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明天将会发生什么-金刚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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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晚上折腾得太厉害,身体如烂泥般瘫在床上,胳膊吊在床沿都没有力气抬起来收进被窝,脑子却兴奋得不停转,想象着朋友们欢聚喝酒的样子难以入眠。不知道酝酿了多久,就快要睡着的时候,我病房里的灯忽然亮了,然后听到一阵脚步声如潮水般涌进病房。我用手背遮住眼,从指缝里看见许多我不认识的护士和医生站在我床边,一个医生俯下身子开始给我查体。这时我之前在电梯口遇见的值班护士红着眼跑进来。

    值班护士哽咽着说:“你去哪儿了?吓死我们了!我们这么多人找了你好长时间,还以为你……”

    护士医生们都叽叽喳喳地说着他们找我的事儿,给我查体的医生朝他们挥挥手说没事儿了,让我先休息,众人作鸟兽散。值班护士在我床边坐下来掖了掖我的被子,把我吊在床沿很久的胳膊塞进了被子里,我感觉舒服多了。值班护士在床边跟我说事情的经过,因为我擅自离开病房,一开始她没敢跟护士长说,以为我很快会回来,结果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没回来,她便汇报了,结果挨了一顿骂。又等了一会儿我还没回来,电话也联系不上我,于是叫上了值班医生还有其他科能出动的护士医生满医院找我,生怕我出什么事儿,因为之前发生过一起病人偷跑出去然后跳楼自杀的事情。我听完觉得很内疚,我以为我就出去一趟,没想到闹出这么大动静。值班护士却安慰我说人没事平安回来就行。我问护士会不会因为这个事儿挨罚,她对我笑了笑说没事儿,让我好好睡觉,明天还有很多药要打。我确实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在闭上眼睡觉之前我记住了值班护士胸牌上的名字:曾毅。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善良姑娘的名字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血研所来抽血的医生给叫醒,每周例行的抽血去血研所化验的日子。医生给我抽血的时候我昏昏沉沉地又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他摸了摸我额头。我努力睁开眼,看见他按了一下呼叫铃。我想说话却好像没有力气,一会儿听见护士的声音问怎么了,血研所的医生让护士给我去找科室医生过来,说我烧得厉害。我心说我怎么这么难受呢,原来又发烧了。紧接着我听到医生的声音叫我,我勉强睁开眼看了医生一眼,然后就什么不知道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一会儿是在沙漠里艰难地爬行着,湖泊就在远处,但我始终无法到达;再过一会儿我又在冰川上瑟瑟发抖着划不着一根火柴。无论我身处在哪儿,天空里总盘旋着一只红色大鸟,像随时要把我叼走,我心里非常害怕,嘴里却还在骂骂咧咧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有一阵子红色大鸟真把我叼起来了,一开始感觉我的后背有些痛,可一会儿痛感便消失了,我像躺在云里一样被风吹着飘来飘去,虽然有些晕晕的,但总体感觉并不赖。只是这感觉没过多久,红色大鸟松开了爪子,我从空中开始往下落,天和地之间大得无边无际,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落地,也不知道会落在哪里,四周空旷而寥落,我心里有一种巨大的悲伤和孤独,我哭了出来。我越哭越伤心,哭得整个人抽搐起来,然后我感觉有人抱住了我,我的手脚被人紧紧搂在怀里,梦里的我叹了很长的一口气,大概是从海角到天边那么长的气,叹完气我整个人舒缓了过来。梦该醒了,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戴着氧气管,手和脚都扎上了针管,床边一堆仪器立着,我妈和小猪都红着眼站在我床边。小猪看我睁了眼立刻转身跑到走廊上大叫医生,韩医生匆匆赶到病房,看见我醒了,韩医生似乎松了口气。

    韩医生说:“小程放,你自己感觉有哪儿不舒服吗?”

    我妈在旁边轻声说:“宝宝,你有哪儿不舒服一定要跟医生说。”

    我摇了摇头,小猪在床边坐了下来问我说:“还疼吗?”

    我有些不知所以,又摇了摇头。

    小猪也轻声地说:“你睡的这一天都在喊疼……”

    我想说话,一开口发现嘴唇已经粘住了根本张不开,我妈赶紧拿棉签蘸水涂在我的嘴上,涂了十几次我的上下唇终于舍得分开了。

    我说:“我……睡了一天啊?”

