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的那棵小白杨下新长椅上他跟奔儿第一次亲了嘴儿。那是个夏天,像很多小说描写过的那样,有晚风有月亮还有小雨,奔儿在这一天终于同意跟他约会的时候,京西大嘴还想到了会有蚊子。他带着一大盒蚊香,一暖壶冰棍,一把老扇子。想到有可能亲上嘴儿,就又嚼了一口茶叶,把东西装进帆布包里,全副武装地来到公园见奔儿。开始没坐长椅上,长椅上有一对儿男女,男的在向女的痛说革命家史和怀才不遇的苦难现状,女的感动得呜呜直哭。京西大嘴扭回脖子,看见原来是张红章和技校来车间实习的学生劳思思。他碰了一下奔儿,悄声说:“你猜咱身后那椅子上是谁?”奔儿生硬地把头扭向一边,道:“你有病?管他是谁呢!”他说:“是张红章。”奔儿蹭地站起来,就要走,他一把拽住她的手,差点把她拉倒,说:“原来你知道?”奔儿不说话。奔儿决定不说话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还喜欢闭上眼睛。现在她睁开眼睛了,闻到了一股清香味,一根小豆冰棍正在鼻子底下摇晃,她说:“我要吃奶油的。”他说:“我知道你爱吃奶油的,这根是给我的。”奶油冰棍从粗嘴儿保温瓶里取出来了,俩人都不说话,开始吃冰棍。奔儿嘬出了声,他也使劲嘬出声,连说:“好吃!真他妈的好吃!别人怎么就不想吃呢?我要卖冰棍了啊。”于是他举起冰棍冲前面树林子无人处高喊:”小豆冰棍!奶油冰棍!有馋的吗?”张红章和劳思思走了,他说:“他俩走了。”奔儿说:“死去吧。”他立即同意说:“他俩得气死。不过,气死那个张红章就得了,我可喜欢那女孩,整个儿一天生的小鸟依人。”奔儿说:“小鸟丢人。”他说:“小鸟总找不着可人疼的人。”奔儿说:“那你还不快追了去?”他说:“我有自己的小鸟呀。”他点燃蚊香放在了奔儿的脚前。他说,”我再点一盘,放在你左边。”第二盘蚊香放在了奔儿左边。他说:“我再点一盘,放在你右边。”第三盘蚊香放在了奔儿右边。他说:“还有一盘蚊香,放在你后边。”整整一圈蚊香闪烁着火光,冒着青烟,把奔儿围在了中间。像圣火,围绕着奔儿,围出了一圈美丽和震撼。奔儿眼睛湿润了。京西大嘴看出来奔儿眼睛湿润了,他说:“我什么都带了,就是忘了带手绢。”实际上后来他才知道还忘了带伞,小雨说下就下起来了,悄悄地就下了,忘了带伞,他就把自己当作了伞,遮住了奔儿。奔儿的舌头好软啊,还甜。9我们已涉及了京西大嘴的出生、名字,谈到了爱情。现在他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就是他的高中毕业证国家是否承认的问题。主任在车间门口守望着。总公司的工作组也许永远不需要到三车间来了,唐总仍躺在医院的床上,意外地被检查出肝炎,而且是甲肝和乙肝一块儿得了,现在医生在帮他治肝。一班长刘胖儿揪住不抽烟的老洪(曾一起参加政府座谈会的老洪),骂道:”你想当班长是吗?你他妈的也别踹我呀,你不止要夺权,想要把我踹出车间要我的命呢!是不是你串通的人整我的黑材料?”老洪的脖领子被揪着,我们看见一只瘦长的手搭在刘胖儿的手上,是京西大嘴又瘦又长的手,捏住了刘胖儿的食指,把它揪住。刘胖儿叫:“大嘴,有你什么事儿?”他说:“这是要打架了呀。刘胖儿,在你被你们班的人打死之前,赶快跟我说说,你的高中学历厂里承认吗?”刘胖儿没听懂,声嘶力竭地喊:”找他妈打呀?”京西大嘴明白了,松开手,说:“我可不打人,承认就行了。”