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城的天空-乐极生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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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5点多钟的时候,楼下的街道上还亮着稀稀拉拉的路灯,赶早市的摊贩推着满载蔬菜、食品的板车、三轮车匆匆而过。柳远志刘月英夫妇就起来了,洗漱完毕,便往k城汽车站赶,对家人给出的理由是去省城开会。不但瞒着菊花,在老太太面前也没有说实话,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菊花已经起来了,准备打扫卫生,这是她在柳家三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事实上柳家也接受了这种既像保姆又是家人的服务。今天自然也不例外,她的目光像往日一样坦然,对柳远志、刘月英说道:“叔啊婶,你们只管放心去吧,家里不会有事的……”

    菊花年纪不大,待人接物却显得很沉稳,她是绝对不会问“你们要去哪儿”的,除非你主动告诉她还差不多。

    由于今天的心情与往日不一样,刘月英不由得多看了菊花一眼,心里嘀咕:“真沉得住气啊,这小姑娘!”

    柳岩还在床上睡得很沉,为了高考,付出了全部精力,现在该放松了!不到太阳晒床脚,他是不会动弹,趴在床上像一只大虾。

    奶奶冲菊花笑道:“还是我孙女儿懂事啊,知道在家里陪奶奶……”

    车站的灯光雪亮得刺眼,刚进去还有点睁不开眼睛。也许是太早了的缘故,开往踏水的第一趟车到了发车的时间还没有坐满。客班车驶出县城开始的一段路还不错,铺了柏油,后来就可以说糟糕了。砂石路,尘土飞扬,加之前天才下过一场暴雨,路面坑坑洼洼。汽车颠簸得厉害,速度也慢了下来。第一次去踏水的刘月英一时还难以适应,两只手紧抓座位的靠背,不敢放松。

    柳远志去过踏水不止一两次,那是出差,采购农副产品,工作需要嘛,正常。可是,刘月英娘家在城关镇,很少有机会下乡。柳远志原本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刘月英不放心。女人就是这样吧,让丈夫只身去师范培训时期的相好,那是不可能的,尽管她知道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刘月英还大听到这个魏华与教育局的李成也有哪种关系,他要去踏水即使是因公也受阻拦。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刘月英觉得魏华这个人其实人品不错。不过呢,话虽然是这么说,丈夫一提到去踏水王家村,她还是多少有些紧张。

    车上的旅客看模样几乎都是乡下人,他们适应车上的摇晃,热烈的议论著一些城里的见闻,笑,骂。叹息……交织在一起。刘月英看着,听着,心里感到奇怪,一些不可笑的事情,这些人为何哈哈大笑,笑得那么出劲!柳远志则闭目养神,天晓得此时此刻他心里在想什么。

    渐渐地,随着公路的坑坑洼洼,汽车颠簸得厉害,旅客们随着彻底摇晃,许多旅客昏昏欲睡,议论平息下去,有些人打呵欠了,刘月英右边座位上是一位看模样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冲她微笑道:“看模样,你这位大姐是城里人啊,去踏水走亲戚?”

    刘月英还在犹豫,身边的柳远志接着说:“对对,走亲戚!”

    “踏水街上还是乡里啊?”陌生人刨根问底,这是乡下人的特点。

    “我们去、去王家村……”还是柳远志说话,明显的是敷衍。

    中年女子没有注意,一听到“王家村”三个字特别来神,声音也大了许多:“王家村?那可是有个好地方啊,王家村很出名!”

    提到王家村,旅客们一个个都无比兴奋,就像是打了鸡血,七嘴八舌,话题惊人的一致,都是一个版本。争相向柳远志夫妇讲述了村支书把女儿肚子搞大了的故事。他们一边描述一边骂着畜生,特别来劲,瞌睡已经跑光了。

    有人说,父亲不是东西,女娃其实人还是不错的;有人说,不错,有其父必有其;还有人说那个女娃也不知道死活,反正三年了村里不见影子。

    有人破口大骂,还有脸回踏水吗,最好死在外面,别臭了踏水河里一河的水。

    柳远志、刘月英夫妇从整个车厢乘客客的口中,得知了一个完整的乱伦故事,时间虽然过去几年了,现在提起来人们还如此气愤。如此的亢奋,尽管大家几乎都知道王春生已经落到家破人亡的悲惨状况。

    “听说王春生减刑了?”