    韩医生说:“你烧得太厉害了,四十一度,属于半昏迷的状态,现在醒了就好。你的肺部有些感染,这两天你就尽量躺在床上静养。”

    我妈和小猪都跟韩医生道谢,我才知道我从一早昏迷到现在已经是半夜,韩医生为了等我醒过来一直没有下班。韩医生走后,我妈紧紧握住我的手一直盯着我看,我都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

    我说:“妈,您别老这么看着我,怪吓人的。”

    我妈说:“吓人?你今天的样子才吓人呢!你答应我,以后不能那么任性地跑出去了,你和小猪这一跑,医药费多花了不少,人还遭了这么大的罪。”

    小猪听到我妈说的话脸上有些尴尬,我推了推我妈,示意她别说了,我妈看了小猪一眼有些不好意思。

    我妈说:“小猪,阿姨不是怪你,我知道我宝宝的脾气,肯定是她的主意,阿姨就是看着她心疼。”

    小猪点点头说:“阿姨,我知道,也怪我没看好她。”

    我看着两个为我焦心了这么久的人反而在自责心里很难过,但更多的是气自己的任性没有顾及后果跑出医院。如果不是因为我在乎大卫的感受,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我越想越恼火。

    我说:“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我下次再也不了行了吧?”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本想安慰我妈和小猪,却因为没有掩饰住对自己的火气,口气也变得不好。我妈和小猪立刻沉默了,病房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过了好一阵子,我才鼓起勇气开口说了声对不起。我让我妈和小猪回去休息,但两个人都不肯,觉得我刚醒过来病情还没有稳定,两个人一定要在医院守着我。我无奈地看着两个人,一个睡在老太太的病床上,一个睡在租来的躺椅上,一边一个像门神一样守护着我。

    我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再发生什么,我都不再任性了,一切遵医嘱,不仅是为我自己负责,也是为爱我的人负责。

    大概是白天昏睡了一天,晚上的我怎么也睡不着,而守了我一天的妈妈和小猪应该是累坏了,两个人罕见地打起了呼噜,呼噜声此起彼伏,我更难睡着,索性按铃叫来了护士,悄声问她能不能给我一片安眠药,护士说去问一下值班医生,过了一会儿护士给我送来了一片安眠药,喂我吃下。本以为吃了安眠药就能睡着,没想到我对安眠药抵抗力那么强,不好意思再麻烦护士给我加药,于是只好在床上辗转一夜混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我正要入睡,却被推出去做检查,做完胸透做彩超。在彩超室里,我实在抵挡不住瞌睡虫的召唤,一翻身就睡着了。据后来小猪说当时医生举着彩超手柄愣住了,她从医二十年第一次看见能在彩超室睡着的病人,医生干脆就没把我叫醒,直接做了彩超检查。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躺在病床上的我一瞬间竟然有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但很快就被外面响起的呼叫铃以及护士们的说话声拉回了神志。这是深圳八月的正午,我的病房里空无一人,小猪和我妈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看向窗外,对面的一整栋楼都挂着绿色防护网,侧面一个外挂式电梯悬在半空静止不动,远景是碧蓝的天空和一缕淡淡的流云,世界仿佛静止,我盯着电梯默数着1、2、3、4、5、6、7——想看看电梯在我数到几的时候会动起来。我的左手还跟右手打了一个赌,电梯如果先往上,左手赢,明天就在右手打针;如果电梯先下,右手赢,那么明天继续在左手扎针。听起来很无聊,其实就是很无聊,可病房里并没有好的消磨时间的办法,看电视经常还没分清男女主角是谁就眼珠发胀并伴随头痛,看书没看几页就发现书上的字开始重影,医生一副没奈何的样子说这是药物副作用,嘱咐我多闭目养神。

    医生不会知道如果我一天有二十小时闭目养神,那养得肯定是神经病的神。在我等电梯动起来快等出神经病来的时候,病房门推开了。

    隔壁床的老太太走了进来,她今天穿着一身黑色中式大褂,背着一个松垮的白色布包,一头银发整整齐齐别在耳后,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精神。她看见我在看她,双手合十朝我鞠了一躬,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我忐忑地坐起来准备给她还礼。老太太朝我摆摆手示意我继续躺着,她走到她的床头柜前开始收拾东西。

    我正寻思这老太太是不是出家了,隐约的肉包子的香味传过来,我一看老太太正把一看就是早上剩下的肉包子往嘴里塞。看着她拼命吞咽包子的样子就像那是她最后一顿饭似的,我紧紧盯着她生怕她噎到了我不能及时按铃叫人。

    这时我妈拎着饭盒走了进来,看见我醒了很高兴地说:“你醒得真是时候,我刚把饭做好。”

    我妈掏出饭盒在桌上码好,扭头看见老太太狼吞虎咽的样子也是愣了一下。

    我妈说:“大妈,我这儿做了不少菜,你一起吃点儿吧?”

