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美国:现实、媒介与省思-自述:一个人的远征与文化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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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临行

    对一般的中国人而言,当某一天你得知有个机会去美国,都不免遐想一番。对一个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人而言,教科书中所有关于资本主义的论断,绝大多数会以美国为参照;20世纪后半叶至今发生的各种全球性事件也好、发明也罢,多以美国为现场或幕后主推手。人们一方面带着各种有色眼镜远观这个当今世界的头号强国,另一方面很多人对美利坚趋之若鹜。近几年的国人海外旅行,不少人选择去美国,去过美国也成为各种年龄段的人们聚会时炫耀的资本。

    作为一个和影视打交道十余年,有一些研究影视的文字发表的学人,美国对于我的意义还有镁光灯下的五光十色、银幕内外的扑朔迷离。那些关于东西南北、过去和未来、幻想与现实的故事使得这个国家成为我想象中的海市蜃楼,尽管一次短暂的游学未必就能撩开面纱,见到真相。美国是很多世纪故事中的主角或重要的在场成员,在二十世纪末席卷全球的大片《泰坦尼克号》中,杰克是第一个看到纽约自由女神像并大喊“America——”的那一个。在浪漫忧伤的《海上钢琴师》中,那一艘开往纽约的游轮,承载了1900(电影主人公)所有的人生故事,也见证了数个淘金者奔赴美国的忐忑与决绝,旁白里说,每一艘船上都有一个人率先看到自由女神像,然后以带着各种口音的英语激动地喊:“America——”电影虽然起源于法国,但兴盛并成为人类文化的盛事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则要归功于美国。美国梦是二十世纪很多银幕故事的底色。在课堂上,有时我会把“美国梦”和“中国梦”联系到一块儿。若说美国梦已经做了百余年,美国正在展示其成熟的魅力;这个时代的中国梦有如新生儿梦之清新,更需要呵护。

    小时候我是一个早熟又爱幻想的孩子,可以很规矩地帮助母亲料理各种家务,也可以待在一个角落里冥想未来。我做过各种梦:成为作家、歌唱家、记者……随着年龄的增长,有过走遍世界的梦想,产生过在所有的城市有酒友和知己的冲动。事实是我一直在非常规矩地读书、再读书,一直读到博士,教书、写论文、结婚、生子。孩子的到来,带给我快乐,也让我的生活几乎只剩下世俗与琐碎,如尘泥一样低到地底下。每个人一生中都有一地鸡毛的时候,也有觉得一切困难为我而闪开的豪迈时刻。小儿四岁之际,我有了一次并非计划中的赴美机会,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的原因与其说是美利坚本身的诱惑,不如说对一个“奔四”的女人来说,暂时逃离世俗本身、开启一种新生活的幻梦更令人神往,然而,亲情是永远的牵绊。

    母亲

    母亲得知我要去美国,很紧张。她是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龄的老党员。在我的身边,没有人比母亲更热爱祖国和党,从外在行动到内心。她坚定地认为没有共产党,她仍然会穷居山崖,不可能完成中学学业,从而在十八岁成为下川东山区一个小学的正式教师。从办下签证到启程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不停地给我打电话,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关注国际事务、中美关系。2016年似乎事儿特别多,仔细想来,哪一年的国际新闻都不少,任何时候美国的举动都是世人关注的焦点。南海局势紧张时、美国某地发生枪击案时……母亲均会来电话,郑重地让我考虑美国之行。到了后来,她说:“太不安全了,能否和美国老师商量改成网络授课,上网看视频,反正是上课。”母亲提到日本鬼子就冒火,对于美国人的印象在她学会使用微信后坏了很多,她的朋友圈里的同龄人相比于关注日本,更热衷于传播关于美国的负面言论,诸如美国出口到中国的食物都是故意来伤害中国人的,各种高科技产品也是来窃取中国机密的,等等。母亲得知美国可以私人持有枪支后,愈发紧张,知道此行已定后,按照她的性格,必然是夜不能寐,梦境里会出现女儿在枪林弹雨中艰难前行或者殒命的壮烈场面。无论你多么优秀,多么胸怀世界,在母亲眼里,永远都是孩子,还是步履蹒跚、很容易被伤害的孩子。我安慰母亲:“不用担心,您的女儿吉人天相,从初中毕业就求学在外,成家立业,不都好好的么?说不定这是一次崭新的开始,以后本事更加大大的。”母亲再没有表现出十分的焦虑,她一定是把担忧深深地藏起来了,然后不停地祈祷。母亲对于一般人害怕的鬼神一点儿不在意,但为了孩子,她会屡次求菩萨保佑。有神论还是无神论,对于一个深爱孩子的母亲来说,没有什么区分。

