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者-隔壁的声音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痛苦如此简单,一点也不神秘。

    ——[法]朱利安·格拉克[1]

    【红旗林场】

    那辆卡车像只蝴蝶拍打着翅膀飞走了,沿着公路,在阳光里,在这寂静的午后,在树叶已经变得斑斓的林木的拥挤下。四叔,这儿就是你在信中对我们说过的红旗林场吗?

    就这儿,你没看那招牌吗?

    顺着他扬起的手,我看到了左侧那座两层小楼的顶端立着几个大字:红旗林场。隔着车窗玻璃,那几个油漆斑驳的字在阳光里像司机的目光一样有些疲惫。我推开车门,提着旅行包从车上跳下来,还没等我站稳,那卡车就扇起翅膀,在秋日的阳光下,越飞越远,随后拐过一个弯,丢下我和眼前这个寂静的村子不见了。

    对这个要造访的地方,尽管我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它的突然出现,还是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村子四周的山体,因季节而呈现出无穷无尽的色彩来,众多的树叶层层叠在无风的山间。偶然一片没有植被覆盖的山坡,竟是金属般刺眼的黑色,在午后的阳光下宛如奔腾而下却悄无声息的瀑布。四叔,这就是红旗林场吗?真不错,四叔,怨不得你不愿意回老家,咱们老家的人,有谁会想到你住在一个像天堂的地方?

    我把目光从空无一人的村街里收回来,再次落到左边那幢被漆成橘红色的建筑上。橘红色?是的。我这才注意到眼前的这幢楼被漆成了橘红色,楼前院子的栅栏,被漆成了湖蓝色。是湖蓝色。在橘红色的墙壁衬托下,那湖蓝的栅栏显得异常醒目。我突然意识到,由于自然环境,这里的人,对色彩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感觉。四叔,这是你的点子吗?俺奶活着的时候,整天就说你点子多,一条东街里的孩子就数你猴,可是,四叔,是这儿吗?那门前不挂着牌子吗。确实挂着牌子,这儿确实是我日夜兼程千里迢迢要到达的目的地——红旗林场。俺四叔的红旗林场。四叔,这幢橘红色的小楼,就是你们的场部吗?

    我朝空荡荡的村街里看一眼,然后提起旅行包穿过栅栏中的大门,走进场部的院子。那挂牌子的大门敞开着,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我孤独的脚步声。我试探着问一句,那声音沿着走廊往前走,在终点的墙壁上撞了一下,消失了。我站在那里等待着,企盼有人从某个房门里走出来,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朝我发问。说不定,那人就是我四叔。可是没有。我走到靠近大门的第一个房门前,在那里,我看到那扇绿色的房门上挂着一把黑色的锁。那门的中间,镶嵌着一张留言卡片。我站在门前迟疑一下,转身沿着长长的走廊往里走。在房门的上方,我依次看到一些写着不同名称的牌子:

    收发室。内勤室。办公室。厕所。所长室。资源保护。林产工业。财务室。副场长室。场长室。副书记室。

    那些白色的牌子上除了副书记是红字,其余的都是黑字。为什么只有副书记是红色的?我一时无法弄懂其中的含义,只好沿着走廊继续往前走。在那些关闭的房门上,均有和收发室门上同样的留言卡片,那卡片上的条款也是相同的:

    姓名。联系电话。离开事由。离开时间。

    它们同样没有房主的姓名,也没有房主的联系电话。在那些房门上,我渴望看到四叔的名字,可直到我寻到走廊的尽头,四叔的名字也没有出现。意外的收获是那挂着微机室牌子的房门没有上锁,而且在那张留言的卡片上,我得到了一个人名和一个手机号码。

