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和卡夫卡-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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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去五分钟,我才适应里面的幽暗。之前,我仿佛钻进一个黑漆而狭长的山洞里,一边摸索着随地置放的物件,一边往前探步。没有手感熟悉的包。空气窒闷,又像是和光线一样全部逃逸了。我想,若用双掌合拢,搓揉,仅存的动作缓慢的空气都能被我挤出粉尘一般的渣滓来。渐渐亮了些,我看清面前不远处有个黑乎乎的身影。一动不动,就在七八步开外。我走进两三步,判断出那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也许是新娘,她应该对收到的礼物了如指掌。我可以询问她有没有见到一个银灰色的包。我这才直起身来,而刚才,我似乎被黑暗压弯着,匍匐前进,四处嗅闻。我向前进,她的脸逐渐清晰起来。突然,她轻声惊叫一声。我说:“别,我是来找我包的。”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只是不停地说:“你看,他真的是一个不错的男人,一个好人,真的,一个好人。”我终于看清她了,怔住了。我和她,我们像两个木头人四目对视。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可是,我却突然明白了,也许她是怕我来拆穿她,我赶紧说:“千万不要怀疑我。”就这一句话,她突然高声尖叫起来,接二连三,永不停歇似的,要把屋顶都掀开去,我确实感到眼前火星直冒。似乎阳光经由她声音传出的路径,反向透射进来。有个人形的影子就在那虚浮的光线中影影绰绰地飘荡。

    也许是若有若无但显然又在她身上随处可见的忧伤气息,让我对她印象深刻。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源于一个酒友的恶作剧。三年前的一天,此人突发奇想,认为我很长时间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了,而我又不愿随他同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那么,“最保险的办法便是谈一个女朋友了。”他说。于是,他擅作主张组织了一场饭局。来了两个女人。她的女友就像榨汁机,边吞汤边口沫飞溅。我记得,她的肚腹似乎是个储藏罐,她吃起饭来就像松鼠在收集食物准备熬过即将到来的冬天。她整个人都显得薄如蝉翼,苍白无力。

    后来,我们也没有怎么聊过。谈不上对彼此的吸引。偶尔的几次见面都是即兴的,我因为孤独想找个人做伴,却几乎是她一个人断断续续地讲话。像是有什么在内心沉寂太久了,她总是词不达意,但又似乎一直在克制倾诉的欲望。她接到我的邀请电话虽没有明确表示,但总都无可无不可似的来了。多数时候,我们沉默,间隔一米的距离。

    将近凌晨时分,她的谈兴会突然来临。但依旧梦呓一般悄声细语,我听不太清,只好连蒙带猜,却几乎不回应,因为她不需要。她似乎是在对着另一个自己或者某个已经死去的人说话。

    “我经常梦见他死了,然后和他谈论死亡。他说,我听。”她会突如其来地说,“但我一次也没梦到不久前才死去的父亲。”大地在她的脚下仿佛一个孤岛,她全身每一个毛孔里都在窸窣有声地散发出荒凉感。我偶尔直言我的感受,并问这是为什么。有一个无风无月的夜里,她第一次听明白了我的问题,想了半天才回答,“仿佛身在无穷无尽的虚空之中。虚空是灰白色的,又泛着荧光。我在坠落。巨大而沉重地坠落。总是这样。”

    我告诉她,和她在一起待上哪怕一秒钟,我就不得不感受到,“你的气质沉静,可是我总觉得有种你无法摆脱的恐惧,它正在一点一滴地蚕食你的生命。一刻都不停止。”她眼睛透亮,身体却像一层半透明的纸膜。她的话语能在瞬间击中你的心扉,但立即又让你堕入身处枯井一般的恐惧之中。“我能看见风的弧线。”她说。

    “在他消失后,再细微的动静我都能听到。甚至是一公里外一个人疲累或抑郁的叹息。”

    “所有的声响都让我惊恐。人群让我恐惧,流动的他们就像洪水。我能分辨出每一种味道,即使身处花园之中。但是,我却生活在垃圾场周围。那里嘈杂混乱。只有车辆和垃圾。一辆车、一辆车运送来垃圾。你不知道它们何时才能从这个地球上消失。我在等待。等待他的出现。内心充满垃圾。但我不知道结果会不会到来。”

    “我的眼睛总是出现幻觉。却又不是凭空想象,而是过去和现在的事情同时交织在眼前。他在中间穿行,有时奔跑,突然不见了。我曾经想刺瞎眼睛,灌聋耳朵。你试过瞪大眼睛仰着头,让水龙头里的水急速冲击在眼白上的滋味吗?后来,我发现这也不行,哪怕我都这样了,甘心在死亡之前尽情地残害身体,自我保护意识依然驱除不掉,我只好沉浸在浴缸里,让水漫在耳朵,只通过眼睛呼吸。但他还在那里。”

    “死亡早就来了。我却偏要活着。只能封闭。延缓生命,才能在今生见到他。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定性我们的关系。更准确的说法是,我们从来没有什么关系。她眼中的世界因为什么而残废了。我生活在一个谨严刻板的秩序世界里。但其实和她一样,我们的精神里如果有秩序,也都是早已乱作一团。在我的印象中,虽然她一直在等待什么,却又从来没有抗争过。但又不是甘心屈从命运安排,而是在等待。

