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戏剧全集-樱桃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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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幕喜剧

    一九零三年

    ·人物·

    郎涅夫斯卡雅,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地主。

    安尼雅——她的女儿,十七岁。

    瓦里雅——她的养女,二十四岁。

    加耶夫,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郎涅夫斯卡雅的哥哥。

    罗巴辛,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商人。

    特罗费莫夫,彼得·谢尔盖耶维奇——大学生。

    西米奥诺夫皮希克,鲍里斯·鲍里索维奇——地主。

    夏洛蒂·伊凡诺夫娜——家庭女教师。

    叶比霍多夫,谢苗·潘捷列耶维奇——管家。

    杜尼亚莎——女仆。

    费尔斯——男仆,八十七岁。

    雅沙——小厮。

    流浪人。

    火车站长。

    邮局职员。

    男女客人们,仆人们。

    故事发生在郎涅夫斯卡雅的樱桃园里。

    ·第一幕·

    一间相沿仍称幼儿室的屋子。有一道门,通安尼雅的卧房。黎明,太阳不久就要东升。已经是五月了,樱桃树都开了花,可是天气依然寒冷,满园子还罩着一层晨霜。窗子都关着。

    杜尼亚莎端着一支蜡烛,罗巴辛手里拿着一本书,同上。

    罗巴辛 谢天谢地,火车可算到了。几点钟了?

    杜尼亚莎 快两点了。(吹灭蜡烛)天已经亮了。

    罗巴辛 你看火车误了多久哇?至少也有两个钟头。(打着呵欠,伸着懒腰)你看我这是怎么啦?我真糊涂透了。我是特意为了到火车站去接他们才来的,可是我一下子就睡着了,一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多讨厌!你可该把我喊醒了的呀。

    杜尼亚莎 我以为你已经去了呢。(倾听)像是他们到家了。

    罗巴辛 (倾听)不是,他们还得领行李呀什么的呢。

    [停顿。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在外国住了五年。可不知道她变了样儿没有?她为人可真好啊!没有架子,待人心眼儿又那么好。我记得我才十五岁的那一年,我的父亲那阵子在这个村子里开着一个小铺子,有一天,他一拳头打到我脸上,把我的鼻子打得直流血……那天我父亲喝醉了,我们也不知是为什么到这座园子里来的,我不记得了。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那时候还那么年轻,啊,还那么瘦弱,这我可记得跟昨天的事情一样清楚。她把我领到洗脸盆跟前,就在这儿,就是在这间幼儿室里。“别哭了,小庄稼佬,”她说,“等一结婚就什么都找补回来了!”

    [停顿。

    “小庄稼佬!”……真的,我的父亲确是一个低贱的庄稼佬,可是我现在已经穿起白背心黄皮鞋来了;你很可以说我这个长着猪嘴的也吃起精致点心来了;我一下子就阔起来了,手里有了一堆堆的钱,可是等你走近了仔细看看,实际上照旧还是庄稼佬里的一个庄稼佬。(翻着书)就跟看这本书似的,我读了又读,可是一个字也不懂;我坐在那儿读着读着就睡着了。

    杜尼亚莎 连家里这一群狗都整夜没有睡觉,它们晓得主人们要回来了。

    罗巴辛 咦,杜尼亚莎,你怎么啦,你这是……

    杜尼亚莎 我的手发颤,我觉得头晕。

    罗巴辛 你太娇气啦,杜尼亚莎。看看你穿的衣裳,再看看你梳的头发,都像一位小姐似的。你可不该这个样子啊;你应该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叶比霍多夫拿着一束花上。他穿着一件短上衣,一双擦得铮亮的长筒靴子,走起路来咯吱咯吱的响。一进门便把花束掉在地上。

    叶比霍多夫 (拾起花来)花匠送来的,他说这是摆在饭厅里的。(把花递给杜尼亚莎)

    罗巴辛 顺便给我带一点克瓦斯来。

    杜尼亚莎 好,先生。(下)

    叶比霍多夫 今天早晨有霜,零下三度,可是樱桃树倒全开了花。

    我们这一带的这种气候,我可真不敢恭维;(叹气)真受不了啊。这样的气候,对于我们没有一点好处哇;这就跟我这双靴子似的,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请准许我告诉你,这双靴子是我前天新买的,而且我冒昧向你保证,它们已经就咯吱咯吱得叫人受不住啦,你说我该擦点什么油呢?

    罗巴辛 出去,你叫我讨厌死了。

    叶比霍多夫 我没有一天不碰上一点倒霉的事。可是我从来不抱怨,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我什么都用笑脸受着。

    [杜尼亚莎上,递给罗巴辛一杯克瓦斯。

    我得走了。(一下子撞到一把椅子,又把椅子撞倒)你看是不是!(得意的神气)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这有多么凑巧?如果我可以冒昧说一句的话,别的事情也都跟这个一样。你就看看这个!(下)

    杜尼亚莎 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我告诉你一句实话吧,叶比霍多夫向我求婚了。

    罗巴辛 噢!

    杜尼亚莎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是一个多么端正的人啊,可就是他每谈起话来,常常叫人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他的话那么好听,那么感动人,可你就是猜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倒是很喜欢他。他也爱我爱得发狂。他是一个顶不走运的人;每天都得遇上一点不幸的事情。所以大家都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二十二个不幸”[173]。

    罗巴辛 (倾听)不信看吧,这准是他们到了!

    杜尼亚莎 他们到啦!啊!我这是怎么啦?……浑身都打起哆嗦来啦。

    罗巴辛 是他们到了,没错儿。咱们出去迎接他们吧!可不知道她还认识我吗?分手已经五年了。

    杜尼亚莎 (感动)我要晕过去了!……啊!我要晕过去了!

    [传来两辆马车向房子赶来的声音。罗巴辛和杜尼亚莎急下。台上空无一人。邻室传来一片嘈杂声。费尔斯拄着一根手杖,匆匆忙忙地横穿过舞台。他刚从火车站接了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回来,穿着一件旧式的听差制服,戴着一顶高帽子,嘴里自己跟自己咕噜着叫人听不清楚的话。后台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个人说:“咱们打这边走吧……”郎涅夫斯卡雅,安尼雅和手里牵着一条小狗的夏洛蒂上,她们都是旅行的打扮;随上的还有:瓦里雅,披着斗篷,头上扎着一条围巾;加耶夫;西米奥诺夫皮希克;罗巴辛;杜尼亚莎提着小包和阳伞;仆人们搬着行李。大家都横穿过房间。

    安尼雅 穿过这里走吧。妈妈,你还记得这是间什么屋子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高兴得流出泪来)哎呀!幼儿室呀!

    瓦里雅 天够多么冷啊,我的手都给冻僵了。(向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你的那两间屋子,那间白的和那间浅紫的,还都是从前那个样子。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幼儿室啊!我的亲爱的、美丽的幼儿室啊!我顶小的时候,就睡在这儿。(哭泣)我现在觉得自己又变成小孩子了。(吻加耶夫和瓦里雅,随后又吻她哥哥一次)瓦里雅一点也没有变样儿,照旧还是一个修女的神气。还有杜尼亚莎,我也一见就认识。(吻杜尼亚莎)

    加耶夫 火车误了两个钟头。这你觉得怎么样?多么乱七八糟的呀!

    夏洛蒂 (向西米奥诺夫皮希克)我的小狗还吃核桃呢。

    皮希克 (惊讶地)咦,你就看看这个!

    [除安尼雅和杜尼亚莎外,全体下。

    杜尼亚莎 你可把我们盼坏了!(给安尼雅脱了斗篷,摘了帽子)

    安尼雅 我这一路上整整四夜没有睡。把我都给冻木了。

    杜尼亚莎 你走的时候,正是大斋戒期。那个时候,满地是雪,天气又冷;可是看看如今呢!啊,我的亲爱的!(大笑,连连地吻安尼雅)我可盼了你有多久啊!我的爱,我的光明!……喂,我得马上就告诉你一点事情,连一分钟也忍不住了……

    安尼雅 (丝毫不感兴趣地)什么,又是?……

    杜尼亚莎 我们那个管家叶比霍多夫,在复活节那个星期里,向我求了婚呢。

    安尼雅 你的脑子里总是这一套……(整理自己的头发)我的头发夹子都掉光了。

    [她很疲倦,站着直摇晃。

    杜尼亚莎 我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啦。他爱我,啊,多么爱我呀!

    安尼雅 (望着自己的卧房,一往情深地)我的屋子,我的窗户,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似的,还是那样啊!我又回到家里来了!明天早晨,我一醒,就要跑到园子里去……啊,只希望我能够睡得着就好了!一种沉重的不安心情,叫我整整一路都没有睡着啊!

    杜尼亚莎 彼得·谢尔盖耶维奇打前天就来了。

    安尼雅 (愉快地)彼嘉吗!

    杜尼亚莎 他睡在外边洗澡棚子里呢,他就住在那儿。他说他不愿意住到里边来,免得碍别人的事。(看看自己的表)本该去把他叫醒了的,可是瓦尔瓦拉·米海伊洛夫娜不让我去叫。“可不要叫醒了他呀,”她说。

    [瓦里雅上。她的腰带上挂着一大串钥匙。

    瓦里雅 杜尼亚莎,快煮点咖啡去,妈妈要喝咖啡。

    杜尼亚莎 我马上就去。(下)

    瓦里雅 好了,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你现在又回到家里来了。(抚摸着她)我的小乖乖又回来了!我的漂亮的好孩子又回来了!

    安尼雅 这几年我可受的都是什么罪啊!

    瓦里雅 这我都想象得出来!

    安尼雅 我是在受难周里出的门。那时候天气多么冷啊!夏洛蒂一路上不住嘴地闲聊,总变她的戏法。你到底为什么非叫夏洛蒂陪我一块儿走不可呢?

    瓦里雅 可是你看看,我的小东西,你总不能一个人出门不是,才十七岁呀!

    安尼雅 等我们到了巴黎,天气又那么冷!满地都是雪。我法国话说得糟极了。妈妈住在一座大房子的五层楼上。我一到了妈妈家,就看见那儿有许多法国男人,跟她在一块儿,还有女的,还有一个老神父,手里拿着一本书;屋里一点儿也不舒服,满屋子都是烟味儿。我忽然觉得替妈妈难受起来,啊,难受极了!我就抱住妈妈的头,抱得紧紧的,不肯放松。后来妈妈对我很慈爱,她哭了……

    瓦里雅 (眼里含着泪)打住吧!不要往下说了!

    安尼雅 她已经把她在芒东[174]的那座别墅卖了。她什么都没有了,一点东西也不剩了。我也连一个戈比都没有。我们想尽了法子,才刚刚凑够了回家的盘费。可是妈妈还是不懂得难处!我们每次下火车到站上去吃饭,她尽点些最贵的菜,还赏给每个伙计一个金卢布的小费;夏洛蒂也是这样,雅沙也自己单叫一份,简直叫人受不住!得告诉你,妈妈雇了一个男用人,名字叫雅沙。我们把他带回家来了。

    瓦里雅 这个小人我已经看见了。

    安尼雅 跟我说说,家里的情形都怎么样?抵押借款的利息付了吗?

    瓦里雅 你想得倒好!拿什么付呢?

    安尼雅 哎呀!哎呀!

    瓦里雅 这片地产到八月就要拍卖了。

    安尼雅 哎呀!哎呀!

    罗巴辛 (从门口往里探进头来,学牛叫)哞—哞!(又走了)

    瓦里雅 (含着眼泪在笑)我真恨不得给他一下子!(用拳头向门示威)

    安尼雅 (拥抱着瓦里雅,低声地)瓦里雅,他跟你求过婚了吗?(瓦里雅摇摇头)可是你看,他真爱你呀。你们为什么不挑明白了说呢?还等什么呢?

    瓦里雅 我认为这件事情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又很忙;脑子里装的尽是别的事……他一点都没有把我放在心上。顶好还是算了吧,我看见了他就难受!大家个个谈论我们的亲事,个个都给我道喜;可是,实际上一点也没有那么一回事,这跟一场梦一样的空呀!(改变了语调)你这个别针真好看!是一只蜜蜂吧?

    安尼雅 (忧郁地)是妈妈给我买的。(向自己的卧房走去,又像小孩子似的,快活地)我在巴黎,还坐着一个氢气球飞到天上去过呢!

    瓦里雅 你可回来了,我的小东西,你到底可回家了,我的漂亮的孩子!

    [杜尼亚莎端着咖啡壶回来,在那里斟咖啡。

    (在安尼雅的门口站住)我的亲爱的,我整天在家里东跑西跑地照料家务,我左想右想,只想有一天能把你嫁给一个阔人。那我的心上就可把一块石头放下来了,也就可以出家去……然后到基辅……到莫斯科,我就可以不停地走啊走,走遍了一处又一处的圣地……我就可以走啊走,没有尽头地走。我就可以享到极乐的天福了!

    安尼雅 园子里的鸟都叫起来了。现在几点钟了?

    瓦里雅 一定是过了两点了。该去睡了,我的乖孩子。(随着安尼雅走进她的卧房)极乐的天福啊!

    [雅沙拿着一条毯子,提着一个旅行皮包上。

    雅沙 (假装着媚笑,横穿过舞台)我可以打这儿走过去吗?

    杜尼亚莎 是雅沙啊,简直认不出是你了。你去过一趟外国,可变得厉害了!

    雅沙 嗯哼,你可是谁呀?

    杜尼亚莎 你离开这儿的时候,我才有这么高。(用手比画着)我叫杜尼亚莎,是费多尔·科左耶多夫的女儿。你不记得我了吗?

    雅沙 嗯哼!你这个小黄瓜呀!(往四下张望了一眼,忽然把她抱住。她大叫了一声,把手里的小碟子掉了一个。雅沙连忙跑下)

    瓦里雅 (出现在卧房门口,不满意地)又是什么事情?

    杜尼亚莎 (忍住了泪)我打碎了一个碟子。

    瓦里雅 不要紧,这是主吉利的。

    安尼雅 (从她的卧房走出来)我们得去告诉妈妈,说彼得来了。

    瓦里雅 我嘱咐了他们不要叫醒他。

    安尼雅 (沉思地)已经六年了,爹爹死了才一个月,我的弟弟小格里沙就在河里淹死了,可爱的小弟弟,可怜只有七岁!妈妈太受不住了,她这才躲开这里,头都不回地走开了。(打了一个寒战)但愿妈妈知道我有多么了解她就好了!