    陈青?我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哦,他是我在美院上学的同学,那个留着一个山羊胡子的小白脸。他人在哪儿?澳洲的雪梨。不,是悉尼。我倒喜欢把悉尼译成雪梨。雪梨,这个名字确实比悉尼有些味道。这个陈青也是男性吗?不,这应该是个女孩子。是雪梨。我讨厌那些留着胡子留着长发的冒牌艺术家。这个雪梨和我四叔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当然有。在她所掌管的微机里,一定存着我四叔和他家人的名字。这不正是我所渴望的吗?我用中指的关节轻轻地叩了叩门说,有人吗?没有人。我轻轻地推开门,试着把头探进去。除去一台电脑和一张椅子,屋里什么都没有。我回身看了看空空的走廊,目光再次落在了留言卡上。她不会走远。我把沉重的旅行包往上提了提,从屁股兜里掏出手机来,看着卡片拨号码:139,4452,2544。

    电话通了,手机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语调温柔地告诉我,你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空号?怎么可能呢?我把手机移到眼前看一眼,就听到了手机里传来了流水声。这彩铃真好听,谁的电话?我回身朝长长的走廊观望,哪儿来彩铃声?我顺着走廊往回走,流水声越来越清晰,最后我在厕所门前停住了。是的,流水声就是从这儿发出的。

    我推门走进去,厕所里所有蹲位的小门都开着。午后的阳光穿过窗子正好照在水池上,把从水管里流出的水照得晶体一样透亮。刚才我从厕所门前走过时怎么就没有听到流水的声音呢?是不是刚刚有人用过?再看一眼厕所里的蹲位,那里仍旧空无一人。无名的紧张使我的手心汗津津的,我提了提肩上的旅行包走到水池前去洗手。等我去关水龙头的时候,才发现那个水龙头已经锈死了,那水显然已经流了很长时间。我没办法止住白白流淌的水,只好把湿漉漉的手收回来,水龙头上的铁锈像淡淡的血水布满了我的手指。那血红使我产生了一种无名的恐惧。我有些慌乱地走出厕所,匆忙穿过走廊,当我再次站在村街里意识到阳光存在的时候,我有些茫然。

    让他等我一会儿就好了。可是,凭什么呢?就凭你乘了人家半个小时的车?对,就为这。你去红旗林场吗?跟着我吧。说完他就不再理我,他掀起车盖,捣弄起还在冒烟的机器。我回头看一眼,窗子里刚才还和我说话的人已经闭上了眼睛。我的目光移到门边墙壁上斑驳的宣传栏里,在那里,我看到了这个木材检查站要履行的一些职责:

    ……树木种子(红松、落叶松、樟子松)、野生动物及产品运输证件;

    木材,苗木,林木种子的检疫证件;

    防火期内查验入山车辆和人员的入山证件……

    听到车头上的车盖合住的声音我回过身来,他对我挥了挥手。阳光下,他额头上的汗珠闪闪发光。可是,我怎么就记不起他的模样来呢?他不是刚刚离开吗?一路上他嘴不识闲儿地和我说东道西,在时明时暗的树影里,我一次次地去看他的脸,可这会儿我为什么突然就记不起他的模样了呢?这就是红旗林场。真是奇怪,可我的耳边却回响着他的声音,就像突然从村里传来的电锯切割木材的声音一样。是的,他说话的声音就像从村里某个地方传来的电锯声在我的耳边清晰可辨。

    四叔,是你在伐木吗?不,伐木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是木头吃进电锯里的声音。电锯加工木料的声音我太熟悉了四叔,你不知道,俺爹在咱老家就开木料加工厂,专门经营土料,你还记得什么是土料吗?土料就是棺材。别看俺爹年岁大了,可咱家那台电锯却被他老人家用得起光发亮,就是切木料的声音太刺耳,哪像你们这儿的电锯,远远地听来就像优美的歌声。突然出现的电锯声打破了村子里的寂静,这让我感到兴奋。我知道,那电锯发出的声音一定和我四叔有关。

