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一惊,赶紧将暖瓶放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卫,见桌子上扔了几份旧报纸,一封贴着退回的信,什么也没有啊。门卫老孙头也不见人。于是大声问:“孙伯伯,信在哪儿?”
老孙头的厕所里回应:“刚才还在桌子上呀——不会是张秘书取走了吧?”
他这一说,菊花傻眼了,一颗心怦怦直跳,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刚才给暖瓶灌水的时候,确实发现张秘书的身影在眼皮子底下晃了一下。她来了才半个多月吧,对公司的人不是很熟悉,何况自己还是临时工呢,这在她心目中,便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菊花提着灌满的几只暖瓶,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上楼的,送进二楼的办公室时,险些还撞人了。日杂公司的习惯每天的信件,都会扔到行政办公室桌子上,收信人自己去取。菊花发现行政办公室里面已经有好几个人围在桌子旁边翻检属于自己的信件,还有报纸杂志之类。
菊花站在门口不敢进去,陆续有人拿着自己的信件才菊花眼前穿过,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她忽然发现一名职员拿起一只信封看了看道:“王菊花是谁啊?我们好像没有这个人呀?”
张秘书正要解释,一抬头,目光与菊花相遇了,往她一指,笑道:“王菊花就是这个小妹妹。刚来不久的清洁工,你不认识吗?”
菊花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心一下蹦到了嘴里,她忘了回话,紧走几步,颤抖的手接过张秘书递来的信,信封的中间写着王菊花同学亲收,在寄信一栏却写着本县踏水乡王家村小学魏寄!
这是她多么熟悉的字眼,虚惊一场,原来是魏老师写的信。顿时,心里一种深深的自责,为何不主动给魏老师写信呢,魏老师为你操的心还少吗,也太不懂事了!
菊花虽然很想知道信的内容,但考虑到现在是上班时间,还是将信塞进上衣口袋,继续干活。直到属于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全部做完,这才进入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将门关紧。将信封撕开,里面掉出一只张卡片,她第二次觉得奇怪,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从地上拾起来,父亲的字,她做女儿的当然一眼就能够认出来——
“菊花女儿:来信收到,得知你在魏老师的帮助下,在县日杂公司务工,非常高兴,你要听话,努力工作,不辜负了魏老师和柳主任。今后不要再寄钱了,留着自己花,如果你不听话再寄来的话,我就只好退回去。监狱里一切都好,我会认真改造,争取减刑,父女两早日团聚……”
菊花的眼泪,从眼眶滚出来,越过颧骨,滴落在地板上。她双手捧着父亲的信,还是感到奇怪,父亲分明是写给女儿的呀,怎么落到了王家村小学魏老师手里呢?莫非……她想了想,心里有了答案,而后在信封里发现另外一页信纸,魏老师熟悉的笔记,总算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魏华在信里询问了菊花的柳远志家过年的情况,是否习惯,工作累不累,话语并不多。她写这封信的目的除了对菊花的近况表示关切之外,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为了将王春生的信转给菊花。魏华没有说明信为何寄给给她转一下的原因,而是给学生讲了一个法律常识,犯人是没有通讯自由的,信的内容必须写在明信片上,不能装在信封里。
老师了解自己的学生,菊花应该明白父亲此举的苦衷,信通过魏华的转交,将发信人的真实身份装在信封里。这样,魏老师替她编造的故事不会因为犯人的来信被揭穿。
这是一位父亲对女儿的爱护!
