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明天将会发生什么-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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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二在21岁的时候正在乡下和“破鞋”陈清扬一起敦他们的伟大友谊,那是他的黄金时代。

    我21岁的时候,曾安排好了要去四川和北京,4月份的四川之行已经结束,10月的北京之行胎死腹中。4月到10月中间出了问题。7月,我查出得了急性白血病,我住进了医院,这是我的白血病时代。

    不管怎样,我觉得一个病人,能拥有打发时间的东西不多,书和电脑电视,甚至天花板都成了打发时间的对象。而我自认不是天才,对着天花板也想不通一道化学题,还不如趁着机会写写日记,老了以后还可以拿出来回忆回忆。

    2006.7.20

    在公司和同事讨论公司出去旅游的事,同事们说等我烧一退就出发,我便更迫不及待地希望自己的烧快点退了才好。

    因为经常感冒咳嗽发烧的,久病成医的我一般都是买点抗生素对付一下,实在不行了就去诊所打一针吊个点滴。不是舍不得钱去大医院,只是自己总是对排队挂号排队看医生充满了反感,我实在没有多余的耐心把自己塞进一条又一条长龙的肚子里,再等它吐出来,又混进另一长龙,只是为了最后拿到手的几盒药。

    晚上10点多了,我正在家上网,突然难受起来。我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知道又烧起来了。我给自己倒了开水,发烧的时候多喝水一定是没错的。可是喝了之后突然就想吐了,来不及往洗手间跑,就抱着垃圾桶哇啦哇啦地吐了起来。吐完了去找纸擦的时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已经成了紫红色,我想着不好,赶紧打电话吧,一时着急,将电话打给了长沙的姐姐。姐姐知道后非常紧张,马上打电话给深圳的两个朋友,叫他们来我家接我上医院,我就坐在家里等。等的时候又开始吐,边吐边流眼泪,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抱着垃圾筒,手里还攥着纸巾,擦了眼泪再擦嘴边的污物,很是狼狈。

    两个朋友来了打车将我送到了北大医院,他们负责排队挂号交费跑这跑那,我只是坐在那里休息,等要进医生诊室的时候,他们才叫我过去。

    我一坐下简单地说了病情,医生就唰唰给我开了个单子,要我去查个血常规。我苦着脸过去了,“要抽血啊,疼啊。”我心里想着。

    抽血检查的结果很快出来了,出来之后,那个窗口里的男人突然把我叫过去,叫我伸手给他看。我把手伸过去,他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才让我走。我拿着化验单一看,基本上看不明白,但是唰唰全是向下指的箭头我是知道的。我就拿着化验单去了医生诊室,医生看了化验单两秒钟就对我说:“你这个不是小病,你要注意啊,明天一早来我们血液内科检查,你看看白细胞才1200,还有你的粒细胞减少。我先给你退烧,以前你吃过什么药都告诉我,那些药是不能吃了……”

    医生给我开药的时候又反复强调了一下,让我明天一定要来血液内科检查。我正疑惑是什么病呢,医生突然说了,有可能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再障),就是造血功能有点问题。我一直在想我明天来检查会不会就是这个病呢。

    打完针和点滴,已经21日凌晨两点多了,我回到家上网搜索了一下再生障碍性贫血,搜索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一条信息:再生障碍性贫血和急性白血病的症状很相似。这一条信息相当重要,以至于到后来我要求医生将病情告诉我本人的时候,我心里坦然到没有起一丝丝的波动。

    今天的忠告:

    很多消炎药都是杀细胞的,不能像我那样一感冒发烧就自己找点药吃。其实,一般感冒多喝水多睡觉就可以自己康复的,发烧了一定要去看医生,因为一般都是有炎症才会发烧,要小心消炎才对。

    2006.7.21

    上午9点,一个朋友陪我去了北大医院的血液内科,我把昨天血常规的单子给了医生,医生看了一下,唰唰地给我开了入院通知书,说什么要做骨髓穿刺才能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我和我的朋友对望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到底住不住院呢?

    我到走廊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让他帮我问问他的医生朋友这病是不是就得住院。很有戏剧性的是,他给他的医生朋友打电话,他的医生朋友首先告诉他这得做骨髓穿刺才能决定是否住院,再告诉他她正在结婚,我的朋友还在诧异电话就挂了。

    既然确定了要住院,肯定是要交住院押金的,但我还是低估了医院的收费标准,住院押金五千,像我这样的人口袋里有五千现金的时候真的不多。我问可不可以刷信用卡,结果被医生用B4的眼光扫射了一通之后,我想到了这里是医院不是商场。既然钱不够,那就明天住院吧,我这样想着就出了医院。

    出了医院之后我就回了家,爬上网和几个朋友热烈讨论我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大家都觉得贫血的可能最大,女人嘛,大多数都贫血。我心里想着要是普通的贫血最好,别是再障就好了,急性白血病也是有可能的,但在医生确诊之前我是不会自己先把自己吓死的。

    这时候有朋友给我送了四千块钱来,让我先交住院费,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月光光,身边没有多余的钱。我还在想找朋友借呢,就有朋友送来了,看来我平时的人缘还是有的嘛,哈哈。我拿着钱的时候还狠狠地臭美了一番,但是心里是非常非常感激这个朋友的。

    住院是明天的事,那今天我还是和平时一样生活,先和朋友约着一起吃了顿饭,之后又和朋友约在郎路喝酒。我吃完了饭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去了酒吧,朋友已经到了。酒吧的人还很少,冷气有点冷,我一直都处在鸡皮疙瘩的状态。在郎路玩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还是提前退场了。明天要住院,姐姐今晚的飞机从长沙飞回来,我还是在家等着她好了。

    姐姐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但我们还是躺在床上聊了好一会儿的天,无非都是关于住院的话题。我觉得我自己还是挺健康挺正常一个人,昨天也退烧了,没哪疼也没有什么不舒服,好好的一人明天就得住院了。我想想也许我的病是自己看不出来的吧。

    第一次住院,说句欠揍的话,那天晚上对住院还挺期待的。

    2006.7.22

    上午9点我就和姐姐起床去了北大医院住院登记处办住院手续。称体重、量血压、按手印、签字是我的事,其他的事情都是姐姐在办理,直到听到说可以上去了,然后就坐电梯到了住院部楼血液内科。到了护士站,护士长给安排了病房,进了病房看见条件还不错,两人一间房,独立洗手间和独立的阳台。我站在床边,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就听姐姐说:“躺上去啊!”“住院就是往这床上一躺。”“是啊。”于是我换了病号服躺上了病床,正式成了一个住院病人。

    躺上病床没一会儿就听到了医生的召唤,叫我去做骨髓穿刺。这次骨髓穿刺一做,我马上有了病人的感觉了,后来套管针打上了,开始打一种消炎药叫马斯平。我整天要做的事就是打针吃药吃饭以及和来看望我的朋友聊天。那天很多人来看我,北大医院的病房是不许很多朋友一起来探视的,因为怕感染,于是就出现了排队进病房探视的情况。两个朋友两个朋友地进来,进来一般都是转一圈说几句话就要走,因为后面的人还很多,于是总被他们笑话我比领导人还要忙。

    姐姐他们出去买东西了,我一个人待在医院就是看电视。隔壁床住了一个女孩子才十几岁,读初中,得的是白血病,来医院做化疗,话很少。

    有时候我很想和她聊会儿天,但她基本上都是侧身闭目养神的状态,我也不好打扰。我实在无聊的时候也会自己哼哼歌,我哼到《天黑黑》的时候,她突然睁了眼,看着我笑,于是我就开始和她聊天,问她是什么病,在医院里一般做什么。她也会问我的病情以及我的年龄、职业。因为闲聊,住院的时间好像没那么无聊。

    也总会有医生进来看看我,新收进医院的病人都会受到医生的重视。问问病情之后,摸一摸发炎的脖子,张张嘴让他们看一下扁桃体,再听听心肺,还要摸摸肝有没有变大,顺便问一下月经量。基本上每个医生进来都是这些事。然后他们互相嘀咕着走出房门。

    这时候病情还没有确定。这一天基本上就是这些人和事打发了我第一天住院的时间。

    2006.7.23

    一早就醒了,医院的作息时间和外面似乎不太一样。昨晚10点多,医院已经安静得很了,我在11点前就已经睡着了,今天一早6点多就醒了。这和我原来的生活习惯相去甚远。

    走到阳台上,看着清晨的阳光,看着楼下的绿草地上锻炼的人们,呼吸着很新鲜的空气,我觉得自己都比昨天健康。

    8点多,姐姐已经来了,我的主治医生也来查房,手里拿着一些资料还是什么,然后问我有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在不在身边一些话。我觉得她大概是要说病情了,她果然说了,她说我的病不轻,需要等我父母来了讨论一下。但是有一点确定,就是是可以治疗的,要我放心。我心里想应该就是急性白血病了吧。于是我要求医生告诉我,并一再确定我知道病情后不会有什么过激的行为,我说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医生看着我的眼睛,停了几秒钟,似乎没在我眼里得到什么危险讯息,就告诉我说,骨髓穿刺的结果已经出来,确定我得了急性白血病,但是什么类型需要再确定。我笑了一下说谢谢医生,然后转头去看姐姐,姐姐眼睛已经红了。医生要求我的姐姐给家里打电话,并给了我一份病重通知书,让家里人来了尽快和医生谈一谈。

    姐姐出去打完电话回来坐在病床边,眼泪就往下流。我看她哭我心里也有点难过,但我还是笑着安慰她说没事,没事,不哭。我除了“没事”以外,我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她,似乎得病的人不是我。她告诉我我父母坐明天的飞机过来。

    接着又有一些朋友来看过,给我带了鲜花和水果,但花基本上都送去护士站了,血液科的病人一般不适合收花的。每个人都问起我的病情,每个人都是沉重的表情,我都只能以没事来安慰他们。

    没事,真的没事,我不把这病当一回事就不会有事,我这样告诉自己。

    2006.7月末—8月末

    在北大医院做了三次骨穿之后,终于确诊是M3型白血病,但这个时候我已经决定转院到深圳市二医院,因为我最后一次骨髓样本还是送到二院来检查才查出是什么白血病的。三次骨穿使我对北大医院的信心已经丧失了。打电话到二院说已经没有床位,可能要睡加床,但就算睡加床,我也要去二院,毕竟那里是血液专科。

    到了二院,还是给我安排了病房。M3类型的白血病前期比较危险,但医生说治愈的希望还是有百分之八十的,只好积极配合治疗。M3型的白血病是目前唯一采取化疗就可以治好的一种,最简单也最困难,这句话一点不错。不用换骨髓那么麻烦,却要在长时间内都注意自己,不能有一点闪失,任何一点闪失,都是致命的,并且也是无法挽回的。

    医生的话说得非常明白,五年之内我都要接受化疗,第一年每月一次,第二年两个月一次,五年内禁止吃刺激性食物,保证休息时间,尽量少去公共场合,出门戴口罩,饭前饭口用漱口水漱口,吃的食物全用微波消毒,走路小心摔跤,剪指甲小心剪破手……医生说这是长期艰苦战。我说知道,打小日本的时候还用了八年呢,我这才五年,不怕!

    开始打化疗了,先从轻的开始,5毫克的亚砷酸要打28天,每天三针的皮下肝素,还有每天400cc的血浆、止血芳酸,以及到了后来打的肝安。基本上我在医院的那些天,每天都和这些药一起做伴。

    28天的化疗过程里,我发了一个多星期的烧,这一个多星期我感觉是我生病以来最痛苦的时候,也是陪护我的妈妈和姐姐最难过的时候。

    我在发烧之前都是先发一阵冷,每次一哆嗦,一看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知道要发烧了,百试百灵。于是就出现了7、8月的南方大夏天,我盖了三层棉被在那里瑟瑟发抖;过了个把小时,体温就开始升了,38.5度,39.4度,40.1度,一次一次地量体温。棉被撤了,开始换冰袋敷;医生也不管是半夜还是什么时候,一趟一趟地往病房跑,加消炎药退烧药,命令我妈妈她们喂我喝水。因为烧到不能坐起来,烧到神志不清,姐姐还去买了一个奶瓶喂我喝水。

    2006.8.20

    那一天依然是阳光明媚,我也刚脱离危险期两天,早早地打完点滴,就去走廊上和加床的病友们聊天。可是大家都声音低低地说着话,脸色凝重。我问妈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妈妈悄声告诉我,有个姑娘快不行了,要走了。

    我理解妈妈说的要走了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有点茫然。虽然住院有20多天了,但刚走出病房没两天,还没接触过发生在身边的死亡。病房外的事还是妈妈比较清楚,一群来陪病人的家属都成了熟人和朋友。

    妈妈又和其他病友的家属讨论起这个姑娘,从他们的口中我才知道,这是一个不到20岁的女孩儿,也是M3型的白血病,已经治疗了四年,复发后进医院才两天,医生就宣布快不行了,让家里准备后事。

    接着他们讨论这个女孩儿是多么漂亮青春,就这样走了好可惜,治了四年结果是人财两空。我听不下去,我握着身边病友的手,她简直要哭出来了。她也是M3型,治疗了两年了。

    我心里也在为一个青春的生命即将消逝而惋惜,身边的病友却已哭开了。接着听到走廊那头,那个姑娘的病房里,号啕大哭声一片,通过幽长的走廊钻进我们的耳朵,更平添了一股凄凉。我们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哭声就知道,那姑娘走了。这时候妈妈也在旁边抹起了眼泪。

    我站起来,拍拍病友的背,算是安慰她。我走到走廊中间,想看看那姑娘一眼,却只看见一个不断用头撞墙的中年男人,想必是那姑娘的父亲;还有几个人也是哭成了一片,这些应该都是她的亲友吧。我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忍心看下去,便转过头,只见护士站的几个护士也在抹眼泪,我想她一定是个可爱的姑娘,连经历惯了这些场面的护士们都在为她惋惜流泪。

    我走进病房,站到窗前,外面的阳光开始刺眼,一朵花儿正在凋谢。

    我开始唱歌,一首接着一首,都是现在年轻的孩子喜欢的流行歌曲。我心里还在想着那位姑娘,我希望我的歌声能让她一路上不寂寞。

    晚上,躺在病床上准备睡觉,妈妈躺在旁边的小床上叹了口气,似乎在和我说话,可更像自言自语。

    可惜了那么好的姑娘啊!殡仪馆的人来给她换了一条红裙子,化上了妆。真像花一样的姑娘啊,就这么没了!