    “唉,”一位花白胡子叹息道,“法律也太宽了吧,像这样的家伙,当初就该毙了!”

    “枪毙干嘛?省一颗子弹,扔到水塘里喂鱼呗。”

    “那个妹子3年不见了,也不知道干嘛去了?”

    “你也想她下身那四两肉?”

    “哈哈,哈——”

    车厢里爆发一阵大笑,气氛非常的热烈。

    笑声,刺激柳远志的每一根神经,他突然有一种心疼的感觉,开始对这个乱七八糟的故事并不感兴趣,但听到后来,心里有震,脱口而出:“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中年女子回他的话:“王菊花。”

    另一名女子补充:“踏水乡王家村小学初中部毕业生。”

    王菊花?!

    这三个字好比在柳远志、刘月英夫妇身边扔了一颗炸弹,把他们震懵了,相互看了一眼,嘴唇蠕动,却没有出声,柳远志的情绪变化很大,感到深深的失望。刘月英对丈夫悄声说:“这就是你的好同学导演的一出好戏。”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有什么样的老师,就会有什么样的学生,严师出高徒嘛——”

    柳远志无奈地看着车窗外旋转的山峦、房屋,迎面扑来的路旁树木,闭上眼睛,无以言说。他的内心很挣扎,怎么也不敢相信菊花会是众多乘客描述的坏女孩。菊花在家里三年以来的表现,可圈可点,无可挑剔,一个小女孩,她装得出来吗?一天可以装、十天也可以装,一年、两年……整整三年啊!

    对旅伴们的议论,柳远志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道听途说不足取。

    从车站出来,柳远志夫妇犹豫了很久,打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最后,还是决定到踏水乡政府去了解一下情况在说。他们认为官方提供的情况应该要真实一些。他们进入乡政府大院,三栋四层的红砖楼房,每一个门口都悬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他们向计生办走去,敲开了门,做自我介绍,正要说明来意。许旗来迎上前,伸出右手,笑道:“县里的领导,欢迎,欢迎!”

    柳远志又将妻子介绍给了许旗。

    请坐,泡茶,问吸烟吗?

    柳远志发现,计生办还有一位40多岁的警官,许旗正要介绍的时候,警官主动上前,伸出一只手来,态度很热情:“我叫徐爱幼,踏水乡派出所工作。”

    许旗说;“这位是徐所长。”

    柳远志礼节性地伸手握了一下,说道:“你好,徐所长,我是县日杂公司柳远志。”

    主客寒暄了一会儿,谈话进入正题。

    开始,许旗还有些惊讶,你们日杂公司问这个干什么?

    柳远志已经有了准备,解释道,有一位叫王菊花的女孩,已经报名应聘他们公司的临时工,表现还不错,我们准备与她签订长期用工合同,我们来做一些调查。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柳远志还出示了工作证。许旗接过去一看,立刻热情地说:“啊啊,原来是柳经理,失敬!”

    许旗笑道:“王菊花已经三年没有在踏水露过面了,原来在你们那儿呀。”

    一直坐在旁边抽烟喝茶的派出所长突然插话:“当年这桩案子我们所经办的,后来上报县局,年终还记了一次二等功……”

    许旗突然笑了:“你徐所长精明强干,保一方平安,一点也不二呀?”

    柳远志感觉到,许旗、徐爱幼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接着,许旗将王春生、王菊花父女两的情况做了一番介绍,最后提出建议,像这样质量恶劣下流的女孩,你们还是慎重考虑一下吧。她不适合的国营单位工作。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刘月英插话了:“这不过是临时工。”

    徐爱幼所长瞥了她一眼,说道:“临时工也是工啊,政治素质还是要的。”

    柳远志听出了派出所长的话里有话,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起来,敷衍道:“谢谢徐所长的提醒,我回去后一定将王菊花的情况向县供销社领导汇报,由领导来处置。”

    刘月英问道:请问二位领导,这个王菊花的情况,方面说具体一点吗?”