刘胖儿拍了一下他的肩,冷笑着说:“你不看报吧?昨儿报纸都登了,咱国家加入世界人权保护组织了。我被人诽谤了,我得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我要我的名誉权!我什么时候车过十根擀面杖拿家去了?我家要那么多擀面杖干嘛?”老洪笑了,”一个玩摇把的,国际组织能管吗?”一班的另一个人噗哧也笑了,来不及收住,刘胖儿又揪住他的衣领子,说:“没准是你小子写的呢,是吧?”这人说:“你怎么跟疯狗一样啊,怎么逮谁咬谁?”刘胖儿说:“你敢骂我?”这人说:“我就骂你了,把手松开不?”刘胖儿就松开了手,开始找家伙。京西大嘴又上前抱住他,说:“我抱住你了,你不能犯错误啊。”主任走进车间。人们看见主任走过来了,呼啦啦围住了刘胖儿,哪个班哪个组的都有,有帮着京西大嘴阻挠刘胖儿的,也有恨不得趁机把刘胖儿揍一顿或巴望刘胖儿立刻头破血流的,乱成一片。主任喊:”都散开!”刘胖儿说:“姜头儿,我不干了!”主任说:“你爱干不干!”刘胖儿真急了,说:“不,我得干!”主任说:“要干就别捣乱!”京西大嘴忙说:“就是,别捣乱。我跟你一块儿找去,国家发的高中毕业证,国家怎么就不承认了呢?”刘胖儿说:“玩蛋去吧,我他妈才不管你高中不高中的呢!”刘胖儿就给了京西大嘴一拳,京西大嘴没防备,一个踉跄就摔倒了。有人就急扶京西大嘴,有人就揪刘胖儿,主任急了,主任大骂:”我操你们祖宗!都给我住手!”这时候,十几个人就进了车间。他们走向二楼会议室。其中有劳主席,雷主任,还有一个人不认识,不过他一只手插在胸前,一只手正向前伸出来,说:“三车间的卫生蛮好嘛。”还有七八个,都是公司或总公司的干部,都不是外人,脸上统一的笑咪咪,没准刚从别的车间过来,已经见过什么场面了,都笑着,假装没看见。京西大嘴还是看见了星族人事部的办事员跟在最后,忙绕过人群,跟上去,小声说:“把我的表格改一下吧,不填高中了。”办事员说:“那好,这是规定,要输入电脑,初中毕业在综合评定中,也就少十分。”他说:“天,少十分呀?”办事员说:“你怕什么?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是科技小组组长,本身就加了五分呢。”他说:“原来是这样,这样我虽然少了五分,可还赚了五分呢。”办事员说:“把你参加初中补考的证明交来就行了。”他愣了一下,问:“什么补考?”办事员说:“统一补考呀,1976年以前的初中高中毕业生,不都参加了吗?”他就急了,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儿?”办事员扶了一下眼镜,重新看了他一眼,说:“你没参加?那好,别影响我的工作,那你就填小学毕业吧,小学毕业不要手续。”他说:“什么?小学毕业?我填初中都不行了?”主任回头走过来,说:“大嘴,你嚷嚷什么?”他指着办事员说:“这小子连我初中毕业都不算!”主任说:“你就是留美博士又怎么样?快别说了,组长以上干部马上到二楼开会。”然后主任又说:“大嘴,你就别上去了。你不是闹肚子吗?快到厂部医院去看看。”他说:“我什么时候闹肚子了?”主任说:“你闹了,(转过脸对办事员)京西大嘴是个好同志,带病坚持工作,一般的病拿不倒他。”办事员忙说:“那快去看看吧,这也不是有关下岗的会,是工作组来征求重新组建星族公司意见的。”京西大嘴明白了,主任不想让他参加,主任已经害怕他参加任何性质的座谈会了。