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皆有来历-我的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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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还有三种人在抽烟:一种是黑人,一种是穷人,一种是愚蠢的人。我就属于这三种人之列。我没有想到过戒烟。鲁迅先生说,生命是我自己的,所以我不妨大步地向前走去。前面是荆棘,是险滩,是坟墓,都由我负责。先生说这话,是不是针对抽烟而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先生的早逝,与他的肺病,与他的抽烟有关系。我翻开《鲁迅全集》,那些暴烈的、作生命之呐喊的文字,其间总蒙着一股浓浓的雪茄味。

    我有三十年的烟龄,而大量的抽烟,是从二十年前开始的。二十年前我在一家报社开始当文艺编辑,前面一个陕南人,教会了我喝茶;后面一个陕北人,每次他抽烟,都敬我一支来。前后夹攻,穷酸文人的这些烟茶的毛病,我从此惯下了。

    记得写《遥远的白房子》这个中篇时,每天晚上,我给自己的桌前放两包烟,什么时候烟抽完了,搁笔。两包烟产生的效益是五千字,我用一个星期,完成了这个三万五千字的小说。小说写完后,我发觉自己已经成了个嗜烟如命的人了。

    抽烟最凶的是写长篇《最后一个匈奴》的一年零十天中。烟从早上抽起,几乎不灭,一直到晚上。我那些日子像一架失控的航天器、一个白痴,全身心都沉浸在一种麻木和癫狂中,抽烟这件事其实成了一种休息和分散注意力的形式。写作的途中,我突然感到还有一件事情要做。是什么事情呢?我想了半天,想起是抽烟,于是将手向桌上摸去。这时我才发现,上一支烟刚刚抽完,烟头还在烟灰缸上冒烟。

    烟使你的大脑麻木和麻醉(正如咖啡使巴尔扎克兴奋一样,他的尸体解剖证明,咖啡因已经深人地渗人了他的骨头里),这样思维中便有一种“删繁就简三秋树”的感觉。你的思维从大处着眼,生活和阅历在烟雾腾腾中升华为艺术。麻木的大脑还可以使你放开胆量,向艺术的高度直逼,古人说“事到临头须大胆”,正是说的这状态。

    我写《最后一个匈奴》写了一年零十天,保守地估计,以每天三盒烟计算,共抽了一百二十多条烟。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数字。它们是怎么毒害我的身体的,我不知道。从钱上计算,这一百多条烟就是一万多块钱。人说,抽烟的人一生要抽掉一副棺材,而对我来说,它该是许多副棺材了。

    我《最后一个匈奴》的稿费一共两万四千块钱。抽烟抽了一万多,打官司(有人要对号人座)赔了一万多,等于什么也没有。不过艺术家呕心沥血的劳动,原本也不是为了那些。从去年到今年,随着年事渐长,来日不多,我已经越来越彻悟到艺术创造于我来说,是一种宿命和使命的驱使了。

    这四五年我抽烟抽得少了,这主要是得力于朋友的劝告。每天从三盒降为两盒。不过提起笔来,所有的劝告便成为耳边风了。我写作是一种全身心的投人,灭此朝食,每一篇都当作自己的遗嘱来写。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所以我不妨大步地向前走去。

    从江南回来,到今天整一个月,我计算了一下,自己一共买了六条烟,一条烟是十盒,一个月是三十天,二三得六,恰好,我每天是两盒。

    等到什么时候,我不写作了,我也就不抽烟了。我保证能做到这一点。而且,我坚决地不允许我的儿子抽烟,也不希望他将来从事写作这个行当。世界上有那么多提供饱暖的行当,为什么要从事这个不幸的职业呢?要成为像我这样不幸的人呢?

    我的父亲五年前死于肺气肿,抽烟即是病因之主要原因。在葬埋他的时候,我给他的枕边放了两盒烟。这是一个烟民对另一个烟民的最后的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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