    我把肩上的旅行包往上提了提,一边沿着村街往前走,一边寻着电锯声。路两边都是一些相同的灰墙灰顶的排房,院子前面的栅栏也都被漆成了湖蓝色,就连那些高出房顶用红砖砌成的长方形的烟囱也是相同的颜色,所不同的是一家一户门前垛得整齐的木柴。那些摆放得像影壁墙一样的木柴垛,灰色的显然是去年或者更长一些年份留下来的,而那些新鲜的肯定是刚刚劈好摆上去的。我沿着村街往前走,路过一条胡同,又路过一条胡同。在第三条胡同的右手,我看到一个头顶毛巾的女人正在撅着屁股劈柴。她把锯开的一尺来长的树身竖在一个树墩上,手中的斧头在午后的阳光下闪了一下,墩上的树身就应声而裂。她弯腰把一半拾起来,竖在木墩上,再次扬起手中的斧头。我站在那儿,等着她手中的斧头落下去,然而,那斧头却在空中停住了。

    她就那样双手举着斧头,慢慢地回过身来。我看到,她的脸颊就像刚从地窖里拾出来的藏了一个冬天的麦茬红薯一样鲜红。

    【两个女性】

    她就那样举着斧头看着我,四周静下来,只有电锯切木头的声音从某个方向传过来。我看到有一丝意外的表情从她的脸上一荡而过,就清理了一下嗓子微笑着说,忙着呢?

    有事?她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在我们之间横着一层薄纸,她的声音就从那薄纸里穿过来,有沙沙颤动的余音。我说,麻烦你,向你打听个人。

    那把举在空中的斧头朝她身子右边倾斜下来,然后落在地上。因为手中的斧头,她的身子往右侧倾斜着,靠近斧柄的腿微微地弓着,她说,你找谁?

    孙多年。

    孙多年?她的目光里有些疑问,孙多年,孙多……哦,想起来了,你找熊瞎子?

    熊瞎子?

    他的外号。她的话语里洋溢着一种莫名的激动,就是芙蓉她爹。

    芙蓉?

    他闺女。说着,她腿边的斧柄倒下去,她顺势蹲下来,去收拾散落的木柴。

    这么说芙蓉就是我的堂妹了?我看着红脸颊的女人拾了一怀的劈柴,站起来抱着往柴垛上摆,她一边摆一边看着我说,你来调查他家的事?

    调查?我一时没有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我叔家出事了?

    她停住手中的活儿,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你不是记者?

    不是,我不是记者。

    那你找他干啥?

    孙多年是我叔。

    你叔?说这话的时候,她刚摆完胸前的木柴,她架在柴垛上的胳膊垂下来看着我说,你亲叔?

    和俺爹一奶同胞。

    哦,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芙蓉说起过?

    她的话使我心里涌过一阵热浪,我说,你知道我叔住在哪儿?

    知道知道。她拍打着衣襟上的木屑走到胡同口站住了,然后伸手朝那蝴蝶飞去的方向说,从这儿数第三个胡同,往左拐,一直走到头,最后一家。

    那一刻,我对她充满了好感,我真想上前握一握她的手,她那握着斧柄和木柴的手。但是我不能,我只能和她微笑着告别,沿着村街往前走。四叔,多年以来,我就渴望着来看你,现在,我终于来到了你的身边,四叔,我脚下就是你走过无数次的道路吗?四叔,我是踏着你的脚印接近你吗?我心怀激动沿着村街往前走,在拐向四叔家的胡同口时,我停住了,我想再看一眼那个给我指路的红脸颊的女性。可是,那个给我指路的女性已经不见了,整个村街里仍旧空荡荡的,在寂静里,只有电锯切木材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四叔,你们这儿真是一个勤劳的村子呀,要不,那电锯怎么会一时一刻都不停呢?你听,这声音和我们老家的电锯一点都不像,在我的感觉里,长白山森林里的电锯声就像一只女人的手,哧——这声音真温柔,你们的电锯吃进木材里的声音,怎么会像理发店里的女孩子手拿电推子剪切我耳边的头发一样温柔呢?