他说:“你先上。”然后拽了拽主任的衣角,主任就停了步,回头看他,脸上很满足。他说:“师傅,什么时候给我们补考过?”主任说:“一提这事我才想起来。全厂统一补考那回,你去河北一个县城机械厂支援,给耽误了。你忘了汤小奔也一块去的?她也没参加补考呀。不过,小奔用不着了,你也没关系。就是那次支援,你们俩才开始闹(谈)恋爱,收获更大呢。”他说:“我在这之前就谈了。师傅,你提它干嘛呀?”主任说:“我这不是帮你恢复记忆,告诉你没参加初中补考的原因吗?初中都没补,高中也就不用补了,所以说,你就小学毕业吧。怕什么,有师傅我顶着。”主任就爬着奇陡的铁梯上车间二楼了。京西大嘴也爬上来,推开门进了会议室,问办事员:”我到底该填什么呀?”劳主席看见他进来,忙说:“牛水淼同志,快坐下。”他说:“您别叫我外号,咱们住一条街,我一进厂您是车间书记,你该知道呀,我怎么会不是高中毕业呢?”主任不高兴了,主任说:“大嘴,你怎么不去医院?”他说:“我没闹肚子,跟你们闹闹情绪。我的情绪实际上就一个问题,请你们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毕业呀?”劳主席笑着说:“我叫你外号,牛水淼同志,你们的实验项目不错嘛。快坐下,你是什么毕业呀?”二车间主任(不知他此时的准确职务)站起来,一只手插在衣服上,一只手伸向前,说:“美方要我们追加投资,才肯继续技术合作。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呀?我们没钱,他们就撤了。同志们,我们面对挑战,来自美帝国主义,这是明处。暗处呢?我说本质,我们是面对自己挑战。我们必须战胜自己。牛水淼同志的情况,小刘告诉我了(办事员忙点点头),你是刀具改革实验科技小组组长,你现在要想法把新型刀具拿下来,首先得战胜自己,是不是?”京西大嘴说:“你到底是说咱厂还是美国还是我呀?我是高中毕业嘛,甭战胜自己,打死我也是高中毕业呀,是不是?”主任说:“大嘴,回头让刘胖儿给你做个证明,我也写个情况,估计你档案里也有。至少刘胖儿能证明你上过高中嘛。”京西大嘴说:“让刘胖儿证明?这小子刚才给了我一拳,回头找机会我得给他一拳呢,这不是挑起群众斗群众么?”“屁话!”主任这回真急了,说:“大嘴,你在这儿较什么劲?谁有工夫理你的事儿?现在是征求公司总经理人选方案呢,明白不?””我较劲?”京西大嘴说:“刘胖儿说得对,我是得用法律武器保护一下我自己了!我在北京市石景山区八大处中学毕业,从初中读到高中,八大处中学是不是国家办的?那会儿可没有私人办的学校呀,对不对?你们都点头了,好,那请哪位领导告诉我,我在国家办的中学读到高中毕业,也是国家给我发的高中毕业证,怎么翻过脸来国家就不承认了呢?”劳主席说:“那会儿国家不是乱了吗?你们没学到东西。”京西大嘴说:“是我弄乱的吗?”十秒钟沉默。京西大嘴说:“劳主席,您眨巴什么眼,这屋里又没风沙。不是外人儿,我是您女儿劳思思的师傅呀,前几天还在公司楼道看见您了呢,您指挥着搬东西。这都什么事儿呀,谁想当星族老总?我看你们谁都别想当,你们都不能当,还得让唐总回来当才对。”刘胖儿说:“你牛奔大了!(嘿嘿一笑)听说你爸原来给你起的名字就叫牛奔是吧?”京西大嘴说:“刘胖儿,你这可是狗爪子掀门帘,露的算哪一手呢?”主任使劲一拍桌子,说:“你的爪子好看吗?尽是屁话!全车间全公司全总公司,都恨不得把那个姓唐的生吃活剥了,你倒敢说还要让他回来当?