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真诚！
不能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说这话的人
我认识他
一边说着两袖清风
一边拿着假发票去报销出差补助
一边说着获奖什么的毫无意义
一边找着一切关系请求照顾
一边说着仕途进步什么的算个屁
一边哭着对领导说熬了这么多年早该轮到我了
……
这个极度分裂的人
我常常觉得他很陌生
每次见面
都犹豫着要不要和他握手
他说出的话语
好像比我干净
他做出的事情
实在没我干净
卑污猥琐的人生
谁都会染上尘灰的
谁都会分裂的
我以为，沉默会让这一切
显得稍微干净
会让分裂在沉默的根部
稍微融合
即使都是婊子
也会让婊子的品格稍微高贵
但他就是说着，说着，说着，说着
这个闪耀着正义之光的人
他真忙啊
——我突然明白
原来，这就是婊子中的败类
高贵的婊子知道珍惜牌坊
舍不得用牌坊遮脸
唯有低贱的婊子
才会如此地挥霍牌坊
丢失的十二年
那个正在喝酒的中年男人
他说他丢了十二年的日记
十二年的日子就都丢了
十二年
因为对文字的信赖
他的记忆力十分轻松
什么都没有记
他把记忆嫁给了电脑
电脑里的光标一闪，一闪
忽然，就诡异地发生了背叛
他丢了十二年
现在，他的十二年再也想不起来了
哪怕只有一天
他说着，喝着，就要哭了
委屈得像个被母亲遗弃的婴孩
我抱住他的肩
我说：没关系
其实那十二年你没有丢
只是你平时管他们太严
他们出去透透气
还会回来
骨灰的故事
那个人
他的遗嘱是把骨灰撒进黄河
他死后，大家就那么做了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
平缓处，岸边
那些骨灰被撒进河里
可是第一把时，风向很怪
骨灰逆袭而来
撒了众人一身
有人还咳出了泪。
“他在以这种方式和我们告别吧。”
这解释不错
可有人回家后，还是把外套扔了
晦气。
第二年，又有几个人被召集着
过来举行怀念仪式
大家说着闲话，抽着烟
一会儿就去喝酒了。
第三年，只有两个人来到了这里
一人走前，一人走后
后面的人叹了口气，
说：以后别来了吧
不是薄情寡义
这里不过是骨灰停留过的地方
其实他的骨灰早就走了
我们的张望多么荒唐
说实话，每次来
我都觉得是在看自己的墓地。
还有一个人
这一天，有人去世了
他被尊称为前辈、师长
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离开了这个地方
朋友圈的某个群里
流泪的表情开始泛滥
你一个，我两个，他三个
合掌祈祷的表情也开始泛滥
你一个，我两个，他三个
我幼稚地以为
这个热闹的群
总该默哀一分钟吧
总该把这表演性的悲伤持续一分钟吧
但是，没有。
迫不及待地，
有晒获奖，纷纷点赞
有晒美食，纷纷流口水
有晒自拍，纷纷献花
他们互相调侃，互相吹捧
互相讥讽、搞怪
互相感叹、抒情
……
赶集一样，熙熙攘攘
这满屏的杂碎
仍是热闹非常
我能够理解
但不能原谅
还好，还有一个人
他沉默着
他始终沉默着
在哀恸和欢乐之间
他保持了体面的距离
见过的人越多
1
见过的人越多
就越觉得
在这个世界上
每一个人都是寡人
2
有的人
你见的次数越多
就觉得他越脏
甚至连自己都变得脏起来了
3
真奇妙
有的人
简直就是消毒液
和他在一起时
你不由自主地就会变得干净
4
每开一次规模庞大的会
见到那么多衣冠楚楚的人
所有的人都笑脸相迎
在这样的时刻
我总是对自己满怀厌恶
觉得自己又堕落了一米
5
见过的人越多
就越觉得
你是露珠
你是钻石
你的存在历久弥新
似乎就是为了证明
你是一枚最大的珍宝
那个女人
1
那个女人，年已六旬
依然穿着超短裙
露着纤细的长腿
她一定觉得自己很美
她不知道自己老了
或者是觉得自己老但美
她站在年轻女人中
一会儿就走开了
站在老女人中
一会儿也走开了
她假装去看手机
故作专注的神情孤独至极
大合影的时候
她的灾难降临