    我沿着通向四叔家的胡同往里走,村街里那些湖蓝色的栅栏在这里不见了,代替栅栏被当作院墙的是一排脊背相连的矮房子,那些矮房子的墙壁大多是用一些不规则的木板装成的,通过木板的缝隙,可以看到房子里堆放的杂物。阳光从半空中斜照下来,我行走的身影一会儿打在灰色的柴垛上,一会儿打在矮房灰黄色的木板上,而那些开在矮房上的院门都关闭着。人呢?四叔,你们村的人都去哪儿了?

    我终于来到了那条胡同的尽头,四叔家的院门和别家的一样关闭着,有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过来,吹打着四叔家院门上已经褪尽了红色的春联的一角,发出接连不断的呼嗒声,就像欢迎我到来的掌声。四叔,这就是咱家吗?我回头朝刚刚走过的胡同看一眼,柴垛和木板墙上的阳光仍然无声。是的,这就是四叔的家,这还用怀疑吗?不,不用怀疑。我拍打着院门叫人吗?不,我要直接推门走进去,我要突然出现在四叔的面前,给他一个惊喜!

    我这样思索着推开了院门,没想到迎接我的却是一条凶猛的黄狗。那狗一准儿是听到了院门的响动,它汪汪叫着从院子里冲过来把我阻在了门口,我连连倒退,渴望着四叔从院子里走出来喝住这条狗,可我没有想到,喝狗的声音却从我的身后传过来。

    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止住了那狗的汪叫声,我回头循着声音看,在院子对面的树丛边,在靠近田野的地方,我看到一个用木板扎成的像一个立柜似的有顶盖的厕所,一个头发灰白身材消瘦的妇女正在厕所后边往外淘粪便,她停下手中的活挺起腰来看着我,你找谁?

    我不能断定这个看上去营养不良或者操劳过度的女性的实际年龄,也不敢断定她和我们老孙家有什么关系,她就是我的堂妹芙蓉吗?不,或者是……我犹豫不决,只好指一指身后的院门微笑着问道,这是孙多年家吗?

    她犹豫了一下说,是呀。

    他家里人呢?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而是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说,你有事?

    我说,我是从他河南老家来的。

    河南老家?她反问一句,听语气这个词仿佛对她很生疏,要不然她怎么会用惊愕的目光看着我?我把肩上的旅行包卸下来,在清爽的空气里,我闻到了粪便的气味。真好闻,四叔,就是不一样,就像我们在喧哗的市场里闻到了臭豆腐的气息,我对你这儿的粪便气也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这里的空气泾渭分明,臭就是臭,臭得痛快!在我生活的城市里,人们已经没有机会来感受这种泾渭分明的空气了,我们的嗅觉已经被污秽的空气熏染得变得迟钝,现在空气里散发的气息使我处在无名的兴奋之中。我说,是河南老家。

    她像刚从睡梦中惊醒一样,在明白了突然摆在面前的事实之后她变得有些慌乱。哦……她说,老家的。她把手中的铁锨插进土里,伸手拢了一下额前的黄发说,你是几大爷家的?

    老三。我说,我爹是老三。

    哦,三大爷家。她一边说一边走过来,你老几呀。

    我也老三。

    哦,三哥呀。

    我心头一热,眼泪差点就出来了,她就是芙蓉?是的,她就是我的妹妹芙蓉。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有着血缘的妹妹芙蓉。她就是我四叔的女儿芙蓉。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我们孙家的影子,她的眼睛,她的鼻梁,那都是我们老孙家的遗传呀。

    走,回家去。芙蓉说着走过来接住我手中的旅行包。在提包的时候,她单薄的身子有些吃力。我说我来我来。可是芙蓉没让,她提着旅行包领着我往家走。那条黄狗迎上来,嗅了嗅我的裤脚,嗒嗒地跑到芙蓉的前面去了。我跟着芙蓉穿过矮房构成的过道,来到院子里。我没有想到矮房和堂屋之间的院子被四叔家当成了菜地,生长旺盛的各种各样的蔬菜几乎覆盖了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这就是四叔的家吗?是的,这就是四叔的家,充满了诗意的家。

    我跟着芙蓉穿过菜地中间的小路,来到堂屋门口,芙蓉一边拉开房门一边回头说,三大爷身体好吗?

