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绘画,是将自己胸中的那些具象,借助水墨,向外喷溅。古人说“块垒在胸,不吐不快”,我的绘画正应了这话。我这大半生到过许多地方,看见过许多“雄伟的风景”(东山魁夷语);我还写过大量的小说,脑子里塞满了诸多大俊大美惊世骇俗的文学形象。它们呼喊着要从我的胸膛里夺路而出,我只是顺应它们的愿望,援笔引出而已。
比如说吧,我画过《阿尔泰山的成吉思汗之鹰入那山,那草原,那西伯利亚冷杉,那我的小说《遥远的白房子》中出现过的鹰,当它们与西征欧亚大平原的成吉思汗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时,便有了一种神奇感和崇高感。如果,你给这画上再题一句:“这样的山岗正是为这样的雄鹰准备着的,而这样的雄鹰正适宜在这样的山岗栖息”,然后将它送给远行的朋友,于是便成为一件最好的礼品。
又比如,你给一张不大的画面上,画上三幅人身蛇尾图案。第一幅图下说,这是二十年前著名陕北民间剪纸艺术家白凤兰老大娘为我画的,白凤兰已经作古,她的墓头已长出姜妻荒草。第二幅图下说,这是十年前我在新疆高昌古城一座汉将军墓中见到的,专家说这叫《伏羲女蜗交靖图》,乃中华民族最早的生殖崇拜图腾。第三幅图下说,这是两年前中、日、美、英、法、德六国科学家破译出的人类基因密码图,即著名的“峪鲜图”。这些话说完了,最后再脂噪一句:三幅图案何其相似乃尔,呜乎,中华古文明中有多少大神秘,我们真不知道!
再比如,我到香积寺去拜佛。茶间,我请本昌高僧为我解惑。本昌师伸出十个指头,说出“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十字真言。于是我据此,画出一个一手高托着钵,一手拎着打狗棍的托钵僧形象。旁边再加上一行脚注,说这图画的来龙去脉,并试图解释这“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的意思。
还比如,“花开见佛”这四个字,我常写,但是不知道出处。今年五月我去安康,才知道这是一个安康籍的和尚叫怀让的说的。九华山祖师问众弟子,何时可见我佛。众弟子皆不能答。唯独安康籍弟子怀让答曰,花开时可见我佛!祖师遂传衣钵给怀让。怀让后来修成正果,创净土宗,世称七祖怀让。“花开见佛”亦成为佛家一句褐语。于是我先画一个仰头望天的青年和尚,再画满天飘飘落下的红花,再画一束徐悲鸿式的、王子武式的柳条。那柳条在和尚的一侧,自上贯下。当然,也没忘了写上一段话。
以上是五例。类似这样的题材构思,这两年堆积起来,在我已经有三百多个了。它们都已经变成了画,现在就在我的房间里堆着。夜来翻开它们,我常常觉得很奇异、很奇妙,有“化大千世界为掌中玩物”的感觉。
中国画讲究用墨。墨分六色,一个丹青高手玩到最后,其实就是在用水用墨上去分高下了。开始时的我,只注意到自己的倾诉,注意画面的大和谐,而不去计较笔墨。后来在画《托钵僧》,画《花开见佛》时,我除表达思想之外,更注意到水墨的干湿浓淡。这一着意而为之,果然大见效果。而我从丰子恺的追随者则变成了林风眠的追随者。
我从骨子里讲还是一个作家,画画在我只是余事而已。诗不能尽,溢而为书——书不能达,变而为画。这段话前一句剥文心雕龙》中的,后一句是书法家茹桂先生的,它们或许能说明我染指画坛的缘故吧!至于我自己,我谱懂不知,我只能听命于愿望的指引,听命于手中的一支秃笔,而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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