    [停顿。

    彼得·特罗费莫夫当过格里沙的家庭教师,妈妈看见了他会想起从前来的……

    [费尔斯穿着长上衣、白背心上。

    费尔斯 (走到咖啡壶那里,一心一意地)太太要到这儿来喝咖啡。(戴上白手套)咖啡预备好了吗?(向杜尼亚莎,严厉地)喂!我说奶油呢?

    杜尼亚莎 哎呀,真是的,哎呀!(急急忙忙下)

    费尔斯 (忙着弄咖啡)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呀,走开!(跟自己咕噜着)她打巴黎回来了。当初老爷也上巴黎去过,是坐马车去的。(笑)

    瓦里雅 你笑什么,费尔斯?

    费尔斯 对不住,你说什么?(愉快地)太太可回来了;到底可叫我盼着了。现在我死也安心了。(高兴得流出泪来)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加耶夫和西米奥诺夫皮希克,同上;皮希克穿着料子很好的俄国式外套,灯笼裤;加耶夫进来的时候,前冲着上半身,伸着胳膊,作出打台球的姿势。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你是怎么打的?让我想想……啊,对了,打红球“达布”进角兜儿;白球滚回打“达布列特”[175]进中兜!

    加耶夫 我要用右高杆蹭红球进兜儿。从前有一个时候,我们两个人都睡在这间屋子里,可是我如今已经五十一岁了。这不是奇怪的事吗?

    罗巴辛 是啊;日子过得飞快呀!

    加耶夫 说谁?

    罗巴辛 我说日子过得飞快呀。

    加耶夫 这屋里还有一股奇南香的味道呢。

    安尼雅 我要睡去了。晚安,妈妈。(吻她的母亲)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的小女儿,亲爱的!(吻她的手)你回到家来高兴吗?我的心神简直镇静不下来。

    安尼雅 晚安,舅舅。

    加耶夫 (吻她的脸和手)上帝祝福你,我的乖孩子。你多么像你的母亲哪!(向他的妹妹)柳芭,你知道吗?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就和她一模一样。

    [安尼雅伸手给罗巴辛和皮希克,走进她的卧房,关上门。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她是非常、非常疲倦了。

    皮希克 这一段路程一定是很长的吧。

    瓦里雅 (向罗巴辛和皮希克)好啦,先生们,已经两点多了,你们该走了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笑)你这个瓦里雅啊,真是一点也没有改样儿。(把她拉到身旁吻她)等我喝完咖啡,咱们大家一块儿散。

    [费尔斯给她脚下放过去一张脚凳。

    谢谢你,我的好朋友。我喝咖啡喝成瘾了。无论白天夜晚,都得喝,谢谢你,可爱的老人家。(吻费尔斯)

    瓦里雅 我去看看行李是不是都取回来了。(下)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坐在这儿的真是我吗?(笑)我真想伸开胳膊跳起来啊。(用手蒙上脸)这别是在做梦吧!上帝知道,我爱我的祖国,我真爱得厉害呀。我一路上只要往窗子外边一看,就得哭。(忍住了泪)可是我总得喝我的咖啡呀!谢谢你,费尔斯;谢谢你,我的可爱的老人家。我回来看见你还活着,多么高兴哪。

    费尔斯 是前天。

    加耶夫 他差不多完全聋了。

    罗巴辛 我必须搭四点半的火车到哈尔科夫去。真讨厌哪!我真愿意多陪你一会,看看你,跟你谈谈这个那个的……你还是从前那么好看哪!

    皮希克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甚至比从前更漂亮了……她这次回来,穿的是巴黎最时式的衣裳……漂亮得叫我倾家荡产了![176]

    罗巴辛 你的哥哥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说我是个势利小人,说我是个剥削人的富农。随便他怎么说吧!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求你还像从前那样信任我,还像从前那样用你那副神奇动人的眼睛望着我,就够了。慈悲的上帝啊!我的父亲是你祖父和你父亲的农奴;可是你呢,你个人早年间待我那么好,叫我把什么仇恨都忘了,叫我拿你像个姐姐那么爱……甚至比姐姐还要爱呢。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坐不住了!我可再也坐不住了!(跳起来,极度兴奋地走来走去)这么大的愉快我是经受不起的……来吧,随你们取笑我吧!我承认我是一个傻瓜!这座亲爱的老柜橱啊!(吻一座柜橱)这张亲爱的小桌子啊!

    加耶夫 柳芭,咱们的老奶妈,在你出门之后死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坐下,喝咖啡)是呀,愿她的灵魂在天上安息吧。他们已经写信告诉我了。

    加耶夫 阿那斯塔西也死了,彼得路什卡·科索伊也离开了我们,如今在城里警察局里做事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糖果盒来,放进嘴里一块糖)

    皮希克 我的女儿达申卡……问你好。

    罗巴辛 我本来有几句叫你们听着又高兴又有趣的话,很想跟你们说说的。(看一眼自己的表)可是我就得走,没有时间多谈了……那就这么着吧,我就用三言两语把它说一说吧。你一定早已知道了,你的樱桃园就要被扣押,在八月二十二日拍卖了。可是,我的亲爱的太太,你不用着急,尽管安安稳稳睡你的觉好了;有办法……我向你建议这么一个计划。仔细听我说!你这片地产离城里才二十里;附近又刚刚修好了一条铁路;只要你肯把这座樱桃园和沿着河边的那一块地皮,划分成为若干建筑地段,分租给人家去盖别墅,那么,你每年至少有两万五千卢布的入款。

    加耶夫 对不起,你谈的都是些废话。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

    罗巴辛 每亩地,你可以每年至少向租户收二十五个卢布的租金,如果你马上就把这个办法宣布出去,我敢跟你打个随便什么赌,到不了秋天,你手里就连一段地皮都不剩,统统叫人给抢着租光了。一句话,我恭喜你;那你可就有了救星了。这是块头等的好地势,旁边又是一道挺深的河。只是,你当然得把这儿先整顿整顿,稍微清除干净些……比如说吧,所有这些旧房子,就都得拆除了。连这座房子也在内,反正它也没有什么用处了;还有,也得把这座樱桃园的树木都砍掉……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把樱桃园的树木都砍掉!对不起,这你简直一点也不懂。如果说全省之内,还有一样唯一值得注意,甚至是出色的东西的话,那就得算是我们这座樱桃园了……

    罗巴辛 你这座樱桃园,有什么出色的呢,也不过地势宽大就是了。而且它每隔两年才结一回樱桃,结了樱桃你又没有法子办。也没有人买。

    加耶夫 连安德烈耶夫的《百科全书》里,都提到了我们这座樱桃园呢。

    罗巴辛 (看看自己的表)我们要是不下个决心,不想个什么办法,一到八月二十二,这座樱桃园,连这一带的地产,可就全部都要拍卖出去了。赶快下个决心吧!我可以起誓,这是唯一的一条出路。

    费尔斯 早年间,四五十年以前,人们有的把樱桃晒干,有的泡起来,有的腌起来,还有的做成果子酱;那么……

    加耶夫 没有你的话,费尔斯。

    费尔斯 那时候,我们总是往莫斯科或者往哈尔科夫整车整车的运干樱桃。那能赚很多的钱;那时候的干樱桃又软、又甜、汁又多、闻着又香,早年人们懂得炮制的秘方儿。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现在这个秘方儿呢?

    费尔斯 失传了,没有一个人记得了。

    皮希克 (向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巴黎有什么新鲜事吗?你在巴黎过得怎么样啊?吃过田鸡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还吃过鳄鱼呢。

    皮希克 咦,你就看看这个!

    罗巴辛 从前,乡村里只有地主和农民,可是如今呢,一转眼工夫,又出现了一种到乡下来消夏的市民了。现在无论什么镇子,就连最小的、最偏僻的地方,也都叫别墅给围起来了。我们可以推测得出来,再过二十年,跑到乡村来住的市民,一定会多到多少倍。目前这种人,不过坐在凉台上喝喝茶罢了,可是,很可能有一天,他们就每个人都得自己耕种他自己仅有的二亩地啦,到了那个时候,不就等于你这座老樱桃园又繁荣、丰收、茂盛起来了吗?……

    加耶夫 (生气)简直是胡说!

    [瓦里雅和雅沙上。

    瓦里雅 妈妈,这儿有你两封电报。(从一串钥匙里,选出一把,带着声响打开旧柜橱)给你。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没有读就把电报撕碎了)这是从巴黎打来的,我跟巴黎的缘分已经断了……

    加耶夫 柳芭,你知道这座柜橱有多少年代了?一个星期以前,我拉出紧底下的抽屉来,一瞧,你猜我看见了什么?里边烫着一个日期。这座柜橱是整整一百年以前做的。你明白吗?嗯?我们应该给它做个百年纪念呀。这虽然是件死物件,究竟是有了历史,有了和图书馆一样的价值的了。

    皮希克 (惊讶)一百年了?你就看看这个!

    加耶夫 是啊,这真是一件珍贵的东西啊!……(抚摸着柜橱)非常可爱、又非常可敬的柜橱啊!这一百多年以来,你一直都在朝着正义和幸福的崇高目标前进,啊,你呀!我向你致敬;你鼓励人类去从事有益的劳动的那种无言的号召,在整个这百年里头,从来没有减弱过,却是一直在鼓舞着(哭泣)我们家族,使我们一代又一代的有了勇气,一直在支持着我们,使我们对于未来更好的生活有了信念,使我们心里怀抱着善与社会意识的理想。

    [停顿。

    罗巴辛 是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你真是一点也没有改变,列尼亚。

    加耶夫 (有一点窘)打白球下角兜,蹭红球进中兜!

    罗巴辛 (看看自己的表)好啦,我得走了。

    雅沙 (把药瓶子递给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恐怕现在你该吃药了吧?

    皮希克 亲爱的太太,你可不应该吃药哇。药对你固然没有害处,可也没有好处。交给我吧,我的朋友。(他把一瓶子药丸全倒在掌中,吹一吹,然后把药丸放在自己嘴里,用一口克瓦斯送下了)得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吃惊)你疯了!

    皮希克 我把药丸全吃了。

    罗巴辛 馋鬼!

    [大家大笑。

    费尔斯 他先前在复活节那天,到我们这儿来,吃光了半桶腌小黄瓜。(底下的话就嘟嘟囔囔听不清楚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他说的什么?

    瓦里雅 他这样嘟嘟囔囔的已经有三年了。我们也都听惯了。

    雅沙 上了年纪了。

    [夏洛蒂横穿过舞台;她很瘦,穿着一件白色裙衫,腰身很紧,腰带上挂着一柄手持眼镜。

    罗巴辛 请原谅我,夏洛蒂·伊凡诺夫娜,我还没有问你好呢。(想去吻她的手)

    夏洛蒂 (把手躲开)谁要是让你吻了她的手,你接着就要吻她的胳膊,再接着又要吻她的肩膀了……

    罗巴辛 我今天不走运。

    [大家大笑。

    夏洛蒂·伊凡诺夫娜,给我们变一个戏法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夏洛蒂,给我们变一回吧!

    夏洛蒂 现在不行,我要去睡了。(下)

    罗巴辛 我们三个礼拜以后再见了。(吻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的手)那么,祝你平安吧。我可得走了。(向加耶夫)过些日子见。(吻皮希克)再会啦。(伸手给瓦里雅,然后又伸手给费尔斯和雅沙)我真是不愿意走哇。(向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别墅的事情,只要你一拿定了主意,就请告诉我,我马上就到哪儿给你去弄个五万卢布,请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瓦里雅 (怒冲冲地)你倒是走不走哇!

    罗巴辛 我这就走,我这就走……(下)

    加耶夫 势利小人……不过,pardon[177],瓦里雅就要嫁给他呢;他是瓦里雅未来的……

    瓦里雅 不要说废话,舅舅!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这怕什么,瓦里雅?那我才替你高兴呢!他是个规矩人。

    皮希克 说真的,他确是一个很有价值的人物。我的女儿达申卡也说过……嗯,她说……说过很多的话呢。(发鼾声,但是马上又醒了)我想起来了,亲爱的太太,你可以借给我二百四十个卢布吗?我明天必须交付抵押借款的利息。

    瓦里雅 (吃惊)不行!不行!我们没有钱!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真的一个钱也没有。

    皮希克 反正别处也会找得到。(笑)我从来没有走过绝路。上一回,我想,得,这回我可真完了!谁知道,你们看,打我的地皮上铺过一条铁路去,人家给了我一笔赔偿费。所以现在准得又是这样,看吧,不是明天,准是后天,总会赶上点什么运气的,达申卡也许会中上二十万卢布的奖,她买了一张彩票。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咖啡喝完了,我们都去睡吧!

    费尔斯 (给加耶夫刷衣服,谆谆劝诫地)你又穿错裤子了,我可把你怎么办好哇!

    瓦里雅 (轻声地)嘶,安尼雅睡着了。(轻轻打开窗子)太阳已经上来了;天气也不冷。妈妈,你看,这些树木都多么好看哪!哎呀!多么清爽的空气啊!白头翁也都唱起来了!

    加耶夫 (打开另一扇窗子)满园子都是白的。柳芭,你还记得吗?这一条长长的园径,一直地、一直地通下去,夹在两边树木当中,像一根长带子似的?每逢月夜,它就闪着银光,你还记得吗?你没有忘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望着窗外的花园)啊,我的童年,我那纯洁而快活的童年啊!我当初就睡在这间幼儿室里,总是隔着窗子望着外边的花园。每天早晨,总是一睁眼就觉得幸福;那个时候,这座园子就跟现在一样,一点也没有改样儿。(愉快得大笑起来)满园子全是白的,全是白的!哦,我的樱桃园啊!你经过了凄迷的秋雨,经过了严寒的冬霜,现在你又年轻起来了,又充满幸福了,天使的降福并没有抛开你啊!……啊!我要是能够把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的这一块大石头除掉,那可多么好哇!痛苦的往事前尘哪,只要我能忘掉它,那可多么好哇!

    加耶夫 居然要把这座园子也拍卖了还债,真叫人不能相信哪!不是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啊!看哪!我们去世的妈妈在园子里散步呢……穿着白衣裳!(愉快得大笑起来)是她!

    加耶夫 在哪儿?