    我说,好。

    三大娘身体好吗?

    好。说完我又说,四叔呢,他身体好吗?

    正要进屋去的芙蓉停住了,她回过头来,用一种我不能理解的目光看着我。我说,四叔不在家?

    芙蓉犹豫了一下说,不在。芙蓉说完便不再看我,她提着旅行包走进屋里,我也跟着走进去。我说,四叔去哪儿了?

    芙蓉头也不回地说,河边。

    芙蓉把我的包丢在客厅的小桌上,我说,他去河边干活了?

    芙蓉提起桌上的水瓶晃了晃说,在那儿睡觉。

    哦,四叔,你真够浪漫的,跑到河边去睡觉。我说,那他啥时候回来?

    芙蓉放下手中的水瓶说,不回来。

    他不回来吃饭?

    芙蓉说,不回来,他就住在那儿。

    哦,四叔,你可真会享福呀。在我的感觉里,你待着的村子就像梦中的仙境,可你还嫌不够,还要住在流水的小河边,那该是一种怎样的诗情画意呢?在我欣赏四叔家的房屋的时候,芙蓉推开后墙左边的门说,我给你烧水。

    通过打开的房门,我看到芙蓉掀开靠窗子的锅盖,然后又往锅里添水。说句实话,四叔家的居住条件不是很好,这间本来就狭窄的客厅又被一隔两开,靠后窗的那间小面积的就成了厨房。灰黑的墙壁看上去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粉刷过了,但是,我仍然感到十分亲切,这是我四叔的房子呀,我要好好地看一看。我走到厨房的门口,芙蓉已经在炉子里生了火。我的目光在厨房里四处游走,我对东北人的生活习惯充满了好奇,我说,你们冬天咋取暖?

    芙蓉说,烧火呀。

    哦……那个红脸颊的女性高高举起的斧头在阳光里晃了一下。芙蓉也像她一样劈柴吗?是的,芙蓉也是。我说,四叔住在哪个房间?

    芙蓉迟疑了一下说,外间。

    我说,我去看看。我显得有些迫不及待,没等芙蓉回答我就走出厨房。听到芙蓉跟着我走动的脚步,我在四叔的卧室门前停住了。那个时候,芙蓉就站在厨房门口,由于从厨房后窗里射过来的光线,她斜立在门框中间的身影有点像俺奶奶的剪纸,我看到那影子朝我右边的门指了指说,就那儿。

    【四叔的房间】

    我没想到四叔卧室里的房门还带门轴,真够古老的。四叔卧室的门轴在我的推动下发出了湿漉漉的声音,还没有走进屋,就有一股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但是我没有犹豫,那门轴的叫声还没落在地上,我就立在了四叔的卧室里。四叔的房间,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由于窗帘合着,房间里的光线更加暗淡。由于暗淡的光线,我一时没法看清四叔的房间,一切都是朦胧的。我看不到房间里的真实面目,但是我能闻到一股气息,那是四叔的气息,虽然我没有见过四叔,但我知道那气息不光来自四叔的肺腑,有一些是来自四叔的血液。这就是四叔的房间吗?是的,这就是四叔的房间。四叔的目光从墙壁上,从物体的缝隙里朝我涌过来,四叔的目光像流动的空气一样抚摸着我的面孔。在四叔目光的安抚下,我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四叔的房间也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什么?四叔,那是你的大床吗?不是,那是火炕,对对对,东北人都睡火炕,在我们豫东老家才叫大床。