    天底下母亲的眼神,任何时候都柔软深情,哪怕面容苍老、皱纹深深。多数孩子注定要长大远行,十年或二十余年后,我的孩子也要背起行囊离开,那时我将如何面对?生命中无时无刻不浓密的牵挂之情丝一下子被拉得好长好长,紧紧地绷着异国他乡的孩子和家乡的母亲。

    儿子

    机票显示出发时间为7:25,意味着这天5点30分左右我就要从家出发。从确定小儿铁蛋不能随行的那天起,我就开始琢磨如何与他说此事:妈妈在你四岁时要与你分开半年。尽管平时有意无意提及,但一直不知道怎么直接说此事。时间越来越近,临行前一天,早餐过后,我假装随意问道:“你知道妈妈要去美国吗?”出乎意料,铁蛋很镇静地继续玩玩具:“知道啊。”“妈妈明天早上就走了啊!”我补充一句。“哦——”铁蛋的目光没有从玩具上转移。我的心放下来,也有点失落:这孩子怎么对妈妈是否远行好像无所谓?晚餐后,照例喂他奶粉、陪他看动画片、给他洗脸洗脚,送他上床时,他突然说道:“妈妈你是明天早上走吗?”“是的。”“你要记得早点回来啊!要给我买有军车、带着笼子、笼子可以装坏人的玩具,买了就回来啊——”他从床上爬起来,搂着我的脖子。我的眼泪唰地流出来了:“好——”不想让前来帮忙带娃的父亲听见,眼泪无声地落在孩子身上,湿了他的小汽车睡衣。铁蛋也哭了,但不厉害,很清醒地说:“妈妈,明天早上你在走道要叫醒我啊,我要和你告别。”我只敢点头,他用小手摸我的脸,反倒不哭,轻轻地说:“妈妈你笑笑嘛。”我流着泪扯了一下嘴角,故意用平时那种很凶的语气说:“赶快睡觉,睡晚了长不高!”把他按在被窝里匆匆离开。

    孩子爸还在办公室,我返回自己的卧室,蒙着被子大哭起来,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尽管中间有数次动摇,但都以“钱都花这么多了”和“总是要长些见识”这分属泥土和云端的两种理由告诉自己。临行之前,我却感到如此内疚,虽然也明白生命中必然有很多次离别、一次离别一次成长这样的道理。

    翌日我顶着熊猫眼,没有叫醒孩子,怕他哭也怕我哭。我很怕别人哭,因为不知道怎样安慰,即使是我的孩子。同时我也不想让这个离别场景多年后还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天色很黑,母亲拖着大箱子要远走万里之外,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留下哭泣的我。

    5:50到长水机场,从没有这么早来过这里,我吓了一大跳,入口处摩肩接踵,旅客们完全是大型菜市场零售小贩来赶早市批发的架势,但很快就进去了。在滇地生活十三年,偌大的长水机场第一次让我感到深深的眷念,成为家的延伸。

    首都机场

    迄今为止,北京是我个人生命履历中到达的最北的北方,曾经我有数次行程抵达于此。在二十世纪的故事讲述中,北京是数个大时代大故事、小时代小故事的舞台。“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洋翻动;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这是食指的诗歌,后来还出现在贾樟柯的短片《小山》中。食指描摹了一代人离开家园的感受,少年英雄们或者说被时代的喇叭吹得膨胀的自以为英雄的少年们,临行突然发现北京是家,是妈妈帮忙缝扣子的地方。《小山》里汾阳籍大学生东平在聚会上朗诵这一诗歌时,因为没有相通的情感体验显得苍白无力,他对农民工老乡小山的冷漠基本消解了英雄哪怕是伪英雄出征时的复杂情感。