    瓦里雅 上帝保佑你,妈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其实并没有人。不过看起来很像;靠右边,就在这条长路往凉棚拐弯的地方,有一棵斜长着的小白杨树,样子像一个女人……

    [特罗费莫夫穿着一套破旧的学生制服,戴着眼镜,上。

    多么美丽的园子啊!这一丛一丛的白花,上边衬着这一片碧蓝的长空!……

    特罗费莫夫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她转身过来看他。

    我只来问你一句好,问完立刻就走。(恳挚地吻她的手)他们要我等到早晨再来见你,可是我实在忍不住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诧异地望着他。

    瓦里雅 (忍住泪)这是彼嘉·特罗费莫夫……

    特罗费莫夫 彼嘉·特罗费莫夫,从前格里沙的家庭教师。你看,我真的变得叫你都认不出来了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拥抱他,轻声哭泣。

    加耶夫 得了,得了,柳芭。

    瓦里雅 (哭着)彼嘉,你看,我不是叫你等到明天再来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格里沙,我的儿!格里沙,我的孩子……

    瓦里雅 这有什么办法呢?亲爱的妈妈。这是上帝的意思啊!

    特罗费莫夫 (柔和地,含泪的声音)好了,好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轻声地哭着)我的好孩子死了,他是淹死的。为什么?我的朋友,为什么啊?(声音更轻些)安尼雅睡着了,可是我说话还这么响,还弄出这么多响声来……可是彼嘉,你是怎么了?你怎么变得这么丑了?这么老了?

    特罗费莫夫 火车里有一个老太太,甚至管我叫起秃顶的绅士来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你从前年轻极了,是一个可爱的小学生,现在怎么头发也稀了,眼镜也戴上了。这你还能算是一个学生吗?(向门走去)

    特罗费莫夫 当然了,我希望作一个不朽的人,作一个永久的学生[178]呢。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吻过她的哥哥,又去吻瓦里雅)好啦,睡去吧!你也见老了,列昂尼德。

    皮希克 (跟着她走过去)可不是,该去睡了。哎呀,哎呀!哎呀,我这个痛风病啊!我只好就住在他们这里了……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我的天使,不要忘记了,明天早晨……二百四十个卢布呀……

    加耶夫 这个人哪,他老跟我们唱这个老调子。

    皮希克 二百四十个卢布……去付我的抵押借款的利息。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没有钱,我的朋友。

    皮希克 我会归还你的,亲爱的太太,这么一笔笑死人的数目。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好吧,好吧,叫列昂尼德给你好了,列昂尼德,给他吧。

    加耶夫 行啊,我会给的!就把你的口袋张得大大的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有什么办法呢!给他吧……他等着这笔钱用……他会归还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皮希克、特罗费莫夫和费尔斯均下。加耶夫、瓦里雅和雅沙留在场上。

    加耶夫 我的妹妹那种往水里扔钱的老毛病,还是没有改。(向雅沙)走开,伙计,你浑身都是鸡窝味儿。

    雅沙 (挂着笑容)你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

    加耶夫 说谁?(向瓦里雅)他说的什么?

    瓦里雅 (向雅沙)你的母亲从村子上赶来了。她打昨天就在下房里等着你呢。她要见你……

    雅沙 下她的地狱去吧!

    瓦里雅 你说这种话不害臊吗?

    雅沙 可是,我为什么要见她呢!她本来很可以明天来嘛。(下)

    瓦里雅 妈妈还是从前那个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要是由着她的性儿做,她有多少都会给了人家的。

    加耶夫 可不是。

    [停顿。

    假如人们给一种病推荐许许多多的治法,那就证明,这种病一定是无可救药的了。我想了又想,我把脑子都挖空了,想出了一大堆的办法,这也就等于说是一个办法也没有哇。要是能够打什么人那里得到一笔遗产,该多么好呢!或者,能把安尼雅嫁给一个很有钱的人,或者到亚罗斯拉夫尔,找找婶母、那位非常非常阔的伯爵夫人去碰碰运气,可够多么好哇!

    瓦里雅 (哭着)但求上帝帮帮我们忙就好了!

    加耶夫 不要嚎啦!婶母非常阔,可是她不喜欢我们。首先是因为我的妹妹嫁的是个律师,不是一位贵族。

    [安尼雅出现在卧房门口。

    她嫁的既不是一个贵族堆里的男人,她的行为又不能说是无可指责的。她这个人,固然可爱、和气、迷人,我固然也很喜欢她,可是我无论怎样为她袒护,也得承认她的品行确是有点不端,这从她每个最小的举动上都可以看得出来。

    瓦里雅 (非常低的声音)安尼雅在门口站着呢!

    加耶夫 你说谁?

    [停顿。

    真奇怪,有什么东西钻进了我的右眼了。我有一点看不大清楚了,上星期四我到地方法院去的时候……

    [安尼雅走过来。

    瓦里雅 你怎么还不睡,安尼雅?

    安尼雅 我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

    加耶夫 我的小宝贝!(吻安尼雅的手和脸)我的小姑娘!(眼里含着泪)你不是我的外甥女,你是我的护身天使,你是我的一切。相信我的话吧!相信吧……

    安尼雅 我相信你,舅舅。谁都爱你,谁都尊敬你……不过,我的好舅舅,亲爱的,你应该少说话,你只要少说话就好了。你刚才说妈妈的,说你自己亲妹妹的,那叫什么话呀?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

    加耶夫 是啊!是啊!你说得对。(拉过她的手来,蒙在自己的脸上)说真的,我这可真要不得啊!主啊!主啊!救救我吧!还有刚才不多一会儿,我对着柜橱发的那一段演说……那够多么糊涂啊!我刚一说完,马上就晓得那是太糊涂了。

    瓦里雅 对了,一点也不错,我的好舅舅。你应该学着少说话,什么话也不要说,就对了。

    安尼雅 你要是少说话,自己心里也就会觉着安然得多了!

    加耶夫 我不说话就是了!(吻安尼雅和瓦里雅的手)我不说话就是了!不过有一件事情,我还得说两句,这是正经事。上星期四,我到地方法院去了。那儿去了很多的人,大家就东谈西谈的谈起来了,你一句我一句的谈得很热闹,从所谈的话里边,我发觉大约可以想法子用期票借一笔款子,去付银行的利息。

    瓦里雅 但求老天爷帮帮我们忙就好了!

    加耶夫 我这个星期二还要去,再把这件事情谈谈。(向瓦里雅)不要嚎啦!(向安尼雅)你妈妈应该去找罗巴辛谈谈,他一定不会拒绝的。等你一休息过来,也马上到亚罗斯拉夫尔去看看你的外祖母,那位伯爵夫人。我们这样同时从三方面下工夫,这个妙计就算成功了。我们一定可以把利息付上,这我是相信的。(往嘴里放了一块糖果)我指着我的名誉发誓,或者随便你们要我指什么发誓吧,反正这块地产一定不会叫它卖出去。(兴奋地)我凭着我未来不朽的幸福发誓!看!我举起我的手来了!如果我让这块产业叫人给拍卖出去,你们就管我叫废物,叫不名誉的人好了。我凭我的整个生命发誓!

    安尼雅 (心情镇定下来,快活了)你真好啊!舅舅,你真聪明呀!

    (拥抱他)现在我可放心了。我可放心了!我真快活啊!

    [费尔斯上。

    费尔斯 (申斥的口气)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你就不怕上帝吗?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去睡呢?

    加耶夫 我这就走,这就走,费尔斯,你先去吧。我自己脱一回衣裳好了。好啦,孩子们,明儿见!……明天再详细谈吧!现在咱们先去睡吧!(吻安尼雅和瓦里雅)我是一个八十年代的人物,大家都不大赞扬这个年代,然而我可以说,我这一辈子,为了自己的信念,受的苦处可真不少啊!农民们爱我,可见并不是平白无故的。我们应该熟悉农民们,我们应该晓得从哪方面……

    安尼雅 你又来了,舅舅!

    瓦里雅 住住嘴吧,我的好舅舅!

    费尔斯 (严厉地)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

    加耶夫 我走啦,我走啦。你们都睡去吧。绕两次边打进中兜!正杆打正球!(下)

    [费尔斯蹒跚地随下。

    安尼雅 现在我可放心了。我不愿意到亚罗斯拉夫尔去,因为我不喜欢外婆;不过我可放了心了,这得谢谢舅舅。(坐下)

    瓦里雅 该是睡觉的时候了。我可要去睡了。你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出过一件可气的事情,你知道,那几间旧下房,只有叶菲米尤什卡、包里亚、叶夫斯季格涅伊和老卡尔波几个老用人住。哪知道,他们竟招来了各种各样的流氓,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睡在他们一起。我都没有说过他们一句。可是后来他们竟散布流言,说我下了命令,顿顿饭只给他们干豌豆吃。这是说我吝啬,你明白吗?这还不是叶夫斯季格涅伊干的事!——很好啊,我心里说,既是这样,我就叫你等着瞧吧!我派人把叶夫斯季格涅伊叫了来……(打呵欠)他来了……好哇,叶夫斯季格涅伊,我说,你这个老糊涂,你怎么敢……(注视安尼雅)安尼奇卡!

    [停顿。

    她睡着了,(挽着安尼雅的胳膊)咱们睡去吧……走吧……(搀着安尼雅走)我亲爱的小东西睡着了!来吧,来吧!(她们走下)。

    [远处,园子外边,有一个牧童吹着木笛。特罗费莫夫穿过舞台,看见安尼雅和瓦里雅,就站住了。

    嘘!她睡着了,睡着了。我们走吧,我的乖孩子。

    安尼雅 (半睡着的状态,声音很低地)我多么累呀!……听,那边的马铃声……舅舅……亲爱的!妈妈……我的舅舅……

    瓦里雅 得啦,我的乖孩子!我们走吧。

    [走进安尼雅的卧房。

    特罗费莫夫 (情绪激动地)我的阳光啊!我的春天啊!

    ——幕落

    ·第二幕·

    野外。一座古老、倾斜、久已荒废的小教堂。旁边,一口井和一些厚石头块,显然是旧日的墓石;一条破旧的长板凳;一条通到加耶夫地产的道路。一边,高耸着一些白杨树的昏黑剪影;树的后边,就是樱桃园的边界。远处,一列电线杆子;天边依稀现出一座大城镇的模糊轮廓,只有在特别晴朗的天气里,城影才能看得清楚。将近夕阳西落的时候。夏洛蒂、雅沙和杜尼亚莎都坐在长板凳上。叶比霍多夫站在他们旁边,弹着吉他;四个人各自想着心思。夏洛蒂戴着一顶旧的尖顶帽,她从肩上摘下来复枪,修理皮带上的别扣。

    夏洛蒂 (出神地想着心思)我没有正式的护照,我不知道自己确实的年龄,我永远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我还挺小的时候,我的爹妈一直是东村赶到西村的,赶到集上去表演,而且表演得很不错。我总是表演Salto-mortale[179]和各式各样的戏法。后来爹妈死了,一个德国老太婆,就把我收去做养女,叫我去读书,好极了!等我长大了,这才当了家庭教师。然而,我是打哪儿来的?我是谁?我心里连一点影子都没有。我的爹妈是谁?……很像是他们没有结过婚吧?……我也都不知道。(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黄瓜来,啃一口)我是什么都不晓得啊。

    [停顿。

    我真恨不得找谁把这个心思说一说呀,可是没有一个人可以跟他谈谈的……我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啊。

    叶比霍多夫 (弹着吉他,唱着)“这烦嚣的尘世,在我看来,算得了什么?啊,朋友也好,仇敌也好,又有什么关系?”……弹一弹曼多林,够多么舒服啊!

    杜尼亚莎 这叫吉他,不叫曼多林。(照着小手镜,擦粉)

    叶比霍多夫 在一个爱得发了狂的疯子看来,这却是曼多林啊。(唱)“啊,但愿你给我温暖的回报,安慰一下我这寂寞的心。”

    [雅沙轻轻地伴唱。

    夏洛蒂 听听这两个人唱的!多难听!吓!简直像狗叫!

    杜尼亚莎 (向雅沙)到过外国,那可多么福气呀!

    雅沙 是呀,当然喽;我不能不同意你的话。(打呵欠,点起一支雪茄)

    叶比霍多夫 那很显然嘛。外国的一切,老早都已经圆满了。

    雅沙 一点也没问题。

    叶比霍多夫 我是一个有教养的人,我读过各种各样的了不起的书,可是我还是不能明白自己究竟愿意走哪一条路,也可以这么说吧,我是想活着呢,还是想把自己打死呢?可是不管怎么样吧,我口袋里永远带着一把手枪。这不是?(掏出手枪来)

    夏洛蒂 我收拾好了。得回去了。(把来复枪背在肩上)你呀,叶比霍多夫,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可是认识你也很危险。女人们一定会爱你爱得发疯的。呸!(走着)所有这些聪明人都是这样愚蠢,我就没有一个可以谈得来的……我永远是孤独的,孤独的,没有一个亲戚朋友……我是谁?我为什么活着?我都不知道啊……(慢慢地走下)

    叶比霍多夫 严格说起来,inter alia[180],就单说命运吧,我这可是只跟你私下里说呀,命运对我可太残酷啦,就像暴风雨对待一只小船似的。如果说这都是我的胡思乱想,那么,为什么,比如说,今天早晨我一醒的时候,我会看见一只大得出奇的蜘蛛,趴在我的胸口上呢?……有这么大呀!(用两只手比画着大小)再比如,我只要一去喝口克瓦斯,就准得发现里边有点什么最恶心的东西,比如蟑螂啊什么的。

    [停顿。

    你读过巴克尔[181]的书吗?

    [停顿。

    阿夫多季雅·费多罗夫娜,我可以麻烦你一下吗?只说两句话!

    杜尼亚莎 说吧。

    叶比霍多夫 我倒是愿意和你两个人私下里谈一谈啊!(叹气)

    杜尼亚莎 (有一点惊慌)好吧,不过先去把我的斗篷拿来。就在柜橱的旁边。这里有点冷。

    叶比霍多夫 好……我就拿去……现在我可知道怎么处置我的手枪了。(拾起吉他来,一路轻轻地弹着下)

    雅沙 这个“二十二个不幸”啊!他够多么蠢哪,这话可只能咱们两个人私下说。(打呵欠)

    杜尼亚莎 老天爷保佑他吧,可不要叫他自杀啊!

