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桂军当上村长,不是靠老子,靠的是实力。他用的是高压政策,什么计划生育呀,集资修路呀,水利河工呀,一声令下,言必行,行必果。许多年轻人出去打工,各村的河工任务都难以完成,唯有蝉村按时完成。孔桂军说了,河工任务是上级分配的,谁家都得上,给钱都不行。杨武的儿子在省城打工,河工没人去,孔桂军带人连夜去省城将杨武儿子揪了回来。孔桂军说,只要你户口落在蝉村,就得听我的。为此我曾一度惶惶然,以为孔桂军会来省城揪我回去,后来才安了心——原来我的户口不在蝉村。
孔桂军虽然蛮横,但对孔文山却唯唯诺诺的。去年孔文山七十九了,按照蝉村的风俗,老人祝寿,过九不过十,既图吉利,也怕老人有个闪失过不了十。孔桂军向父亲提了祝寿的事,既表表孝心,也想凭借他的地位,趁机捞一把。孔文山最讨厌别人盯着他的年纪了。他喜欢蒙着头过,不肯过生日。他怕过生日会惊动阎王,大笔一勾,他就得去报到了。呸!孔桂军突然抽了自己一嘴巴,惹得孔文山把拐杖在地上戳了几个洞,说要过你过,反正我不过。孔文山说不过,孔桂军奈何不得,只好不过。其时孔文山已是食道癌早期,医生说也就是三年两载的事,一年半载还死不了。这是公开的秘密,除了孔文山,蝉村人都知道。老村长除了身体虚点四肢弱点说话咳嗽外,饭还吃得下,药也在服,活上个半年是十拿九稳的事,到了明年正月,再做大寿也不迟。孔桂军把算盘拨得哗啦响,却怎么也料不到,孔文山在这个夏天,竟然死了。
孔文山死在蝉村最北面的楝树林里。
村北的楝树林,树很多,林子大而密,且处于接壤地带,再往北玄,便是桃村了。这儿离村庄远,又偏离公路,偶尔有人去平整下地。平日里没人去,只有蝉子蝉孙们独占高枝,伏在楝树上,得天独厚地高唱。
孔文山是每天必去楝树林的。在他的心目中,蝉村不是一个村,而是他戎马一生的疆场,楝树林就好比蝉村的北疆。孔文山每天都要坐在楝树林里小憩一会儿,看蝉村有没有落后于桃村,看桃村有没有入侵蝉村。看到楝树林还是蝉村的,看到桃村不及蝉村,他才肯把心稳稳当当地放进肚里。
这一天很平常,与平时没什么不同。所以,没人留意孔文山是何时走进楝树林的,也没人留意他有没有走出这片楝树林。
蝉一直在叫。蝉把太阳叫下了山,把天渐渐叫黑了。蝉仍在叫,星星好奇地眨着眼睛。
蝉声嘹亮的时候,必定是夏天。夏天的夜晚特别地热,屋里透不过气来,躺下便是一身汗,黏糊糊的。蝉村人三三两两围坐在楝树下纳凉,讲着天南地北的见闻。孔桂军和几个村干部摸了几圈麻将,不时弄个黄段子提提神。摇头扇呼呼地吹,仍有蚊子袭击,孔桂军叭地一掌,手心都是血。看看表,十二点多了,一推牌,回家睡觉。
回到家,见老婆躺在床上,只穿个内裤睡了,两个奶子东倒西歪的。风扇是带夜光的,嘿哧嘿哧地转。孔桂军洗了澡,上了床,多看了一眼老婆的奶子,裤裆便支了起来,扒了老婆的内裤,嘿哧嘿哧地干了起来。老婆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他搞醒了。
你个烂雀子的,几点了,还忙这事?老婆没过瘾,不满地抓起孔桂军的内裤,在私处擦了一把。
十二点多了。孔桂军躺在床上,腰酸背痛。
老不死的回来了没有?老婆问。
这么晚了,他不回来能去哪儿?孔桂军笑,说,给他个老太婆,他也弄不了啊。
老婆嘻嘻哈哈地笑,说睡前我看他的门还锁着呢。没准真去勾搭那一枝香了。一枝香是孔文山在台上时的相好,本名赵枝香,快六十了。
扯鸡巴淡!什么一枝香?早就一剪没了。他俩多少年不来往了。孔桂军不太放心,一骨碌起身,套上背心短裤,出去了。
孔文山和孔桂军住一个院子,但不是一套房,孔文山住在东头那两间。
走到父亲门外,一看,门还关着,隐约挂了把黑锁。走近跟前,用手一抓,果然是铁将军把门。
孔桂军有些惊慌,大呼小叫地叫起老婆。老婆顾不上穿奶罩,套上汗衫大裤头,两人分头去找。去了父亲常走动的邻居家,没找到,反倒惊动了不少人。大家一起分头找,几十支手电筒把蝉村照得灯火通明。蝉村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吵嚷声划破了夜的寂静。更多的人闻讯加入进来,大家做着种种猜测,有说走迷路了,有说走亲戚了,还有人小声嘀咕,说会一枝香去了吧?然后捂嘴偷着乐。孔文山也许没料到,他那点风流事儿,至死都被蝉村人津津乐道。
有人耳尖,听到了蝉的声音。侧耳细听,蝉在远处夜啼,不是独唱,是大合唱。蝉村人最懂蝉的生活习性了,蝉在夜里咋会叫呢?太反常了。地震之前鸡犬不宁,水灾来了老鼠搬家,蝉的夜啼是否也预示着某种不祥呢?循着蝉声向北找,一直走到黑咕隆咚的楝树林。几十支手电筒的光柱洞穿树林,仿佛在往鱼塘里扔鱼叉。
蝉声戛然而止。
不祥的预感终于证实,孔文山正死在了这片楝树林里。楝树林里除了凌乱不堪的枝藤蔓叶,还有厚厚一地的楝树枣。最先看到孔文山躺在地上的是梁玉清。他一直在深圳打工,半月前刚从深圳回来。梁玉清的手电筒从一地的楝树枝上溜过时,发现了一只白猫,猫在黑枝绿叶间。梁玉清以为是猫呢,叫了一声喵。白猫却不惊不慌,岿然不动。梁玉清正欲捕捉,孔桂军突然惨叫一声,像猫一样蹿了过去。
白猫其实是孔文山的一头白发。孔文山倒在楝树丛中,身上覆盖着枝叶,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四肢不规则地弯曲,在最后时刻一定做过痛苦的挣扎。孔文山的嘴里塞满了楝树枣,不是几个,是几十个,就像吃炒盐豆那样,整把整把地塞在嘴里,连鼻孔里都塞满了楝村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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