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哥-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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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里的山芋挖完后,就翻耕种小麦,棉花的最后一趟花摘干净,柴也打得差不多了。山里打柴不急,有空就去,割回来放坦上晒几天,再堆成堆,像个锥子似的,就不怕漫长冬天里的雨雪了。憨哥望着地里,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天早饭后,憨哥告诉樊英,要回去看看妈,不知她的身体好些没有。樊英起先没吱声,想了想说:“那你从德佬家带点肉去。”

    樊英不像别的女人,为着一点小事就不给男人面子。每次憨哥回家,她都要让他带着点礼物。这点让憨哥心里特别宽慰,但憨哥嘴上不说什么,他有时甚至觉得这是应该的,不带才不正常。毕竟我憨哥是在替你做事,做了事就应该发工资。这就权当是我的工资吧。

    憨哥匆匆翻过两个山岗,一个山凹,就能望见自家的房子了。一望见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那种亲切感就弥漫在全身。他加快脚步,路上碰见同村的矮子大妈,她个头只齐憨哥肚子上,挑着满满一担山芋,很吃力的样子。憨哥赶紧上前,接了她的担子。矮子大妈千恩万谢,追在后面唠叨个不停。她问:“德贵,你多长时日没回来呀?你妈病得很重你晓得不?”

    “有一个多月了,上次我回来,就看到她病了。”

    “病了就去看医生啊。不要等积成了大病。”

    “上次我要带她去,她不去。”

    “我有好几天没看到她晒日头呢。”

    憨哥一听,心里一紧,不由加快了脚步。

    果然,门口没人,憨哥心里焦急,推开虚掩的门,大声喊着:“妈——”

    “哎——你哪回来了?”那声音似乎有些责怪憨哥好久不回来,憨哥急忙奔进里屋,见老妈躺在床上,室内光线十分昏暗。老妈的脸瘦得变了形,伸出的手成了鸡脚爪,只剩下皮和骨头。

    憨哥心里一酸,哑着嗓音说:“妈,你这样子还在熬?哪就不让爸和哥带你去医院看看啊?”

    “看有什么用?”

    “爸呢?”

    “割草放牛去了。”

    牛也要过冬,冬天没有青草,辛勤的牛也和人一样,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慢慢咀嚼枯草,打发漫长的冬季。这枯草也得早做准备,择些牛平时喜欢吃的细草,割回家,堆起来,像堆柴火一样,圆锥型的尖尖顶,不怕雨雪。

    憨哥去厨房里倒些开水,挑了一汤匙红糖,搅动几下,端到床前,慢慢喂老妈。老妈也没推辞,一口气让儿子喂完。憨哥说:“妈,我带了点肉来,你是喜欢吃蒸的还是打汤喝?”

    “我有好多天没自己烧灶了。弄点汤吧。你爸天天只晓得炒盘白菜,烧个萝卜,一点味都没有。”

    “我这就去烧。我烧的肯定好吃。你要多吃点。妈——”憨哥今天特别喜欢喊“妈”,他觉得妈妈老了,那个整天不晓得歇息的妈妈已经不见踪影。老妈的一生没有享受没有抱怨,她含辛茹苦养大四个儿子,可她生病了,四个儿子却一个都不在身边。憨哥来到厨房,肉摆上砧板时,眼眶里涌出泪水。

    长子大爷是大清早摔进茅坑里去的。小孙女早上醒来不见姥爷,喊了几声无人应,就自个儿套了件外衣跑下床,厨房里柴屋里,到处找,没找着,就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又忽而想到了茅房,跑去茅房一看,见姥爷果真头朝下掉在茅坑里,双脚朝上翘着。小孙女哭着拉拉他的脚,一动不动,再拉,还是不动,小孙女吓得大哭,回头就往邻居家跑。跑到邻居家门口就喊:“杨奶奶,我姥爷我姥爷……他……”杨奶奶赶紧跟在她后面,进了茅房,一下子惊呆了,然后大呼一声:“这是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她拉过孩子,回头就往家里跑,叫了老伴,又去喊乡邻。

    憨哥赶到时,大家正七手八脚把长子大爷抬上来。长子大爷的身体早凉了,头上糊了一头的粪水,臭烘烘的。嘴歪着,裤子还松松垮垮吊在臀上。这样子肯定是脑溢血引起的。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赶紧打电话,叫他女儿回来。又说,他女儿的电话,谁晓得啊。大家面面相觑。憨哥说我去找找,便拉着小女孩跑进长子大爷堂屋里,问她:“你看见你姥爷平时用的一个打电话的本子吗?”

    小女孩立即跑进里屋,从抽屉斗里翻出一个练习簿,递给憨哥。憨哥赶紧翻开找到了长子大爷几个女儿的电话。对杨奶奶说:“去你家打一下行不行?”

    杨奶奶说:“你赶快打去,还问么事!”