    [停顿。

    我近来心里不安极了,老是提心吊胆的。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起,他们就把我送进阔人家当用人了,所以我如今寒苦的日子可实在过不惯了。就看看我这两只手吧,多么白,白得像小姐的手了。我也变得这么雅致,这么娇弱,又这么大家子气派,遇见什么都害怕了……这真可怕。雅沙,你要是欺骗了我,我可就不知道我的神经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雅沙 (吻她)我的小黄瓜呀!还用说吗?女孩子们当然都得守本分!我最讨厌的,就是行为不检点的女孩子了。

    杜尼亚莎 我爱你爱得要命,雅沙,你有这么高深的知识,你什么都能谈得上来!

    [停顿。

    雅沙 (打呵欠)是啊……我是这样看的:一个女孩子,只要一跟男人恋爱,就得说是不正经。

    [停顿。

    在露天抽雪茄,够多么舒服啊!(倾听)有人来了……主人们来了……

    [杜尼亚莎狂热地搂抱了他一下。

    朝着家里那边走,装作刚刚在河里洗完澡的样子。走这条小路,要不然他们会碰上你,还以为我跟你出来幽会呢。那我可受不了。

    杜尼亚莎 (轻轻地咳嗽)你的雪茄把我熏得头都疼了。(下)

    [雅沙留下,照旧坐在教堂的旁边。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加耶夫和罗巴辛同上。

    罗巴辛 你非得最后下一次决心不可了。时间是什么人都不等的呀。这个问题其实极简单。你是不是肯把地皮分租给别人去盖别墅?只要你回答一个字:肯,还是不?只要一个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是谁在这儿抽这种怪难闻的雪茄呀?(坐下)

    加耶夫 他们修了这条铁路,如今可够多么方便哪!(坐下)看我们到城里去吃这顿中饭,一转眼的工夫,就已经打了个来回了……红球进中兜!我倒很想回家打它一盘去。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不忙去,有的是时候。

    罗巴辛 只要一个字!(恳求地)可是回答我呀!

    加耶夫 (打呵欠)说谁?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打开自己的钱袋看看)昨天我还有不少的钱呢,可是今天就差不多都光了。我那可怜的瓦里雅,为了省钱,每顿饭都喂我们牛奶汤吃,厨房里的老用人们,也是除了干豌豆就吃不着别的菜,可是我呢,我还是照旧乱糟蹋钱……(钱袋掉在地上,硬币撒出来)好哇,看我现在全给撒光了!……

    雅沙 让我来给你拾吧!(捡钱)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好吧,你拾吧,雅沙!我为什么要跑到城里去吃这顿中饭呢?你们这儿的饭馆可真叫人讨厌死了,还有那种难听的音乐,那种一股胰子味儿的桌布。你为什么喝那么多的酒哇,列昂尼德?你怎么吃得那么多?为什么说那么多的话呀?你今天在饭馆里可又谈得太多了,说的又都不是地方,什么七十年代呀,什么颓废派呀的。你是对谁说呢?难道跟跑堂的谈颓废派吗?

    罗巴辛 这话对。

    加耶夫 (用手做了一个绝望的姿势)我是改不了的了,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事!(不能忍耐地,向雅沙)你干什么老在我面前鬼鬼祟祟的?

    雅沙 (笑)我一听见你的声音,就忍不住要笑。

    加耶夫 (向他妹妹)他不走,我就……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滚开,雅沙,滚开。

    雅沙 (把钱包递给她)我马上就走。(简直禁不住要笑)马上就走……(下)

    罗巴辛 那位富翁捷里冈诺夫想买你这份地产。据说他要亲自去拍卖。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你怎么知道的?

    罗巴辛 城里有人这么说。

    加耶夫 住在亚罗斯拉夫尔的那位婶母,答应了给我们送一笔钱来;不过,什么时候送来?送多少?我可就不知道了……

    罗巴辛 她会送多少来呢?十万卢布呢?还是二十万呢?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咳,得啦……她如果送给我们一万、一万五的,就已经够感谢的了。

    罗巴辛 请原谅我说一句老实话吧,亲爱的朋友们,我一辈子可还没有遇见过像你们两位这么琐碎、这么古里古怪、这么不务实际的人呢。我告诉过你们,说你们的地产不久可就要扣押拍卖了,我说的全是清清楚楚的俄国话呀,可是你们仿佛一句也不懂。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告诉我们该怎么办?

    罗巴辛 我每天都跟你们说。我每天说的都是那一句话,你们必须把樱桃园和其余的地皮,分段租给人家去盖别墅,而且要赶快,马上就办。拍卖的日期马上就到了!要明白这个!只要你一下决心,肯叫这里盖起别墅来,那么,你所需要的款子,要借多少就能借到多少,那你们可就有救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请原谅我吧!什么别墅呀、租客呀的,哎……这多俗气!

    加耶夫 我完全同意你的话。

    罗巴辛 你这话叫我不是哭就得叫,要不然就得晕过去。我可再也受不了啦!你真要我的命!(向加耶夫)你简直是一个软弱的娘儿们!

    加耶夫 你说谁?

    罗巴辛 说你!(要走)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惊慌起来)别,别,别走,我的朋友。我求求你。也许我们可以想出一个好办法来呢!

    罗巴辛 这还用得着想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你不要走,我求你,无论怎么样,你在这里,我心里总还能轻松一点。

    [停顿。

    我时时都觉得好像要发生点什么变故似的,就好像这座房子要从头顶上塌下来似的。

    加耶夫 (完全走了神)发球从角边上撞回来,打“达布”进中兜!……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这都是我们造孽造得太多了!……

    罗巴辛 你们造了什么孽呢?

    加耶夫 (往嘴里放了一块糖果)都说我吃糖把家当都给吃光了……(笑)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哎呀,要说我造的孽呀……我总是像个疯子似的,拿钱往水里扔。我嫁了一个男人,他什么也没有干过,只驮了一身的债,我的丈夫喝香槟酒给喝死了;他是个怕人的酒鬼。我还造了一个孽,就是我又爱了一个人,在我正要和他弄得挺亲热的时候,就受到了头一次的惩罚,好比头顶上挨了一棒子似的:就在这条河里,我的小儿子淹死了……我于是跑到国外去,干干脆脆跑开了,永远也不想再回来了,为的是永远也不再看见这条河啊……我就像一个疯子似的,闭上眼睛跑开了。可是,他呀……忍心的、无情的,又追了我去。因为他病在芒东,我就在那儿买了一座别墅,整整三年的工夫,我无论是白天,无论是夜晚,从来都没有休息过;我叫这个病人折磨得精疲力竭。后来,就在去年,我把别墅卖了还债,就到了巴黎。谁知道他又跟去了,把我耗得个精光,然后丢了我又弄上了一个别的女人。那个时候,我真要服毒……那够多么糊涂,多么丢脸啊……后来,我忽然怀念起俄国,怀念起自己的祖国,怀念起我的女儿来了……(擦着眼泪)主啊,主啊,你发发慈悲!饶了我的罪孽吧!你已经把我惩罚得够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来)我今天接到这封从巴黎发来的电报……他求我饶恕他,请我回去……(把电报撕碎了)我听着好像远处有音乐吧?(倾听)

    加耶夫 这就是我们这儿那个著名的犹太乐队。你还记得吗?四把提琴,一只笛子,一把大提琴。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这个乐队还在呀?哪天咱们得请他们来一次,开个小小的晚会。

    罗巴辛 (倾听)我什么都没有听见哪。(低唱)“为了一笔钱,德国人会把俄国人变成法国人。”(笑)昨天晚上,我在戏园子里看了一出非常滑稽的戏;滑稽得要命!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恐怕一点也没有什么滑稽。你们这般人不应该去看戏;你们应该留下工夫来好好看看你们自己,看看你们过的都是多么死气沉沉的生活,看看你们说了多少废话。

    罗巴辛 对极了,应该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们所过的生活,简直是糊涂透了。

    [停顿。

    我的父亲是一个无知的庄稼人,什么都不懂,他什么也没有教给我,只有喝醉了就用棍子打我。实际上呢,我的无知和粗野,也和他一样。我什么书也没有读过,我的字写出来难看得怕人,像虫子爬的,连自己都觉得丢脸。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的朋友,你应该结婚了。

    罗巴辛 是的……这是实话。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为什么不娶瓦里雅呢?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罗巴辛 当然。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她出身是一个农民家庭;整天地工作,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爱你,你也早就喜欢她了不是?

    罗巴辛 是啊!谁说不呢?我也没有说不呀!她是一个好姑娘。

    [停顿。

    加耶夫 有人给我在银行里找了一个位置,六千卢布一年。你觉得怎么样?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你到银行去!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

    [费尔斯拿着一件外衣上。

    费尔斯 (向加耶夫)我请你穿上吧,主人,有点凉了。

    加耶夫 (披上外衣)你多么叫人烦得慌呀!

    费尔斯 怎么跟你说也没用……今天早晨,你又是一声也不关照我就出去了。(从头到脚地打量他)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你多大年纪了,费尔斯?

    费尔斯 你说什么?

    罗巴辛 她说你老得厉害啦!

    费尔斯 我活的年头可长啦。他们给我找到老婆的时候,连你父亲都还没有出世呢。(笑)到解放农奴的时候,我已经升到听差头目了,那种自由,我没有愿意要,所以我照旧还是侍候着老主人们。

    [停顿。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大伙都快活得不得了,可是为什么快活呢?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罗巴辛 解放农奴以前倒好些。至少还可以时常打打农民。

    费尔斯 (听错了他的话)可不是!那个时候,农民顾念主人,主人也顾念农民,现在可好,颠三倒四的,全乱了,你简直什么也闹不清楚。

    加耶夫 住嘴吧,费尔斯。我明天还得到城里去。他们答应介绍我去见一位将军,他也许能出一张支票,借给我一笔款子。

    罗巴辛 那没有用。你连利息都不够付的,这件事情你还是死了心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向罗巴辛)他在那儿做梦呢,根本就没有那么一位将军。

    [特罗费莫夫、安尼雅、瓦里雅同上。

    加耶夫 啊!他们也来了。

    安尼雅 妈妈在这儿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温柔地)来吧……过来,我的亲爱的,(拥抱安尼雅和瓦里雅)你们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们两个啊!坐在我的旁边……这儿,对了。

    [大家都坐下。

    罗巴辛 这位永久的学生,永远跟姑娘们混在一块儿呀!

    特罗费莫夫 这你管不着。

    罗巴辛 他都快五十了,可还是一个学生呢。

    特罗费莫夫 别再开你这种笨玩笑了吧!

    罗巴辛 你这是发的哪家子的脾气呀,混人?

    特罗费莫夫 你顶好别理我!

    罗巴辛 (笑)我倒要请问请问,你对我是怎么个看法呢?

    特罗费莫夫 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我对你的看法是这样的:你是一个阔人,不久还会变成百万富翁。一个遇见什么就吞什么的、吃肉的猛兽,在生存的剧烈斗争里,是不可少的东西;所以你这个角色,在社会里也是不可少的。

    [大家都大笑。

    瓦里雅 彼嘉,倒还是给我们讲一点行星的故事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不,还是接着我们昨天的话谈一谈吧。

    特罗费莫夫 昨天我们谈什么来着?

    加耶夫 谈的是自高自大的人。

    特罗费莫夫 昨天我们谈了很久,始终也没有得到什么结论,要照你的话的意思来说,这种自高自大的人,倒像是还有他奥妙的方面。从你的立场来看,也许你的话是对的,可是如果我们不成心把事情闹复杂了,只这么简简单单地分析一下的话,那么,从生理方面看,人类的构造既然是这样的脆弱,而我们大多数又既然是这样的粗野、愚昧、极端的不幸,可我们又有什么值得自高自大的呢?我们应该不要再把自己看得太高。我们只应当去工作。

    加耶夫 那我们也照样得死不是。

    特罗费莫夫 那谁准知道呢?而死,又应该做什么解释呢?说不定一个人有一百种官能,而他死的时候,只有我们所知道的五官随着他消灭了,其余九十五种也许照旧还活着呢。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彼嘉,你可真聪明啊!

    罗巴辛 (讽刺地)啊!真是聪明非凡啊!

    特罗费莫夫 人类是在不断向前迈进的过程中,逐步完成自己的力量的。我们目前所达不到的一切,总有一天会临近,会成为可以理解的。只是我们必须工作,必须用尽一切力量,来帮助那些寻求真理的人们。目前,在我们俄国,只有很少数的人在工作,据我所知道的,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都是什么也不寻求,什么也不做,同时也没有工作的能力。所有这些自称为知识分子的人,对听差们都是用些不客气的称呼,对农民们都像畜生一样的看待,他们什么也不学,什么严肃的东西也不读,也绝对不做一点事情,每天只在那里空谈科学,对于艺术,懂得很少,甚至一点都不懂,他们却都装得很严肃,个个摆出一副尊严的面孔,开口总是重要的题目,成天夸夸其谈;可是同时呢,我们绝大多数的人民,百分之九十九都还像野蛮人似的活着,工人们都没有吃的,睡觉时没有枕头,三四十个人挤在一起,到处都是臭虫、臭气、潮湿和道德的堕落……这很明显,我们的一切漂亮议论,都只能骗骗自己,骗骗别人罢了。不信请问,我们时常谈起、而且谈得那么多的托儿所在什么地方了?那些图书阅览室又在什么地方了?请指给我看看。这些都不过是在小说里写写的。实际上一样也不存在。所存在的,只有污秽、庸俗和残暴啊!我怕这些严肃的面孔,我不喜欢这种面孔,我也怕这些严肃的谈话。最好还是住嘴吧。

    罗巴辛 喂,你知道,我每天五点钟就起来,从早晨一直干到夜晚,成天到晚,经手的全是自己的和别人的银钱,所以我把我周围种种的人们可都看透了。只要稍稍做过一点正事的人,就能够懂得,这世上诚实和规矩的人可实在太少了。我有的时候躺在床上睡不着,心里就想:“啊!主啊,你赐给了我们雄伟的森林、无边的田野、不可测量的天边,那么,活在这里边的我们,也应当配得上它,得是个巨人才对呀!……”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哎哟,原来你想要巨人呀!……巨人在神话里确是美丽的;要是放在实际生活里,那可就怕人了。

    [叶比霍多夫一路弹着吉他,从舞台背景处走过去。

    (沉思着)叶比霍多夫走过去了。

    安尼雅 (沉思地)是叶比霍多夫。

    加耶夫 太阳落下去了。

    特罗费莫夫 对了。

    加耶夫 (低声,好像在朗诵)啊,大自然啊,不可思议的大自然啊,你永远放射着光辉,美丽而又超然,你,我们把你称作母亲,你本身包括了生和死,你既赋予生命,又主宰灭亡。

    瓦里雅 (恳求地)舅舅!