她坐在第一排，让双腿合并
努力微斜出妩媚的线条
年轻的摄影师突然朝她彬彬有礼地挥手示意：
“那位阿姨，
请您把裙子往下再拉一拉。”
2
那个女人，因为个子很高
就更喜欢穿高跟鞋
因为皮肤很白
就更喜欢抹亮白霜
她这一辈子都在靠优越感生活
以此为利器，她一直在英勇地
斩杀假想敌
她不知道她的敌人中
有很多人怜悯着她
那张面孔
突然发现
那张面孔很讨厌
我知道这是粗暴的判断
不过是初次相见
可是，真的很讨厌
也许只是因为
——他得意扬扬
并且，已经老了
那个满头白发的人
他坐在我的对面
眼神狡诈、机警、刻薄
表情得意扬扬
简直要让我呕吐出来
他不知道
得意扬扬是一种特权
孩子的得意扬扬可以欣赏
年轻人的得意扬扬可以原谅
但是，年老的人
却不可以
活了那么久
经历了那么多事
浸泡过那么多黑暗和悲伤
怎么还能够得意扬扬
年老的人，只能宽容微笑
怜悯自己，怜悯别人
怜悯这个世界
尽管这软弱深厚的宽容微笑也让我讨厌
但和得意扬扬
有天壤之别
你的样子
你常常是不确定的
随意地到东南西北
水流到哪里，你就到哪里
水是什么样子，你就是什么样子
被盛于任何容器
似乎都可以
但你又是山
大风中，岿然不动
鸟声如洗，森林浩荡
野花烂漫，动物出没
你只是岿然不动
除非地震
你才能改变那么一点点
年轻
那个年轻人
太年轻了
连他的疲惫都那么年轻
他打盹的沉醉都那么年轻
他站在那里，
手握不锈钢栏杆
每一次刹车时的微微摇晃
他都能用下意识的平衡让自己
迅疾站稳
继续打盹
我们是同一站下车的
电子报站声一响
他就像一条鱼
游到了车门处
我跟过去
握住他握过的那个栏杆
余热很热
余温很温
我怀着一丝羞愧的
嫉妒和爱慕
踟蹰了五秒钟
请你
你的谎言
你的虚弱
你的卑劣
你的愚蠢
……这一切都长在脸上
众目睽睽
我当然也能看到。
你照镜子的时候
会视而不见吗？
真奇怪
因为明白，我微笑
因为怜悯，我沉默
我只能这样了
我也曾如此啊
在年轻的时候
可是，你已经这么老了
请你不要再标榜你的
高贵、纯洁、优雅、率真、厚道，等等
和你本人
相去甚远的种种美德
为自己留下一点儿诚实吧
哪怕只有一丁点儿
我也能够控制一下野蛮的傲慢
让尊重有一丝生长的空间
杀瓜
对于西瓜，人们有多种说法：
切瓜
开瓜
解瓜
而这个男人
他说：杀瓜
杀瓜
瓜就流血
我们喝着瓜的血
这甜蜜的丰沛的血
血里有着黑色的蝌蚪
在呻吟中吟成乐谱
杀瓜
一个残酷又温柔的词
也隐含着某种深层的幸福：
有生命才会被杀
有生命的才能去杀
杀和被杀之间的沉默
有一种巨大的慈悲
我无法形容
糖三角的故事
四十多年前
一个很穷的村子
住着一群很穷的人
某一天
某家因为某个缘故
竭尽全力地改善了一下生活
这家的孩子
得到了一个糖三角
她捧着糖三角出门
碰到了邻居大婶
大婶说：能不能让我尝一点儿
看着很香啊
她把糖三角递给大婶
大婶拿过去
撕掉了一块
还给她
四十多年后
孩子已经长成了大婶
她依然记得那个糖三角：
“她说她尝一点儿，
可是总共三个角，
她撕掉了两个。”
这个极小极小的故事
我是辗转听来
却像得了强迫症一样
久久疼痛着
不能释怀
同类
已经年过四十
你的眼神还那么纯真
由此我便知道
你和我同类
不该这么纯真的
这钻石一样的眼神
至伪，也致罪
它肆无忌惮地闪着光
对我说，这是命运
我厌恶同类
水平低级的同类
知根知底的同类
但是，诱惑也在于此
若爱，就会爱到最疼的骨髓
退休者
退休后
他开始变得柔软
他的眉毛开始柔软，说话时会动
他的微笑开始柔软，被阳光镀亮
他的声音开始柔软，有水声震颤
权力是一剂春药
让他一直硬着
现在，他开始阳痿，柔软
露出白花花的脂肪团
我从他脸上看到了自己
我从他脸上看到了自己
被粮食维持的肉体
被生活腌制的肉体
坐在那里
灵魂以优雅的姿态
缓慢地散发着酸朽腐臭的
衰老气息
这气息
因为人人都在散发
我们便称之为
香水
这个相距两米的人啊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怀着最体贴的同情和绝望