    徐爱幼与许旗相视哈哈大笑:“这个具体,女同志不宜。”

    于是,客班车上听到的议论,在计生办得到了印证,柳远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刘月英其实也有同感,菊花来家里不是一天两天的时间了,即使是潜伏下来的特务,三年相处,怎么就没有发现她的品行不端呢?她和丈夫的看法基本相同,菊花绝对没有踏水人讲那么坏。然后,踏水乡政府,这可是一级地方政府啊,他们讲的还要怀疑吗?虽然凭直觉,对踏水乡政府这两个领导的印象很不好。

    柳远志的脸上写满了痛苦,从乡政府出来,夫妇两站在街道的麻石上,两眼一片茫然。有顷,柳远志说:“回去吧?”

    刘月英却说:“既然来了,还是去王家村小学,找到魏华,问问清楚,她这样做究竟是什么目的!”

    柳远志犹豫了一会儿,吁了一口长气,点了点头,说道:“也好吧,可能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还有李成,他知道吗?”

    刘月英说触动话很冲,其实心里还是矛盾的,她不愿意相信菊花会是这些人讲的那么坏。但是,铁证如山,你怀疑得了吗?她还是困惑不解地说道:“如果菊花的情况真的像在汽车上、乡政府听到的那样,就是质量问题了,不能让她在家里久留了。”

    柳远志不吭声了,心情很复杂,没有想到,当初完全是出于帮老同学魏华的忙,接纳了这个来自乡下的小姑娘。首先是对魏华的信任,再者菊花可怜兮兮一脸凄惶,和自己的女儿年纪差不多吧。这才动了恻隐之心。

    “回去吧,现在还有客班车。”刘月英说。

    “既然来了,为何不去王家村落实一下情况呢?”柳远志这么认为。

    刘月英想了想,改变了主意:“也好,我看你的老相好怎么解释?!”

    柳远志生气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有意思吗?”

    刘月英又要反驳,柳远志冲她挥手:“你不怕在乡下丢人吗?”

    已经有路人盯他们了,刘月英抢先一步走在丈夫前面,沿河岸的一条大道走去,柳远志的手朝右边一指,说道:“你去哪儿啊,王家村走这边!”

    刘月英没有走几步,突然转过身来,说道:“不去了,不去了,回家!”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卦了?”

    刘月英脸色铁青,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来:“要去你去吧,你去会你的老情人,我在旁边当灯泡呀?”

    柳远志辩解道:“看你说到哪儿去了,如果真的如此,我邀请你同来干嘛?”

    “所以我不去了,成全你们啊,还不行吗?”

    柳远志没有生气,他能够理解妻子此时此刻的心情,是生魏华的气,这场骗局,魏华是始作俑者。他忽然觉得,即使找到了魏华,也没有意义,她会讲实话吗?他真的不愿意相信这就会是一场欺骗,长达3年的欺骗。然而,菊花的信,客班车上的议论,乡政府的说明,这三者的相互印证,足够说明问题了。既然已经来了,还是找到魏华,她应该有一个说法。

    “要去你一个人去!”

    刘月英突然生气了,冲丈夫狠狠地瞪了一眼,转身的脚下快速朝踏水汽车站方向移动。

    “月英,月英……”

    刘月英已经跨进了踏水汽车站的大门。

    柳远志无可奈何,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独自去见魏华的,只好跟在妻子后面,也进了车站,说道:“嗯,你讲的也有一定道理,去了也问不到什么情况的……”

    刘月英转过身来看着丈夫,脸上的怒气也渐渐消失了,说道:“回去后你给魏华打一个电话,问她菊花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必须给一个说法,否则我会去派出所报案!”

    “有道理,打王家村小学的电话。”柳远志说,“这个电话还是你来打吧?”

    “我不打,不关我什么事!”