    安尼雅 你又来了,舅舅。

    特罗费莫夫 你最好还是把红球打个“达布”进中兜吧。

    加耶夫 我不说话好了!我不说话好了!

    [大家都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各人想各人的心事,一片寂静。只听见费尔斯在嘟囔着。忽然间,远处,仿佛从天边传来了一种类似琴弦绷断的声音,然后忧郁而缥缈地消逝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这是什么?

    罗巴辛 不知道,也许是哪儿矿里的一个吊桶断了。不过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加耶夫 也许是一种什么鸟……比如鹭鸶什么的。

    特罗费莫夫 也许是一只猫头鹰……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发抖)这声音可有点怕人!

    [停顿。

    费尔斯 在那一次大灾难发生以前,也整整是这个样子;猫头鹰也叫了,铜茶炉也不住地咕噜咕噜响。

    加耶夫 在什么大灾难以前哪?

    费尔斯 就是解放农奴以前啊。

    [停顿。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说,朋友们,我们回去吧,天快黑了。(向安尼雅)你怎么眼里含着泪呀……你怎么啦,我的孩子?(拥抱安尼雅)

    安尼雅 没什么,妈妈,不要紧。

    特罗费莫夫 有人来了。

    [一个流浪人出现,戴着破旧的白色尖顶帽,穿着破外衣。他微微有一点醉意。

    流浪人 借光,打这儿可以一直到火车站吗?

    加耶夫 当然可以,顺着这条路走。

    流浪人 非常感谢。(咳嗽)天气可真好呀。(朗诵)“弟兄们,我的受着苦难的弟兄们啊……沿着伏尔加河岸而来的,你有什么怨恨啊?……”[182](向瓦里雅)Mademoiselle[183],施舍给这个饿着肚子的俄国同胞三十个戈比吧……

    [瓦里雅惊吓得尖声叫起来。

    罗巴辛 (严厉地)再不懂规矩的也得有点规矩不是!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失措地)这儿……给你……(在钱包里乱摸一阵)哎呀,我连一个银的都没有啦……算了,就拿这个金的去吧……

    流浪人 非常感谢!(下)

    [笑声。

    瓦里雅 (惊惑地)我得回去!我受不了!哎呀,妈妈,家里的听差们连吃的都没有了,可是你还给这个人一个金卢布。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咳,可这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妈妈是个老糊涂呢?等我回家去,把我所有的钱都交给你管好了,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再借给我一点钱吧!

    罗巴辛 好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走吧,朋友们,该是回家的时候了。你知道,瓦里雅,我们刚刚把你的亲事说妥了,我祝你幸福。

    瓦里雅 (含泪的声音)你可不该拿这类事情开玩笑,妈妈!

    罗巴辛 “奥赫梅里雅,进修道院去吧,去!”[184]

    加耶夫 我的两只手都发颤了,像是有多少年都没有打台球了。

    罗巴辛 “奥赫梅里雅,美丽的童贞女,你在祈祷的时候,不要忘记为我赎罪啊!”[185]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走吧,朋友们,快要吃晚饭了。

    瓦里雅 那个人真把我吓坏了!我的心还在乱跳呢。

    罗巴辛 让我再提醒你们一句,八月二十二,樱桃园可就要拍卖了,想想这个,好好地想想这个!

    [除特罗费莫夫和安尼雅外,均下。

    安尼雅 (笑着)幸亏那个流浪人把瓦里雅给吓走了,现在可算只剩下咱们两个了。

    特罗费莫夫 瓦里雅怕我们爱上,所以成天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们两个人。她那个狭小的心肠,怎么能够了解我们是超乎恋爱的呢。我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和目的,只是要避免一切肤浅的、空幻的、妨碍我们自由和幸福的东西。前进啊!我们要百折不挠地向着远远像颗明星那么闪耀的新生活迈进!前进啊!朋友们!不要迟疑!

    安尼雅 (拍手)你的话说得多么美呀!

    [停顿。

    今天这儿叫人觉得多么舒服呀!

    特罗费莫夫 是的,多么好的天气呀。

    安尼雅 彼嘉,你看你给了我多大的影响啊?为什么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爱这座樱桃园了呢?这座园子,我从前爱得那么厉害,总觉得世上再也没有像我们这座花园这么好的地方了。

    特罗费莫夫 整个俄罗斯就是我们的一座大花园。全世界都是伟大而美丽的,到处都有极好的地方。

    [停顿。

    你想想看,安尼雅,你的祖父,你的曾祖父和所有你的前辈祖先,都是封建地主,都是农奴所有者,都占有过活的灵魂。那些不幸的人类灵魂,都从园子里的每一棵樱桃树,每一片叶子和每一个树干的背后向你望着,你难道没有看见吗?你难道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吗?……啊,这够多么可怕呀。你们这座园子,叫我一想起来就恐惧。当我在黄昏或者在夜间走过这座园子的时候,树木上凹凸不平的树皮,发着朦胧的光亮,樱桃树好像在痛苦的、压抑的梦中,看见了所有一两百年以前所发生过的事情一样。那么,好了,我们至少落后了两百年,[186]我们还没有成就过一点事情;我们还没有下过决心要去实现前人的希望,我们只懂得高谈阔论,只会厌倦得打呵欠、抱怨,或者喝伏特加。应该走的道路是很清楚的,为了要在现在过一种新的生活,就得首先忏悔过去,首先要结束过去,而要忏悔过去,就只有经受痛苦,只有坚忍不拔地、毫不间断地去劳动。要好好明白这一点,安尼雅。

    安尼雅 我们所住的房子,老早就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要离开它,我跟你说这话是算数的。

    特罗费莫夫 如果你手里执掌着家里的钥匙,就把它们一起丢到井里去,走开吧,要自由,要像风那样的自由!

    安尼雅 (狂喜)你的话说得多么美呀!

    特罗费莫夫 相信我,安尼雅,相信我吧!我虽然还不到三十岁,我虽然还年轻,还是一个学生,然而艰苦我可已经尝过不少了呀!我饥饿得像冬天,我病弱,焦虑,贫穷得像乞丐![187]命运驱赶得我东奔西走,可是,我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无论是在哪一分钟里,无论是在白天或者是在夜晚,这心里永远充满着光辉的景象!我预感到幸福将要降临了,安尼雅,我已经看见幸福了……

    安尼雅 (沉思着)月亮上来了。

    [听见叶比霍多夫用吉他依然弹着那种充满悲凉的调子。月亮上升了。远处,靠近一带白杨树的地方,瓦里雅正在寻找安尼雅。她喊着:“安尼雅,你在哪儿啦?”

    特罗费莫夫 是的,月亮上来了。

    [停顿。

    幸福来了,这不就是?它愈来愈近了,我已经听见它的脚步声了……可是,即或我们看不见它,享受不到它,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别人总会看得见的!

    [瓦里雅的声音:“安尼雅,你在哪儿啦?”

    又是这个瓦里雅!(生气)这真讨厌!

    安尼雅 管她去呢。咱们到河边上去,那儿好玩。

    特罗费莫夫 那咱们走吧!

    [他们下。

    [瓦里雅的声音:“安尼雅!安尼雅!”

    ——幕落

    ·第三幕·

    一间小客厅,由一道拱门和后边的大厅分开。枝形烛台上点着蜡烛。传来第二幕里所提到的犹太乐队在前厅奏乐的声音。晚上。人们正在大厅里跳着四方舞[188]。西米奥诺夫皮希克的声音“Prome-nade à une paire[189]!”跳舞的人们一对对地走进小客厅来。第一对是皮希克和夏洛蒂·伊凡诺夫娜;第二对是特罗费莫夫和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第三对是安尼雅和邮局职员;第四对是瓦里雅和火车站站长……瓦里雅无声地哭泣,一边跳着一边抹着眼泪。杜尼亚莎在最后一对里走来。大家穿过小客厅,皮希克喊:“Grand-rond,balancez!”,“Les cava-liers à genoux remerciez vos dames!”[190]

    费尔斯穿着燕尾服,用托盘托着塞尔脱斯矿泉水穿过。

    皮希克和特罗费莫夫走进小客厅。

    皮希克 我是一个血气旺盛的人,已经中过两次风了,跳舞实在是我的一件苦差事,可是常言说得好:“既然混在狗群里跑,叫不叫倒无所谓,可是无论如何总得摇摇尾巴呀。”我结实得像一匹马。我去世的父亲,那个爱开玩笑的人哪,——愿他的灵魂在天堂安息吧,——当年一提到我们的家世,总是说我们西米奥诺夫皮希克的古代祖先,就是卡里古拉选进元老院的那匹马的后代[191]……(坐下)不过最不幸的是:我没有钱!狗要是饿了,它可就只想肉了。(发鼾声,马上又惊醒过来)我也正是这样。我满脑子想的只是钱……

    特罗费莫夫 真是的,你的样儿真有点像马。

    皮希克 得了吧,像又怎么样?马也是个不错的生灵啊……你还可以拿去卖钱呢。

    [邻室传来打台球的声音。瓦里雅出现在大厅的拱门下。

    特罗费莫夫 (逗她)罗巴辛夫人!罗巴辛夫人!

    瓦里雅 (生气)秃顶的绅士。

    特罗费莫夫 是呀!我是一个秃顶的绅士呀,这我还觉着骄傲呢。

    瓦里雅 (非常痛苦地思索着)把这班乐队请了来,可是拿什么钱给他们呀?(下)

    特罗费莫夫 (向皮希克)你如果把你这一辈子到处找钱去付债款利息所花费的精力,挪来做点别的事情,我敢说,你手里的钱,早就足够把这个世界都翻转一个个儿的了。

    皮希克 尼采……那位伟大的……著名的哲学家……那位具有巨大智慧的人物,在他哪个著作里说过,假造钞票是很对的。

    特罗费莫夫 你还读过尼采的著作吗?

    皮希克 这呀……这是达申卡告诉我的……像我现在落得这个地步,也只有造假钞票的一个道儿了。后天我非得付三百一十个卢布不可……我已经凑足了一百三十个(摸一摸口袋,大吃一惊)哎呀,钱不见啦!我把钱给丢了!(眼里含着泪)我的钱跑到哪儿去啦?(又快活起来)哟,在这儿了,漏到衣裳里子里头去了……吓了我一身冷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和夏洛蒂上。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哼着一段“列兹金卡”[192])列昂尼德怎么去了这么半天还不回来?他在城里干什么了呢?(向杜尼亚莎)杜尼亚莎,给那些乐师们弄点茶去。

    特罗费莫夫 拍卖一定没有执行。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乐队今天来得偏偏不是时候,我们的舞会偏偏选在这么一个别扭的日子……咳,算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坐下,低唱着)

    夏洛蒂 (递给皮希克一副扑克牌)这是一副牌,你心里想一张吧,随便哪一张。

    皮希克 我已经想好一张了。

    夏洛蒂 好,现在把这副牌洗一洗吧。好极了。把牌放在这儿吧。啊,我的尊贵的皮希克先生,Ein,zwei,drei![193]……好了,现在找一找吧,那张牌就在你的口袋里……

    皮希克 (从口袋掏出一张牌来)黑桃八,一点儿不错!(惊奇)咦!你就看看这个!

    夏洛蒂 (把那副牌托在手心当中,向特罗费莫夫)赶快说,上边头一张是什么牌?

    特罗费莫夫 嗯,就说是黑桃皇后吧。

    夏洛蒂 好!(向皮希克)那么,你说呢,头一张是什么牌?

    皮希克 红心爱斯。

    夏洛蒂 好!(双手一拍,那副纸牌不见了)今天的天气多好啊!

    [有一个神秘的女人的声音,好像是从地板下面发出来似的,回答她:“啊!是呀,小姐,今天天气好极了。”

    你是我的一个理想的美人。

    [声音:“你也美,我很喜欢你,小姐。”[194]

    火车站长 (喝彩)好哇,腹语家小姐!

    皮希克 (惊异)咦,你就看看这个!啊!我的迷人的夏洛蒂·伊凡诺夫娜呀,我简直整个爱上你了……

    夏洛蒂 爱上了?(耸肩)你有资格爱吗?Guter Mensch,aber schlechter Musikant![195]

    特罗费莫夫 (拍了皮希克的肩膀一下)你这匹不中用的老马呀!

    夏洛蒂 注意呀,再变一套。(从一张椅子上取过一条毛毯来)这儿是一条很漂亮的毛毯,我要把它卖了。(摇晃它)谁想买?

    皮希克 (惊奇)咦,你就看看这个!

    夏洛蒂 Ein,zwei,drei!(很快把毛毯一举,变出安尼雅来,她在一片鼓掌声中向大家蹲了一蹲腿,很快地行了个礼,跑到她母亲的面前,吻了她母亲一下,就跑到后边大厅里去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喝彩)好哇,好哇!

    夏洛蒂 还有呢!Ein,zwei,drei!(把毛毯一举,又变出瓦里雅来,她向大家鞠躬)

    皮希克 (越来越惊奇)咦!你就看看这个!

    夏洛蒂 完了!(把毛毯往皮希克的身上一扔,蹲蹲腿行了一个礼,就跑进大厅去了)

    皮希克 (赶快追了她去)你这个小流氓啊……你们就看看这个!你们就看看这个!……(下)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还不见列昂尼德的影子。他在城里待这么久,究竟是在干什么呢,我真不明白。这个时候总应该什么事都完啦;不是地产已经卖给别人啦,就是拍卖没有执行。他为什么叫我们悬这么久的心思呢?

    瓦里雅 (尽力安慰她)我敢说一定是舅舅又给买回来了。

    特罗费莫夫 (嘲笑地)就那么指望着好啦。

    瓦里雅 外婆把代理权委托给了舅舅,叫他用外婆的名义,把这块地产买下来,然后再把抵押借款过个户头。她这都为的是安尼雅,我相信有上帝的保佑,舅舅一定会买到手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你这位住在亚罗斯拉夫尔的外婆,只送来一万五千卢布,要用她的名义买下这块地产来——她不信任我们,不肯多拿出钱来。这个数目呀,就连付利息都不够。(两手蒙上脸)我的命运就要在今天决定啊,我的命运……

    特罗费莫夫 (戏弄瓦里雅)罗巴辛夫人!