    接着又一声叹息,这个夜里,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2006.9.21

    昨天做了骨穿,医生说结果出来了,今天可以输化疗的药了。

    所以今天要输的液体很多,但是有多少还不清楚,估计又是20小时左右的点滴吧。

    现在正在打罗氏芬(我总说是螺丝粉),还有丁卡,还有无环鸟苷。

    这些都是消炎药,淋巴有点发炎,消了几天的炎了。

    今天打的化疗药似乎是蓝色的,叫什么米托(音),还有一个什么阿什么的药,没听清,等药单来了再说。

    早上吃了一根香蕉,几块寿司。偷吃的,呵呵,妈妈没做早餐。

    白细胞2600,看来吃东西又要注意点了,还要记得坚持漱口。

    过两天朋友生日,要记得查花店的电话,送束花去。

    嗯,就这。

    2006.9.22

    凌晨1点开始有点发烧,睡得很不安稳,后来干脆不睡,使劲地喝水,拿冰袋敷,如此折腾了一夜,到了早上6点多,体温到了37.9度,终于可以安心睡一会儿了。刚睡着,血液研究所的人就过来抽血了,我可怜的瞌睡虫啊,就这样魂飞魄散了。

    早上喝了一点白粥,然后吃了药,就坐在床上等查房的医生。医生来之前护士会先来一次,我最喜欢见到护士长了,很恬静的样子,说话温温柔柔的,她每次都会夸我乖和可爱。嘿嘿,也许就是因为她总夸我,我才会最喜欢她吧。唉,谁叫我是一个爱臭美的丫头呢?

    今天的点滴还是很多,有消炎的;最多的却是盐水和葡萄糖,是冲管的;化疗的药是蓝色的,就是我们说的蓝药水,呵呵,偷偷地说一句,偶发现打完蓝药水之后,嘘嘘的尿液都带蓝色哦。不许笑话偶,偶这叫善于观察,哈哈。

    今天的胃口不好,闻着隔壁床的排骨味我差点就吐了。一到吃饭的时候,我就开始操心吃什么,真想什么都不吃,可是得吃药,又不能空着肚子吃药。中午吃了一点白饭,晚上喝了一点绿豆沙,打了很多葡萄糖,似乎也不觉得饿啊,体重还是保持在52公斤,看来不吃也没瘦呢。

    2006.9.28

    今天早上老妈刷牙的时候牙刷断了,老妈说不好。我说她迷信。之后她烧了一壶开水想倒进玻璃壶里,结果用了很久的玻璃壶在桌上裂开了,整一壶开水洒出来从桌上流到老妈的大腿上,老妈惊叫,然后我从卧室飞快地奔向客厅,老妈说快拿肥皂来抹一下。我去拿了肥皂,忽然想起家里有烫伤膏,又找出烫伤膏来给她抹,大腿的皮肤还是起了泡。

    把泡挑破了抹药膏,反复几次,总算好了些。

    老妈躺在床上疼得直哼哼,我看着她的腿有些心疼,可是我听着她的声音我又觉得特别刺耳,心里生出一种厌恶。我没有表现出这种厌恶,但也理所当然地失去了安慰的心情。一边厌恶着,一边觉得自己万分不孝,一上午的心情都被矛盾纠缠着。

    老妈开始发出“咝咝”的声音,那是疼得吸气的声音,我没有出言安慰。我心里在想我上次烫伤的时候是不是也是疼得直哼哼或者“咝咝”,记忆中的自己并没有这样长久地发出过因为疼痛导致的呻吟声。

    不是没有痛觉,只是在一个人的时候习惯了隐忍,禁止一切声音保持着安静。但若有朋友在的时候,我一定是哭的,哭一会儿也就好了,我想那时候的自己是不是和现在的老妈一样惹人厌恶。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这摇头代表着否定,否定自己过去懦弱的哭泣,否定自己厌恶的情感。

    看吧,我有怎样的罪恶,我嫌弃自己的母亲因为疼痛的呻吟,我嫌弃自己过去的懦弱,是因为我得病之后的坚强模样让我开始嫌弃了吗?

    我该用怎样的词语形容自己的不堪呢?这样的思索让我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痛苦,或者说是沉重。

    人在真实的时候,一定是痛苦的状态。

    面对疾病的时候你的确是很平静,也没有哭泣,但是心里真的不难过吗?漫长的五年治疗过程,你真的没有一点忐忑吗?看见同种类型的病人治疗四年后死去,你真的如你表面一样平静没有触动吗?看见别人生龙活虎地走在路上,你连上个天桥的阶梯都需要歇息几下才能上去,你真的觉得自己和原来一样坚强吗?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砸向自己,我被自己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

    其实,我是难过的,忐忑的。但是一边我又不断安慰自己。

    五年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的青春时钟从21要拨到26,1825天的斗争过程。我不可能每天都做到坦然以对。因为这五年里我需要小心翼翼谨慎地生活,让自己远离其实已经充斥着整个世界的病菌,这和我大大咧咧不喜拘束的本性恰恰相反,因此这必然是痛苦的五年。更为可怖的是谁都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我把每天当作最后一天来活,没有希望于是就没有失望。

    有人会说你这样的病还有百分之八十治愈的可能,大半算是保住命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谁又知道这样的生活于我来说还不如痛快地死去,戒掉一切爱好的人生活在世界上本就毫无乐趣可言,生活就变成了吃药吃饭活命。但是我知道如果就这样死去是不负责任的,是懦弱的行为。人活着就会有这样那样的罪得受,每个人活得都不轻松,可大家都还在努力地活着,也许生活的悲哀就在于此吧。

    看了这帖子的朋友,不要以为我就此变得消极,其实我只是将我内心的一些东西写出来。太多人觉得我是坚强的(其实我到现在也认为自己是坚强的人),但是我怕有一天如果我消极了一下,习惯见到坚强的我的你们就会失望。我只是想告诉你们,坚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貌似是歌词)。

    是的,坚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休息之后,依然上路。

    2006.10.3

    今天到凌晨还是没有睡着,可能是白天睡多了的缘故。

    黑色封面灵修版的《圣经》《旧约》《新约》合在一起,成为厚重的一本。在夜的灯光下,散发着安静祥和的气息。我靠坐在床上,将《圣经》放在膝盖上翻读。

    哥林多前书13章: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于我无益。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先知讲道之能,终必归于无有;说方言之能,终必停止;知识也终必归于无有。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先知所讲的也有限,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了。我做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如同猜谜,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

    我不是基督徒,但《圣经》里的一些文字却是我喜欢的。这本《圣经》是在我离家的时候,她拿给我的。她和我爸都说,信仰上帝的孩子不会做坏事。因为我是要去一个混乱的南方城市,这个城市在一直生活在小镇的他们眼里是传销的代名词。我的坚持他们没有办法阻止,只希望我能信仰上帝,做上帝的子民。我心里是不相信却也不能拒绝,于是沉默地接过这本《圣经》,在一些无眠的夜里拿出来读。渐渐地知晓《圣经》里有一方天地也能让我着迷。

    我相信一个有信仰的人是不同的,在精神上有所依靠,也就无所畏惧。在医院里的时候,我隔壁床的一个老太太,每天打完点滴就开始“练功”,一串佛珠在她手里转动,嘴里还念念有词,表情肃穆而虔诚。

    据她说练完功之后就觉得浑身发热,心有所依托,并让我出院后和她一起去找他们的老师练功去。我沉默地笑笑,还没有说话,她忽然看见我脖子上挂着一个银的十字架。她问我是否信基督。我说不。她问为何要挂,我又笑,说只是朋友送的礼物。如今很多人都挂着玉佛或十字架,但他们不一定都信仰佛教或基督教。我们这一代人,真正有信仰的还是少数,我觉得这是一种悲哀。深知这种悲哀在哪儿,就更有无能为力的感觉。

    那位老太太一直劝说我皈依佛教,在听说我的奶奶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之后,更加坚信我有佛缘,并一再劝说我放弃化疗。她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她已经好几年没有化疗,身体还是很结实,若不是因为心脏有问题,断然不会再住院。我看着她拍胸脯的样子,很像是一个商人和你拍胸脯保证他的商品是如何好。我心里想笑,终究是没笑。自己没有信仰,总该尊重别人的信仰。我的祖辈信仰佛教,我的父辈信仰上帝,而所有的信仰都要求人们相信他们是唯一的神。而我要信仰什么?我没有答案。我对老太太说,可能我的缘分没到,还不知道我是和佛祖有缘,还是和上帝有缘,我还是等着好了。这位老太太自此和我的话就少了起来,而我出院后也没有和她一起去练功,自然也不会如她一样放弃化疗。

    家里有《大悲咒》,也有《圣经》,我却知道,我依然还是一个没有信仰,孤独的孩子。但我相信,不管什么信仰,都离不开一个“爱”字。佛度众生因为爱,上帝也说神爱世人。我们这些人,不都是倚靠爱在活着吗?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2006.10.8

    今天老妈坐火车回老家了,姐姐因为工作问题滞留在长沙,所以在未来的几天里,我是一个人在家,要自己煲汤给自己喝啦。这都不算啥,其实我喜欢做饭,但是我不喜欢洗碗和擦地板。未来一周,这些事除了我自己做以外没人做。碗是必须洗的,地板不用天天擦吧。嘿嘿,我决定要偷一下懒。

    因为长假过后大家都开始上班了,我不打算麻烦朋友来照顾我了,买菜的事就托付给隔壁的女孩子了,其他的我自己都能搞得定。无非就是早上起来烧点开水,再把什么碗啊杯子的消个毒,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再给自己下碗面条煮个鸡蛋啥的。地板完全忽略它的存在,床就不用铺了,反正我大部分时间在上面打发。然后把汤放在煤气上,小火煲几个小时,到中午再炒个青菜煮点米饭,这日子就这样过了。晚上重复中午,夜宵在未来一周免去。

    啧啧,今天是第一天,老妈是下午的车,擦完了地、做好了饭才走,到现在已经来了N条短信嘱咐我这嘱咐我那的。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哦。

    我是不是很啰唆?下午到现在都没人和我说过话,只能在这里嘀咕嘀咕了。等会儿找个朋友打个电话啥的,突然没人说话还不习惯咧。

    2006.10.12

    先啰唆一下今天的小日子(貌似有朋友说我啰唆,嘿嘿)。

    又是睡到近中午才起床,洗漱之后就从冰箱里拿了两枚鸡蛋,准备白水给煮了。那鸡蛋长得真是小巧玲珑啊,比鹌鹑蛋大不了多少,据说是笨鸡蛋,蛋壳儿上有字儿,还有什么编号,煮熟了落我肚子之前,我还给它们合了个影,作为它们曾存在于世的一个证据或纪念。可能是拍得不好,它们不高兴了,那小蛋黄恁是把我给噎了一下,NND,以后绝对不吃蛋黄了,怕浪费,就自己遭罪。

    然后开始看《愤怒的子弹》,我不知道你们有人看过这书没,打发时间绝对的好书,有时候挺乐的,有时候想着这特种部队多刺激啊。这书的脏口真多啊,难道表示豪爽啥的就得把人说成什么毛,或者动不动问候一下谁家母亲和大爷。嘿嘿,也许是不拘小节吧。这书里的破折号也相当多,动不动就来一下——我还没无聊到数一下有多少破折号,虽然我曾有这念头,呵呵。

    旧照片

    今天在整理我的书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盒子,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原来是个月饼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一些信封,一一打开来看,有发票,电脑小票,还有租房合同。压底的是一个厚信封,打开一看,是一些旧照片。

    有几张是九几年我去上海过暑假的时候拍的照片,照片上的我,是一脸的不妥协,依稀记得是因为要求没有被满足,所以才会有那样的表情。本来说好去中山公园玩的,但没有成行,就去了外滩,看看黄浦江。看看外滩的景色对那时候的我来说是乏味至极,远没有公园里的秋千对我的吸引力大,但毕竟不在自己的地盘,最终屈服于姑妈,于是我们就在一堆洋建筑前,合影留念。

    还有些照片,依旧是在上海,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参加工作了,是在朋友给我办的生日会上,穿着件蓝白相间的毛衣,满脸通红,一嘴的奶油,笑得灿烂,坐在一群同事中间。那时候脸圆乎乎的,生活安逸的象征。现在瞧那时候的我,我只能说,怎么会那么胖呢?