    柳远志夫妇在车站还没有说几句话,调度室的广播播音了:“旅客们请注意,旅客们注意,购好了10点30分往k城的旅客,请进站上车——还有需要乘这次车的旅客请速到窗口购票上车。”

    好了,不要再犹豫了,柳远志赶紧跑到售票窗口,大声道:“两张,k城的。”

    柳远志、刘月英夫妇乘坐的客班车从踏水车站出来,走的却不是原来的路,司机也不做解释。柳远志问道:“师傅,干嘛走这条路?”

    司机显得极不耐烦:“坐你的车,管那么多干吗?”

    刘月英生气了:“问一问不可以吗,这叫知情权,你懂不懂啊?”

    偏偏有人帮司机讲话,冲刘月英瞪着两眼:“是啊,你反正坐着,随他走哪条路,只要到k城车站就成。”

    刘月英还要说话,被丈夫阻拦了。

    汽车没有行驶多久,在一段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剧烈地颠簸,旅客们的手使劲抓住前座靠背,稍一不慎,额头肯定会撞破。柳远志只感觉浑身的骨头就要散架,他非常后悔今天的踏水之行。客班车终于上了平坦的路,旅客们筋疲力尽,东倒西歪地呼呼入睡。

    柳远志刘月英夫妇从k城汽车站走出来,大街上已经有了灯火,他们的肚子咕咕叫,这才记起来去匆匆,连午饭也没有顾上吃,饿了整整一天。

    刘月英走在前面,柳远志紧紧跟随,很长一段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快到家门口了,刘月英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征求妻子的意见:“你打算怎么办?”

    “都是你那位老情人给惹的麻烦。”

    柳远志生气了:“怎么又来了,你什么意思啊?”

    刘月英还是没有好声气:“事情是你惹的,我才懒得管呢!”

    “先与魏华联系后再说吧,不要让菊花知道……”

    “嗯。”刘月英狠狠地斜睨了丈夫一眼,往自己所居住的那栋红砖楼房走去。柳远志紧走几步,叮嘱妻子,在菊花面前一定要注意,菊花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我知道。”

    可是,刘月英在门口发现柳岩与菊花并肩坐在沙发上,肩膀地靠在一起,热烈的谈论,憧憬他们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模样十分的亲密。她的一张脸立刻夸下来。菊花没有注意到柳婶的变化,连忙站起来,说道:“柳婶,柳叔,回来啦?”

    刘月英没有理睬,冲儿子吼了一嗓子:“没有出息的东西,死一边去!”

    她的突然发作令全家人都惊呆了,相互看了一眼,柳远志正要说妻子,老太太先开口了:“你这是干嘛,吃错了药啊?”

    柳远志拉了妻子一把,说道:“今天累了吧,先进房休息一下。”又转向菊花,“做饭了吗?”

    菊花一脸的惊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多问,刘月英的突然发作,使她感到莫名其妙,愣了片刻,眼睛征求刘月英的意见,起身说道:“我这就去做饭吧?”

    刘月英脸色铁青,往日的和颜悦色不见了,语气很冷:“不用了,还是让我来做吧!”

    老太太感到奇怪,今天这是怎么啦,在她面前,不能容忍任何人触碰菊花,冲儿媳说:“你今天怎么啦,吃枪药了啊?”

    柳远志了解他娘,这表明老太太火气最旺的时候。

    柳远志赶紧冲菊花微笑:“以往天天辛苦你了,今天你休息吧,让你柳婶来做,菊花!”

    菊花听了这话,心里感到了些许温暖,感激地对柳远志笑笑,轻轻地说:“柳叔不要客气,我已经做习惯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紧走几步进了厨房,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打从来柳家之后,全家大小都没有把自己当外人,这是她有了一种在自己家里,他们都是亲人的感觉。刘月英对她也不错,多次讲菊花就是亲闺女。但是,菊花在这位女主人面前,总有一点外人的卑微,心,贴不上去。

    今天奶奶的表现也有些反常,对银屏上那些往日喜欢的戏曲突然不感兴趣了,人还是往日一样坐在沙发上面对电视机银屏,没有看多久便倒在沙发上,头歪在一边,鼾声一长一短,一高一低,填满了整个不算太宽的堂屋。

    柳远志夫妇也早早地进了属于他们两的卧室,“砰”的一声将门紧闭。响声在菊花的心头重重地撞了一下。菊花连扶带拽地将奶奶弄到房间里,由打来一盘热水,为她洗脚,奶奶睡得很沉,菊花为她服务到时候,始终都处于一种半醒半睡的状态。

    菊花安顿好奶奶后,才动手收拾自己的一身。今晚,她的心情很糟,一想起刘月英态度的突然变化,特别的难受。为什么会这样啊?也许是今天在省城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为何要对她这样?