    瓦里雅 (生气)永久的学生!叫大学给开除了两次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你何必生气呢,瓦里雅?他叫你罗巴辛夫人,是跟你闹着玩的,这又有什么呢?如果你愿意,本来就很可以嫁给罗巴辛嘛,他是个好人,也很有趣;可你要是不愿意呢,就不嫁给他好了,又没有人强迫你,我的亲爱的孩子。

    瓦里雅 我把这件事情看得很认真,这我得承认,好妈妈。他是一个好人,我喜欢他。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那么就嫁给他好啦,还等什么呢?我真不明白!

    瓦里雅 可是,妈妈,你说,这究竟不能由我赶着他去求婚不是。整整有两年了,什么人都跟我谈他,个个都谈论这件事情,可是他自己呢,不是一个字不提,就是拿这件事开玩笑。我明白得很。他正在弄钱,他的脑子里全是他的买卖,没有心思想到我。我要是稍微有一点钱的话,哪怕只有一百个卢布呢,我也早就撇开一切,远走高飞了。我也早就进了修道院了。

    特罗费莫夫 啊,是啊,那可是多么大的福气啊!

    瓦里雅 (向特罗费莫夫)作学生的可应当知趣点!(换了柔和的口气,眼里含着泪)彼嘉,你变得多么丑了哇,你老得多么厉害了呀!(向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眼里没了泪)可是你听着啊,好妈妈,没有事做我可是活不下去的呀。我每一分钟都得有点事情占着心思啊!

    [雅沙上。

    雅沙 (尽量想不笑出来)叶比霍多夫把一根台球杆子折断了……(下)

    瓦里雅 叶比霍多夫这是在胡闹些什么?谁准许他打台球的?这些人我真不明白……(下)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彼嘉,不要再逗她了。你看,就这样,她心里已经够苦的了。

    特罗费莫夫 我希望她别总这么小题大做的,别总这么好管闲事。整整这一夏天,她就没有叫安尼雅和我安生过;她怕我们乱搞起恋爱来。可这又关她什么事呢?况且我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吗?我没有那么庸俗。我们是超乎恋爱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这么说,我一定是低乎恋爱的了。(非常不安)列昂尼德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哎,我只求知道知道地产到底卖出去了没有哇!这种痛苦,叫我太受不住了,叫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想才好啊!我的心思全乱了……我简直想大声哭出来,我简直想豁出命去胡闹一下子啊……救救我吧,跟我谈谈吧,找点什么话来跟我说说吧……

    特罗费莫夫 不论地产今天卖出去,还是没有卖出去,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件事情老早就不成问题了,反正是拿不回来的了,已经没有路子可以回头的了。镇静一点吧,亲爱的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不要再自己欺骗自己了。一辈子里至少拿出一回勇气来,面对一下现实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现实?你能看得出来什么是现实,什么不是现实;我可什么也看不出来,就跟眼睛瞎了似的。你无论解决什么重大的问题,都是那么勇敢,可是,告诉告诉我,我的朋友,难道那不是因为你还年轻,因为你还从来没有因为解决自己这一类的问题而受过罪吗?如果说,你能有那么大的信心朝前看,那难道不是因为你没有见过,也没有想到过,未来会有多少可怕的事吗?难道不正因为你年轻,所以你还没有看见过真实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吗?你比我勇敢,坦白,深刻;可是也要替我想一想,也要体恤我指头肚大的这么一点点,要可怜可怜我呀!你难道不知道吗?我是生在此地的,我的父母,我的祖父,当年也都住在此地;我爱这所房子;要是丢了樱桃园,我的生命就失去了意义;如果一定非卖它不可,那么,千万连我也一齐卖了吧!……(把特罗费莫夫拉过去,吻他的上额)我的小孩子也是在这里淹死的,你明白?(哭泣)可怜可怜我吧,亲爱的、慈悲的彼嘉。

    特罗费莫夫 我满心都是同情你的,你知道。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应该换一种口气跟我说话呀。(掏出一条手帕来,掉出一封电报)我心里今天有多么苦,你连想象都想象不到啊!这样乱哄哄的,我简直受不住,我听见什么声音心里都发跳,身上都发颤。可是我也不能把自己关在屋里,我怕一个人待着的那种寂寞。不要责备我了吧!彼嘉,我爱你,就跟爱我的亲人一样。我倒是很愿意让安尼雅嫁给你,这我可以发誓。可是,我的朋友啊,你现在得读书,得毕了业呀。像你这样什么事情也不做,只由着命运把你东摆布西摆布的,这可不对呀……我这都是实话吧,你说对不对呀?还有你这胡子,长得也不够长,得想想办法……(笑)这叫我一看见就忍不住要笑。

    特罗费莫夫 (把电报拾起来)我不想做一个美男子。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这是从巴黎打来的电报。我每天都要收到这么一封。昨天刚收到过,今天又是一封。那个野蛮的人,又病了,情况又不好了……他请我饶恕他,求我回去。要说真的呢,我可也真该到巴黎去陪陪他呀。你别这么板着脸看我,彼嘉,你说我可有什么法子呢,我的朋友,我可又该怎么办呢?他病了,他寂寞,他不幸,有谁照料他呢?有谁可以拦住他别轻生呢?有谁按时候服侍他吃药呢?何必假装不承认呢?我爱他,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我爱他,我爱他……这就像是我的脖子上挂着的一块石头,把我都坠到水底下去了,可我还是爱我这块石头。没有这块石头,我就活不了。(紧抓住特罗费莫夫的手)不要错怪我,彼嘉,不要开口,什么话也不要对我说了……

    特罗费莫夫 (忍住了泪)千万饶恕我的直率吧!这个人,可是把你都骗光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不,不,不,你不要这么说……(掩上耳朵)

    特罗费莫夫 他是个无赖,只有你自己看不出来,他是一个小人,一个一文不值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生气,但又抑制下去)你已经二十六七岁了,可还是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呢!

    特罗费莫夫 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你现在也该是个大人了,像你这个年纪,也应当了解恋爱的人们的心情了。而且你自己也该去爱一个人了……也应该懂得什么叫作爱了!(气愤)是的,一点也不错,你这并不是超乎爱情,简直是背乎人情,你不过是个滑稽的傀儡,一个怪物……

    特罗费莫夫 (非常吃惊地)你这叫什么话呀!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是超乎恋爱的!”其实你并没有超乎恋爱,你也不过是费尔斯所说的一个不成器的东西罢了。到了这个年纪,连一个情妇都还没有呢!……

    特罗费莫夫 (非常吃惊地)真可怕呀!你这叫什么话呀!(用两只手抱着头,急忙向大厅走去)真可怕呀!我再也受不住了,我走了……(下,但立刻又回来)咱们两个人,从此算是断啦!(由前厅下)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追着喊他)站住,彼嘉!你多糊涂呀,我这不过是开开玩笑!彼嘉!

    [传来有人跑下楼梯、忽然跌下去的声音,安尼雅和瓦里雅惊叫了一声,马上又大笑起来。

    什么事?

    [安尼雅急急忙忙跑上。

    安尼雅 (大笑着)彼嘉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又跑下)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多么大的一个傻瓜呀,这个彼嘉!……

    [火车站站长,笔直地站在大厅中央,朗诵阿列克塞·托尔斯泰的一首诗《女罪人》,大家都停住脚步听着。但是,他还没有读到几行,前厅里又奏起华尔兹舞曲来,把他的朗诵打断了。大家跳舞,特罗费莫夫、安尼雅、瓦里雅和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都回到小客厅来。

    得啦,彼嘉,得啦,你这个纯洁的灵魂……你原谅我吧……让我们两个跳一回吧。(她和特罗费莫夫跳舞)

    [安尼雅和瓦里雅跳。费尔斯上,把他的手杖立在旁边的门口。雅沙也从客厅那边进来,看着人们跳舞。

    雅沙 怎么啦,公公?

    费尔斯 我心里有点不好受。老年间,来我们这儿跳舞的,都是些将军、伯爵和海军上将。可是现在呢,请的全是什么邮政局职员啊,火车站站长啊的,而且他们还觉得来了是赏给我们面子呢。我近来觉得身子骨越来越不行了,我那位去世的老主人,就是他们的爷爷呀,当初每逢我们一生病,就给我们火漆吃,不管是什么病。我天天吃火漆,吃了有二十年了,也许还不止;说不定多亏是火漆,我才活到现在呢。

    雅沙 公公,你真把人烦死啦。(打呵欠)我希望你赶快两眼一闭就算啦。

    费尔斯 哼,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嘴里咕噜起来)

    [特罗费莫夫和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跳着舞,从大厅跳到小客厅里来。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Merci[196]!我要坐一下啦……(坐下)我累了。

    [安尼雅上。

    安尼雅 (激动地)刚刚有一个过路的人,在厨房里说,樱桃园今天卖出去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卖了?卖给谁的?

    安尼雅 这他没有说就走了。(和特罗费莫夫跳舞,两个人跳到大厅里去)

    雅沙 是一个老头子在那儿闲聊的,不是本地人。

    费尔斯 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还不回来。他只穿了一件薄大衣去的,是一件春季大衣,要不着了凉才怪呢。咳,真是啊,年轻的人啊!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真把我急死了。雅沙,快去跟那个人打听清楚,是卖给谁的?

    雅沙 他老早走了,那个老头子。(笑)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微微有些不悦)笑什么?你有什么可痛快的?

    雅沙 我是想起那个叶比霍多夫来了,他真可笑。多么愚蠢!“二十二个不幸”。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费尔斯,地产要是卖掉了,你可到什么地方去呢?

    费尔斯 随你吩咐我上哪儿,我就上哪儿去。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呀,你觉得不舒服吗?去躺下睡睡去。

    费尔斯 是啊……(讽刺地)可不是吗,我是该睡睡去,可是叫谁伺候你呀?事情都叫谁管,都叫谁拿主意啊?整个家里就我一个人在管呐。

    雅沙 (向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请你准我求你一件事情,请你发个慈悲吧。你要是再上巴黎去,求你行行好把我带了去,这儿我可万万待不下去了。(回头望望,低声说)其实也用不着跟你说,你自己也看得出来,这儿是个没开化的地方,人们都没有道德,还先不提这儿有多么厌烦,厨房里给我们吃的伙食有多么恶心,这个费尔斯是怎么到处乱转,嘴里成天嘟囔着也不知道是什么话。把我带回去吧,发个慈悲吧!

    [皮希克上。

    皮希克 美丽的夫人,可以赏光和我……跳一回华尔兹舞吗?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和他走出去。

    我的美丽的太太,我还是得跟你借一百八十个卢布……(跳舞)是的,是的,一百八十个卢布……(跳着进了大厅)

    雅沙 (低唱)“啊!你了解不了解我心灵上的忧闷哪……”

    [大厅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物,戴着灰色高帽子,穿着棋盘格子布裤,指手画脚地跳跃着。那里,大家喊着:“好哇,夏洛蒂·伊凡诺夫娜!”

    杜尼亚莎 (走进来,停住了脚步,往脸上擦粉)安尼雅小姐叫我也来跳舞,说是因为男的太多,女的太少了。可是我一跳舞,头就转起来了,心也跳起来了。费尔斯·尼古拉耶维奇,邮政局那位先生刚才跟我说了一句话,叫我听得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了。

    [音乐停止。

    费尔斯 他跟你说什么?

    杜尼亚莎 他说:“你像一朵鲜花。”

    雅沙 (打呵欠)哼!这些没有教养的……(下)

    杜尼亚莎 像一朵鲜花!……我是多么体面的一个姑娘啊,我就爱听这些恭维的话。

    费尔斯 这将来会把你毁了的。

    [叶比霍多夫上。

    叶比霍多夫 我知道你看见我就不高兴,阿夫多季雅·费多罗夫娜……见了我就像看见个虫子似的。(叹气)哎!这种生活呀!

    杜尼亚莎 你要干什么?

    叶比霍多夫 丝毫没有问题,也许你是对的。(叹气)可是,如果,比如说,如果从某一种观点上来看的话,请原谅我的直爽,也请准许我冒昧用这么一个说法吧,你把我折磨得心情全变了。我现在的心情,是很能认命的了;我虽然每天都要碰上一点倒霉的事情,可是我老早已经习惯了,所以我什么都能拿笑脸来承受了。你答应过我,虽然我……

    杜尼亚莎 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吧,我求你;现在可让我清静一会儿好不好。我这儿正一肚子心思呢。(扇她的扇子)

    叶比霍多夫 每天都有点倒霉的事情临到我的头上,可是我呢,让我自己这么表白一句吧,我只是微笑,甚至用大笑来接受命运给我的新打击。

    [瓦里雅由大厅上。

    瓦里雅 (向叶比霍多夫)谢苗,你怎么还没有走啊?我的话你可真是一句也不听啊。(向杜尼亚莎)你出去,杜尼亚莎。(向叶比霍多夫)你先是乱打台球,打断了一根杆子,接着又在客厅里蹓跶来蹓跶去的,倒像是请来的一个客人似的。

    叶比霍多夫 让我告诉你,你还没有资格责问我。

    瓦里雅 我不是责问你,我只是跟你谈谈。你只知道东荡荡,西荡荡,一点事情也不做,我们凭什么白白请这么一位管家呢,那可只有天晓得了。

    叶比霍多夫 (恼怒)我是不是不做事,是不是东荡荡西荡荡,是不是白吃饭,是不是乱打台球,这只有我的长辈,或者更懂事的人们才配裁判。

    瓦里雅 你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大怒)你怎么敢这样!我不懂事,是不是?那你马上给我滚!马上就滚!

    叶比霍多夫 (畏缩)我请你说话文雅一点好不好。

    瓦里雅 (怒不可遏)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马上!

    [他向门口退出,她追上去。

    你这个“二十二个不幸”!给我走开!我不要再看见你!

    [叶比霍多夫下;听见他在门外的声音:“我去告你去。”

    怎么你又回来了吗?(抄过费尔斯放在门边的那根手杖)来吧!来吧!我叫你瞧瞧!啊!你可来呀?看你可敢?你只要来,就给你这一下子……(她乱挥着手杖,罗巴辛恰巧在这个时候走进来)

    罗巴辛 非常感谢!