菊花想到这里,控制不住掩面而泣,父亲,即使被女儿伤害,而且伤得很深,他表面上一直拒绝女儿,恨着女儿,但是,内心深处,还是替女儿着想,在关键时刻,父亲想到的,还是如何维护女儿的利益!这就是亲情,这是对血浓于水的诠释!她记得在一本小说里看到一句话,当时还不理解,现在明白了——家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爱的地方。
门外楼道里的脚步声,提醒菊花现在是上班时间,她不能也没有权利躲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兀自悲伤,懊恼,一种全新的生存状况在等待她。她赶紧擦拭掉脸上的泪水,稳定情绪,走出去,拿起拖把,继续打扫卫生。
菊花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心情轻松了许多。父亲入狱至今,父女两没有见面的机会,无从沟通。终于联系上了,得到了父亲的原谅,重新感受到了父亲的爱!父亲,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啊。
菊花将父亲的信和魏老师的信重新装进信封,拿在手里,眼睛四处打量,找一个合适地方藏起来。首先放进桌子下面的抽屉,觉得不妥,万一有人进来,冒冒失失打开,不就完了吗?她提醒自己,这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无论对你多么好,也不能否认这个事实的存在。于是,她将信封拿出来,走到床前,掀开褥子,塞在下面,又在上面按了按。
接下来的日子,由于没有了对父亲的担心,特别是回信对她家庭情况的暴露,菊花过得很踏实。她去柳远志家的次数也明显的少了许多,她感觉到,柳远志一家对自己并非真正的欢迎。如果不是魏老师的面子,她不可能走进这个家庭,也难怪,他们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别。菊花凭直觉,老太太喜欢的是她的服务,并非本人。至于刘月英,她的话语无可挑剔,也很热情,而他们之间,其实还是有一道看不见、无可逾越的鸿沟。柳岩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他的热情更加不可靠。不过,换一个角度思考,也很正常啊,他们这个城里家庭,与她这个乡下姑娘,无论从生活方式、习惯,看待事物,都存在着很大的差别。
16岁的姑娘,近一年时间以来的经历,使她对自己生存的这个社会有了新认识,原来与书本、课堂里获得的完全不一样。她感觉自己长大了,忽然记得魏老师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成长是很痛的。
菊花接到王家村小学来信的第二天上午,她又收到魏老师的第二封信,奇怪,难道……拿信的手颤抖得厉害,她甚至不敢拆开,是凶是吉,无法判断。
信封里的内容与昨天一样,还是装着两封信,各一页纸。一封是给她的,几句话,说昨天的信发出之后才想起。希望菊花在工作之余,可以自学,以她原来那么好的基础,通过自学,以社会青年的身份参加高考。成功的例子很多。另一封信是写给县教育局成教科长李成的,希望菊花的自学得到他的支持。
这封信也不长,聊聊数语,菊花心里的激动,难以言说,这一回,她没有再流泪,已经学会了控制情绪,心底波涛汹涌,表面上却能够风平浪静。人生的路,无论平坦还是坎坷,都只能靠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完成,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
这封信看完之后,忍不住又看了有遍,她没有藏起来,而是随手放在桌子上,犹豫了片刻,从桌子上拿起来,放进上衣的口袋。
下班,在食堂里吃过大师傅留下的晚饭。将碗筷洗干净,放进碗柜,发现脚下桌子上不上很干净,她拿起抹布擦拭一遍,虽然这活不需要她做。
菊花在空旷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虽然是晚上,没有了太阳的照晒,还是很闷热。她独自一人百无聊赖的在院子里发呆。她信步来到门卫室,与老孙头交谈了几句:“小王啊,天气这么热,你一个人在家里干嘛,河边上凉风习习,去散散步啊!”
菊花浅浅地一笑,:“是吗,今天确实热,到处热烘烘的,稍微动弹,身上便冒汗了。”
老孙头看着她说道:“我告诉你一个好去处,石鼓山很多树木,山脚下很凉爽,是k城人晨练的好地方。经常有人光顾那儿。下有一个图书夜市,是县图书馆举办的,一些青少年学生是那里的常客。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是吗?”菊花的情绪一下就被调动起来了,辍学后,她基本上没有触摸过书本,离开学校的时间也不短了,她还是钟情于读书,连忙说,“谢谢,我这就去!”
“你知道石鼓山在哪儿吗?”
“知道,谢谢——”
菊花穿过门卫室,路灯光下的身影渐渐在街上消失了。晚上县城几条主要街道上,还是有三五成群的行人,狭窄的街道忽然变得宽法一点。
突然,菊花被一个骑自行车的冲了过来,如果不是身子灵巧,及时躲闪,肯定撞得不轻,她正要说他两句,自行车上的人一转脸,两个人的目光相遇——
“菊花?!”
“柳岩?!”菊花见这名中学生一副声色慌张的模样,不觉问道,“你这是干嘛,这么急?”“去人民医院,奶奶住院了……”
原来柳奶奶的腿还没有完全好利索,想到街上去看看,她已经很久没有迈出大门一步了。可是,老人从楼上下来两只脚刚刚接地气,一辆无牌照的汽车急速驶过,老太太受惊,往旁边一闪,重重地摔在水泥电杆上,当时便昏了过去,幸亏好心的路人及时拨打了120救护车。现在仍在重症监护室观察。菊花一听急了,连忙跟随柳岩直奔县人民医院。
老太太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两眼无神,右腿、左手打着厚厚的石膏,缠着绷带。柳远志、刘月英夫妇站在两侧,关注护士为病人输液。
柳岩、菊花一前一后走进病室,几乎是同时呼了一声“奶奶——”
老太太的目光找到了菊花,说道:“菊花,你怎么才来啊?”