    在朦胧的光线里,我看到四叔的炕前摆着一张形状特殊的桌子,那张用原木的根部做成的桌子,没有规则,没有任何的修饰,还保留着树木生长时的形态,那桌面上,锯齿的痕迹还清晰可见。这样的原木桌子,比我们老家的磨盘还大。四叔,咱镇上的人谁见过这么粗的树?他们谁见过?他刘孝顺不是能得嗷嗷叫吗?他走南闯北牛皮吹得天大,他见过这样的桌子吗?他能采购点木料镇里就装不下他了,那些顺河漂来的木材比起你这桌子,叫爷还要差两辈,可就那,咱镇上的人都已经稀罕死了,一个个张着傻×嘴说,这是红松呀!可他们哪里知道,那都是你从长白山锯下来的。四叔,你真是咱们老孙家的骄傲,在咱们老家,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看见红松,我就会想起你。你不知道,四叔,我读初中的时候就看上了一个女同学,虽然她长了一脸的雀斑,长着大屁股,可我还是喜欢上了她,你知道为什么吗四叔?就因为她爹是咱镇上木材公司的会计。在咱镇木材公司的院子里,到处堆放着散发着清香的红松,那些红松先从东北用火车顺着京广线运到漯河,然后扎成木排顺着颍河而下,可他们不知道那些红松都是你伐下来的!我说,这树就是我四叔伐的!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他们用嘲笑的目光看着我,一到那时,我的耳孔里就会发出哧哧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我的愤怒化成了电锯吃进木头里的声音从我的耳孔里钻了出来。

    你听,那声音又从我的耳孔里钻了出来,四叔,你听到了吗?是的,是电锯吃进木头里的声音,那声音从屋外传过来,仿佛就在你卧室的后窗那儿,那电锯切木头的声音震动着你家的墙壁,震动着你的火炕,震动着你炕头这张不规则的桌子。是的,那电锯就在四叔家的屋外。我要看一看那台我幻想中的电锯,去看看那台在我的少年时代就开始幻想的电锯到底长什么模样。我转身回到客厅里,芙蓉刚好一手提着水瓶一手拿着饭碗从厨房里走出来,我说,谁家开的木料厂?

    木料厂?

    是呀,你没听见电锯声?

    芙蓉把饭碗放在桌上,她用迷惑的目光看着我,电锯?

    是呀,你听。

    芙蓉就那样一手提着水瓶弯着腰站在那里听。难道她听不见吗?那电锯的声音就在墙外,是这样的刺耳,这样的尖厉,可她怎么就听不到呢?是她的听力出了问题呢还是她习以为常?她把那刺耳的电锯当成了从门口吹过的风声了?她把那尖厉的电锯声当成门外树上的鸟鸣了?芙蓉看着我说,没有呀,哪来的电锯?

    是没有电锯声,芙蓉这么一说,那刺耳的电锯声突然间就没有了,四周是那样的寂静,静得我能听见芙蓉的呼吸声。我渴望着那电锯声再次响起来,可是没有。怎么会没有了呢?那个使用电锯的人一定是累了,他停止了自己的工作。我想,一定是这样,我再等一等,如果等会儿他还不开始工作,那我就一定要出去看个究竟。看着芙蓉仍然弯腰站在那儿,我就对她笑了笑,然后在桌前的木凳上坐下来。芙蓉不再坚持,她把水瓶里的热水倒在碗里,放在我的面前说,三哥,你喝水。

    我端起碗喝了一口水,碗里的水太热,我只好放下来。芙蓉说,从北京转的车?

    我说是。

    芙蓉说,坐K215?

    我说对,去图们的。到你们这儿真远呀。

    芙蓉说,是远,从朝阳到黑金就得三个多小时。

    我说,这一路你挺熟的。

    不知道走过多少趟。芙蓉的脸上掠过一丝愁容,然后平静下来,她说,三哥,你喝水。我就端起碗来喝水。喝了水我又看着芙蓉说,镇上检查站的那个人你认识吗?

    黑脸?

    对对对,来村里,就是他给我找的车。

    哦,你坐老戴的车?

    老戴?