    还是那次生日会上,有一张照片,是两个男人的合影,正在吞云吐雾被拍了下来。我甚至能回忆起我给他们拍这张照片时嘴角的坏笑,至于笑什么,为什么笑,反而忘记了。

    还有一些照片是在苏州乐园拍的,我坐在旋转木马上,笑得很白痴。那是三月八号吧,公司组织女同胞们去苏州玩,一早从上海开车去苏州,第一站就是苏州乐园。

    还有辞职后去浙江玩的时候拍的照片,那时候我已经瘦了下来,脸变尖了,锁骨突兀,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些茫然。那时候刚失去方向,正寻找着方向,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绝对没错。

    还剩下一些照片,有高中同学的,还有几张证件照。每一张旧照片,都是当时自己的影子,都能追寻出当时的生活状态。

    照片是回忆的窗口,如果不是这些照片,我都已快想不起,我还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光。

    我们都要幸福啊。

    原谅我,没有做到成为一个健康的人,但是我已经努力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窦唯一遍又一遍地问幸福在哪里,幸福在哪里,我曾茫然过,幸福,呵呵,还不知道是什么,又怎么知道在哪里呢?

    何勇说幸福就是想抽烟的时候有火。

    唯有失去过,才知道当初拥有的时候是多么幸福。

    生病之后,一些寻常的事情都变得难得起来,在莲花山草地上和几个朋友聊天或打牌,放风筝和吹泡泡。本是寻常周末我们经常做的事,如今偶尔为之,都能让我幸福得冒泡。

    甚至,站在病房窗户前,看着外面的阳光、草地、绿树、紫荆花开得灿烂,都让我觉得幸福;觉得能活在这个美好世界,就是幸福的事。

    以前若有人这样对我说,我一定说别人在煽情,可如今自己心里真会有这样的幸福感。

    现在终于明白,幸福其实很容易得到,只要用欣赏的眼光去看这世界。

    收起一些抱怨,收起挑剔的眼神,同一片天地,会有不同的感觉。

    2006.10.15

    今天依旧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了,洗脸刷牙吃饭洗衣服煲汤看书睡觉。唯一和其他几天不一样的地方是我自己去了超市买东西。这个下午的太阳很好,软软的香香的阳光洒在窗外的树叶上,让我有外出沐浴阳光的冲动,而去超市也只不过是顺路(后来我恨不得没去过超市)。

    我换好衣服戴好口罩准备出门,换鞋的时候,看见姐姐的绿色夹拖,我就换上了姐姐的鞋,让我总闷在球鞋里滴脚也见见阳光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何况这绿色鞋子在阳光下是这么好看。我走在小区长长的林荫道上,那步伐叫一个轻快,就像自己是个模特走在T台上一样,那自我感觉就一个词——良好。我微微地昂起头,我能感觉到穿过叶隙的斑驳阳光落到我的脸上,随着我嗒嗒的脚步,原本平凡无奇的脸在阳光的眷顾下也变得生动起来。

    去超市也不敢久留,迅速在卖食品的柜前来回穿梭,买了排骨、鸽子以及水果蔬菜,还有酸奶饼干,共四个袋。付完钱,提到手上,我就后悔了,恨不得马上退货,重啊。我用眼神瞄了一下,似乎没有见到熟人来买东西,看来这么多东西得我一个人提回去了。我咬着牙恨恨地提着袋出了超市门,还好我戴着口罩,要不我那表情一定会让别人以为我在超市遭受了不公平待遇呢。

    一路上我提提停停,总算走到我们小区的停车场了,可惜啊,这停车场离我们家最少还有700米。我想把装得满满的袋子放到地上拖着走,可惜这塑料袋太薄了,禁不起拖。脚也开始别扭起来了,达芙妮的鞋子貌似容易打脚,我心里又开始盘算我们总共有几双达芙妮,怎么每双都这样打得脚疼呢。手上提的东西又重,脚上鞋子又不爽,我真想扔了东西自己赶紧跑回家躺着。可是我舍不得啊,里面有好喝的酸奶,还有我爱吃的猕猴桃,还有我的鸽子汤。离家似乎只有400米了,胜利就在前方。

    太阳还一如我出来时候那样可爱,可是我已经木有心情欣赏了,一步一个脚印地把东西提回家是我现在唯一的目标了。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走吧,走吧,赶快回家……

    P.S.: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一个人去超市了;就算不小心一个人又去超市了,我一定不买重的东西了;就算不小心又买重东西了,我一定不一个人提回来了——那那谁,小魔,你家离俺家蛮近的,下次电话找你过来帮忙提啊——

    2006.10.21

    今天也许是10月的最后一篇日记。

    明天即将搬家,而那边的网络还没有装好。后天,我就开始住院生活,为期28天。笔记本因为被姐姐带到长沙月底才能回来。就是说我一直要到下个月月初才能回到天涯和你们相见。

    同事来看我,还带了一些吃的,都知道我是馋鬼最爱吃了。下午公司还是上班的,因为家离公司比较近,我就和同事一起去了公司,看看那些可爱的同事。好久没有去公司,真的有点想念当初工作的日子。工作的时候老盼着周末赶紧到,恨不得公司停电停水让我们休息一天,吼吼!真没想到现在不用工作了,反而开始怀念那些忙碌的日子了。

    2006.10.25

    我不知道别人发烧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只知道我一发烧就是冷热交加。先是彻骨的冷,毛孔收缩,盖着厚厚的被子背后还觉得凉飕飕的,似乎有个抽管在抽我体内的热气。然后我的皮肤开始收缩收紧,我慢慢蜷缩起来,叫老妈给我压紧棉被,始终还是觉得冷,而老妈摸到我的身体已是烫手。一会儿之后,又开始觉得热,像被火山喷发的岩浆给覆盖住了一样,热得让人窒息,从头到脚,都能感觉到炙热。可是一要掀掉棉被,又会冷得发抖。

    因为这样的忽冷忽热,连物理降温都麻烦,冰袋刚拿过来,我又开始冷起来。过一会儿又叫热,又要拿冰袋来敷。如此反复。吃了退烧药,不停地喝水,半夜衣服全湿透了;换了衣服,一测体温,依旧在39.9度以上。就这样折腾了一夜。

    一个梦

    湛蓝的天空,淡淡的薄云如烟,空中有很多五彩缤纷的气球,红、黄、蓝、绿,飘在空中。

    近处是金黄的稻海,远处是一抹青山。我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站在田埂上。我眯着眼,能感觉到阳光细细地铺满了我的脸,像为我蒙上一层金纱。

    有风,风中有成熟的香气,香气钻进我的头发我的衣脖钻进我的皮肤我的血管,使我冲动。我奔跑起来,裤管与田埂两边的稻叶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这个田野间除了风声之外唯一的声音。

    那边有几个农民正在收割,却也是沉默劳作,只有从快速飞舞的镰刀和脸上的汗水,才能知道他们内心对收获的盼望和喜悦。

    2006.11.10

    她叫刘春娟。

    她走了,脸色苍白,手脚冰冷,眼睛半闭着。我站在惨白的灯光下看她,她似乎随时都会醒来,会说我想喝水,或者非要着喝可乐。

    她后来几天喜欢安静,我们经常把电视开在无声状态,只看有字幕的节目。她整日躺着,以一个姿势;她很少动,翻个身浑身都疼。

    她有时候要喝水,她妈妈不在,我就给她倒水喝,还给她干裂起皮的嘴上抹上唇膏。抹的时候不敢用力,因为她会觉得疼。

    今天上午,她对她妈妈说以后她病好了,去上班,她的工资全部交给她妈妈,她妈妈就在一边抹眼泪。

    今天下午,她说想坐起来,护士们都忙着,她妈妈一个人抱不起她,我就过去帮着她妈妈抱她起来,她浑身都是汗,烧了两天了,她的汗水浸湿了我左边的衣袖。

    她好瘦,只有肚子是鼓鼓的,腹腔有积液的缘故,肚子里还有一个大包块。所以她在后来这些天都是大小便失禁,她妈妈每天给她擦好几遍身子。

    我刚转到这个病房的时候,她能吃能喝,吃鸡翅膀,喝可乐,吃面条,吃饺子,那时候我正在发烧,迷糊中还能听到她和她妈妈的笑声。

    她们说话我听不太懂,但是她的笑声却是真实的。

    她昨天连水都喝不了了,医生开的药片也吃不下去。昨天早上她开始发烧,我告诉她发烧就得多喝水,可是她一喝就吐了。

    昨天医生建议她去做放疗,说等血小板、白细胞都长上去就转院做放疗。我还给她查了武警医院的电话,让她妈妈去问问那边有没有床位。

    她走了,她妈妈不肯给她蒙上床单,她妈妈说她等会儿就会叫她。

    我去看她,摸着她冰冷瘦小的手,她妈妈给她换上衣服,换上工装,她说她要去上班,她妈妈说她去上班了。她好瘦啊,好瘦,原来合身的衣服穿上了显得大。我看着她一点点地消瘦,一点点地枯萎……

    她的眼再也见不到这个美丽的世界,她不曾完全闭上眼睛,她还有留恋,她太年轻,18岁的姑娘,还不知道爱情的滋味吧?

    姐姐让我吃一颗巧克力,说心情会好点。我放了一颗在嘴里,眼泪又要出来了。她再也吃不到这甜蜜的东西了,她再也喝不了她喜欢的百事可乐了,她再也吃不到她爱吃的鸡翅了。

    可是,也许,她这一走,也是种解脱吧。

    无休止的疼痛,大小便完全失禁,不能喝水吃药,不能进食……她再也不用承受了。

    第一次近距离地凝望一个已经消失的生命体。

    有疑惑,她的眼睛真的不会再睁开了吗?

    有怜惜,多么瘦弱的一个孩子,曾经多么鲜活的一个生命。

    有难过,在一个病房里朝夕相处了那么久的她就这样永远地睡着了。

    记得我前几天还想抱抱她,安慰她,让她坚强点。

    再前几天,我还为她的家乡粗口而厌恶她。

    再前前几天,我还为她偷喝可乐而教训她。

    再前前前几天,我发烧时还暗自想她和她妈妈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话要说,笑声又那么大。

    再前前前前几天,我看着她一会儿吃这一会儿吃那,暗自惊叹这丫头食欲怎么这么好。

    可是她的一切一切都在今天黄昏时分终止。

    可我现在多想,多想再看她猛啃鸡翅膀;多想再听见她说一句话,骂人的话也好。

    2006.11.15

    今天打上针后,觉得无聊,拿起手机准备整理一下通信录。一个个名字翻过,忽然见到同学那一组的号码,很久没有拨打过。一一打过去,发现有的已经是空号,就此,与他们失去了所有联系。但也有惊喜,记得前段时间拨了一个老同学的号码还是空号,今天准备删除号码的,删除之前我又顺手拨了一下,竟然通了。那种失而复得的欣喜迅速地淹没了我。

    当初我们在学校玩得非常好,同班同宿舍,一起哭过笑过。还醉过,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往事就在眼前飘过。记得她喝醉后的那场大笑,记得在水东镇那个夜里的纵情歌唱,记得一起狂吃冰激凌而没钱吃饭的日子,记得一起聚在高老(我班主任)家的小店搜索零食的馋样,记得冬天的时候挤一个被窝的温暖。

    聊起了当时另一个好友,说她已经生了一个宝宝,在家相夫教子呢。一刹那竟然有点失落,当初怀春的少女如今已嫁做人妇。光阴似箭,那些青春的日子就这样嗖嗖地过去了。

    要了那好友的电话,给她打过去,电话那边很嘈杂,似乎在路上。

    她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方磊;她继续问我是谁,我又重复了几次我的名字,她问是不是打错了?我有点黯然,随即挂了电话,给她发了短信,问她是不是不记得我了。刚发出,我的电话就响了,是她打过来的。她说问我是谁的时候,听成了张伟,她心想不认识这人啊。她在上班的路上,太吵所以没听清。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她结婚了就忘记我了。又是一顿瞎侃。约好了等我回家就在一起聚一下。问她宝宝多大了,她说一岁多了,会走路了,很好玩。言语之间再也没有当初少女的青涩,多了一份母性的温柔。记得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当初还打趣说,以后谁生了宝宝,我们就要当干妈……

    好想快点出院回家哦,好想回去抱抱她的宝宝,教她叫我干妈,嘿嘿。不过貌似干妈得给点见面礼哦,给什么好咧……吼吼。

    2006.11.18

    晚上吃完饭,和姐姐在医院楼下的活动中心谈心,与以往一样,我们总有很多的话题,从记忆中的某段灰色岁月谈到关于亲情、关于理解、关于婚姻以及我们的未来。喜欢这样的夜晚,喜欢这个能使彼此心灵触碰的时刻。又和姐姐说起我们以后要生活在一个城市,这不是第一次谈到这个话题。因为我们都太了解时间和空间的残忍,所以我们不肯给时间和空间机会让我们彼此疏离。

    何谓幸福?昨天让我说说我的闯荡史,老陌也让我说说自己的事,也有朋友发消息来说不如说说过去的事。呵呵,那今天就从学校出来之后开始说起吧。过了好几年了,只说那些印象深刻的事,有些模糊的记忆就一笔带过了。实在是懒得浪费脑细胞咧,呵呵。

