清脆嘹亮,在漫漫草原上回荡,长长的地平线,忽然涌出大群大群的黑骏马……

    我的眼睛湿润了。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最最难受的那一时刻,我似乎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生和死,喜和悲,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已被远远抛在身后,随风飘散。那时候,我看到前方一大群黑骏马呈扇形扩展,闪开一片空间,一辆手扶拖拉机犹如战车般奔突而出,身穿军大衣,戴着赛璐珞眼镜的鹿,高高直立着,他像一名威武无比的古代骑士,驾驭着手扶拖拉机,穿越时空朝我飞奔而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