    对,瘦长脸。

    瘦长脸?对,是瘦长脸。那个司机的面孔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他叫老戴?我正要问,芙蓉却转身走进左手的房间,消失了。是,是瘦长脸,可是我刚才怎么就想不起来他的模样呢?我就那样端着碗看着那个吞没了芙蓉的房门,片刻,从屋里传出窸窣的声音。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就只好把碗里的水喝光了,等我把碗放回去的时候,这才注意到桌子上的热水瓶。那个热水瓶很旧了,热水瓶上的深红色已经变得斑斑驳驳,写在瓶壳上的那两行黄色的字,已经有些模糊。我把热水瓶移到面前仔细辨认,才看到那上面写着这样的内容:

    孙多年、杨云结婚留念,一九六六年。

    杨云?这个名叫杨云的女人,那就是我四婶了?是,她肯定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四婶。我转了一下水瓶,在水瓶的另一面我看到一排人名:

    谷天雨

    ×富林

    高有新

    曹万里

    宋××

    陈叔同

    由于油漆斑驳,第二个人的姓氏和第五个人的名字我怎么也看不清。瓶壳脱漆的地方一片铁锈红,我伸手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耳边就有哗哗的流水声,是四叔的河流还是关不住的水龙头呢?四叔,这个水瓶太旧了,有多少还不换掉它?都四十年了,四叔,结婚时人家送的热水瓶你到现在还用着,家里的日子过得不宽余吗?

    我正端详着那热水瓶,芙蓉端着簸箕走出来,她在门边的小凳上坐下来,阳光斜着穿过门洞,照到客厅里,芙蓉额前散开的几丝头发在阳光里变成了发亮的银丝,她伸手拢一拢额前的头发,那银丝消失了,随后她伸手揉着簸箕里的东西。

    我说,你簸的啥东西?

    芙蓉说,黄子。

    黄子?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植物,我说,东北的特产吗?

    芙蓉停下手看着我,咱老家没有大豆吗?

    大豆?

    这是大豆搕的,磨豆腐。

    我明白了,是的,磨豆腐。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吃过多少豆腐,可是我却没见过磨豆腐。我的妹妹芙蓉,我这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妹妹就做这营生吗?是的,你看她干起活来多熟练,芙蓉端起簸箕对着门口开始劳动,在芙蓉的动作里,簸箕里的黄子飞到空中去,就像俺爹在场里扬起的麦子,那金黄色的麦子在充满阳光的空中飞翔,等那黄子落到簸箕里,杂在里面的豆皮就像小蛾子一样飞出去,那些飞在空中的黄色的蛾子在阳光里舞动着翅膀,然后慢慢地飘落。从芙蓉的动作里,我突然看到了奶奶的身影。四叔,东北人拣粮食也和咱老家一样用簸箕吗?或许东北人不用簸箕拣粮食,这劳动方式一定是你带过来的,是的,是你传授给芙蓉的。芙蓉干起活来是那样的专注,她好像把我忘记了,她拣好一簸箕黄子,自己撑着手边的口袋倒进去,然后提着簸箕走进她的房间又端出一簸箕来。我看她放下簸箕,就伸手拿过旅行包对她说,来,我带的东西。

    芙蓉停下手中的活,但她并没有走过来,她转身看着我往外掏。掏着掏着,我突然停下来看着她说,俺婶呢?

    芙蓉愣在那里,对我称呼的亲人似乎有一种陌生感。我提醒她说,四婶也住在河边吗?

    芙蓉很快明白我说的是谁,她说,没有,她住在山里。

    山里?离这儿远吗?

    芙蓉说,不远,就在村子后面。

    我停住手,那个时候,我已经把包里的东西掏出了一大半,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堆满了四叔家的饭桌,我说,都是吃的。

    芙蓉说,看你,花这钱干啥?