    记得从学校退学后,在家玩了半年多的时间,因为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干吗,该干吗,对学习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家里给了很多提议,学这学那,但我并不想附和他们的意思,也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意见,就这样沉默地拖延着时间。那时候姐姐也刚好毕业了。那段时间整天和姐姐在家看小说、听歌,然后一起去泡网吧。等到快过年的时候,上海的姑妈开了一家饭店,需要人手帮忙,我们这两个闲人自然就成了帮忙的最佳人选。我和姐姐就去了上海。

    在上海姑妈家的饭店里,我和姐姐上了人生第一课,见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见了许多在学校里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事。我们就这样懵懂地迈出了进入社会的第一步。现实的肮脏和残酷并没有因为我们住在亲戚家而远离我们,相反,我们见识了更多掩盖在阳光之下的龌龊肮脏。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快乐的时候,比如打烊之后,和大厨服务员们斗地主。我和姐姐常常会串通作弊,于是老实的大厨总是输,我们就想着办法捉弄他。比如我们要求输了的人到饭店门口大喊我要结婚之类当时羞于出口的话,或者是亲一下饭店里养的丑陋的牛蛙,等等。

    我和姐姐还经常去厨房偷东西吃,偷过做松子鲈鱼的松子,偷过黄瓜、番茄。有时候配菜的说我的什么什么怎么没了,我保管会偷笑,怎么没了,是被我们吃了呗。还有,饭店的大厨做的一种肉酱特别好吃,我和姐姐一得空就偷跑去厨房盛点米饭啥的就着肉酱吃,或者是自己煮点面条吃肉酱。那几个月,我和姐姐都吹气似的胖了起来。然后就彼此告诫不能吃了不能吃了,可一闻着那肉酱的味道又不由自主地吃了起来。可见那肉酱是多么美味,就今天我和姐姐还在怀念那肉酱的味道呢。

    过年了,姐姐回家过年了,我被姑妈留下来看店。过完年,姐姐没有来上海,在老家的城市里开始工作,我依然在姑妈的店里帮忙,反正没有事做。之后姑妈又开了一个超市,我又去姑妈的超市搞起了收银,日子单纯而枯燥起来。

    我在姑妈那里帮了一年多的忙,这时候刚毕业的表姐也来了上海。

    姑妈本来帮表姐找了工作,最终没有成功,表姐自己出去找了个工作,在一家大饭店当服务员。我也终于按捺不住,不顾所有人的反对,离开了姑妈家,跑到外面开始找工作。我希望自己不用依赖姑妈而能在上海立足。那段时间很是艰难,我开始住在表姐的宿舍里,可是总要躲避保安的查问,保安是不许外人进入她们的宿舍的。于是我像做贼一样悄然无息地出入她们的宿舍。

    我每天跑职业介绍所,希望能靠自己在上海立足。可是一没有学历,二没有经验,上海这个城市没有给我这样的人任何机会。我渐渐地走入困境,我口袋里的钱不到十块了,表姐也没有发工资。保安也开始发现我的行踪警告表姐不让我住她们的宿舍了。因为当时是不顾所有人的反对离开姑妈家,我不愿意再回姑妈家,也不愿意向家里要钱,也不给家里电话。我在上海的街头杵着,没有任何方向。那时候,连哭都想不起来,就呆站在那里。

    我站在阳光下的街头,看着周围的高楼,觉得整个人被掏空了一样,觉得很累,很虚弱。手放在口袋里,摸着那仅剩的几块钱,忽然觉得自己很傻,为什么那么倔呢?我在心里骂自己,骂自己“憨大”“十三点”,可是骂完之后,还是不愿意向家里低头,不愿意打家里的电话,尽管家里的电话号码已经在我脑海里出现无数遍了。我终究还是没打电话回家要钱。

    晚上,我在表姐上班的饭店附近等她下班,她说她有一个同事人很好,去找他借点钱试一试。我当时心里很忐忑,毕竟表姐也刚上班不久,同事不见得就会借钱给我们。但我还是和表姐一起去了她同事的出租屋,一个弄堂里矮小灰暗的小房间,只有几平方米。我和表姐站进去基本上没有转身的地方。门边有个水龙头,还在滴滴答答地漏水。我们寒暄了一会儿,说了来意,很幸运的是他愿意借钱给我们,那一刻,我松了一口气,我知道我能留下来了,我兴奋得也忘记了白天的彷徨和无助。更好的消息是他要搬家了,这间小房子可以暂时租给我们住,房租300元。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出现那句老话:天无绝人之路。

    有地方住,有钱吃饱肚子,剩下的一切都不是问题了。没有洗手间,上公厕,买个大盆烧点热水就可以洗澡了。于是,我又开始专心找工作。我开始没有要求,就算给人刷盘子,我也不在乎了。

    因为没有给自己留退路,因为没有多余要求,我很快找到一个餐厅服务员的工作。天天给客人端茶点菜,逢见客人就笑着说欢迎光临。餐厅有两层楼,就四个服务员,一到吃饭时间,我的两条腿都没有停歇的时候,跑上跑下;一天下来,腿都是肿的。可是那时候有很单纯的快乐。几个服务员都差不多大,经常在一起开玩笑打闹。偶尔逮着厨房里的人请大家吃一块钱一支的冰棍儿,便笑得不知道有多开心。如今,就算吃着TCBY,也找不回当时开心的感觉了,呵呵。

    在餐厅工作了两个多月之后,我又开始找工作。表姐也辞去了饭店的工作进了某个公司做售后服务,她说公司还招人要求懂上海话,我就去公司应聘。我虽然在上海待了一年多,可上海话的水平也只是马马虎虎。但面试还是通过了,于是我开始和表姐在同一个公司上班,做同一份工作。

    我们重新换了一间稍微大了一点的房子。每天一起上班下班,晚上回家自己做饭,然后第二天带饭盒去公司用微波炉热一下吃。表姐是很会过日子的人,工作了没多久,还清了别人的钱,她也交了男朋友,现在都快结婚了,这是题外话。

    生活开始慢慢好起来,每天上班下班,偶尔和同事一起去唱K。那时候钱依然不多,于是我们唱夜场通宵,只要花很少钱就可以从夜里11点唱到早晨6点半。日子依然过得单纯而快乐。

    忘记在什么时候,我的身边也有追求的人了,后来有了一个男友,一个让我很有安全感的男人,高高大大的,也是安徽人。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很爱吃。于是那段时间我和他经常出入各个饭店,听到朋友说某某饭店的某某菜好吃,就一定要去尝试。时间一久上海的很多饭店都吃过了,他又趁着出差的机会带我去上海附近的城市吃。偶尔他还会亲自下厨做饭给我们吃。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流走,转眼我在上海待了近三年。一成不变的生活让我在某段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每天都随着上班下班的人流穿梭在这个城市。可我知道我没有完全融入这个城市,我的灵魂始终没有被这个城市留下一点印记。某天,我和往常一样走在上班的路上,周围都是匆忙赶着上班的人群,街边的某个早点店飘过来一阵生煎包的味道,耳边也充斥着这个城市糯软的方言,我忽然发现这个城市对我来说依旧是那么陌生。我呆站在街上,阳光也如曾经的某天一样显得不真实。我听见有个声音对自己说,你还没有变成这个城市的尘埃,离开吧,快点离开。

    第二天,我写了辞职信。经理说做到月底吧,我却感觉一天都不能待下去了。我快速地办了辞职,然后和男友说我要回家了,就买了车票,将所有的行李打包托运回家,我准备轻松踏上回家之路。我告诉男友我不回来了,他不信,他认为我一定会回来。看着他那么肯定,我都不太肯定我以后是否会回到这个城市。我没有让他送我去车站,我独自怀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火车急速行驶,窗外的景色在速度中有点失真。周围嘈杂,我独自静默。我明白,我失去了一个城市,也失去了一个方向。

    在家待的那段日子混乱不堪,以至于现在的我只能回忆起某些零碎的片断。这些片断之间几乎毫无关联,我无法将这些片断列清排序组合成我的那段过往。于是,只能记录那些片断,尽管模糊,但我知道,那些片断曾真实属于我。

    奔波了太久,突然叫停后,有点失控的感觉,惯性地想往前冲,可是前方已经没有能走的路。我就在原地彷徨着,想找到一个方向,能让我离开原地,不管到达哪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目标锁定在北京和深圳,南下或北上是我当时要做的选择。这两个城市我没有一个朋友,甚至连个熟人都没有,唯一可以利用的资源,就是当时在榕树下认识的几个网友。权衡再三,我选择了南下。这一切,全是瞒着家人进行的。因为在他们眼里,深圳是传销的代名词;就算我不选深圳,选择任何一个城市,他们也会反对。

    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一个倔强、不会与人相处的人,不适合外出闯荡,他们宁愿养我在家里,过几年找个男人嫁出去。我对他们的预想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可是,我没有钱。

    没有钱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因为没有钱我就寸步难行,我连买张车票的钱都没有,只能选择坦白告诉家人,我要去深圳。他们果然反对。我串通姐姐向家里人撒谎,说深圳有同学在,过去有工作等之类的话,可是最终也只从爸爸手上接过一千块。花了两百多块钱买了一张南下的硬座车票,坐在车上经过二十几个小时的摇晃,我终于踏上了深圳这座城市。我站在这个城市八月的阳光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深圳,我选择的城市;南方,我选择的方向。而这一次选择的对或错,以后的时间会证明。

    2007.4.5

    昨天去办入院手续的时候,遇见一个陌生的医生,也是血液科的,他忽然问我,有没有交男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说没有。他看了我一眼,大抵是不信。他说你发誓,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想着快点把入院证明拿过来我就去办手续了。可他把那张纸一直压在手下,于是我说我发誓(神啊,记得原谅我)。此时我已经完全明白医生的意思了,他与我老爹的意思一样,要和男人保持距离。

    我上了住院部之后,把这事对一个病友的PLLP(漂亮老婆)说了,她笑说,怎么可能是这样,是可以的啦。我笑,原来你和你LG是可以的哦。她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看看这么多结婚的。我在护士站看见陈医生在写医嘱,我就过去和她招呼,接着PLLP来了指着我问陈医生,她可不可以结婚啊?陈医生抬头看了我一下,意味深长的眼神,我知道她是明白了PLLP的意思,我也看着她,陈医生说可以啊,怎么不可以?我的心就放下了,PLLP说看吧,我说可以吧。

    我想,如若不可以交男友,这五年,我岂不是要一个人孤单着?我又能忍受得住这样的孤单吗?如若忍不住交了男友,忍不住没保持好距离,到时候为此送了命,岂不就是死在孤单手里?

    2007.6.4

    前几天一直在住院,从终于有床位的欢欣雀跃,到转进病房的洋洋自得,再到化疗一天后的心慌气短,再到化疗两天之后接着氧气都辗转难眠,天堂地狱皆在人间。

    做完心电图毫无疑问的是心动过缓,但是之前怎么着每分钟也能跳个五十几次吧,这次化疗前是每分钟49次,那也还凑合了,离五十次也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化疗一天之后又做心电图,46次。医生犹豫要不要给我减药,给我开了心脏彩超的单子让我去检查,检查还没做,胸口像压了珠穆朗玛一样,心已经不在胸口跳了,落在肚子里了。小猪说,我去做一件让你提心掉胆的事儿,你的心就回到心房了。护士给我测脉搏叹气怎么这么慢。医生给我测,捏手腕捏了半天找不到脉搏,我问医生,是不是我皮太厚了,把脉搏给覆盖了?

    总而言之,这次化疗进行不下去了,医生给我停了药,我插着氧气管睡觉,心里却算着我这睡一夜要花多少钱。好在氧气还算便宜,少吃一顿必胜客就够输两天氧了。停化疗药却要打营养心肌的药,我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医生,能不打这药吗?你为什么不想打这个药咧?我血管被烧了,疼,不想打。那我给你开点口服药吧。欧耶,口服药开了,我没吃……

    在医院不打针的日子过得灰常无聊,而我的精神也一天好过一天,胃口也恢复得不错了。医生来查房,我要求出院,医生也答应了,立马要收拾东西走人,刚好有个劳动力在嘛……周日,大好阳光,老娘出院了,生活真美好……

    去年七月下旬,我被确诊为白血病。今年七月下旬,我遵医嘱又返院化疗。这一年的时间,很多人陪我走过,我很想说,若这病是一场战斗的话,我还算一个不错的战士,我的身边也有很多这样的战士陪伴着我。忽然想起一句名言“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但是我不会说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滴(那黄啥主持人已经用过了,还出了单曲,我再用难免GJM了。何况,这话不止一个意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难道是一个禽兽在战斗)。GJM和禽兽,啧啧,大巫小巫而已,我还是好好地当我的人,哪怕是病人。

    最近身体恢复得挺好。我这人是一好一点就忍不住想折腾。整天看着自己的叔叔阿姨头(前面看着像阿姨,后面看着像叔叔)的发型,我有点腻歪了,我跑去问医生,能不能烫头发啊?医生反应如此之大,不能,绝对不能;不仅不能烫头发,指甲油什么的也不许抹,特别是洗甲水,里面都有氧化剂什么的,烫发的药水里含有二苯胺,很可能会引起你们病情复发的……那我病好了之后可以烫么?我还不死心地问。医生说你就别想了,直发不也挺好的吗?这辈子你都不要想去烫头发……不知道我活完这辈子会不会有人发明一种不含苯的烫发剂?