    最后一次见面,我终于明了一些原委。那是她唯一一次约见我。她像个赤裸裸的受伤的孩子,颤抖着、扭曲着、佝偻着身子。她从雨中走来。她就站在雨的临界点上。她的东面正在下雨,西面不下雨。

    她问我该怎么办。她在某件事发生十年后,递给我一封短信。她解释说:“十年了,我也没有想通。你帮我看看,因为我实在不想和那个男人结婚。”我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看完信后我也仍然不明白信又与它们有什么联系。

    莫名的恐惧。实实在在的恐惧。像空气一样笼罩着、又像磐石一样压在我胸口上的恐惧。我只有用对你的思念来抵抗它们。因此,睡眠消失了。可是医生警告我,我需要它。我只能不停地吃安眠药。

    “这是他的第三封信。最后一封。”她说,语气像是在讲述一本书的尾声。“然后,他就彻底消失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哭起来。她像一张纸在雨中摆动。喧闹的雨声中,我似乎听见她在说:“十年。我一直在想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们去了一家素食店。在我快吃完时,她送给我一本书。卡夫卡。她盯着面前未动一勺的汤碗说:“我最近在读卡夫卡。里面有个我喜欢的故事。《动身》。我只想离开此地,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我的目标。”我没有读过,几乎是用直觉在应答,“那么你知道你的目标?只是感同身受吧。”我希望这话有一种幽默,我夸张地笑起来。她一言未发,低下眼睑。也许是默认。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早该如此。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我爸,我妈,还有他。我宁愿我没来过这个世界。”

    “你能告诉我如何不和一个男人结婚吗?你是法官,也许可以帮助我。”她说,但不是在发问。我摊开双手,表示爱莫能助,继而我补充道,“这在于你自己,也许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如果她打开一个生命的自然缺口,我想我愿意进去。但她不再说话。

    临分别时,我告诉她,“有肺病的人绝不能吃安眠药。”她愣在那里。我鼓足勇气才说出口,“那会导致死亡。”她转身,轻呃了一声。她走远了,似乎有声音传来,“也许他知道。死了。也许不知道,才这样骗我。”我不确定我是否听真切了。

    有时候,一家店仿佛就是为一个人开的。这家素食店在开业一个半月后就关门大吉了。而她,也从此与我的生命再无瓜葛。直到我终于确认这点之后,我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现在,她的尖叫声让我不敢直视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会说话。我只好仰头,不用眼光刺激她,等待她安静下来。她的尖叫似乎划破了室内的黑暗,光线明亮起来。在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画像。是卡夫卡的照片。瘦削、病态,永远停留在他四十一岁的模样。他似乎就快要睡着了,却仍旧用深沉的眼光盯着我。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尖叫。我在等着她安静下来。她没有停止,尖叫声却招来了三四个壮汉,然后是更多的人涌进室内。他们高一脚浅一脚地奔到我身旁,就要拎起我来。

    但显然他们并不打算抓住我,而只是遵从某种常见的习惯要赶我走。也许在他们心里,我不过是曾经的一个追求者,而现在只是一个不识趣的纠缠者。可能最后逼迫无力之际,在失败心绪的逼使下还要顺手牵羊些什么。一个女人就正在用身体护着摊在地上的礼物。

    我不明白她为何嫁给他。她并不愿意,这点我肯定。但在一个新郎的眼里呢,尖叫声和紧接着发生的喧哗声,应该代表了奸情的被发现。没有第二种可能了。新郎也进来了。他看清了我的所在,正力图拨开众人,向我猛扑过来。我逃跑,他追了出来。

    在我的身后,他们突然都止住了脚步。寂静。像是观赏风景的人群中突然有人掉进深湖里去了。有人在扑腾挣扎着。

    他的脖子被挂在了门楣前的绳子上。我也停下来,回头看,他正在荡秋千呢。他挂在上面,似乎已经没有了声息。他冲出来的力道是可以想象的,而绳子是那么结实。在他的脖子两侧,许多份礼物像干鱼一样飘飘荡荡。他挂在上面,就像我送给她的一份新婚礼物。

    司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我相信那个深夜躲在值班室里的警察也和我有关系。不,我已经确信了。

    我又经过那座石拱桥。十一年前,我曾经在这里带领一名犯罪嫌疑人指认现场,那是我平生承办的第一个刑事案件。再五年过去,它也成了我心中永远解不开的一个噩梦。我闻到了脸上苦涩的泪水气息。我回过头来,仿佛看见,她在握着已经被放平的新郎的手。她先是担心他会突然醒过来。她有些害怕死人。但是,她看清了他的手在她的掌心里一动也不动,两分钟之后,她终于意识到他是死了,开始号啕大哭起来。她曾经问过我,如何能做到不嫁给他。

    我走回云和路与滨文路交叉口。太阳像一只奄奄一息的柿子挂在西空。片刻后,沉沦下去,不见了。西墙上的钟敲响六下。十一年过去了,黄昏总让人忧伤。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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