菊花急忙走近,说道:“奶奶,我刚在路上遇见柳岩,他才告诉我的,我来迟了,对不起……奶奶!”
老奶奶两眼深情地看着菊花,扬起没有伤到的右手,在菊花的脸上抚摸,喃喃地说:“你怎么不来家里看我啊,日杂公司的事很累吧……你好像瘦了——远志啊,人家还是小姑娘,不能干得太累了……”
柳远志凑近,解释:“娘,不会的,菊花的工作不是很累。”
老太太征求菊花的意见:“你柳叔讲的是真话吗?”
菊花微笑不语,灵巧的手指替老太太将覆盖到脸上的头发拢到后脑去,老太太零距离笑眯眯的看着菊花。看模样,她很享受。
老太太与菊花的亲热,医护人员感到奇怪,询问这个小姑娘是什么人啊?
柳远志真要解释,却被他娘抢了先:“这是我孙女儿呀,你们看,像我吗?”
老太太对家里亲人说:“你们忙自己的去吧,我只要菊花陪我就可以了……”
医护人员了解情况后,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菊花一个农村小姑娘,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居然让一个接触没有几天的老人产生了如此之大的依赖。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像老太太这样年纪一大把的人,恐怕百天还不够。医生的意见,还是接回去,慢慢调养,逐步恢复。柳远志夫妇商量后,做出了一个实属无奈的决定,原因还是担心他们的宝贝儿子。既然没有选择,也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柳远志提醒妻子:“今后,儿子的事,你得多盯着点。”
刘月英反问:“你没有责任吗?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柳岩高兴极了:“我又能够吃到西红柿煎鸡蛋、红烧猪蹄了啊!”
儿子越高兴,柳远志夫妇越担忧。
不过,菊花来家里做保姆,反正她是临时工,辞职很容易的。老太太住院的12天,一直是菊花在医院做陪人侍候。
老太太出院的时候,还不能走路,须要一段时间才能康复,定期上医院复查。为了侍候老人方便,菊花与她同居一室。老太太睡的是一张老式木板床,这张床黑不溜秋,看上去有点像文物了,三次搬家,她不答应扔掉,手按在床沿说:“远志就是这张床上生的!”
三年前,柳岩说扔了吧,太难看了。老太太说:“还是先把我扔了吧。”
而今,与老太太的床对应摆了一张钢丝床,是给菊花准备的。这样,老太太睡不着的时候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也可以了。只可惜年轻人瞌睡大,菊花身上一沾床便呼呼入睡。
菊花在柳家的劳动量,比在日杂公司要繁重得多,老人的吃喝拉撒,都归她管,这些内容繁琐,端屎接尿,一天数次,真的苦了16岁的小姑娘了。这样的脏活,也不是一天两天啊。除此之外,还有这个家庭的清洁卫生,做饭炒菜,上市场买菜,都是菊花的事。
不过,菊花再入柳家后的第二天,便给魏华老师去了一封信,说明情况,意思是,今后父亲来信,不要再寄往县日杂公司了,寄往柳家就是。为了慎重,她还在信里附上柳远志家的街道门牌号。
柳家要干的活儿实在不算少,可是,也没有见菊花有多忙,她还有时间陪奶奶坐在电视机旁边看戏曲频道。奶奶看到高兴处,会对着银屏唱几句,尽管五音不全,比哭还难听,却是那么的投入。菊花还会不时鼓掌,赞叹:“奶奶,你唱得真好啊!”
柳岩还是会经常打游击,回来吃一顿晚餐,饭还在嘴里嚼着,就被他娘么喝赶出了家门。
开始,柳远志夫妇对菊花的使用还是实属无奈的成分多一点,县一中距离他家以最快的速度不行,也得25分钟,一个往返就是50分钟。如果菊花不来,柳岩就不至于跑回来吃这顿饭。浪费了近一个小时,如果放在学习上多好啊。这还不算最主要的,他们的心病还是怕他们早恋。据说一中还处理过因为早恋怀孕的事件,为此,教育局追查,校长受到被行政记大过一次的份。两个学生被开除了学籍。
前车之鉴啊,刘月英一见儿子与菊花说话时那么热情,无拘无束,心便怦怦起跳!