    喜宝说我要很多很多的爱,没有的话我就要很多很多的钱,再没有,至少我还有健康。我们这群人,很多很多的爱,有,可惜那很少是爱情;很多很多的钱,都给了医院;健康,我们用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钱来换健康。健康是最宝贵的财富,这句话,生病以后理解得非常透彻。

    一年过去了,距医生保守疗法的时间还有四年。曾有很多朋友问我能不能骨髓移植,能,当然能,可是骨髓移植的成功希望是百分之七十五,而我坚持五年化疗的希望是百分之八十。你说,我会选哪一个?我和你一样觉得五年时间太漫长,就算现在过了一年,我还没有觉得光阴如梭,我有时候会希望一觉睡醒五年已过去了。但是你看外面的阳光那么大,我还是要现实一点对不?

    有时候会有抱怨,有时候会有怒火,有时候会觉得日子难熬,可是,我都能很快想起一句话:你别无选择!是的,我别无选择,所以我只有好好地迎接接下来五分之四的战斗。

    2007.7.17

    这两天都在住院,昨天做了骨髓穿刺,因为满周年了,得留个骨髓标本。陈医生说再做个融合基因的检查,可是7月1号之后这个检查得自己付钱了,差不多两千块吧,问我同意不同意。我说做吧,回头我自己去交钱。

    这几天正在酝酿要不要写个得病一周年的感言啥的,国人都爱纪念一下。我也纪念纪念得了,啊,这一年;啊,这一年;啊,不知道怎么写。

    腰疼,坐一会儿就坐不住了。现在做骨穿越来越疼了,难道真像他们说的,越到后来越疼,难道骨头上的孔太多了?筛状?还是做完腰穿之后的影响?不知道,我现在就像一部坏了的机器,拿到医院工厂去整修,机器只管配合维修工,剩下的也是白知道。机器懂那么多干啥,懂得再多还是得找维修工。

    2007.9.15

    失眠了,如何调整姿势,都觉得不舒服。半躺着看了一会儿书,书里的内容被我不在状态的大脑给整得支离破碎。书里的字只是一个一个的汉字,完全失去了它的意义。该干点什么呢?不知道该干什么。

    想起了过去的我,似乎一直都很辛苦地在生活,在彼此仇视的两个家庭中常常里外不是人,一度不知道何去何从,于是经常会跑到一座老桥洞下看河水看到睡着;独自待着,一待就是一整天,从不会有人问我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我自由得近乎透明。阳光温暖,内心凉薄。

    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在变。随着我表积与体积的不断增长,我似乎开始出现在他们的瞳孔里,我不再是细微的尘埃,而变成了一块砖头。有时候这块砖头是他们彼此攻击的武器,有时候是他们需要的建材。但,砖头只是砖头,只是在有需要的时候才出现,平时只需要待在角落,不做绊脚的砖头就够了。雨大风吹,砖头不会流泪。

    很多人应该都不会相信80年代的人除了减肥的时候还有饥饿的遭遇吧?但饥饿对我那时候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比如有次老妈出远门前让我去奶奶家吃饭,奶奶刚好没在家;想去外婆家吃饭,但觉得外婆很凶,她肯定又会说你去奶奶家吃吧,你又不姓×。于是饿得头晕眼花的我,只能待在角落里自己和自己下五子棋,用小碎红砖在地上画好格子,捡些小石子和细树枝当棋子,左手和右手下着棋。饿了一天,到晚上实在饿得不行了,跑去了同学家,她刚好在吃饭,问我吃了没,我弱弱地回答吃过了。她给我倒水喝,我喝下一杯水,肚子开始咕咕响,同学的妈妈给我盛了一碗饭,让我坐下和他们一起吃饭。我尽量将饭吃得很慢很慢,让他们觉得我真是吃过了再来玩的,但是我没做到,我太饿了,我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吞下了那碗饭。但我还是礼貌地拒绝了再来一碗,我那可怜的自尊心。

    他们离婚,我判给老爸,他常年在外,我只有跟着老妈和奶奶两边生活。老妈出远门,就打发我去奶奶家;如果奶奶和妈妈都不在家,我就得去外婆家或阿姨家。那时候的我去这些亲戚家吃饭都是带着怯懦的,吃很少,吃完了还会带着讨好的笑容帮忙刷碗。天知道我有多讨厌刷碗。因为吃得少,经常是刚吃完一会儿就饿了,就期待下一顿饭;而下一顿又不敢吃太多,怕亲戚们会嫌弃,于是老妈不在的时候我经常是饿着的。有次老妈出门回来做了一顿饺子,我一口气吃了40个。自己家擀的面皮包的饺子,比外面买的饺子大上一倍,我竟然吃了40个,后来撑到要吐。老妈骂我,我告诉她我这几天饿得太厉害了,在亲戚家从不敢吃多。我边哭边说,我妈就抱着我哭。从那以后,老妈出门的时候都会给我留点钱,不再担心我丢钱,只担心我能不能吃饱。现在对食物的需索,大多是小时候的阴影。看见食物总是很快地吞咽,等到大脑收到饱了的讯号时,我已经撑住了,总是不能对食物适可而止。

    长大以后也屡屡地暴食过,大多是冬天或是觉得内心虚空的时候,总是想找点东西填满。六碗米饭的纪录是在刚来深圳的那个冬天破的,之后再无超越,大抵是再也没有遭遇过那样无助加点伤感的冬夜吧。

    现在的我不知道怎么就成为他们眼里受欢迎的人,回老家的时候,外婆一再叮嘱买了好菜等我回去吃饭,连一向抠门的舅妈也叫表弟过来叫我去他们家吃饭。可是这时候,我内心是极不愿意去的,不怕吃不饱,只是无法将他们的现在与过去的嘴脸联系起来。

    不知道怎么的就如此混乱地回忆起来了,竟也伤感起来,但也只有这一刻。毕竟我也有过一段美好时光,只不过,如此相抵,没有不幸福,也不是幸福。

    2007.9.21

    今天看见一个病友被一个老太太搀扶着在走廊上来回走,从年纪上看老太太应该是他的母亲,花白的头发,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就那么随着他的脚步走着。他,不是我熟悉的病友,前一次见他正和别人聊天。他很瘦,只剩下骨头,有病友让他多补充点营养,他说一点钱都用在治疗上了,营养现在顾不上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很想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给他。拿去,给你煲汤喝。BUT,我没有做到。我只把头扭向一边,不敢看他的眼睛。今天见他,比前次更瘦,脸上起了黑斑,嘴角裂开结了血痂,带着腐朽的死亡气息,一步一步走着。我抬头看着我的点滴瓶,一滴一滴。时间此刻凝固,一切静默。他从我身边走过,静悄悄地又是沉重地走过。

    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写这些,我只晓得,不写出来我会很难过。

    今天和小猪去洗头,被洗头小男生说成是学生,之后在镜子里照了好久,啊,我还年轻!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都能说是好的,因为我还年轻。一样的病痛,让年轻人和年纪大点的人来承受,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我很庆幸,上帝让我在年轻的时候经历这一切,尽管每一次的治疗都让我觉得未来遥遥无期。可是我心里知道,并不是这样,并不是这样,我还年轻,我还有未来。

    明天是这次化疗的最后一天,之后又可以轻松一个月,开心。

    2007.11.22

    这次的三亚来得很不容易,早已经订好了22号的机票和酒店,到了20号早上我竟然发烧了,并一发不退。21号凌晨1点多,张胖胖和小猪还是陪我去医院挂着一瓶点滴,开了口服药回来。可是21号白天一直在反复发烧,下午忍不住了,跑去二院血液科的门诊,专家医生给开了先锋还有生长因子。但是到了22号早上,我的体温还在39.2度。

    若是一个人的旅行,取消就取消了,这是七个人计划好久的旅行,不能被我一个人给破坏了。我22号凌晨一点、两点、三点都在量体温,顺便听隔壁房的动静。我打算趁他们睡着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去医院打一瓶地米,我不想让他们在凌晨的时候陪我在输液大厅里强忍着瞌睡,第二天一早还得强打精神去上班。我一个人搞得定的,哼哼。可是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多的话说,三点了小猪还起来上厕所,还用她冰凉的手摸了摸我额头,我觉得好累浑身又疼,就睡着了。睡着了就不停地做噩梦。睁眼六点,睁眼七点,到八点的时候实在睡不住了,咬咬牙披了件外套倒了一杯热水就出门了。门口有一袋垃圾,我觉得实在没力气负担了,我用脚把它往旁边踢了踢,别挡道儿。

    我出门的时候没有忘记把外套的帽子套在头上,戴上了口罩。到了小区门口,保安一路小跑过来给我开门。谢谢啊,可惜我现在连你样子都看不清。我觉得整个世界是模糊的,失真的。腿软,我到小区门口卖包子的地方递给他一块钱,俩菜包,之后就蹲了下去,省点力气。蹲在地上接过包子咬了一口,不能空腹打针。我硬撑着站起来,走到路边准备拦车,可能是我太久没在上班高峰期出过门了吧,想不到8点多的的士这么难等,电话叫车都叫不到。好不容易发现一辆空车可它没发现我,再好不容易逮着一辆,一个健康强壮的女性凶狠地抢在我前面,我欲哭无泪。再之后,因为我的病体,我拦的车又被一个提着保温桶的中年妇女给先走到车边上了。但我估计她也是去医院的,我就说我去医院,她果然说她也去,接着我们就拼成一辆车去了医院。唉,我靠在车座上,心里那个百感交集啊,一是担心自己身体撑不住,二还是担心自己的身体撑不住。我要是一正常人发烧了,我不去了,他们也能安心地把我搁在家;可我是一白血病患者,我的烧要真不退了,大家能玩好吗?我的心哇,急哇。

    这世界以责任为名义而踢皮球的人真多,因为这个我今天不得不改了三次号,从内科改急诊内科,再从急诊内科改血液科,一楼到四楼,不得停歇。其实我只需要医生给我开一瓶地米。只要有个医生愿意仔细看一下我的病历本,完全会同意给我开的,可惜前两个医生都跟二一样。算了,总而言之呢,打完地米之后我就狂出汗,然后我的烧就退了。眼不花了,腿没那么软了,腰没有那么疼了。回家阿姨给我煮了碗鸡蛋菠菜番茄面,喝一口面汤,舒坦啊,立马有回到人间的感觉了。得意得马上给小猪打电话,我好啦,我好啦,我病好了,我们能去海南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病是暂时压住了,人也到三亚了,但是他们叫我们去游泳的时候我就没去吧,水凉着呢。我在房间里瞎拍照片呢,没拍上两张,小猪就回来了,说水太凉了,没有一个人敢下水,于是就拉着她一起拍照。又没拍两张,张胖胖他们又叫打乒乓,于是我们就换好衣服去楼上打乒乓球。我们的T恤是今天来之前自己用颜料画的,小猪这个无耻之徒在一件39块的T恤上画了什么李维斯啊匡威啊耐克啊的标志,全是名牌儿;我的T恤就比较含蓄点啦,哈哈!

    2007.12.05

    今天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在门诊帮张胖胖拿了药之后,我还悠然悠然去等电梯。想起陈医生以前老说我去了医院不向她报到,我这次学乖了,一出电梯就直奔医生办公室了。事实证明,这一次我先找医生是对的。陈医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今天要做骨穿,你的白细胞只有两千多。我站在那里,一时反应不过来,我前几天的白细胞还有五千多呢,怎么少这么多?陈医生说做骨穿留个标本做个融合基因的检查。接着我就跟着医生进了骨穿室。

    做了骨穿出来,就开始打针。因为血管不好的原因,今天又扎了两次才扎进去。为啥说又呢?因为昨天抽血的时候就是扎了几次。亚砷酸必须打三个小时;加上维C还有盐水,我差不多打了五小时的针;加上做了骨穿,坐立难安。

    下午4点多终于打完了,去坐公交车,发现人还不是很多,有座位。我坐在一靠窗的位置,准备靠着睡一会儿,但因为骨穿的麻药退了,腰一直在疼,睡不着,就在车上发呆。

    坐了没几站,车上人开始多了,在翠海那一站上了几对老人,其中一个就站在我的座位跟前。我挪了挪身子,准备给他让坐,但是挪动的时候腰狠狠疼了一下。于是我就当自己是调整坐姿,还是坐着了。那个老人看见我的动作了,准备道谢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我有些尴尬,想给他解释我刚从医院出来,我是一病人。可是我除了手上细微针孔和腰上一个大补丁之外,没有任何能证明我是病人的身份。而且,似乎我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病人,而别人一眼看上去就是需要帮助的老人啊,就在我旁边站着呢。我心里一直在挣扎,起来,腰疼,怕自己也站不住;不起来,老人就在我旁边站着,我扭头看窗外,浑身不自在。就在我挣扎当中,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站下车了。我赶紧闭眼装作睡得很沉,其实心里一直在数着站,一到站。车还未停稳,赶紧下车,仿佛这车里所有的人都拿眼刀子在扎我……

