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人比钱重要,比房子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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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科学根据,没有空调的这两天,我一直保持在低烧的状态。从医学角度来说我还在发烧,但个人感受上我觉得自己已经正常了。比较幸运的是这两天深圳也在刮台风,气温不冷不热,加上空调扇的缘故,刘春娟也没有再热得暴躁过。病房里没人的时候,我用近乎讨好的口气跟她搭话,她虽然没有青眼有加,但至少没有白眼以对。我们断断续续还是聊了一些闲话,我知道了她弟弟中考考得不好正在老家补课,爸爸在老家陪着弟弟,她妈在医院陪着她。等她弟弟补完课,她爸爸会带着弟弟来看她。我们刚聊完这些,她妈高兴地走进来跟她说她爸和她弟弟明天就会来深圳看她。我以为刘春娟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些,但她只是简单地哦了一声,脸上没有一点兴奋的表情。

    等到她妈又出去的时候,我问她知道家里人要来看她,她为什么不高兴,她欲言又止了一下;正准备说话的时候,我妈进来让我量体温和吃药。刘春娟见我妈回来了,翻身睡去了,之后我们一整天没有再说过话。

    晚上的时候,我妈和她妈都去洗衣服了,小猪在忙着公司的事情,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刘春娟,她呆呆地看着电视里的广告。我正犹豫要不要继续白天的话题时,她忽然叹了一口很长的气,然后转头看向我说:“你怕吗?”

    “怕什么?”我反问她。

    “死。”她的回答言简意赅。

    “有时候怕,有时候不怕。疼的时候想死了算了;好一点儿又觉得活着挺好的,不想死。你怕吗?”

    “我不怕,但我不想死。”

    “你不会死的啦,你还那么小,才17岁呢,年轻人生了病扛一扛就过去了。”我以故作轻松的口气说道。

    刘春娟惨淡地笑了一下说:“你根本不懂,我其实死了最好。”

    “啊?怎么会死了最好呢,人死了就什么都没啦!你别胡思乱想啦,你现在也许就是身体太难受了,等恢复好了就什么都好了。”我急忙安慰着她。

    “死了就有钱了。工厂里一次性赔了四十万,如果我死了,这些钱能给家里换个房子,我弟弟也有钱读书了;在医院里住一天,医药费这么贵,钱会越来越少,等钱花完了再死就晚了。”

    我听得惊坐起来:“这都是你的胡思乱想,钱哪有人好,你要死了你爸妈得多伤心,钱没有了能再赚啊。”

    刘春娟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我一时也无言以对,我没有想到这些话会从17岁的花季少女的嘴里说出来,她脑海里肯定每天都在盘算这些事儿,才会有动不动就骂人的焦躁行为吧。唉,我妈说得对,医院里可怜的人可怜的事太多了,跟他们一比我简直是幸运儿。

    第二天下午,刘春娟的爸爸和弟弟拎着大包小包到了病房,刘春娟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她弟弟只顾着看电视吃水果。她爸和她妈用方言说着什么我听不懂,小猪悄悄地告诉我她爸嫌医药费太贵,说一些进口药不该用。我听完愣住了,这些话她爸竟然能说出口,就算真的要说至少也该避开刘春娟,否则刘春娟心里多难受。我看着刘春娟,尽管她弟弟不搭理她,她仍然一下一下地抚摩着她弟弟的小平头。她妈和她爸在病房里吵了起来,小猪悄悄给我翻译着,原来刘春娟的妈妈是真的疼爱女儿,她说花多少钱只要能治好病无所谓。她爸瞪了她妈一眼,我很担心她爸会说出残忍的话,好在并没有。刘春娟她爸和弟弟在病房里待了一会儿就回去了,说是要去找招待所,怕晚了找不到。直到他们出门,我都没有听到刘春娟她爸关心过她的病情。我和小猪在一边看着都气得不行,刘春娟自己反而很平静,也许她已经习惯了她爸对她的忽视了。我很想问为什么,为什么她能忍受她爸如此对她,又为什么愿意小小年纪出来做工给弟弟赚学费,可是我知道我不该问,这些问题可能会对她造成二次伤害,而这些问题的答案可能也会伤害到我。为什么医院里有这么多的负能量,先是有对老太太不管不顾的小儿子,现在又有刘春娟冷漠的父亲,而我对这一切都爱莫能助,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向我袭来。

    第二天一早,我刚睡醒,发现修理工正在换空调开关。修理工手脚麻利地换好开关,空调开始正常运转了。修理工说把空调温度定在25度了,刘春娟也没有表示反对。我朝她笑笑表示谢意,她有气无力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医生来查房的时候我才知道,刘春娟病情加重已经出现了腹腔积水伴随着高烧。医生离开后,刘春娟她妈悲伤地坐在刘春娟的床边发愣,我妈走过去按了按她的肩膀没有说话,她妈拍了拍我妈的手点点头,这是两个病重患者家属之间的安慰方式,对亲人同样的担心让两个原本不认识的人有了这种不需要言语表达的默契。