没人管得了你了是吗?”京西大嘴说:“就得让唐总回来,唐总不回来我就到总公司静坐去,也顺便解决我的事。”劳主席说:“我现在就解决你的事。牛水淼同志,姓唐的贪污挥霍掉了多少,已查清的部分公司通报过了,你不知道吗?如果你知道,你这同志是怎么回事?这几位可就是总公司的,还有市政府有关部门的负责人。你这位同志走得太远了。”京西大嘴说:“问题就在这里,我为什么要走远呢?实际上我走近了,现在我告诉你们原因。唐总已经贪污了,他女儿也花了公司十万去委托培养上大学了,通报材料上说他们家电器家具什么好东西也都全了。好了,他弄得差不多了,把他抓起来,再上任个新老总,谁能保证这位新老总不一样像唐总那样从头做起,也照样来一遍?”沉默二十秒。京西大嘴说:“一车间的雷主任,开辆老掉牙的旧上海车,您上任了,弄不好不出一年就得给自己家换辆桑塔纳,是不是?就是不换,那破车也得公司维修。这样,您上班坐公司的车,下班开公司出钱修的自己的车,是不是?还有我师傅,姜主任,这十几年来分房就没一个人想到我师傅的,我师傅说过吗?我师傅不说。我师傅好可怜啊,挤在小日本那时盖的筒子楼里,上厕所要是大便就得跑楼下去(嘘声,因为他说到大便)。我师傅要当了姜总,你们忍心还让他住那破楼吗?我师傅就得搬家了。听说下一步不让分房了,就得公司花钱去买房。还有,我在公司看见了,你们已经把唐总的大办公桌搬下去卖了,又新买了一个大办公桌。下台一个老总扔一个,上台一个买一个,那玩意儿也不便宜呀,就这也得把公司花穷了,甭说别的。”主任咳嗽了一下,主任说:“大嘴这人爱较劲,他18岁跟着我,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可大嘴是个好人呀,他愣把自己破坏了。大嘴呀,你就挤兑你师傅我吧。大嘴爱较劲,也得过好处,他媳妇汤小奔就是他较劲较来的。”笑声。劳主席说:“现在谈正事。”像新老总的样子的人站起来,他说:“京西大嘴同志说出了多么重要的问题,他十分形象地描述了我谈到的战胜自己的问题。现在,问题已经来了,就是牛同志所谈,我们的干部为什么总要犯错误呢?因为我们干部太穷所以爱犯错误。我儿子从美国回来,女儿和女婿也从美国回来,这你们都知道,正在公司对面盖写字楼呢。我从我们家孩子带回的美元换成人民币的角度看……”京西大嘴出了门。刘胖儿朝他后面给了一拳,说:“哥们儿,真过瘾!”京西大嘴说:“你操谁呢?”刘胖儿说:“你他妈也爱骂人了?进步真快。人一逼就进步了,可你瞎闹腾什么呀!现在可好,这么多领导都知道你连初中毕业都不是,还当科技组长?别较劲了,小心给你撸了!这么有影响的项目,能让一个小学毕业的人当组长吗?”京西大嘴从下楼开始,就恨不得把谁揍一顿。现在他想把刘胖儿揍一顿。可刘胖儿说的是真话,说真话的人不该挨打的。高中课本上鲁迅就说过这事儿,一个小孩出满月,人们都来庆贺,有人说,这孩子将来要当官的,有人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这时候,有一个人说,这孩子将来要死的,结果把鲁迅乐坏了。鲁迅就爱他喜欢他,他是一个说真话的人。京西大嘴不这么看,这事儿要是让他赶上——-比如他儿子出满月时有人这么说,他跟鲁迅的想法不一样,他一定会揍那小子一顿,打死他。如果一下打不死,就用炉钩子钩他,用铁钎拍他,钩出心拍出脑浆子,再踏上一脚,让他遗臭万年去。主任说:“你小子这是跟别人较劲吗?