    菊花躺在床上,这张一睡几年的床,忽然感到躺在上面很不舒服,有如无数芒刺扎在身上,那么难受。到了该离开这个家庭的时候了,今后,哪里是自己的家呢?脑海里冒出一棵歪脖子柳树,几间土坯房,母亲仰面躺在床上,接受女儿的侍候眼神中流露的无奈。陈瑞儿,她对这位堂婶的印象非常好,贤淑、善良、热诚、坚韧……近乎完美,要在她身上找缺点非常困难。由陈瑞儿自然会联想到王勇军,自己的命运,就因为这个男孩而被改写。她恨他,特别的恨,所以不愿意见他,王勇军越是满世界找,她越不愿意相见。可是,同时,那张写在练习本纸页的条子,却一直好好地珍藏……难道她还希望他兑现承诺?然而,想起陷身囹圄的父亲,她的牙齿又要紧了!

    这次高考,身为学生会主席的王勇军发挥失常,人民大学的梦碎,后来被东昌大学录取了,这是一所普通高校,无论哪方面,都不能与人民大学相提并论。菊花开始感到高兴,这未免有些幸灾乐祸,平静下来后,又替他感到惋惜。

    菊花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到午夜,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有了睡意。从窗口隐隐约约听到柳远志的房间里说话的声音。菊花的睡意顿时全消,她悄悄地爬起来,从奶奶的床边穿过,走出去,来到柳远志夫妇卧室的窗前。

    “你冷静一点,好不?年纪一把的人了,遇事也不知道冷静,别那么冲动好不!”这是柳远志的声音。

    “一个和亲爹睡觉还怀孕了的妹子,居然收留在家里三年了!”刘月英的声音很大,很激动,“这样荒唐的事倘若让亲戚朋友同事知道了,还不被笑话死了——”

    柳远志打断妻子的话:“你小点声好不,半夜三更的!”

    刘月英语气十分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冷静不下来,明天一定要把她打发走,再也不能留了,别让柳岩学坏了!——以前的事过去了就不计较了!”

    柳远志不同意,他说:“还是和魏华联系上了再说吧,这孩子……我娘都那么的喜欢她……”

    “魏华,魏华,就是把你这个老情人给祸害了!”

    “许旗……徐爱幼……”

    这两个人的名字使菊花的整个心身坠入那个噩梦之中,计生办的欺骗,派出所的残暴,烈日下站在麻石街道旁边的挂牌示众,魏老师陪在踏水卫生院急诊室输液……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历历目前……暗夜中,纱窗外,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泪水在脸上汪洋恣肆!

    柳远志夫妇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钢针扎在菊花的心上,又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她的心撕裂。她的呼吸急促起来,额头上冒汗了。还有必要再听下去吗?!

    菊花摇晃着身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啊,准确地说应该是奶奶的房间,凭感觉在桌子旁边的一把靠椅上坐下,手搁在床沿,另一张床上,熟睡中的奶奶发出均匀的鼾声。

    有顷,菊花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偶尔有夜游的东西,引来一条犬吠,接着就是两条、三条……不一会儿,一切又归于沉寂。

    菊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离开,就这样悄然离开,省去多少麻烦,少费多少口舌,更主要的是,她无法面对这一家子。尽管刚才柳叔的话听了心里难受,柳婶的话刺痛了她的心,可是,她能够理解。她感觉到,三年以来,同在一个屋檐下,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朝夕相处,万千往事,历历在目。最难以割舍的就是奶奶了,虽然奶奶不是亲奶奶。如果向奶奶正式告别,奶奶肯定会哭,她也会哭……她想到过解释,没有这个勇气,再者,人家会相信么?