    2007.12.13

    前天晚上通宵失眠,起因是我吃撑了,然后听说喝绿茶消食,我就喝了一杯绿茶。之后,无比清醒地在床上辗转,脑袋里跟跑马场似的热闹,各种各样的画面声音充斥脑袋。想起猪头说的催眠法,结果不太管用。想到第二天大早得去医院,就暗自盘算,还能睡四小时,还能睡两小时,还能睡一小时,结果连一分钟也没睡到。不等闹铃响,我就起来关了闹铃,然后洗漱;心里暗自后悔,早知如此,不如彻夜看书呢。

    昨天一早脚底发软地去了医院,小猪陪我去的。可怜的猪也是一夜没睡,屋里屋外俩病人,心理承受能力不好的估计早崩溃了。小猪说她要是一夜没睡,早上会有些恶心。我连忙和她握手,我也是这样的。我怀疑只要是人类都是这样,不管正常还是不正常的。她是正常人的典范,我是不正常的人的代表。

    去了医院就是扎手指查血常规,之后医生查房,接着就是陈医生唤我做腰穿。这次的腰穿做得比上次辛苦,时间比上次还要久。整个身体紧绷得太久,到快结束的时候,大腿有些抽筋,幸好没有影响到医生。

    算是比较平安地做完了腰穿。来帮忙的汪医生出去的时候,我还能对他说一句谢谢,再见。陈医生也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小猪在门外望着,我朝她做了一个V手势,接下来是漫长的六小时。

    9点47分做完手术,必须去枕平躺六到八小时。我在手术之前曾打算躺满八小时;但当我做完手术之后,我打算还是躺六小时算了。一直到下午15点47分,我都得在床上平躺着不动。手术前吃了很少东西喝很少水,怕手术之后排便不方便。刚躺下腰就开始疼;躺下一小时之后,头开始剧烈疼痛;躺到第三个小时,觉得口干,让小猪往我嘴里倒了一点点水;到第四个小时的时候,有点想小便,但是得忍。最后一小时觉得格外难挨,甚至想着就此起来算了,可是想想还是坚持住了,不想功亏一篑。

    到了15点47分的时候,我竟然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小猪下去给我买饭没回来,隔壁床的陪护扶我起来。之后我晃晃悠悠地去了一次卫生间,再返回床上,开始觉得活过来了。

    可能因为昨天躺得比较好,脑颅压低引起的头痛我没有,只是有些头晕。于是我就和医生商量不住医院,晚上回家睡算了。我在医院是睡不好的,医院靠路边,有车开过的声音都能让我睡不着,何况同病房的人还会打鼾。医生看我的状态也就同意了。于是今天就和小猪收拾东西回家里住了。

    今天希望能睡个好觉。

    2007.12.18

    这几天一直在受折磨,整个脊椎没日没夜地疼,是那种骨头里幽幽的连绵不绝的疼,没法用确切语言形容的疼。常常一连翻几个身,也找不到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只晓得疼啊疼。止痛药吃了三种,没一样管用的。还好曲马多有让人困倦的作用,但昏昏欲睡中还能感觉到疼。

    从床上睡到沙发上再睡到椅子上,总想找个地方能舒服地睡着,但是不能,两天下来我就崩溃了。躺在床上眼泪横飞,恨这种似乎无止境的疼痛以及无能为力的感觉。

    阿姨和小猪看我疼得不行了,都来给我按摩,从腰一直到脖颈,按到皮肤通红,觉得舒服很多。手一拿开,瞬间又被疼痛缠绕着。但是阿姨整天做家务,身体也不是很好,小猪每天上班连坐车都能让人累倒,让她俩再伺候我,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对自己就是彻底厌倦。不如死了,不如死了,疼的时候忍不住这样想。可是一想,死了之后谁养爹养娘,又白花这么多的钱,不划算。巴不得早给命加个保险,一死就给个百八十万的就好了。这样一想,我就知道自己死不了了,因为我死了也不会有人给钱给我爹我娘。而我又是多怕疼怕死的人,死了没好处,不死了。

    死不了只有好好活着。

    今天起来已经好了很多,尽管脖子还僵硬,尽管腰还是疼,头还是晕,耳朵还是嗡嗡的,但好多了,真的好多了。收拾好东西,铺好床,等着时间一到,俺就飞走了——终于不用浪费一千好几百块的机票了,欧耶!

    今天是阿姨的生日,小猪要加班,张胖胖也上班去了,我和阿姨中午煮了饺子。我本想给阿姨煮一碗长寿面的,但阿姨说没青菜,我也是胆怯,所以没煮改吃饺子了。我一口气吃了20多个,是我这几天吃得最多的一顿。又恢复食量了,我很开心。

    2008.3.7

    2008年3月3日那天,24度的天气,我盖着棉被瑟瑟发抖,心里就知道要发烧了。不到半小时,测体温,已经38.5度了。又发烧了。

    在我刚有记忆,我奶奶还未步履蹒跚的时候,我发过一次烧,那肯定不是我第一次发烧,但是我有很深印象的一次。那天下午,我窝在一个单人沙发里,觉得难受,奶奶过来问我,我不知道说话,直哼哼。奶奶一摸我额头,一拍腿哎呀,滚烫。说完噌噌噌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往我嘴里塞了一颗药,给我灌了一杯水,就放任我在沙发里睡着。

    我迷糊睡了一会儿,出了一身汗,醒了不难受了,马上飞奔出门找人一起玩泥巴去了。只听奶奶在我身后喊,跑慢点,脚后跟都打到头了——那时候退烧多迅速啊,体力恢复得多快啊,啧啧。

    一年级的时候也发过烧,周小慧阿姨就是李寒妈妈,背着我从她家走到诊所。我记得那时候去诊所的路上有一个很大很长的上坡,她也没让我下来走,一直背着我,满头是汗。走到诊所,把我往木板床上一丢,她在一边喘气,她有心脏病。让医生过来给我打屁股针,针还没挨到屁股,我就哇哇哭喊妈妈。周小慧阿姨说不哭,咬着牙就过去了。我咬着牙流着泪没哭出声把针打完了,觉得屁股痛得没办法走路,周小慧又把我背回家——周小慧是个好人,那次屁股真的很痛;还有以后周小慧老了若有需要,我的背也会让她趴着。

    上了中学也发过一次烧,那次我怎么也不肯打针,吃了药也不退烧。我妈已经叫上外婆一起去澡堂洗澡,非让我也去,我不肯,她拖着我就走。进了澡堂不到十分钟,我说我洗好了不洗了要出去,我妈不肯,把我按在水龙头下洗头……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我晕倒了。我醒来的时候在我妈怀里,我妈脸上有红印,我外婆打了我妈一耳光,作死,囡不快活还带她来洗澡。从澡堂回家后睡了一觉,烧竟然也退了。

    我妈还买了一只鸡问我想怎么吃,让我补补。我说红烧,我妈就把鸡给红烧了,俩鸡腿我一个人吃了——其实我妈做菜不好吃。不过我妈的妈因为心疼我而打了我妈我还是有点心疼我妈的。

    别以为接下来我会讲我高中时候发过的烧,那都没啥讲头了。时间一下跳跃到2003年,我还在上海,我发了一次烧,那一次发烧的纪录我一直没破过,当然,很明显,我也不想再破那个纪录。我烧到40.8度,竟然还在空调房里坚持上班到下午5点,提前一小时早退,然后花了一个小时走了平时只要几分钟走的路。主要是有一条大马路我怎么也过不去,绿灯亮了,人群哗哗如流水般从我身边淌过去,我却怎么也没力气走得像他们那么快,于是他们过了马路了,红灯亮了,我还在路中央,然后被红袖章吹着哨子给扯回来。直到红袖章发现我不对劲了,车都叫停,将我送到马路对面,那时候,我连对他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就算我烧到了40.8度,我竟然只吃了两片退烧药就正常了——神啊,辉煌的纪录一次就够了。

    再说到深圳,发烧越发频繁了。以前做群星地产项目时,周四要到惠州开例会,每次开会,薛宁总会问我怎么脸色不对,我说发烧了,或者感冒了。薛宁曾开玩笑说你是不是不愿意到我们公司来开会啊,每次来不是感冒就是发烧。苍天在上啊,周四开会,我周三就得从深圳坐俩小时大巴到惠州,一坐大巴吹空调马上就感冒发烧。周四开完会回深圳又坐大巴,又加重病情,整个周末都不好过,到周一周二好不容易好点,周三又要出门开会,我容易吗?直到后来我查出这个病来,我才晓得,那时候总是发烧,已经是个征兆了——久病成医是正确的,但有可能成的是庸医,我这个庸医就把自己给误了。还好,没误太晚哈。

    废话完毕,开始祷告。我问过我爹怎么样祷告,我爹说你心中怎样想的就怎样跟神说。

    神啊,你看看我也发了这么多次烧了,以后不叫我发烧了好么?或者发烧也行,你让我吃药或者打针就退烧了行吗?别再吃药打针都不行了,你已经关上我的一扇门了,你帮我打开这扇不发烧的窗吧!感谢主,哈里路亚,阿门。

    2008.3.13

    是勇敢地死,还是卑微地活,亲爱的,你没有选择。

    我曾经以为死是很容易的事,其实,死真的很容易;只是要死得舒服,不易,很不易。如果可以在睡梦中安静无痛楚地死去,留恋这世界的人还有多少?如果在死亡前的一刹那可以做选择,选择生的人又会有多少?

    我每次去医院做检查的时候,发现医院总有很多人。曾经开玩笑说起过,如果有钱就开一家医院,反正总有这么多的病人,不怕赚不到钱啦。可是心底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医院的人多。来医院的大多是在遭受苦痛的人吧,自己算是尝够这滋味了。看到一个小毛孩,被爸爸抱在手里,头发剃了一半,估计是为了在头上扎针。我很心疼,哪怕他只是一个陌生小孩。他实在是太小了。可是我也知道,心疼无用。但凡有选择,谁愿意到医院来?

    今天去医院查血,细胞没低多少,我还琢磨是不是化疗药打得太少,没起作用。想不到晚上回家的车上,我随手弄了一下头发,指缝里竟然有很多头发。我开始掉头发了。果然强悍的VP16啊,真是不会让人失望。

    我是去理光头呢,还是买个好看的帽子呢——这一点,我还是有选择的哇,哈哈。

    2008.3.17

    本座今日剃度完毕。

    贫僧新得法号智障大师,以调戏师太为主业,以逗乐小尼为副业。

    望各位师太小尼奔走相告。

    阿米豆腐。

    2008.3.28

    朋友说,你是多么幸福的人,可以不工作,整天跑来跑去,有吃有喝的。

    我想,也许是吧,我是幸福但却不自知的人。

    常常觉得惊慌,总觉得有什么像没有完成,可是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从容,是我希望到达的状态,却很少能做到。我人生唯一一次从容,大概都用在前年七月那天了吧。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这样的变数跟一把火一样烧得心疼。不自觉地叹气,觉得现在的日子苦痛难挨,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但我知道总会过去,没有一种痛苦能长过我的生命。

    小猪剪了新发型,我成了光头。傻李说爱任何模样的我。我想,她是没见到我的真人。周日见面,不晓得她会有什么反应。张胖胖说买假发,我说不了,就破罐子破摔了。有头发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不如就这样挣点回头率。

    如果能选择不做选择,我想,那才是最幸福的事。

    2008.4.03

    我没有在那张纸上郑重其事地写下我的名字,我是随意的,却是刻意的随意。名字,日期。我的字本来写得就不好,一随意起来,更像鬼画符。这也许是我在嘉和最后一次签名了。

    以前,我在各种纸上签下我的名字——每日工作清单,职责单,正稿出街证明,报销单,快递单,各种合同。这一次,签的是离职证明及委托社保的说明。

    嘉和,我,2004年10月16日,入职。2008年4月3日,离职。

    其中一年半时间属于停薪留职,但依然与嘉和保持着密切联系。

    今天去公司,找到我以前使用过的电脑,打开我的文件夹,有几十个G的东西全是我的。我稍微整理了一下,打了个包,想让常芳有空传给我,但估计很耗时间。我想,改天还是拿个移动硬盘拷回来吧。文件夹里有我曾经服务过的项目,从最早的香诗美林、泰富华庭、新世界中心,到后来的第五大道、圣淘沙、五米阳光、群星地产。还有无数个比稿项目……不敢说这些东西像自己的孩子,但是对它们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特别是第五大道、五米阳光、群星的东方威尼斯,这几个,付出了很多的心血。和项目组的人都成了朋友。我生病时,他们都曾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不管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他们。

    谭V之前就离开了,骆小姐算不告而别,小丹这次也离开了,常芳说每次给小丹打电话他好像都在睡觉。我想五年了,他终于能睡几个好觉了。还有娟娟,已经离开很久并做了我们安徽的媳妇儿。飞哥早就回武汉了,星火自己开公司了,我们的事业部,就这么散了。我们这些曾在一起朝夕相处的人,一个一个都散落在天涯了。想起骆小姐的话:人如雨滴,大多流落去远方。

    那些曾经觉得煎熬难过的时光,经过时间的打磨,倒变得面目可亲起来。我,飞哥,娟娟还有小丹,开会回公司走在大风里,裹紧外套,每人手捧两只路边小店买的滚烫的肉包,呼呼吹着气想尽快吃下去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我们一起走过刚出街的五米阳光的围墙下,看见有人破坏围墙喷绘而破口大骂,我一边走一边撕上面的小广告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在办公室抽着烟赶着活听着许巍张楚何勇U2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我们一起坐大巴去惠州住小宾馆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我们一起为了交竞稿而骂娘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我们一起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永远长存,太阳照常升起,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2008.6.16

    这一次出院,医生给了我两个月的休息时间,我并没有同意。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决定休息一个半月。护士都笑说没见过我这样的,别人都巴不得少去,就我还上赶着要去。我也笑,谁让我怕死呢?