    这一次到北京,和之前的数次一样,但又不一样,以前是终点,办完事又回到有亲人、家人的地方;这一次是出去,北京是起点,是首都,是和中国相联的关键字眼。与食指们对于熟悉的北京之间离、陌生化体验一样,对北京本来一直只是过客的我,觉得它熟悉、亲切起来,它将如同家人一样送孩子去漂洋过海,去历练。对于电影电视上见过的老华侨回到祖国的土地上,见谁都亲切、见谁都是亲人的感觉,我已经感同身受。在见过其他准备出国的人后,我悄悄地收起这种感觉,暗暗地告诉自己:这种感觉是没有出过国门的土包子才有的,你以为自己还是郁达夫笔下在日本留学的“零余人”?随时要萌生“弱国子民”的愁绪?随时准备客死他乡吗?

    北京的天空明晃晃的。因为需要按照航空公司排队,这样一来办理登机手续的人就不显拥挤。那些初次赴美的留学生都有家长陪同,虽然有不舍的表情,但都很克制,没有在现场流泪的。一队着黄色T恤的参加暑期夏令营的中学生不停的玩闹冲淡了离别的愁绪。另一队中年旅行人群因为导游的能言善辩不时爆发笑声。人群洋溢着欢快的气氛,勾起了我对于美国南方目的地的想象:广袤的土地、小栋的楼房、各种肤色的人群、友好的微笑……

    来过这么多次首都机场,第一次行走在T3航站楼。首都是中国的脸面,机场是北京脸面,T3是脸面的脸面、脸上的三角区。还没有走出国门,多家免税商店里的场面就显露出中国人的超强购买力,一家卖化妆品的店里,顾客熙熙攘攘,像哄抢大白菜一样争先恐后地拿货付钱。新闻里屡次报道的海外中国游客买光一个商场、一条街的购买力,未出国门就见识到了,而各种负面报道和批评性质疑,如“中国人,除了有钱你还有什么”也在我脑海里冒了出来。此行我主要为了解美国,尽可能感受美国的文化、教育等方面,但也为在另一个文化圈里重新审视中国、中国人提供了很好的语境。

    此时我想起了弟弟发来的调侃信息:“热烈祝贺我村第一个美国学习的村民即将启程。”我是从那个弯滩河行政区域名为田坝的山区长大的孩子,这样的远行或许可以让我像小品里的清洁工一样挺起腰板大声叫:“我骄傲——”其实是很多机缘促成的此行:办学的国际化、人才要求的国际化,周遭生活工作环境拥有国际化背景的人越来越多。同时有一种印象也在人们脑中加深至于刻板化:国际化等于美国化。从语词上讲,这句话很难被人认同,可事实好像很难绕过。如果国际化是很多人来中国学习,如同大唐盛世,或许这会成为“中国威胁论”的实证,但如果是相互学习、切磋,形成真正的对话,就可能推动人类共同体走向更美好的未来。

    二 关于文化适应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您会怎样?可能每个人的回答和实际表现都不一样。访问学者是一个很好的身份,让我的美国之行有诸多便利,既不像一般观光客那样行程短暂,又不像学生或其他合作研究者那样任务缠身,我可以暂时卸掉在国内的诸多事务,差不多来一次无关功利的纯粹审美的旅行。

    少时我自诩文学少年,会在炎炎夏日坐在桌前对着一幅图冥想,为的是有文字从笔尖流出,后来生活的琐碎逐渐冲淡了文学梦。短暂的美国旅居,在一定程度上唤起我想用中国字表达自己经历的欲望。我想用诗歌写作,咏叹自己这一趟的感受,想要写诗给孩子、母亲、老祖母……讲述家人的体谅、去国怀乡的体验。这次旅行让我对生命中的一切都有了感恩之心,会让我在暗夜想起每一个家人,包括已经去世的祖母。这个一生好强、喜欢远行的老人家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悄悄跟着我来美国?虽然此行程完全超过她生前的经验视野,但她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啊。我的身体里也流淌着祖母的血液,在人生路上一直告诉自己:在黑白颠倒的世界,不害怕。