    瓦里雅 (还在生着气,可是嘲笑地)真对不起!

    罗巴辛 没有关系。我很感谢你这种热烈的接待。

    瓦里雅 不值得谢呀。(她走开几步,然后回过身来,温柔地问)我没有打着你哪儿吧?

    罗巴辛 没有,没有什么关系。待会儿也不过准得起个不太小的鼓疱就是了。

    [大厅里的人声:“罗巴辛来了,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来了!”

    皮希克 可不就是他吗?(和罗巴辛接吻)你浑身都是白兰地味儿呀,亲爱的朋友。可我们这儿也并不寂寞。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上。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是你呀!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列昂尼德呢?

    罗巴辛 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跟我一块儿回来的,这就到……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紧张)怎么样了,拍卖了吗?快说呀!

    罗巴辛 (不知所措,生怕露出自己心里的快活来)四点钟拍卖就都办完了……我们误了火车,这才不得不等到九点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哎哟嗬!弄得我头都有点发晕了……

    [加耶夫上;他右手提着一包买的东西,左手擦着眼泪。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怎么样了,列尼亚?怎么样啊?(不能忍耐地,流了泪)快说呀!求求你吧!

    加耶夫 (没有回答,做了一个厌倦的手势,哭着向费尔斯)来,接过去……这是些糟白鱼,和凯尔契出产的青鱼。我这一天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我今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台球室门开着,从里边传出台球相撞声和雅沙的说话声:“七比十八!”加耶夫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他不再哭了。

    可把我累死了。费尔斯,拿衣裳来给我换换。

    [他穿过大厅到自己卧房去,费尔斯随下。

    皮希克 拍卖的结果怎么样?告诉告诉我们。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樱桃园卖了吗?

    罗巴辛 卖了。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谁买的?

    罗巴辛 我。

    [停顿。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心里一阵难受,要不是她扶住了身旁的一张桌子和一把圈椅,早就会倒在地上了。瓦里雅从腰带上把那串钥匙解下来,往小客厅当中的地上一扔,就走了。

    是我买的。我请你们等一等,不要忙,我的头有点晕,我说不出话来……(笑)我们去到拍卖场上的时候,捷里冈诺夫早已经在那儿了。列昂尼德手里只有一万五千卢布,哪知道捷里冈诺夫头一下子就出到比押款还多三万的数目。我一看这种情形,就跟他顶起来了,我加到四万。他又叫四万五。我就叫五万五。他每回加五千,可是我每回加一万……那么,就这样,后来总算定局了。我的叫价比押款多到九万,就把地产买过来了!现在这座樱桃园是我的了!是我的了!(大笑)主啊!樱桃园居然是我的了!这不可能吧!我是喝醉了吧,我是疯了吧,也许我是在做梦吧!……(顿脚)不要嘲笑我!啊!要是我的父亲和我的祖父能从坟里爬出来,亲眼看看这回事情,那可多么好哇!要是他们能够看看他们这个叶尔莫拉伊,差不多是一字不识的、挨着巴掌长大的、就连冬天都光着脚到处跑的那个孩子,今天居然买了这么一块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份的产业,那可多么好啊!这块地产,是从前我父亲跟我祖父当奴隶的地方,是连厨房都不准他们进去的地方,现在居然叫我买到手了。我是在做梦吧?这也许是幻觉吧?不会是真的吧?……这都是你们在茫茫的云雾里空想的结果啊……(把钥匙拾起来,柔情地微笑着)她把钥匙扔在地上,想来表示她已经不再是此地的主人了……(把钥匙摇得叮当叮当响)活该,这又有什么关系?

    [传来乐师们调音的声音。

    喂!音乐家们,奏吧!我很想听听你们的演奏呀!让大家都来看看我,来看看叶尔莫拉伊·罗巴辛用斧子砍这座樱桃园吧!都来看看这些树木一根一根地往下倒吧!我们要叫这片地方都盖满别墅,要叫我们的子子孙孙在这儿过起一个新生活来!……奏起来呀,音乐!

    [乐队奏乐,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瘫坐在一把椅子上,伤心地哭着。

    (斥责的口气)谁叫你不听我的话的呀!我的可怜的、善良的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呀!事到如今,可已经太晚啦。(眼里含着泪)啊!要是能够把现在的一切都结束了,可多么好哇!啊!要是能够把我们这么烦乱、这么痛苦的生活赶快改变了,那可多么好啊!

    皮希克 (挽着罗巴辛的胳臂,低声地)她哭了。咱们到大厅里去吧,让她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走吧。(拉着罗巴辛的胳膊,把他拉到大厅里去)

    罗巴辛 我说怎么啦?喂,音乐!力量再大着点!让一切都照着我的心愿做吧!(讽刺地)新主人来了,樱桃园的所有者来了!(无意中撞到一张小桌子上,几乎把上面的枝形烛台撞倒)没有关系,什么我都买得起!(和皮希克下)

    [大厅和小客厅里,都没有人了。只剩下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一个人,坐在那里,全身缩在圈椅的深处,伤心地抽泣着。音乐轻轻地奏着。安尼雅和特罗费莫夫急忙忙上。安尼雅走到她母亲面前,跪下。特罗费莫夫站在大厅的入口处。

    安尼雅 妈妈!……我的好妈妈,你哭了?妈妈,我的亲爱的、美丽的好妈妈,我爱你!……我祝福你!樱桃园卖出去了,它已经不是我们的了,不错,这确实是真的;但是,用不着哭啊,妈妈,你的前面还有一大段没有走完的生命呢,你自己还有纯洁而可爱的灵魂呢……跟我走吧,我的亲爱的;跟我走,咱们离开这儿……咱们另外再去种一座新的花园,种得比这一座还美丽。你会看得见它的,你会感觉到它有多么美的,而一种平静、深沉的喜悦,也会降临在你的心灵上的,就像夕阳斜照着黄昏一样。到了那个时候,你会微笑的,我的好妈妈!咱们走吧,我的亲爱的,跟我走吧!走吧!……

    ——幕落

    ·第四幕·

    景同第一幕。

    窗上的窗帘和墙上的画框,都已经摘去。剩下的不多几件家具,都堆在一个墙角,仿佛等待着买主似的。屋子里给人一种空旷的感觉。舞台的深处,正门的旁边,堆着预备出门的衣箱和包裹,等等。左方,门开着,从那边传来瓦里雅和安尼雅说话的声音。罗巴辛站在舞台中央,好像在等什么人。雅沙托着一个托盘,上边放着几只斟满了香槟酒的高脚杯。叶比霍多夫正在前室里捆着一只小箱子。景后传来嗡嗡的人声。这是一些农民送别来了。听见加耶夫的声音说:“谢谢了,弟兄们,谢谢了。”

    雅沙 这是农民们送行来了。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据我看呀:这些老百姓,人倒都是实心肠的人,可惜就是蠢了一点。

    [人声渐渐沉寂下去。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和加耶夫从前室回来。她忍住了哭泣,但是脸色苍白,嘴唇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加耶夫 柳芭,你把钱口袋连底儿都翻给他们了。这可不行啊,这可不行啊!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没有法子呀,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二人同下。

    罗巴辛 (转身,追到门口,朝着他们的后影)我请你们过来!请来喝一下告别酒吧!我忘记打城里带点香槟酒回来了,这是在火车站上好容易才找来的一瓶。请呀!

    [停顿。

    怎么,我的朋友们,你们不喝吗?(离开门口)我要是早知道,也就不买了。既然是这样,那连我自个儿也不喝了。

    [雅沙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在一把椅子上。

    既然都不喝,雅沙,你就喝了它吧。

    雅沙 祝走的人一路平安!祝留在这儿的人事事如意!(喝酒)我敢担保,这不是真香槟酒。

    罗巴辛 这一瓶,我花了八个卢布呢。

    [停顿。

    雅沙 这里冷得要命,今天没有生火,反正我们就走了。(笑)

    罗巴辛 你笑什么?

    雅沙 心里高兴。

    罗巴辛 已经是十月了,可是天气还这么暖和,太阳出得跟夏天似的,正好是盖房子的天气。(看了一眼自己的表,转身走到门口)不要忘记,离开车只有四十六分钟了。你们可就得动身上车站去啦。快着点吧。

    [特罗费莫夫穿着外衣,从外边进来。

    特罗费莫夫 我想可该动身了。马车已经套好了。我把胶套鞋放到什么鬼地方去啦?我找不着啦。(向门外)安尼雅,我的套鞋不见了。到处都找不着啊!

    罗巴辛 我要到哈尔科夫去,我也搭你们这一班火车。我要在哈尔科夫过冬。这一阵子,我成天跟着你们在一块儿,一点事情都不做,混得我头都大了。我没有工作是过不下去的,这两只手一闲起来,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摇摇晃晃的,好像不是我的似的。

    特罗费莫夫 我们马上就走,那你就接着干你那有用的工作吧。

    罗巴辛 喝一杯吧。

    特罗费莫夫 不喝。

    罗巴辛 这么说,你是要到莫斯科去的了。

    特罗费莫夫 是的,我先把他们送到城里,明天就动身到莫斯科去。

    罗巴辛 对了……我想教授们一定还没有开讲呢,他们专等着你呢。

    特罗费莫夫 这没有你的事。

    罗巴辛 你在大学待了多少年了?

    特罗费莫夫 找点新鲜的玩笑好不好?这一套都老掉了牙了。(找他的套鞋)你听着,我想咱们以后再也见不着面了,所以让我临别给你进一点忠告吧;不要老这么指手画脚的,改改这种飞扬浮躁的毛病。我还要请你注意,什么盖别墅呀,什么希望将来有一天住别墅的市民都每人耕种一块土地呀,这一类的话呀,也一样叫作飞扬浮躁。不过,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喜欢你;你的手指头细长、敏锐,很像艺术家的手,你的灵魂也是柔和、敏锐的……

    罗巴辛 (把他抱住)再见了,我的亲爱的,我谢谢你的一切。如果你需要盘川钱用,就从我这儿拿点去,别不好意思。

    特罗费莫夫 为什么呢?我用不着。

    罗巴辛 可是你一个钱也没有哇。

    特罗费莫夫 我有,谢谢你吧。我翻译了一篇东西,得了一笔钱。这不是,就在我这口袋里呢。(焦急不安的声音)我的套鞋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啊。

    瓦里雅 (在敞开着的门外)在这儿了。把你这个脏东西拿去吧!(往舞台上抛出一双套鞋来)

    特罗费莫夫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呀,瓦里雅?唉!……可这不是我的呀!

    罗巴辛 我在春天种了两千亩罂粟,结果现在净赚了四万卢布。那些罂粟开起花来的时候,嘿,真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呀!我就这么赚了四万,所以,如果我想借给你一点钱,那是因为我能匀得出来。你又何必拿架子呢?我是一个庄稼人……所以才老老实实跟你提的。

    特罗费莫夫 你的父亲是一个农民,我的父亲是一个药剂师,这中间找不出一点什么关系来。

    [罗巴辛掏出钱包来。

    收起来,收起来……你即或给我二十万,我也不收。我是一个自由人。你们这一类人的呀,无论是穷的、富的,在你们眼里看成那么重要的、那么珍贵的东西,在我也不过像随风飘荡的柳絮那么无足轻重。我用不着你们,我瞧不起你们,我觉得自己坚强而骄傲。人类是朝着最高的真理前进的,是朝着人间还没有达到的一个最大的幸福前进的。而我呢,我就站在最前列。

    罗巴辛 你能够达到那个目的吗?

    特罗费莫夫 我会达到的。

    [停顿。

    我自己会达到的。即或不然,我也会给别人领出一条可以遵循的道路。

    [传来远处斧子砍伐树木的声音。

    罗巴辛 好了,再见吧,老朋友。是该动身的时候了。我们白站在这儿彼此吹嘘,实际生活可是一句也不理会我们的,它照旧像水一样地往前流啊!我只有在工作得很久而还不停歇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的精神轻快,也才觉得自己找到了活着的理由。可是,我的老朋友,你看看,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活着的人,咱们俄国可有多少哇……不过,说到究竟,这也没有关系,反正事业的进行,也不靠着他们。据说列昂尼德谋到了一个位置,要进银行做事去了,一年有六千卢布……不过我想他干不长的,他太懒惰了。

    安尼雅 (出现在门口)妈妈请你在她没走以前,先不要叫人砍园子里的树木。

    特罗费莫夫 说真的,你这也未免有点不近人情啊……

    [他由前室下。

    罗巴辛 我就去叫他们打住,我就去……这些人够多么蠢啊!(随特罗费莫夫下)

    安尼雅 把费尔斯送进医院了吗?

    雅沙 我是今天早晨把上边的吩咐交代下去的。一定送走了。

    安尼雅 (向横穿着大厅的叶比霍多夫)谢苗·潘捷列耶维奇,请你去看一看,他们到底把费尔斯送进了医院没有。

    雅沙 (生气)我今天早晨已经告诉叶戈尔了。再这么十遍二十遍地问,又有什么用呢?

    叶比霍多夫 要照我的意思看,这位上了百岁的费尔斯,简直不值得再修理了,也该是他赶快去见见祖先的时候了。我可只有羡慕他的呀。(把一只手提衣箱放在一个帽盒上,把帽盒压扁了)你们看,是不是!我早就料到准有这么一手!(下)

    雅沙 (揶揄地)这个“二十二个不幸”啊!

    瓦里雅 (在门外)把费尔斯送进医院了吗?

    安尼雅 送去了。

    瓦里雅 那他们为什么没有把写给大夫的信带去呢?

    安尼雅 这得马上送去。(下)

    瓦里雅 (在邻室)雅沙在哪儿啦?告诉他,他的母亲向他告别来了。

    雅沙 (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就是再有耐性的人,也都受不了啊!

    [杜尼亚莎一直在忙着整理行李;现在台上只剩下雅沙一个人了,她就走到他的跟前。

    杜尼亚莎 你总可以只看我一眼吧,雅沙?你就要走了……你就要离开我了。(哭着扑上去,搂住雅沙的脖子)

    雅沙 这值得哭吗?(喝香槟酒)六天以后,我就又回巴黎去了。明天我们坐上快车,呼地一走,咱们就算是永别了!这简直叫人都不会相信啊。Vive la France![197]……此地对我太不合适。我在这儿活不下去。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待了。周围这种野蛮情形,我可实在看够了;再也看不下去了。(又喝香槟酒)干吗哭呢?留神着点自己的体面,那你就不会哭了。

    杜尼亚莎 (照着她的小手镜,往脸上搽粉)到了巴黎给我写封信来。我爱了你一场,雅沙,多么爱你啊。我是一个多么脆弱的人啊,雅沙!