    一转眼,竟也到第三年的治疗了。在医院的时候听说有个小姑娘住院十天查出是M3,马上就上化疗药,结果一瓶药水还没打完,那姑娘就脑出血走了。这一次,我才深切地晓得,这M3的前期有多凶猛。我也真是好命,前期还算顺利地过来了,边惋惜边庆幸。

    有时候,我很想问问我的医生,她是怎么看待死亡这件事的。但每次见她又问不出口,终究觉得唐突了点。我晓得有实习护士见病人走了,在护士站偷偷地抹眼泪。老护士们倒没有人抹眼泪,只是气氛会比平时沉重些。是见多了麻木了,还是在压抑自己表现职业素质?其实我这么揣测,是有些不厚道的。

    2008.6.20

    记忆是很奇妙的东西。一些事,会突然记起,也会不经意就忘记。

    可是又不是真的忘记,在某个地点,某个瞬间,那些画面在脑海里快速闪过却又清晰无比。这些记忆画面大多是温暖美好的,想起的时候会微笑的。人还是爱自己啊,会把那些痛苦的记忆自动过滤掉。也许,这就是上帝赐给容易受伤的人的礼物吧。

    这两天,我总会想起一个人,她在我脑海里有很多形象,唯一不变的,是她的驼背——我的奶奶,周淑娟。

    我知道很多老人,特别是女性,大多是没有名字的。比如我外婆,原来就没有名字,她的名字是后来外公给取的。但是我奶奶不同,我奶奶从小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在家有四个丫鬟一个奶妈伺候着。这样的人家是不会吝啬给起个名字的。上帝是公平的,给了每人一个糖盒,里面的糖有苦有甜。有人一开始吃的全是甜的,后来吃的必然是苦的。奶奶就是那个一开始吃到甜糖的人。后来在土改及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吃了太多的苦,她的背就是那时候驼的。奶奶说,以前没挑过的担子,那几年全补上了,背就给挑弯了。

    我出生后刚满八个月,我爷爷就在煤矿上死了。塌方了,井淹了,我爷爷在里面淹死了。矿上赔了300块钱,奶奶说,我们家人都老实,不会去吵不会去闹,别人家不只赔300的。我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常常会想象爷爷的模样,可是想象出来的样子一描述,奶奶都说不对。爷爷没有留下照片。我和爷爷唯一有联系的地方,是睡觉的姿势。奶奶说我们家就你和你爷爷一个样,喜欢趴着睡。奶奶很迷信,她说趴着睡的人,死都会和水有关。她拿我爷爷举例子。

    我有时候会信奶奶这样迷信的话。我一岁多的时候是落过水的,掉进家门口的水井里了,好在是冬天穿得多,一时没沉下去,我叔叔又年轻行动利索,很快把我捞起来,没被淹死。又有一次落水,我长到几岁了,具体几岁已经忘记,但是那次我是有记忆的。叔叔娶了婶婶,我妈带我一起去婶婶家玩。婶婶家在山里,喝的都是山泉水,把毛竹剖成两半打通接泉水下山来喝。我就在仰着头接水喝的时候,一个重心不稳,滚到一个坡下的河里,被水冲了好远,命大,又没淹死。之后再大点,又落过水,包括到了深圳去海边玩,被朋友扔进海里,喝了好些海水的时候,我脑袋里想起的是奶奶的话,我在想,我会不会也和爷爷一样死在水里。可不得不说,我真是一个命大的人,三番五次水里来火里去的(说火里去也没夸张,我十二岁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的房间烧掉半个),也没死掉。

    奶奶是个爱听戏的人,我记得我还没上幼儿园的时候,常常在床上被奶奶拍起来,说要带我去看戏,我便一蹦起来,奶奶便牵着我的手就去了。有时候是在影院里看,有时候就是在一块大空地上搭一个戏台来唱。这种搭戏台唱的,通常一唱就好几天,奶奶一场都不落的,每天一吃完饭就拿着一个小板凳,拉着我就去了,奶奶坐板凳,我坐奶奶腿上。奶奶看戏入迷,我看热闹入迷,两不耽误。有时候奶奶累了,便让我起来玩会儿,我通常都会跑到戏台子边儿上近距离地看。那时候我哪知道看戏啊,就看那些人穿的衣服画的脸。那时候那些演员的服装其实并不够精致,还有打补丁的地方,但我已经是喜欢得要死,看完戏回家之后,常常会偷一件奶奶的衣服,套在身上甩着袖子。那时候连水袖这词都不晓得,就已经晓得学人家甩了。

    说起衣服,奶奶一直是穿那种对襟盘扣的褂子,平布的。天气冷的时候是蓝色黑色,热天的时候就是白色米色。衣服都是请隔壁的肖裁缝做的,我们管他叫肖爹爹。自从肖爹爹老了眼睛不灵光了,不做衣服了,奶奶又穿了几年旧的;旧的也穿破了,奶奶便拣一些我们的旧衣服穿。我每次回去看奶奶的时候,奶奶都会问我,你原来的那些衣服都不要啦?都是好好的,多可惜。我无法跟奶奶说明白,那些十年前的衣服,纵然是好的,我怎么穿得出去?其实奶奶也明白我不会再穿了,她只是觉得可惜,那些衣服她也穿不得的。但是即便她知道没人再穿那些衣服,她依然不舍得扔掉,依旧让那些衣服占满她原本就不多的箱子和柜子。

    说到箱子,奶奶有两口大木箱子,带着锁,很重,我们都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钥匙挂在奶奶的腰上,连睡觉都带着。奶奶说里面没有什么,但是大家都不太相信,我后来相信了。因为奶奶后来说起过,她起初将箱子上锁是因为叔叔,叔叔年轻的时候是很冲动的一个人,会和别人打架,会偷奶奶的东西。什么东西都偷,白糖、蜜枣什么的。奶奶便把这些东西锁在箱子里,钥匙随身带着。即便这样,叔叔也会趁奶奶睡着了取钥匙来偷。其实我不太好意思说这个偷字,毕竟叔叔也是奶奶的亲儿子。但还是有人不信,因为还有口箱子,奶奶从没当着别人的面打开过,包括叔叔都不晓得那个箱子里有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不再猜测箱子里有什么,奶奶甚至有天说等她走了,把箱子钥匙给我,这样我就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了。但是我又宁愿自己永远不要知道。

    想找一张奶奶的照片贴上,发现只有手机里的两张,还不够清晰。

    下次回去,一定好好给奶奶拍几张照片。

    2008.7.18

    昨天我待在医院里没有回来,手机也关了24小时。是因为昨天早晨心脏有点不舒服,于是临时安排做了一个动态心电图,24小时观察,需要远离手机、电视以及微波炉等电器。昨晚就睡在医院,睡得很不安稳,氧气没有打开,腰上别着仪器侧身睡觉很不自在,辗转一夜,一早起来,等医生查完房我就去拆了仪器。报告说下午四点才能送到病房,因此原来准备请心内科的医生会诊的时间安排在了下周一。

    拆完东西去医生办公室申请回家的时候,医生说骨穿和腰穿的结果出来了。很遗憾,是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我不晓得别人都是怎么接受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的。或者是好消息因为坏消息而变得不可爱,或者是坏消息因为好消息而显得不那么可恶?

    好消息是骨穿结果没事,坏消息是腰穿结果出来,脑脊液里的白细胞有点高——尽管医生再三说明,只是高一点,可是我又不傻,正常值是0到8,而我的数字是20。和几个医生包括科主任讨论后,决定下周二再做一次腰穿。因此,我上篇博客,腰穿终结篇作废——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人不能太嘚瑟,低调点好啊。

    今天不仅仅讨论了一下腰穿,还包括了整个治疗。综合很多原因,所以如果可能,下周二的腰穿结果出来没有什么事情,我打算暂时终止化疗。这个只是暂时打算,因为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终止化疗不是放弃治疗。这个决定是一个博弈。对于治疗的事情我不太想说太多,我不想让很多人失去信心。尽管我自己很失望,但是我没有失去信心。我依然相信,我会好好地,活着。

    尽人事,听天命。

    我要过我的人生,不管它的长短。

    2008.7.21

    从我接到住院通知到今天,整两年,两个三百六十五天。我花了一分钟还没算出三百六十五乘以二等于多少。我赶脚,我的法号智障挺配我的。我已经不像一年前还记得我打过多少次化疗,做过多少次骨穿了,太多了,懒得记。

    今天起了大早赶到医院,为了不耽误医生查房,以及心内科的会诊。医生查完房让我等心内科的医生来,我问会诊的医生什么时候能来,陈博说不晓得,看人家的时间安排。又听护士说会诊的医生一般要等下午才来,娘来,我可不想没事躺在病床上被动地等。我跟医生要了会诊单,我说我自己送上门去算了。陈博嘱咐我找上门去的时候要客气些,其他的医生则鼓励我说以你的亲和力,血液科的一枝花,心内科的医生肯定不会让你久等。我内心很嘚瑟,表面很谦虚地就上了13楼心内科,顶着一个招牌笑容去了他们的办公室,极其温柔地和一个医生对视,轻问会诊医生在哪里,就见一个眼镜男走过来,我一看,哟,主任医师咧。会诊极其顺利,我内心极其嘚瑟,本姑娘一旦发挥好,哪能搞不定?

    回到家才12点,小猪他们刚起,问中午吃啥,我说再熬一会儿,咱们去喝下午茶呗。为了纪念这个两周年,我请客。然后张奇怪说他请唱歌,小猪就管晚饭,大家对这个安排都很满意。

    于是我们下午的时光是这么打发掉的。2点到4点,露斯餐厅下午茶时间。4点到晚9点,加州红欢唱时间,9点之后晚餐时间。这么美好的周一就这么过去了。

    两年前的这个时间,我兜里揣着住院通知,发着39度的高烧,还在朗路酒吧做最后的狂欢呢。呀呀呀,我太佩服我自己了。

    2009.5.26

    记得2006年的某天我出院,小爱接我出院,那天刚好是初一,小爱说不如去烧香,然后去吃斋菜。我们开车去了仙湖,我们,有小爱,我,还有于老师,以及董姐姐,最后还约到一位老师,就是做“生死书”这个网站的老师。他们见我,都说我有佛缘。我不置可否,去了仙湖,见了方丈,为我取了法号,皈依证上写着顿超。他们都说这个法号很好,有顿悟超越之意。这些先不谈。

    吃斋菜的时候,我和老师谈起上帝,因为我最亲的人都信仰上帝。

    而我,信造物主,却不知道是佛还是上帝。老师很温和,和我仔细地聊起佛和上帝。他说,佛教里是有上帝的,我做了一个网站,叫生死书,你可以去看看,你的问题,网站上有答案。

    最后,我一直没有勇气去看这个网站,以及,我都没有再看那张皈依证。

    不要问我,没有真心拜佛,却又去了仙湖,还有了法号和皈依证。

    不要问我,并没有虔诚信仰上帝,却总在翻阅《圣经》。对于佛,对于上帝,我想我是不虔诚的。之所以做了这些,都是源于爱,他们爱我,希望我去做,于是我做了,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我也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但是,我却不知道是哪方神仙。我之所以这么纠结,是因为无所信靠。说无所信靠,其实也不尽然,我信靠爱、家人、朋友,以及那些陌生的有心人给的爱。

    有信仰的人,才是幸福的人。我离幸福,还有一段距离。

    2009.6.11

    下午去了医院挂号,遇见正有脾气的主任坐诊。问我联系好床位没有,我说还没。医院床位紧张我一直是知道的,可是现在的紧张和以前是大不相同了。我打电话到护士站去约床位,接电话的护士是我熟悉的,她叫了陈医生来接电话。我和陈医生在电话里约好10号早晨8点去办住院手续,她给我留好床位。我没有多想,因为我以前每次住院都是陈医生安排床位的。

    10号一早,我6点就起床了,赶到医院还好没过8点,顺利地办好手续。等到医生开医嘱做检查的时候,我发现一个女人手上拿着住院单,一直狠狠地看着我。于是我问她办没办住院,她恨恨地对我说,我们昨晚就来了,你把我们的床位抢了!我一头雾水,我说我昨天下午就联系好床位了啊。她说我家的人是120送过来的,晚上要床位,医生说没有,说只有一个给你留着了!说完就不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手续已经办完了,我不可能马上再办出院把床位让出来。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阿姨,她女儿和我一样的病,她是来医院问有没有床位的。她说已经排了半个多月了,还没有轮到床。她问我是什么时候排的,我支吾着撒了谎,说一个月前就预约了。医院的病人太多,床位有限,每个人又都有难题,医生也是没有什么办法解决。之前我每次顺利得到床位,都会很庆幸很得意,那是因为我没有想过,还有比我更急需这床位的人。但是这次我没有一点点的庆幸,我只希望快点做完检查,好把床位赶紧空出来给别人。