大嘴呀,我怎么说你啊。”他说:“师傅,我没较劲,屋里也都不是外人。我正在搞最后一项刀具攻关实验,我们厂遇到麻烦了,正像泰坦尼克号一样下沉呢,你们却联合起来要我花工夫去摆好甲板上的椅子?”主任说:“问题就在这里!这时候了,你为什么要摆椅子呢?”10现在京西大嘴的心情,按时髦的话说,是”走近京西大嘴,让你一次看个够。”高中毕业证只是问题的一部分,还有重要的一部分。假如不说爱情的话,我们就说”婚姻”。合法结婚的表现形式,就是得有一个”合法”的结婚证。京西大嘴心事重重地出了车间,骑上自行车,上了公路,就联想起一件事:结婚证的合法性。他想起参加张红章的婚礼时,张红章把他的结婚证摆在电视机上,结婚证上有照片,让人看。他和汤小奔的结婚证上就没有照片,没有照片不说,结婚证根本就不是在北京开的,是父亲带母亲回河北老家(母亲那时还活着,只是有病,父亲带母亲回她的故乡看据说很有奇效的乡医),就从河北的一个县里开出来的,原因是他和奔儿结婚时都是25岁,按当时厂里规定男的28才能结婚。那时国家新婚姻法还没下来,老的不管用,牛爸是用两瓶二锅头,两条前门烟,两盒北京果脯开来的。劳主席也知道这事儿,可劳主席没说,第二年还给奔儿办了可以生孩子的出生指标。如果高中毕业证的事不搞清楚,有一天派出所换新户口本查起来,会不会说结婚证也是无效的呢?这是不是说,他和奔儿非法同居了十几年,连儿子的户口也该注销了呢?他越想越不对劲,不对劲的事就来了,忽然一个跟头就摔了出去,还听见汽车的刹车声。火冒三丈地摔了个跟头,又火冒三丈地爬起来,看见一辆老式奔驰车上下来一个人,原来是张红章。张红章看见他脸色惨白,被吓的。当被他撞倒的人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张红章的脸立即红润了。他笑笑说:“是你?”京西大嘴拐着腿,见是张红章,说:“张红章,我得打官司。”张红章长出了一口气,知道京西大嘴不仅离死远着呢,腿都没有太大的事,张红章说:“打什么官司呀,你不没事吗?”他说:“怎么没事,事儿大啦。你得帮我琢磨琢磨,看我该告谁?”张红章说:“想告我?”他说:“告你管屁用。”张红章说:“就是嘛,你拐弯也不看着点。”他说:“废什么话?”张红章说:“大嘴,我可不怕打官司。”他说:“那就好,你看我该告谁?”张红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你到底说什么呢?”他说:“你帮我打官司呀,咱俩就扯平了。是这样,我高中毕业,和奔儿一块分到三厂三车间,那时你是车间团支部书记,这事你不会忘。现在可好,厂里愣不承认我高中毕业。””等等!”张红章兴奋地说:“你要打官司?”他说:“这半天你听什么呢?”张红章双手一拍,合了一个掌,笑道:”大嘴,你算是找对人了!”他说:“你不撞我我还想不起来呢,你小子真不竞争老总了?全厂的人都知道你开律师事务所了,要帮唐总辩护呢是吧?”张红章刚想说什么,看见一辆挂着警字牌的货车过来,眼珠子转了三圈。”你别说话。””我没说话。””所以别说。”京西大嘴一下子想起被张红章当年教育的事,说:“你小子怎么还那德行呀!””收声,爷!”张红章跑到警车前,朝要停车的警察笑笑,说:“您别停了,我俩自己解决了,不给您管的这路段添事。”京西大嘴向警察扬了扬手,大声说:“没事儿,我正跟他谈呢。”警察笑笑,就把车开走了。京西大嘴说:“他不会扣你本儿。”张红章说:“当然了。