    菊花想到这里,主意已经打定,于是拉亮15瓦的电灯,从抽屉里取出纸笔,给柳家写留言了,刚写下柳叔、柳婶四个字,泪水便在眼眶里滚动。三年以来的往事,和这个家庭祖孙三代相处的点点滴滴,刻骨铭心,万语千言,一齐涌向笔端,她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允许写得太长。于是,接下来只写了几句:“奶奶,柳叔、柳婶:对不起,我走了,感谢我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你们收留了我,待我如自己的儿女。今后,我一定要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今天去白马坡劳改农场看望父亲,而后找一处谁也不没有知道的地方打工,算是勤工俭学吧。请你们不要挂念,我会好好活下去,而且一定有出息,否则对不起关心我待人……最后,祝奶奶健康长寿,祝柳叔柳婶身体健康,柳岩学业有成,万事如意!菊花”

    菊花将信放在桌子上,从衣柜里取出自己的衣服,塞进一只装杂物的化纤袋。最贵重的东西当然是大学录取通知书了。简单的行装很快便打点完毕,临走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走到奶奶的床边,面对熟睡的老人,无声地呼唤:“奶奶,保重——”然后,她毅然地转过身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又轻轻地带关,摸索着穿过客厅,往大门口走去。奔涌的泪水将她的脸变成了一片泽国……

    最先发现菊花不辞而别的是老太太,自从那次摔了一跤骨折,治愈了之后,走路脚步不稳,需要侍候。三年来,她们相处有室,已经成了习惯。老人在天亮之前只要翻动一下身子,床架的吱嘎,菊花醒来,马上爬起来去搀扶她上洗澡间,那里放了一只木桶,专供老太太撒尿的。早晨,菊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木桶提到厕所倒掉,冲洗。

    “菊花,菊花去了哪儿?”老太太轻轻地自言自语,感觉到了今天早晨的情况有点不同,站在房门口大叫,“菊花、菊花——”

    柳远志、刘月英听到老太太的喊叫声,没有菊花的动静,一齐滚下床,顾不上衣衫不整,几步奔到老太太面前,连声问“怎么回事?”

    老太太不回话,一屁股跌坐在门坎上,哇哇大哭:“菊花,菊花——你去哪儿?”

    柳远志说道:“妈呀,这大清早的,你叫这么大的声音干嘛——”他发现了菊花放在桌上的信,立刻明白了一切,拿起来扬在手里,冲妻子生气地说:“我昨天在车上一再叮嘱,你就是不听话!你看,菊花她走了——”

    刘月英接过丈夫手里的信,也看了一遍,脸上的神情迅速起变化,惊讶,意外,平静,看着门外空空的楼道,不以为然地说道:“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瞒了这么久,不好意思再待了,只好这样离开!”

    柳远志生气了:“情况没有弄清楚之前,你别下结论好不?!”

    老太太不识字,不知道菊花写些什么,她猜得出是不辞而别原因,没有多想,将气撒在儿子头上,冲柳远志吼一嗓子:“远志是你把菊花气走了,你到底做什么了?还不快去把她给我追回来!”

    “娘,菊花信里讲她想回乡下去告诉亲戚,自己考上北京大学了……”

    老太太点头笑了,说道:“这倒也是——不对,她要走也会打一声招呼,你不要蒙我,我人老心里不胡涂,说实话!”

    刘月英接过信去看了一遍,说道:“远志没有骗你,是真的,她要搭乘早班车,可能是临时打的主意吧,怕打扰了你的瞌睡,才……”

    老太太不吭声了,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两眼往着狭窄的楼道出神。突然哭了起来,泪水哗哗地流淌,柳远志赶紧上前伸手去扶老娘。

    菊花离开后还只有一天,不但老太太没有缓过劲来,柳远志一直闷闷不乐,用责备的目光看妻子,总觉得这件事处理得不好,主要责任在妻子。他几次想开口说她几句,见刘月英流露出失悔的神情,话说到嘴边有咽了下去。他们夫妇觉得,如果菊花真的懂事,会了解他们的心情,过一段时间,会与他们联系。