    医院有病人问我和陈医生是不是亲戚,我说不是;又问我有没有给她送过红包,我说没有。但是他们并不相信,他们说没有送过东西又不是亲戚,她对你这么好?我无言以对。我还知道有个病人因为觉得陈医生对我太好,而讨厌她,因为她在病房里总对我笑,没有对她笑。我常常觉得对不起陈医生,觉得她本来应该是受人人尊敬的医生,因为一个我,让有些人讨厌她。

    我并没有刻意去讨好过医生护士,我只是把医生护士当人,没有把他们当成神。高烧的时候,吃了药没有退烧,我不会在病床上骂医生不管用。我不会在医生忘记告诉检查结果的时候骂医生不负责任,我只会去问去沟通。没有人喜欢在做穿刺手术的时候被扎两针,但是我不会在医生扎两针的时候就张嘴指责医生。我也不会在护士扎不到血管的时候,全怪她们技术不行,我知道她们扎不准的时候也会很内疚。如果因为这些,我成为医生护士喜欢的病人,我觉得,我没有错。人总是相互理解,我能理解她们的难处,她们也会理解我。所以我打电话去预约床位的时候,喜欢的护士没有让我登记预约而是把电话给了喜欢我的医生,喜欢我的医生又给我安排了病床。说到这里,我也没有得意,因为我知道,生命更重要,下次我不会去“抢”床位了,我会提前预约,我不希望有人因此误会医生。

    这次去医院很多病人都已经不认识了,新病人太多了。很多人发病的诱因都类似,烫染头发、装修、减肥药,还有就是一些工人了。唉,看我博客的童鞋们,尽量少去做头发,尤其不要在自己抵抗力低的时候去做,比如感冒的时候。减肥呢也不要吃减肥药,注意合理的饮食结构,增加运动就可以了。装修这回事的确难以避免,但是装修完不要立即住进去,办公室装修尽量选择环保产品。

    2009.7.20

    前几天,老爸打电话来让我回家带奶奶去复诊,因为某医生说奶奶脖子上长了一个包,是生了癌。我顿时跟丢了魂一样,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好久之后才觉得心疼得难受,号啕大哭。坐在回家的大巴上也是一直要哭,可是想到不能这样面对奶奶,强忍着出了车站,打车去了奶奶家。奶奶总骄傲地说她一辈子没进过医院,她似乎像是要守住这份骄傲一样,在儿孙们轮番劝说下就是不肯去医院检查。老爸打电话找我回去就是想让我劝劝奶奶,他知道奶奶很疼我,我是劝奶奶去医院检查的唯一希望。

    我说奶奶咱们去医院看看吧,检查一下是什么病。奶奶说不去,这么大年纪了,有病也不用看了。我说你还没看着我结婚呢,还没看到我生孩子呢,这么早就舍得死啊?奶奶不说话。我又安慰她说,又不是多大的病,去医院让医生检查一下开点药就回来了。奶奶相信了,打了盆水开始洗脸洗手,问我什么时候去医院,我说吃了饭就去。奶奶又换上干净的衣服和鞋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卷10块20块的钱递给我,说是看病的钱。我瞪了她一眼,把钱递给她说你又不是孤老,看病要自己掏钱吗?奶奶又不说话了,我把钱给她装到口袋里。简单吃了饭,我和表姐还有表弟一起带奶奶进城去了医院。

    奶奶很老了,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意识。奶奶在照顾摔跤的爷爷的时候,似乎还很精神,这次回去她却老得很虚弱了。走路需要搀扶了,尽管她常常推开我们,自己扶着栏杆走。每做完一个检查,她都要问我花了多少钱,我就把价格抹去一个零告诉她,她依然嫌贵,觉得自己拖累了儿孙们。我们坐在CT室等报告的时候,我帮奶奶把耳环什么的都戴上,做检查之前医生叫取掉的。奶奶说别戴了,留给你们吧,你们去把耳环戒指化掉再打一个你们喜欢的款式戴,不过这金子太少了。

    我们都觉得这个话题太丧气,不肯接话茬。奶奶就跟我们开玩笑,你们去问问医生报告出来没,你们就说老太太年纪大了坐不住了。奶奶自称老太太的时候一直在笑,我们便跟着笑。表姐去拿病理报告,我去拿CT报告,结果都没事。我们赶紧把结果告诉奶奶,奶奶心疼检查的费用,觉得钱都白花了。我说这是买个心安嘛。

    我们帮奶奶把耳环戴上了。

    2010.12.20

    很多人问过我做骨穿是什么感觉,我一直也试图形容一下,但真是很难形容的,我总不能跟人说你也做一次就知道了吧?再试着说一下吧,先是打麻药,很平常的刺痛(你拿针扎一下自己就知道了),然后是扎钢针,就像去饭馆拿筷子扎进一次性餐具的塑料纸一样——噗一下,声音没那么脆亮,有一点发闷;噗一下,钢针扎进去,如果麻药劲儿刚好,就不疼;如果碰巧麻药劲儿没到钢针就扎进去了,嗯哼,有一点疼(因为我恰好对麻药不那么敏感,所以经常……),但绝对是可以忍受的,觉得疼得受不了的人大多是吓坏了。钢针扎进去之后就是小针头进去抽骨髓了,这个抽骨髓也不一定都疼,视医生手法而定。说疼的感觉吧,医生形容是有一点酸痛,但这个酸痛用得太笼统,试着想一下你把衣服装进压缩袋(喜欢收纳的姑娘们都知道吧?)拿着吸尘器抽空压缩袋的空气,压缩袋是不是开始慢慢地发紧,变皱?对,就是这样,抽骨髓的时候会感觉到腰后发紧,你的那块髂骨被装进一个压缩袋挤压成很小的一团。接着是酸,就是绷得太紧的那种卸不了力的酸,不过酸的感觉很短暂;接着就是痛,有点像小时候跟人玩握手拼力气看谁能让谁手痛;然后你输了,对方用力地握住你的手还不停揉捏却挣脱不开的那种痛——看,是可以忍受的吧?再然后,等你感受完这么多,骨穿差不多就结束了,骨穿真是一个很小的手术,没那么可怕。我曾经在骨穿结束后和我姐奔去香港血拼,还有次做骨穿麻药打多了,我晕乎乎的跟醉酒一样走出医院奔去批发市场跟我姐会合然后从一楼到七楼地扫货。不是我牛,而是我知道越怕越来事,干脆豁出去。

    当然,友情提示,骨穿结束后第一晚还是要忍受一下麻药过后手术部位不适造成的各种症状,比如你会因为找不到舒服的姿势导致难以入睡,比如你想弯腰捡个东西得先吸一口冷气再咬着牙关。好吧,我又在唬人了,其实没那么可怕。

    2014.4.19

    我唯一会的英文句子是No news is good news——没有消息

    就是好消息。一直以来,我很少主动给家人朋友打电话,因为我信这句话。和病友联系更是少,回医院知道的一些消息,基本都是坏消息。偶尔我向医生打听某个病友的消息,医生说不知道呢,没消息。我会很开心,他们一定是好了所以远离医院了。我心里会想,他们现在在哪个城市呢,做着什么事?是否有了爱人,会不会连宝宝都有了呢?他们会跟我一样把生病的事当成谈资当成笑料吗?当医生反复提醒我要定期检查的时候,我总是在医生办公室跟她讨价还价看是否能允许我少做一次。

    我并不在乎多一次少一次,我只是觉得这两年复发的病人给大家的压力太大了。逮着机会跟医生多沟通,互相给彼此点信心——让她有信心批准我少做一次,因为她有信心我才更有信心。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第五年,我跟黄健超认识第五年,今天他的漂亮老婆在QQ上说他昨天早晨6点半走了。我一下坐在一堆杂物上有点回不过神,坐坏了一支眼药水,弄湿了裤子。我觉得我应该去换条裤子,好歹也拿布擦一下,但我懒得动。我在QQ上点开我姐的头像,我对她说黄健超走了,然后我姐打了一串省略号,很长一串。然后我就哭了。我想着前几天给他打电话,他还说没什么事,我说你要加油,等我下次回去再看你。他说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啊,我说六月要回去吧,他说那到时候再联系啊,我说好啊,那你保重我挂啦,他说好啦,拜拜。他的普通话永远讲不标准,他说拜拜的声音现在一直在我耳边绕啊绕。

    其实我跟他都是随缘的人,这次在医院,我们心里都知道可能是最后一面,所以才会说要经常打电话啊。而我后来给他打电话,在嘟嘟声的时候我有点害怕接电话的人不是他。我俩小心翼翼地对话,他怕我因他复发的事影响心情,我怕他在病床上难受影响他身体。原来放不下的时候,知道离要放下不远了。

    黄健超,我只为你哭一下下。你在去天堂的路上好好走,你多点耐心,我想再过几十年我们再见,我要替你多吃点,多玩点。你上次说哪里最好玩来的?啊,我真忘记了,请你托梦给我吧。我记得你告诉我泰国机场的欧莱雅最便宜了是不是,但我不用欧莱雅了都,如果我有机会去泰国还是会买一堆回来跟你嘚瑟的。我只能为你哭一下下了,因为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现在周围有十个纸箱要一个一个装满封箱,现在只完成七个。就算都装满了,我也不能再为你哭了,剩下的时间我要笑着活,因为我们俩曾经是笑得最多的病人啊,你的那份我帮你搞定了。

    那你,一路走好啊。

    厕所事件

    这次说的是厕所事件,题目和内容可能都不雅,但在医院里来说,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再者,都是俗人,都免不了有这回事。就像上次我和一个明星一起进了一个酒吧的洗手间,发现明星嘘嘘时候的声音也和普通人一样嘛。别说我恶心,我只是想说,这个世界上不管是谁,只要活着能动,都得进一个叫卫生间或者叫厕所或叫茅坑的地方。

    我在住院的时候,一天可能要去十多次卫生间,因为手上打着点滴,还得不停地喝水,基本上就靠排尿来排毒,小便是不会有问题。医生在每天早上查房的时候叮嘱的是:如果想大便却拉不出的时候,千万不要用力,怕引起出血。大便完了一定要用高锰酸钾水清洗15分钟。

    我每次听完都是点点头,因为差不多有一周多的时间,我连大便的欲望都没有。可能是因为进食也少,所以肠道就没有那么多的垃圾吧。

    当我的胃口好了一点之后,医生怕出现大便问题,所以开了果导片给我。两天之后大便的问题果然就出现了。那是一个傍晚,我侧躺在病床上,忽然觉得肚子有点不对劲,隐隐地疼着,我对老妈说,我可能想大便了。老妈赶紧扶我起床,送我进了卫生间,然后拿着卫生纸站立在一边。我坐在马桶上看了我老妈一会儿,我说妈你出去,你在我拉不出。老妈怕我一个人在卫生间不行,但又怕我拉不出,于是就站在门口候着我。我就一个人在卫生间专心地大便。说句实话,当时真的是能用专心来形容,狭小的空间,只有排风扇呼呼的声音,我就盯着对面墙壁上的花纹瓷砖,专心地想着大便的事。可能是因为太久没大便了吧。

    可是专心了有半小时,大便一直处于将出不出的状态,医生又嘱咐过不能用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我的汗流下来了,卫生间太小,没有窗户,排风扇似乎不管用,我觉得又热又闷,而且又急。我扶着左手墙壁的扶手,换了一下姿势,又开始等待。

    等待是漫长的,以至于站在门口的老妈都等不及了,一会儿就问我出来没,出来了吗,她似乎比我还着急。又坚持了20分钟左右,我终于妥协,提好裤子出来了,让老妈扶我到床上。我依然是侧躺在床上,却比去卫生间之前更为难受。

    老妈又去找医生拿药,医生说吃了两天的果导还是没用,那就用开塞露吧。不一会儿,护士拿了两支开塞露进来,嘱咐我妈马上给我用,我妈手上握着两支开塞露朝我走来。开塞露长长尖尖的头让我产生强烈的畏惧,我拒绝使用,任凭我妈怎么劝说都没用。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尖锐的异物捅进肛门是多么恐怖。

    不肯使用开塞露,我带着老妈的埋怨又进了卫生间,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电视里已经在放《鹿鼎记》了。我坐在马桶上,听着韦小宝的马P话,又开始一轮与大便的对抗。

    又是一个漫长的等待,终于我无法忍受了,狭小的卫生间,以及不能如意地大便,使我开始狂躁起来,我对着墙壁一阵猛踢,忽然觉得自己很像《疯狂的石头》里那个总尿不出来的男人,我觉得自己要哭了……干号了几下没有眼泪,老妈在门外也一个劲儿地替我着急,一边说着受罪一边问我怎么样。老妈不停的询问让我开始不耐烦起来,我决定不听医生的话,我要使劲儿,我要努力。我一边在心里下决心,一边涨红了脸开始使劲儿。

    ……(此处省略187字)

    又是半小时过去了,大便问题终于得到缓解,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总算对隐隐作痛的肚子有了交代。尽管后来在第一时间用高锰酸钾水坐浴了很久,但还是造成了出血,让自己疼了好几天,也给医生带来了一些麻烦,也让自己的钱包又空了点。但是我认为卫生间的使劲儿和努力还是值得的。

    自此,我就知道,化疗期间,我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呕吐、头痛、胸闷,还有这个令人狂躁的大便问题。

    【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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