    雅沙 有人来了。(低唱着,忙去整理那些手提箱)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加耶夫、安尼雅和夏洛蒂·伊凡诺夫娜同上。

    加耶夫 该是走的时候了。没有几分钟了。(盯着雅沙)是谁浑身这么一股咸青鱼味?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再待十分钟,我们可就得上马车了。(把房子四下看了一眼)再见了,亲爱的老房子,再见了,老人家!等这个冬天过去,新春一到,你可就不会存在了,人家就已经把你拆掉了。唉,这几面墙啊,你们当初可看见过多少的沧桑啊!(狂热地吻她的女儿)我的宝贝,你的脸上怎么这样发着光彩?你的眼睛闪亮得像是一对金刚石似的,你是满意了吧,很满意,是吗?

    安尼雅 非常满意。我们开始一个新生活了,妈妈!

    加耶夫 (愉快地)真的,现在一切倒都觉着好得多了。樱桃园没有卖出去以前,我们心里都很烦恼,很痛苦,可等到后来,等到问题干脆一决定,再也无可挽救了,大家却都镇定下来了,又都觉得高兴起来了……你看,我现在是一个银行职员了,也可以说是一个金融家了……红球进中兜!而你呢,柳芭,无论你怎么说,也比以前的神色好看得多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是啊!我的心思平静多了,这倒很是实话。

    [加耶夫帮着她穿好了外套,戴上帽子。

    现在我夜里睡觉也踏实了。雅沙,把我的东西都搬出去,到时候了。(向安尼雅)我的孩子,我们不久就会见面的。我到巴黎去,就用你亚罗斯拉夫尔的外婆送给我们买回地产的那笔钱,在那儿过日子……求上帝保佑你的外婆吧!我只怕这点钱经不了多久啊。

    安尼雅 妈妈,你可早一点、早一点回来呀,记住了吗?我要好好预备功课,等我毕了业,做了事,我就可以帮助你了。我们将来在一块儿读各种各样的书,你愿意吗,妈妈?(吻她母亲的手)我们将来要在漫长的秋夜里,读上一堆一堆的书,那个时候,会有一个又新又美的世界,在我们面前展开的……(冥想)你可要回来呀,妈妈!……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要回来的,我的心肝。(拥抱她的女儿)

    [罗巴辛上,夏洛蒂轻声地唱着。

    加耶夫 好快活的夏洛蒂呀,她居然唱起来了。

    夏洛蒂 (抱起一个包袱,像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似的)睡吧,我的小宝贝,睡呀,我的小宝贝……

    [听见婴儿的哭声:呜啊,呜啊!……

    别哭啦,我的乖宝贝,睡吧,我的亲爱的宝贝。

    [呜啊……呜啊……

    你可哭得把你妈妈烦死了!(把包袱抛在地上)我求你们再给我一个职业吧!我没有工作是过不下去的。

    罗巴辛 夏洛蒂·伊凡诺夫娜,我们一定会给你找点工作的,你放心吧。

    加耶夫 个个都离开我们了。瓦里雅也要走了!我们现在成了多余的人了。

    夏洛蒂 我在城里没有地方住,所以我不得不走啦……(低哼着歌子)反正怎么也是一样啊!……

    [皮希克上。

    罗巴辛 大自然的杰作来了!

    皮希克 (喘息着)哎呀!让我先喘过点气儿来吧!……我可完啦!……我的高贵的朋友们!……给我一杯水喝吧!

    加耶夫 我敢打赌,他又是来借钱的。谢谢吧,我可情愿失陪了。(下)

    皮希克 我有多少日子没有到你们家来了,我的非常美丽的太太……(向罗巴辛)你在这儿啦?……遇着你,我真高兴呀!……你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啊……拿去吧……(把钱递给罗巴辛)四百卢布,我还欠你八百四十……

    罗巴辛 (诧异,耸肩)这简直像是做梦啊!……你从哪儿弄来的钱?

    皮希克 等一会儿……我热……这是一桩顶特别的意外呀!有几个英国人,跑到我的地里来,发现我那里有一种白胶泥。(向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这儿我还带了四百来,还给你的,我的美丽的、非常非常美丽的夫人。(把钱交给她)其余的等下次吧。(喝了一杯水)就在刚才,火车上还有一个青年跟我说呢,他说,有那么一位……一位伟大的哲学家,劝我们都从房顶往下跳,“跳吧,”他说,“一跳就什么都了结了。”(惊诧的神色)你就看看这个!……再来点水吧!

    罗巴辛 这些英国人是干什么的?

    皮希克 我把出白胶泥的那块地皮,租给了他们二十四年……可是,对不起,我现在没有工夫了。我得赶快走,我还得到斯诺伊科夫家,到卡尔丹莫诺夫家……我到处欠的都是钱啊……(喝水)再见啦,我星期四再来吧……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们正往城里搬家,明天我就要到外国去了。

    皮希克 怎么!(吃惊)为什么要搬进城里去呀!我说的呢,这些家具……这些手提箱……可是呢,这也算不了什么。(忍着泪)这也算不了什么……那些个英国人啊……真是绝顶聪明的人哪……也算不了什么,快活着点吧……上帝保佑你们吧……这也算不了什么。世上没有没个了局的事情,什么都得有个完结。(吻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的手)等到有一天,你听说我也完结了的时候,就请你想念我这个……这匹老马一下吧,说上一句:“从前有过那么一个叫西米奥诺夫皮希克的……愿他的灵魂在天堂安息吧。”……今天天气可真好哇……可真是的……(极感动地走出去,但是马上又折回来,站在门口)我的女儿达申卡,叫我带话问你好。(下)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现在可该走了。临走的时候,我有两件心事放不下:第一样是生着病的费尔斯。(看看自己的表)我们只有五分钟了……

    安尼雅 费尔斯已经送进医院去了,妈妈。是雅沙今天早晨送去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第二样叫我焦心的,是瓦里雅。她一向是一大早就起来,成天不停地工作惯了的,现在一闲下来,她可就成了失了水的鱼了。她瘦下来了,脸色也苍白了,又总是哭哭啼啼的,这个可怜的孩子啊……

    [停顿。

    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我老是希望着……希望能看见她嫁给你,这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而据情形看呢,你也确实想要结婚。(向安尼雅耳语了几句;安尼雅向夏洛蒂点头示意,她们两个人都走出去)她爱你,你也喜欢她;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两个人总是你躲着我、我躲着你的呢。我真不明白。

    罗巴辛 跟你说老实话,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也是真奇怪……可惜现在来不及了,不然的话,我倒愿意马上就办……一下子办了,也就算啦。不过要不是你这么说,我总觉得永远也不能向她求婚似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这好极啦。这也不过是一分钟的事啊。我马上就去把她叫来……

    罗巴辛 这里刚好有香槟酒。(看看那几只杯子)空了,也不知道是谁都给喝光了。(雅沙咳嗽)这真像俗语所说的,一口就吞得精光啊……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精神抖擞地)好极了!我们大家全躲开……Allez[198],雅沙。我去叫她去……(站在门口)瓦里雅,把事情放下,到这儿来。来呀!(下。雅沙随下)

    罗巴辛 (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嗯……

    [停顿。

    [门外传来一个强压下去的笑声和咕噜噜的耳语声;最后,瓦里雅上。

    瓦里雅 (检点着行李)奇怪呀,我怎么找也找不着啦……

    罗巴辛 你找什么?

    瓦里雅 是我自己打的行李,可是我就想不起来放在哪儿了。

    [停顿。

    罗巴辛 瓦尔瓦拉·米哈伊洛夫娜,你呢,你可上哪儿去呢?

    瓦里雅 我吗?我要到拉古林家去……他们请妥了我,替他们料理家务,当个管家一类的。

    罗巴辛 是在雅什涅沃吧?离这里大概有七十里的样子。

    [停顿。

    这么说,这所房子里的生活,就算是结束了……

    瓦里雅 (查看着行李)到底弄到哪儿去了呢?也许是我把它放在大箱子里去了?……是的,这里的生活,现在就算是结束了……不会再有了……

    罗巴辛 我马上就要到哈尔科夫去……跟他们搭一班车。我有很多的事情得料理,我把叶比霍多夫留在这儿,照管着这片产业……我把他雇用下来了。

    瓦里雅 噢!

    罗巴辛 去年这个时候,已经下雪了,这你也许还记得。可是现在呢,你看,天气又晴朗,到处又都是太阳。只是稍许冷了一点……已经降到零下三度了。

    瓦里雅 我没有寒暑表。

    [停顿。

    而且寒暑表也破了……

    [停顿。

    [门外院子里的人声:“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

    罗巴辛 (好像老早就只盼望有人这么一叫似的)我就来!(急急忙忙下)

    [瓦里雅坐在地板上,把头伏在衣服包裹上,轻声地啜泣。门开了,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怎么?

    [停顿。

    那,就走吧!

    瓦里雅 (不再哭,擦了擦眼泪)是的,到时候了,妈妈。只要误不了火车,我今天总会赶到拉古林家去的。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走向门口)安尼雅!快穿好衣裳吧。

    [安尼雅上,加耶夫和夏洛蒂·伊凡诺夫娜随上。加耶夫穿着一件带风帽的厚外衣。仆人们和车夫们都进来。叶比霍多夫忙着照料行李。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安尼雅 (愉快地)走了!

    加耶夫 朋友们,我的亲爱的、尊贵的朋友们,现在我就要跟这所房子永别了,还能再叫我闭口沉默吗?还能再叫我把此刻胀满了我的心灵的情绪,忍住不向你们说一说吗?……

    安尼雅 (恳求地)舅舅!

    瓦里雅 亲爱的舅舅,算了吧!

    加耶夫 (凄凉的声音)打“达布”进中兜……我不说话就是了。

    [特罗费莫夫上,罗巴辛随后上。

    特罗费莫夫 喂,朋友们,得动身了。

    罗巴辛 叶比霍多夫,我的大衣。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得在这儿再坐一分钟。这座房子里的墙和天花板,我觉得都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似的,现在我却这么依依不舍地、如饥似渴地要多看看它们啊……

    加耶夫 我记得,有一回,我才六岁,正赶上复活节的星期日,我坐在这个窗台上,望着父亲出门,到礼拜堂去……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东西都搬出去了吗?

    罗巴辛 我想是的。(穿着大衣,向叶比霍多夫)要多加小心,叶比霍多夫,什么事情都得有个条理。

    叶比霍多夫 (沙哑的声音)都交给我好啦,叶尔莫拉伊·阿列克塞耶维奇,放心吧。

    罗巴辛 你的嗓子怎么啦?

    叶比霍多夫 我刚喝了点儿水,这一定是吞下什么东西去了。

    雅沙 (鄙视地)多下流!……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们走啦,这座房子里可连一个人影都不留了。

    罗巴辛 是呀,非得到明年春天……

    [瓦里雅从衣服包裹里突然抽出一把伞,举起来好像要打人似的;罗巴辛做出一个自卫的手势。

    瓦里雅 看你这是做什么?我连想都没有那么想过。

    特罗费莫夫 朋友们,上马车吧……该是动身的时候了,火车马上就要到站了。

    瓦里雅 彼嘉,你的套鞋在这儿,就在那个手提箱旁边。(忍着眼泪)多么旧、多么脏啊!……

    特罗费莫夫 (穿上套鞋)咱们走吧,动身啦!……

    加耶夫 (心里感触很深,但是又怕哭出来)火车……火车站……打红球“达布”进中兜;白球绕回来“达布列特”进角兜……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走吧!

    罗巴辛 人都齐了吗?那边没有留下人吧?(锁上左边的房门)这间屋子里堆了许多东西,得把它锁起来。走吧!……

    安尼雅 永别了,我的房子!永别了,我的旧生活!

    特罗费莫夫 你好,新生活![199](和安尼雅下)

    [瓦里雅把房子四下看了一眼,慢慢地下去。雅沙和牵着一只小狗的夏洛蒂退下。

    罗巴辛 那么,明年春天再见吧。出去吧,诸位……再见啦!……(下)

    [只有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和加耶夫还没有走。他们好像老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似的,同时扑到对方的怀里,抱着对方的脖子,抑制着哭声,轻轻地啜泣,生怕被人听见。

    加耶夫 (在绝望中)我的妹妹啊!我的妹妹呀!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啊,我的亲爱的、甜蜜的、美丽的樱桃园啊!……我的生活,我的青春,我的幸福啊!永别了,永别了!……

    安尼雅 (在外边兴高采烈地呼唤着)妈妈!……

    [特罗费莫夫的声音:(愉快地,活泼地)“呜—喂!”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再把这几面墙、这几扇窗子最后看一眼吧……我那去世的母亲,从前总是喜欢在这间屋子里走来走去的……

    加耶夫 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呀!

    [安尼雅的声音:“妈妈!……”

    [特罗费莫夫的声音:“呜—喂!……”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我们来了……

    [他们都下去了,舞台上空无一人。只听见外边一道道的门在陆续下锁的声音,接着,马车赶着走远的声音。一片寂静。在这种寂静中,响起斧子砍到树上的沉闷的声音,凄凉、悲怆。

    [传来脚步声。费尔斯出现在右边门口。他依然穿着那件燕尾服,白背心,可是脚下拖着拖鞋。他病了。

    费尔斯 (走到左边门口,转一转门扭)锁了,他们都走了……(坐在长沙发上)他们都把我忘了……这没有关系……我就坐在这儿等好了。列昂尼德·安德烈耶维奇,一定又忘了穿皮大衣,准是穿他那件薄外套走的……(叹了一口气,挂念地)这都是我没有照顾到啊!……年轻的嫩小子啊!(又咕噜了一些叫人听不清楚的话)生命过去得真快啊,就好像我从来还没有活过一天儿似的……(躺下)我要躺下……你怎么身上一点力量都没有啦!什么都完了,都完了……哎,你呀,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啊!……(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

    [远处,仿佛从天边传来了一种琴弦绷断似的声音,忧郁而缥缈地消逝了。又是一片寂静。打破这个静寂的,只有园子的远处,斧子在砍伐树木的声音。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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