    他们看得出,菊花对这个家庭是有感情的。如果不再联系,说明她这个人的质量真的不咋地,那就不值得牵挂了。

    老太太也会叨念菊花什么时候回来,柳远志只好哄她,快了,快了,亲戚朋友同学一块儿庆贺呗。

    只有柳岩像没有事人一样,整天不落屋,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柳远志夫妇也不干涉,人家很快就要去北京上大学了,已经是成年人,不要干涉太多。为了高考,儿子确实很辛苦,人都瘦了一圈,现在让他尽情地放松一下吧?

    刘月英的意见与老公一致,他们是开明的父母,而且意识到,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不要管得太紧,他应该有自己的空间。

    柳远志是孝子,见母亲一副抑郁寡欢的模样,往日有菊花陪伴,笑声不断,便让妻子请半个月假在家里陪着,家里也确实需要一个人。三年来,这个家庭已经习惯了菊花的服务。菊花虽然刚离开一天,他们就感到难以适应,屋子里到处是菊花的影子。

    第二天清晨,柳远志吃完早餐,和他娘说了几句话,准备去上班的时候,魏华突然造访。看她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是赶早班车来的。

    柳远志与魏华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怎么来了,魏华?”

    “菊花呢,在家吗?”魏华的目光往屋子里四处张望,险些叫出了菊花的名字。

    刘月英闻声从里屋出来,迎向门口,眼神中含着几分敌视。

    柳远志身子闪在一边,示意魏华进屋说话。

    魏华不坐,急着问:“菊花去哪儿了?高考的情况怎么样也不告诉我一声!”

    刘月英冷笑道:“王菊花高考的情况可能给你写了信,还没有到达吧?你别急啊。”

    魏华感觉到了今天刘月英的话有点阴阳怪气。

    刘月英揶揄道:“如果写信的话,给劳改农场飞父亲的信不是一起吧,三年来,她习惯了这种联系方式吧,魏老师?”

    魏华的脸红了,非常尴尬,愣了一下,走到刘月英面前,恳切地说道:“对不起,我确实有些事瞒了你们,我也是替两个学生的命运前途着想,才这样的。请给我十分钟,我将菊花的苦难经历都告诉你们,好吗?”

    刘月英语气变得生硬,冷冷地说:“既然瞒了我们这么长的时间,肯定是不希望我们知道罗,你还是继续瞒下去吧,况且,和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啊,你不要说了!”

    魏华怔怔地站在刘月英面前,能够理解她,包括柳远志的心情,其实,她的隐瞒,不存在任何的个人目的,完全是为了两个学生,而今,实在克制不住了,泪水奔涌,喉头哽咽。见她这副模样,柳远志吓了一跳,递过一把木靠椅,示意魏华说道:“坐下来说吧,别站着……坐吧,魏华——”

    魏华抹了一把眼泪,讲述了菊花、王勇军、陈瑞儿、王春生的故事……最后对刘月英说了一声:“对不起,我不该骗了你们这么久……”

    柳远志说道:“魏华,也实在难为你这个当老师的了,现在什么也不要说了,还是找到菊花的下落要紧。”

    刘月英忍不住落泪了,喉头哽咽:“这孩子的命真苦……”

    奶奶坐在电视机旁,银屏上正在播放黄梅戏《七仙女》,她昏花的老眼笑眯眯地看着,暂时忘记了菊花。而柳远志、刘月英和魏华却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吭声,柳远志甚至忘记上班的时间已经过了。

    突然,楼下的街道上,宣传车由远而近,高音喇叭正在播报一条东昌市公安局的悬赏新闻:“……省道上发生一起恶性绑架人质案,一名女孩被一辆无牌照的白色面包车劫走了。现场有一份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是被绑架者的机智,为破案留下有价值的线索。女孩名王银华——”

    魏华、柳远志、刘月英三个人同时跳起来!

    这一天日历显示:8月25日,东昌市公安局定名为“8·25”绑架劫持人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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