咱俩没事他也没事,一旦有事他主管的这路段就有事了,你听不懂,不跟你说这个。”京西大嘴张开嘴要说,张红章用手捂住他的嘴,说:“你别开口,听我说。你要告公司,好!这得走行政诉讼法,这也是我的长项。像房地产,离婚,合同纠纷,杀人,抢银行,强奸——-这年月缺心眼的都不强奸人了,歌厅和桑拿房里那么多小姐等着被奸呢!还有消费者权益保护,包括交通事故也不例外——-这个你刚刚看见了,都是我的强项。(京西大嘴张嘴,又被他捂住)你还是不用说,听我说,我现在有急事,到高庭长家,特急,要不怎么就把你撞了呢?你直行我拐弯,你闯了红灯了,我是红灯右转弯——-对了,这路口没灯,要有灯的话你一定是闯了!算了,闯就闯了吧,我得去法院高庭长家捞个人去,明儿早晨就在这见吧。””在这儿?”他总算听明白了张红章最后一句话。”到对面那个酒楼,我请你喝早茶。”他说:“我不喝茶,我爱吃面,我早上都喜欢吃面条。””那就吃面条吧。”他说:“我还是跟你喝茶吧。”早上起来,奔儿说:“吃饭。”他说:“张红章请我。”奔儿说:“人家的饭香?”他笑笑,站住,看着奔儿,道:”你还别说,小时候我就觉得人家的饭香,吃遍了这条街,才吃成一张大嘴巴。现在我吃自己的才香,尤其是你做的。”奔儿叹了口气,说:“大嘴,你真这么想?”他说:“那是,要是不爱你,六年前咱儿子就能上街打酱油了!”奔儿也笑了。他见着张红章说:“不喝茶了,我在家吃了奔儿做的面条。””我也没时间吃,我得修车去。”张红章说:“我这大奔轱轳掉井里了,估计前轴折了,不折也快折了。我得到交通队到环卫局到公路收费所,准揪出个被告来!”张红章把头探出来,没看京西大嘴,看着掉进路过井里的前轱轳,问:”大嘴,你要告状是吧?你要起诉谁?”他说:“我不知道。我七六届高中毕业,我在国家办的中学高中毕业,现在国家不承认了。我是听党的话啊,本来初中毕业要下乡的,党号召像我这样的不要急着下乡,应该学点文化读高中,我听党的话,就读高中了……”汽车发动声。”嘿,你怎么没听完就要走呀?”张红章说:“大嘴呀大嘴,当年我刚要培养的恋人劳思思愣让你给吓跑了,再往前我把汤小奔也让给了你。思思愣是辞职了,让你在什么会上给气的。你就别气我了,你小子让我帮你起诉谁?你要吃错了药可别害我!”奔驰车便奔了。他气吭吭地来到车间门口,支好自行车,看见车间大门旁边围了好些人,都在看白纸黑字写的”分流”名单。他这才想起,今天是根据计算机统计结果百分之二十职工下岗的日子。分流(下岗)名单里不应该有他,这名单里怎么会有他呢?那上面的一串名字他都认识,还有他们班的,只是没有他们组的。这让他高兴。刘胖儿拍了一下他的肩,说:“大嘴,跟我交待一下工作吧。””交待什么?”他一愣。”你该回家啦。”刘胖儿指了指墙说:“那上面有你呀。””放屁。”他骂了一句,还是忍不住又凑上前去看,再看,名单上根本没有他。他说:“哪有我?”刘胖儿扬起胳膊,伸出食指,用有点戏剧性的声调说:“你——-往——-那——-看——-”原来旁边还有一张纸,比分流名单小一些,只有一个人站在前面仔细地看,是老洪。老洪嘴里叼着一根烟,眯着眼。他急忙凑过去,原来不是分流名单,是三厂(星族公司)内部退休名单,第一行第一个名字写的就是”牛水淼”。”谁叫牛水淼?”他大叫了一声,说:“我叫京西大嘴!”主任走过来,支好自行车,走过来了说:“大嘴,没关系,你不老嚷嚷你是高中毕业吗?汤小奔一个人给你儿子补习还不行,你不嚷嚷要给儿子补习考上好中学吗?你如愿了。”