作为母亲,见儿子吃饭时一副贪婪模样,她口里会说:“慢一点,吃块了对胃不好!”
她又希望儿子能吃好,16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呀。
开始,柳远志也有妻子同样的担心,过了一段时间,没有发现异样,不觉笑了,晚上在床上对妻子说:“我们是否神经过敏,事情总是往坏的方面想。怎么就不往好多方面想了。菊花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她的表现,没有什么可说的,何况还有老同学魏华的介绍……
菊花确实是用自己的表现,在柳远志夫妇眼里证明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孩。工作之余,她会安静地在电视机旁边陪奶奶看戏曲节目,奶奶看得正出劲,和菊花交流,可是,菊花毕竟是少年,对戏曲一点也不感兴趣。她坐在电视机旁边,完全是陪,不是看。
奶奶问道:“好看吗?”
她会回答:“是好看。”
其实菊花是强打起精神来说这话的,接着打了一个呵欠,头歪在一边,闭上眼睛,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奶奶不吭声了,怔怔地看着菊花。
柳远志见到这种情形,心里很不是滋味,对这个来自乡下的女孩,便有了一种心疼的感觉,这女孩多乖巧啊,如果不是孤儿的话,会到他家里来吗?这,大概就是缘分吧?他在老奶奶的房间里,无意间发现菊花正在阅读高中一年一期的旧教材,这是柳岩扔在家里的,被菊花翻阅过了,便问道:“菊花,看得懂吗?”
菊花产生了误会,以为是责怪她,脸红了,虽然在家政这一行,她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但是,知道不要乱动主人家的东西。
“对不起,柳叔……”菊花的脸红了。
柳远志笑道:“好学是很好嘛,哪来的对不起啊?”
菊花的一双眼睛还停留在课本上,轻轻地说:“数理化看不懂,语文……还行吧。”
“哦,我看——”
柳远志的话还没有说完,柳岩突然抢在他前面,急着说:“我来教你!”
菊花无声地笑了,眼睛却盯着一家之长,充满着求知的渴望。
“你呀,我还不知道吗,”柳远志瞪了儿子一眼,不以为然地说,“吹牛不纳税!”
柳岩急了,争辩:“我今后一定认真上课,百分之百掌握课堂上的学习内容,然后回来传授给菊花——”停顿了片刻,嘴里再吐出一很很重而且拖长了的音,“姐——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柳远志忍不住笑了,冲儿子笑骂:“不识天高地厚!”
柳岩故意严肃地说:“她给我做了那么好吃的饭菜,我帮她做功课,咱两互不相欠!”
柳远志说:“菊花,现在许多青年通过自学,一样的能够成才,做出一番事业——”
菊花听了柳远志的话,忽然记起了魏老师给教育局有一位叫李成的同学写的一封信,已经很久了,一直没有时间去找他。柳远志听说李成,便笑道,这个人也是自己的同学,没有魏华的信,他也可以去找。不过,他神秘地笑笑,在李成面前,魏华的信更管用一些。如果有李成的帮助,菊花的事情就要好办多了。还可以参加成人高考,自学的大学文凭国家承认。
菊花动情地叫了一声“柳叔!”
她笑了,泪水奔涌。
家里发生的这一幕,刘月英也看在眼里,鼻子有点发酸,同样的孩子,她的女儿读大学了,这个女孩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她想起而这之前产生的戒心,愧悔交集。
见丈夫、儿子、婆婆都如此亲近,她激动了,主动走拢去,深情地看着菊花,伸手在菊花的头发上摩挲,说道:“菊花,不要见外,这儿就是你的家,永远都是,只要你不嫌弃……”
奶奶坐在堂屋里正在看电视,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银屏上了,根本没有注意刘月英和菊花在说些什么。她很兴奋,忽然转过头来,向菊花招手,大声道:“菊花,快来啊,真好看,花木兰要拜堂成亲了……哈哈、哈——”
这天晚上,她分别给父亲、魏老师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告诉了发生的这一切。她尽情地宣泄,不能自已,写完后,折迭成长方形,太厚,普通信封装不下,来到邮局,买了一个加大的信封,一笔一画地写上:“踏水乡王家村小学魏华老师亲启”
为了保险起见,菊花寄的是挂号,以前听说过,这是第一次办理,每填写一栏每天都非常仔细,认真。然后,她还问了一句,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够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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