    打完电话,人们已经把长子大爷放在门板上了。有人在为他洗头脸,小孙女站在边上呜呜地哭。憨哥心里揪作一团。杨奶奶又颠着脚跑回家,寻了一挂鞭炮来,等到弄整洁了,她吩咐老伴:“快,放一挂炮,送送他。”

    长子大爷的四个女婿都来了,几个女儿的哭声使得幽静的郑坞热闹起来,小女儿觉得老父亲可怜,无论如何得给他做点大法事,就说请道士的费用她包了。在门口坦上用毛竹和塑料布搭了一个大点的棚子,牵出几个灯泡,棺材就放在家中堂屋里,几个穿红长衫的道士咿咿呀呀念了好几晚。郑坞偏僻,一有红白喜事反而能给大家添点新鲜,七十多岁的老人去世算白喜事,除了女儿们,乡邻和亲戚们都不怎么伤心,甚至互相还开着玩笑,还有人在灯下打起扑克来。出丧的头天晚上,上祭时,杨奶奶手搭凉棚,望着道士搭的莲花台的白布桥上,她神神乎乎的样子引起憨哥的注意。憨哥曾听人说过,这时候火焰低的人能看到白布上游动的魂魄,下一个要去见阎王的人就是谁。

    杨奶奶擦擦眼仔细看了半天后,又转头拿眼在人群里找找,然后不声不响地钻出去。

    憨哥赶紧也跟了去,杨奶奶径直回了家。憨哥跟着她跨进了她家,叫了声:“杨奶奶。”杨奶奶回过头赶紧说:“哟,你来了,坐、坐。”

    憨哥坐下,就问:“杨奶奶,我看到你望着那‘望乡桥’呢。望着望着你怎么就跑了?”

    杨奶奶愣了一下,说:“我老了,看不清啊。有些冷就回来早点睡呢。”

    杨奶奶一下子堵了他继续打听下去的路。憨哥有些讪讪的,不知说些什么好。杨奶奶跑进厨房,端个升子出来,放到憨哥面前的桌上,说:“下午炒的花生,你吃。”

    憨哥说:“我不吃。”

    杨奶奶看看憨哥,问:“德贵,你樊英还没有么?”

    “哪晓得呢。”

    “怎么会不晓得呢?赶紧生个啊。”

    “她不想要。”

    “那做么事?就一个女伢哪行?你还年轻,哪能不要自己的娃?”

    憨哥就不言语,起身说:“我回去了。”便逃也似地快步往回走。那边做法事的锣声不时穿过厚重的夜幕,传进憨哥的耳鼓,搅得憨哥心乱如麻。

    刚把长子大爷送上山,才过去三天,憨哥就接到大哥打来的电话,说妈妈病危。憨哥赶紧丢了手中的猪食桶,什么也没带,就跑。樊英在后面追着喊什么,憨哥一句也没听见。他心急火燎地赶到家,奔到老妈床前蹲下,老妈睁开眼,动动嘴唇:“要个伢……伢儿……”声音低得只有憨哥能猜出来。话还没说完,头就往边上一歪,落气了。憨哥歇斯底里大哭起来。妈妈刚过六十岁呀!憨哥的心里一阵绞痛。

    四弟赶紧回来,三弟仍然杳无音信。亲戚也不多。没有姐妹的哭声,葬礼还真缺少了热闹。好在,随后樊英赶来了。是她的大声哭泣,才打破了山村的寂静。在樊英断续的哭声里,憨哥猛然听见:“妈,你怎么就不等等,等你的孙子出世啊?”他一时回不过神来,侧耳细听,这话分外真切。莫非她怀孕了?怀了我的伢儿?

    憨哥望望樊英的肚子,心中一阵惊喜。他什么也没说,回过头去擦擦眼角。

    兄弟三个扶着棺材,将母亲送上祖坟山。

    一小块平整的草地,一个小小的坟包,这将是母亲安息的地方。

    送葬的人和八大神仙都回去吃早饭了,棺材下葬的时辰还没到,八大神仙要等吃了早饭再过来挖穴。憨哥主动留下来,独自陪伴着老妈。

    憨哥坐在草地上。没有风,阳光很暖和,温情的光线柔和地洒在身上,远处的树木近处的竹林,都在季节的抚摸下变成了深翠色。红褐色的棺材,棺材盖着大红的毯子,平整的草地……还有远处的村庄、黑色的瓦屋顶,门口的草垛,鸡叫狗吠牛哞,一切都显得那么质朴而温情。在这一片红光里,憨哥感觉妈妈像往常一样,穿着新棉袄晒着太阳,有一句无一句地同自己拉呱。憨哥觉得,现在的老妈再也不必去田间劳作,不用为儿子操心了,这时恐怕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三弟不知去向,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说不定也很快乐。妈妈坚决不去医院就诊,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她来到这青山绿水间,一样可以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憨哥想着老妈临终时的叮嘱,忽然觉得即使有亲生的伢子,又有何用?爸妈有四个儿子,不一样操心受累吗?长子大爷只有女儿,葬礼反而还热闹些,聋子大爷一个伢儿都没有,不也是被敲锣放炮送到了坟地里?

    憨哥有些困倦,他干脆躺下来,迷糊中他想到了贤惠的樊英,想到了聪明的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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