他忽然有些动情地说:“师傅,我是京西大嘴呀!”主任眼热了一下,说:“往后甭管你叫什么,别忘了抽空回来看看师傅啊。也别回家跟汤小奔较劲,你俩都是我徒弟,我都爱。你好福气呀,居然就退休了。我相信你俩能好好过一辈子的,肯定不会像你说的张红章那样,说离就离了。”他说:“奔儿,师傅说咱俩不会离婚。”奔儿泪流满面,把头扎进他的怀里。奔儿几次出场,在床上没干过什么跟人有关系的事,现在让京西大嘴和奔儿干上一次。小号跳上床来,他说:“小号没你的事儿,你下去。”小号就下去了。他说:“你哭什么呀,奔儿,我挣退休费呢,明年不让儿子住校了,我现在天天可以陪着你们娘儿俩了,多好呀。”奔儿说:“不好。”他说:“你给我擀面条,我给你做西红柿炒鸡蛋,儿子剥蒜,小号咪咪叫,多美的日子呀,不哭了。”奔儿说:“我老想你当年站在墙头上的事儿,怎么一晃你就退休了?对了,你晚上还没吃饭呢,我去给你热热菜。”他说:“别走,奔儿。”他就搂住了奔儿。奔儿没有穿衣服,光着身子,胴体有发亮的光泽。他抚摸着她的鼻子,嘴,然后顺着脖子往下,现在他摸到了她的乳房。弹性十足的乳房,他已经陌生了,这正是重读一下奔儿的机会,他把她抱起来,扶奔儿上了他的身上。他在床上躺平了,奔儿在高处,也抚摸着他的眼睛,鼻子,大嘴,然后俯下身。京西大嘴吻了她发凉的唇。他把手搂在她光光的脊背上,向下,一条曲线,丰满的臀。现在,他进入了,进入了她的体内。他冰凉的东西终于亲和了热乎乎的世界,听到奔儿发出一阵来自深处的呻吟。奔儿说:“真好。”他迎合着她的运动,把手托在她的乳房上,他说:“我是男人。”奔儿的柔软他感觉到了,他也就保持了坚硬。奔儿的呼吸加剧了,一股热流正在他周身涌动,就要喷发。奔儿的脸色潮红,奔儿说:“像个男人那样!”他出汗了,他说:“我是个男人。”奔儿的呻吟在变化,奔儿说:“大嘴呀,你要挺住。”他说:“我来了,我不走……天,好棒呀,太棒了,我要疯了。”奔儿忽然一阵昏厥,唇和鼻子的三角区呈出一片灰白。他停止了,奔儿涌出两行眼泪,他坐起身,把奔儿扶躺在床上,吻她的脸。奔儿闭上眼睛,他吻她的眼。现在他在高处,奔儿说:“好饿呀。”然后奔儿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跪在床上的他,举起手,搂住他的脖子,说:“你冷吗?”1966年,他站在墙头上。在开裆裤外的小鸡鸡,按父亲的说法,牛家两腿之间长着把把的后代,现在挺得梆梆硬。不是三岁的孩子就会勃起了,那只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使劲地吸溜着鼻子,享受着一种味道。总能闻到一种炒菜的味道,从院子的墙那边晃晃悠悠地飘过来,好闻得不得了,跟妈妈炒菜的味道总不一样。妈妈炒菜总是把一小块肥肉放进锅里,直到那肥肉不见了,化成肥油的时候。他以为妈妈会把葱放进锅里,然后倒进菜。妈妈先不做这些,妈妈要把肥猪肉化成油后倒进一个小碗里,然后妈妈才放进葱花,他立即闻到一股葱被烧糊了的味道。现在就那一小块肥肉,他也很久没有见到了,他闻着墙那边人家炒菜的味道。墙的这一边,一个小女孩扬起头,看着墙头上的他打了一个冷颤,我们以为他会说“好冷”,他没这么说,他说:“好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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