我看到了自己
愚蠢的人
越来越不能忍受愚蠢的人
他们不说话还好些
对着一两个人说话也还能
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丑陋
可是，当他们对着很多人讲时
我就很恶心
就觉得自己也愚蠢了
连写下这些关于他们的文字
也都非常愚蠢
在哭泣中
很久没有和人同住一屋了
不习惯。
会议主办方不懂事，吝啬
我辗转反侧，盯着对面那张空床
那个室友
她终于深夜回来
重手重脚地关门，关灯
呼啦一声扯开被子
关住自己
然后，我听见她哭了起来
我醒着
利利亮亮地醒着
在黑夜里睁着眼睛
听着她的哭泣
知道她也在黑暗中
可我丝毫也不想去安慰她
不想给她拥抱
不想递给她毛巾
不想温柔体贴地抚慰她的伤痛
明天还要开会
我也很累
再说我知道那一切不过是隔靴搔痒
除了增加彼此的厌弃
没有丝毫意义
于是在她的哭泣声中
我开始数绵羊
开始琢磨某个心仪的男人
开始想念姐姐做的水煎包
开始计算今年的绩效工资
……
然后我坚硬地睡着了
一觉到清晨
我起床时，她也伸了个懒腰：
“早上好啊。”
“早上好。”
我们交换微笑
都很体面
面积
饱食的午后
外面下着细雨
一群人，坐在一起
谈论诗歌
忠贞，深沉，高贵，优雅
经验，虚实，意象，姿态
……词汇纷纷消逝在空气中
各种迂腐的陈旧的精致的逢迎
都让我泛起微微的恶心
地板闪着白痴般的光芒
我便想起老家姨妈的房子
她昨天打电话来
说今天请人去铺地板砖
我想着那房子的模样
开始根据地板砖的尺寸
默默地计算会议室的面积
算了一遍，又一遍
晚宴
那么多人，盛大的饕餮
像乡村的红白喜事
熙熙攘攘，推杯换盏
突然，有人跳出来主持
让大家朗诵诗
有人热烈应和
于是，麦克风被灌成了一个贪杯者
一轮又一轮
更多人不甘寂寞
也终有甘于寂寞的人
他们不敬酒
也不被人敬
只是默默地坐着
和盘中餐对话
他们让我踏实
我安详地拿起一片馒头
如同黄昏时在家乡的田野
捡起一支芬芳的麦穗
然后，怀着大地的慈悲
原谅了一切恶俗
桃子
我去医院看她
她硬撑着和我谈笑
她是胰腺癌
她的皮肤很黄
像一堆不成形的陈旧的金子
她女儿在一边做作业
母亲在旁边为我削苹果
技法娴熟，不断皮
把苹果递给我之后，
我看见
她在果盘里翻拣了好一会儿
挑出了一个濒临腐烂的桃子
去吃
妈，扔了它。她说
母亲犹豫着住手
吃好的！她说
母亲拿着桃子走向门外
边走边说：很贵的呀
她看着母亲的背影
哭了
丧家犬
无论密封得多么严实
我也总是能在恶俗出现的第一秒
闻到气味，然后
控制不住地想要呕吐
别的包装也就算了
最不能忍受的是爱情
可最要命的也是爱情啊
我总是愚蠢至极地被它打动
等到发现真相
再收拾鲜血淋漓的残局
水至清则无鱼
这样的道理我不想遵从
我就想在清水里养鱼
哪怕鱼和我都很快死去
“你以为你干净吗？
如果你不恶俗，又怎知何为恶俗？
所以最好同流合污
就像所有的狗都会吃屎。”
真遗憾
我当不了这样的狗
“那就当丧家犬吧”
好吧，我认命
太阳啊
太阳啊，谢谢你晒我的被子
温柔地，热烈地晒我的被子
太阳啊，我把自己洗干净了
请你也好好地晒一晒我吧
真理
去茶馆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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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前辈，
他去世了。
我停顿了一下
继续朝茶馆走
我知道
去见约好的人
这就是当下的事
那天晚上的茶点
特别美味
那天晚上的聚会
特别温暖
每一口茶点
每一张笑脸
都让我想起一个词：
有生之年
这是生活的真理：
残忍，可爱。
冷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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