    这也是作为个体的我与美国文化的蜜月期的附带效应。我是一个总体上情感独立的人,对于美国之行有一定的预期。在另一个大学的访问学者C表现得完全不同,年过四十的人,竟然每天都哭上一小会儿,哭的对象是微信那边的丈夫,直到男人哄了半天才停止,原因有二:一是 C 和丈夫是一个系的同事,感情很好;二是C所在的大学中国人很少,她去了几天都没有碰到一个华人,让生活琐事搞得头大。相比之下,我和丈夫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他的工作性质使我们一直都是周末夫妻,同时特洛伊大学里中国学生多,访问学者也是基本从中国来的,大家多住在同一栋楼,至少表面上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C的状况既让我有些不屑,但其实也有羡慕的成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做“超龄少女”的。

    随着时间流逝,国内的孩子似乎也适应了没有妈妈的生活,或者他知道视频里的妈妈终究只是影像,都不想与之敷衍了,每次视频说几句话就撤:“可以了,不说了,妈妈,我要去看动画片,拜拜了。”特洛伊大学、特洛伊镇真的很小,美国乡镇生活着实单调、乏味,没有买车又让我不能自由活动,跑这么远老待在房间干嘛?这时我想我进入了文化冲击期,变得超爱看中文小说,曾经的文学少年,努力在网络上搜集各种中文小说,从名家名篇到任意一个网络写手写的,诸如大Boss和傻白甜这样毫无技术含量可言的小说,都可以看得津津有味,实在汗颜于博士头衔和大学文科教师的名号,这是在文字里治愈思乡吧。很多留学生甚至在国外生活很多年的移民得空便找华人圈子,说中国话,都是为了抚慰思乡的心,道理相同。

    计划中的美西、美东旅行虽然花掉的人民币在一个兼职家庭主妇看来让人心疼,但美国大地的行走与观察又点燃我的好奇心,淡化了文化冲击。每到一处,我都激动地拍下很多照片传给丈夫和孩子,在加利福尼亚水族馆,我想和其他几位当妈的访问学者一样让娃看视频,同步游览,结果丈夫的电话接不通,就算接通了估计娃也不太买账。他们心心念念的是让我快点回去。这样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状况持续到我启程回家。

    我想我的文化冲击期和文化恢复期是同时进行的。当和美国人在一起或者参加以美国人为主的活动时,我觉得这一趟是值得的,有机会这么切近地走进美国;但当我回到空荡荡的宿舍时,特别碰到夜间失眠,怀疑自然而然升上来。我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进入文化恢复期就离开了美国。作为一个短暂的客居者,不久就回去,这和留学甚至还打算毕业留在美国的学生是不一样的。目的、心境决定了文化体验的过程和结果不一样。看了若干研究跨文化适应的文章,都是依据两年或更长时间的跨文化居住而写的。大多访问学者异国居住的时间都短于此,这个群体的跨文化体验有其独特性,是与众不同的一种。

    访问学者一般来说有一定的学术积淀、人生阅历,去国外之前进行过一定的语言准备,加上越来越庞大的访问学者群和被访问校方越来越熟练和程序化的接待流程,访问学者适应美国或其他任何一个国家的生活与学习不是为难的事情。访问学者数量的增加、选拔方式的多样化,也带来最后访问效果的参差不齐。毕竟访问学者的目的不只是为了体验一下异国生活,还有一定的学术目的,我认为,如果访问学者能在出国之前增加更多的对异国生活的了解,就能更好地适应他国生活,进而能更好地进行学术研究。[1]

    近二三十年以来,几乎所有中国人生活的半径都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快。求学、旅游、搬家、换工作……人们因为各种理由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甚至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离开美国时,朋友真诚地告诉我:来一次美国肯定不够,以后还会想来,看看有什么变化,或者去其他国家,出国也会上瘾。感谢朋友善意的提醒,我不觉得年届不惑的自己也会这样,但天性与职业习惯大概都会让我相信: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借用海子的一句诗:“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人生需要我们做一个逐风的人!

    2017年10月26日

    注释

    [1]李红梅:《在美中国访问学者跨文化适应性调查与分析》,《海外英语》2016年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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