    接下来的两天病房里少了刘春娟和她妈妈的方言交谈冷清了许多,刘春娟她爸和她弟弟到了医院也只是开着电视不说话。因为他们的异常安静,我和我妈小猪她们的对话也都不自觉地降低了音量,每天病房里最响亮的是我的呕吐声。随着化疗的进行,我的胃一次一次地呕吐,胃黏膜越来越脆弱,发展到只要吃了些什么,立刻就吐。食物还稍好,喝一碗粥吐半碗,而那些口服小药丸是吃一颗吐一颗。医生不得已把口服药能换针剂的全换了,我的两只手背不得不左右开弓地打上点滴,但这些我根本不在乎,只要不高烧,一切我都撑得住,而我已经三天没有高烧过了,我相信一切都在好起来。

    可还是那句老话,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好起来的时候,生活又给了我一记闷棍。在我感恩我可能是医院里最幸运的人时,我发现原来他们都在骗我……

    这天晚上,我如往常一样躺在病床上盯着输液架上的药水瓶发呆,我妈在卫生间里洗衣服,我手机忽然响了,显示是来自老家的陌生电话号码。我想了想接起来,只听一个凄厉的女声叫着我的名字,听得我头皮一阵发麻。

    “喂,我是程放,请问你是哪位?”

    “你别管我是哪个,我就跟你说你奶奶现在已经流落街头了,就快要上街要饭了,你管不管吧?!”

    “你骗人!”我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事情。这时我妈闻声出来,问我电话那头是谁。我反问她我奶奶现在在哪儿,我妈支支吾吾的表情让我有些相信那个女人的话。

    “喂喂!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你到底管不管你奶奶了?!”女声见我半天没有反应在电话里大吼起来。

    “你——你到底是谁?”我仍然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必须知道对方是谁。

    “我是谁?是你姑妈!我跟你讲,你爸把奶奶住的房子卖了!为了给你看病,他怎么能这么干!他凭什么这么干?!都怪你!呜呜呜,我的妈啊……”

    电话那头传来哭声,接着就是嘟嘟声。我挂上电话,眼泪汹涌而出。我妈急忙扶住我的肩膀问到底是谁打的电话说了些什么。

    “妈,你说实话,我爸是不是把房子卖了?”我哭着问我妈。

    “哪个多嘴的打电话来讲的?!”我妈拿起我手机查看来电号码,皱着眉头走出病房。

    我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了,我爸为了给我看病卖了家里的房子,我的八十多岁的奶奶不知道会住在哪里,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我,是我!

    我为什么要得这个病?为什么要连累我奶奶?我伏在病床上痛哭起来。

    这时我听见刘春娟小声地说了一句别哭了,我更是悲从中来。我现在体会到刘春娟的心情,真的不如死了,我死了至少不用家里人为我卖房看病,我奶奶不至于无家可归,那是我奶奶住了几十年的地方;虽然后来是我爸出钱盖的房子,但他也没资格把房子卖了,我恨他,我更恨自己……

    这时我妈拿着电话进来,让我接电话,说是我爸有话要跟我说。我接过电话,胸腔里涌动着无数种情绪,我说我恨他,可他是为了救我,我有什么资格恨;我只能气他没有跟我商量就卖了房子,可商量了又如何,给我看病出钱的是他,我只能恨我自己;我对着电话喊了一声爸就泣不成声。我爸在电话那头语速飞快地跟我解释说他已经安排好奶奶住的地方,本来让奶奶跟我们家一起住,奶奶怕我们做生意忙不愿意,就住到叔叔家了。如果奶奶还是住不惯,就租个房子给她住。我听完我爸的解释并没有觉得安慰,想到我奶奶八十多岁的人因为我还要过颠沛流离的生活我更是不能原谅自己,我求我爸再把房子买回来,这个病我可以不看了。我爸说已经买不回来了,本想一直瞒着我,没想到我姑妈喝多了之后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知道一切已成定局,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我挂了电话,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我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闻讯赶来的小猪拍着我的背安慰我说人比钱重要,比房子重要。这也是我曾经安慰刘春娟的话,可是原来懂得所有的道理,也会无济于事。

    也许是因为伤心过度,也许是哭得太多身体脱水,我很快又开始高烧,这一次体温直接破了40度,一种前所未有的高烧体验。一开始整个人就像躺在火焰山上,身体在高温下不断收紧,胸口像有一座大山压着让我喘不过气。迷糊中我听见小猪和我妈大叫护士和医生的声音,之后的事儿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眼前是一片刺眼的光亮,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我的耳朵似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收音器,我不仅能听到病房里的声音,甚至听到了千里之外我爸和我奶奶的说话声;更奇怪的是离我越近的声音越模糊,千里之外我爸他们叫我名字的声音却格外清晰。难道发烧让我有了顺风耳的特异功能?这时我感觉到有人扒开我的眼皮拿手电筒照了一下,虽然我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手指的触感是韩医生的。接着我听到韩医生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巨大但模糊。我又感觉到胸口一阵凉意,应该是韩医生掀起了我的被子,正在给我听诊。我觉得冷,实在是太冷了,我皱了一下眉头说赶紧把我的被子盖上,但我听到的是我嘴里发出的奇怪的音节。我又试着说了一句话,依然不是我想表达的意思。我想掐自己一下让自己清醒,却找不到自己的手在哪里。我有些慌张,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我已经死了?我就这么死了?

    我不相信,我之前说我想死的话都不是真的,我要活过来,程放,你给我活过来。我在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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