    老太太摇了摇头,使劲地吞下最后一口包子。

    老太太说:“谢谢谢谢,我已经吃完了,马上要出院了。”

    我妈盛好饭菜把桌板打开放在我面前,扶我坐起来示意我赶紧吃。

    她又走到老太太身边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老太太拎着一塑料袋的东西举给我妈看。

    老太太说:“我没什么东西,我以后也不住院了,咱们就此别过吧,祝你女儿早日康复。”

    我妈一听老太太以后不住院了有些惊讶,她问:“不用住院了啊?病看好了还是误诊啊?”

    老太太神秘地笑了笑说:“我妹妹给我找了一个老神医,神医说我这个病不用住院打针,在她那儿住三个月,保管好,她已经看好了不少人了。”

    我妈说:“这么神啊?这个神医是哪儿的?”

    老太太说:“是在首都的神医,我先过去看看,要是好我回来告诉你们,你带着女儿也去看看。”

    “那你去了北京你的狗怎么办呢?”我妈有些担心的样子。

    “狗啊?狗我已经送走了,托付给别人了,没办法,狗总归是狗,再好也还是狗,总不能比我命重要,唉。”老太太深深叹了口气。

    “是是是,还是人最重要。”我妈附和着老太太的话说。

    我一边吃着饭一边听她们对话,心里觉得堵得慌。我觉得人的五脏六腑七窍都是相通的,心里堵了食道也会变窄,吃不下吞不进,我干脆把饭盒推到一边。老太太这时要走,我妈送老太太到了门口。

    我妈说:“大妈,你多保重。”

    老太太从包里掏出那本《金刚经》递给我妈说:“你们也多保重,这本《金刚经》你们拿着,没事儿念念也没什么坏处。”

    我妈从老太太手里接过书,搂了一下老太太的肩膀,点点头,目送老太太离开。我看见我妈抹了一把眼泪,我问她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这老太太要走了。”我妈说。

    “她是走了啊。”

    “不是那个走,是感觉她要死了……”我妈说着捂住了嘴,不敢往下说的样子。

    “嗯,我之前看她吃东西也有这个感觉……”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要讲了,讲了我难过。”

    我妈说完走到了窗边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窗外,我知道她是想平复心情,于是也没再说话。忽然听到我妈哎呀一声。

    “怎么了?”我不明白我妈为什么一惊一乍。

    我妈说:“老太太的狗在下面!”

    “什么?”

    “你快来看,你快来看!”我妈激动得似乎忘记了我几乎不能自理的事情,眼睛一直盯着楼下。

    我挣扎着从床上下了地,扶着挂药瓶的杆儿,走了两步。我妈听到动静赶紧过来扶住我。我走到窗边朝下看去,只见老太太正蹲着和一只金毛狗说着话,金毛身上的颜色已经褪得泛白,努力地摇着尾巴,它的岁数换算成人的岁数的话,它可能比老太太还要老。老太太紧紧抱了金毛一下站起身朝前走,金毛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老太太挥手赶它,它往一边让几步伏在地上不动;老太太转身要走,它又跟上去,来来回回好几次。狗始终跟着老太太,老得已经跑不起来了,老太太快走了几步,它有些跟不上于是在原地叫唤。老太太又回头跟狗说着什么,只见老太太又蹲下抱住了狗。我和我妈就这么看着老太太和她的狗,谁也不说一句话。

    直到我感觉站不住了,我妈扶我回床上躺下后,又走到窗边。过了好一会儿,我妈红着眼眶转过身叹了口气:“真亏心(可怜)啊,医院里真不能待,到处都是可怜人可怜事。”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太太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曾目送她和一条狗的背影离开,而我们知道这就是一次永别。

    护士进来给16床打扫床铺,我妈凑过去帮忙,两个人聊起了老太太,我才知道老太太的儿子根本没有来医院交住院费,老太太也不愿意再麻烦其他人,自己非要出院。至于是不是去北京看神医,谁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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