    我没有说什么,把烟盒大小的数码相机握在手里站起来朝门外走。我很想让芙蓉领着我去看四叔,可是芙蓉正在忙活,我不知道她要忙到什么时候,就止住了这个想法。还是让我自己去找吧,这样一个小村子,还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在我穿过房门的时候,芙蓉突然在我身后说,往北,出门就能看得见。

    我在院子里停下来,在飘浮着青菜气息的阳光里我回头看一眼我的妹妹,到底是我们老孙家的人,她明白她三哥的心思。我对她笑了笑说,我随便转转。

    芙蓉说,别误了回来吃饭。

    芙蓉的话让我感到了温暖。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在幻想着四叔的家,这个对我充满了神秘的家,这个对我充满了希望的家,可当我来到这里面对的时候,没想到四叔的家竟然是这样的简单。

    我转身朝院子过道那边走,我听到芙蓉在我的身后叫了一声,老黄!我又一次停下脚步,以为屋里还有一个什么人。我回过头,看到那条黄狗跑到芙蓉的身边,芙蓉伸手在狗背上拍了拍说,去。

    那条名叫老黄的狗就跑过来,它来到我的身边嗅了嗅我的裤腿,然后低着头跑出院门,在门前的土路上立住,回头看着我。老黄招呼我的目光使我倍感亲切。

    【蘑菇山】

    走出四叔的家,站在胡同里,我看到四叔家的厕所已经被它身后的树丛笼罩。东北山林里的厕所,我四叔家的厕所,这个四周用木板围起来的厕所,有点像一个士兵的哨所。我打开相机,从不同的角度给它拍照,这儿连排泄的地方都让我感到新鲜,还有什么不能引起我的兴趣呢?老黄在前面嗒嗒地跑出去很远,它在北边的田里站住回头朝我观望,我总感觉到它的目光是一种诱惑,老黄,你要带我去哪里,是去河边看我四叔吗?

    走出胡同口,我就看到了北边的山坡,我四婶居住的地方。四婶,你为什么不同四叔一块儿住在河边呢?你一个人在山林里干什么,你和四叔做着不同的营生吗?四婶,我实在想不起来,就像我不知道四叔为什么要住在河边一样。不过你放心,这一切我很快都会弄明白的。你知道,我刚刚来到这里,我对这里还不熟悉,但过不了多久,这里的一切我都会熟悉起来的,这个被称作红旗林场的村庄,那个没人的场部,那个提着斧头劈柴的红脸颊的女子,还有村里的每一条胡同,村里的每一户人家,包括咱家院子里的菜地,还有老黄,我都会熟悉的,当然,那就更不用说我的芙蓉妹妹,你和我四叔了。对了,还有这电锯切木材的声音,我会离这些越来越近。是的,是电锯声,那电锯声又响起来了,那声音就在前面,我肯定那声音就在前面,就在山林的另一面。

    脚下的路渐渐通向前面不远的山坡,太阳光从西边斜照过来,把我长长的身影照在田地里。在路边,那些玉米,我所熟悉的玉米,那些在颍河的河套里生长着的玉米,现在来到了用细薄的木板做成的低矮的栅栏里。那些被栅栏围起来的玉米是我四叔播种的吗?是的,是我四叔种下的。在我还不知道这个地方之前,在我还没有到来以前,四叔和这里的人们就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着。在狭窄的玉米地前面,是一个长满了细小树木的山坡,现在这些生长了被秋天染红叶子的树林的地方,以前生长着一些高大的松树吗?是的,红松、落叶松、樟子松。哧哧的电锯声从山坡那边传过来,我看到一个头戴安全帽手拿电锯的伐木工人正在锯一棵高大的松树。不,不是电锯,应该是斧头,应该是斧头砍在树上的声音,咣的一声,不,不对,咣的一声怎么会是斧头砍树的声音呢?斧头吃进木头的声音,肯定是悲伤的、低沉的,因为生长着的树木是有泪水的,它的根深深地扎进了土地。

    一路上我不停地摁动着相机的快门,走走停停,但是横在村庄和山坡之间的那段土路还是很快就被我和老黄走完了,现在我们开始往山上去,脚下是早已被人踏出的小路。老黄,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呢?老黄,这坡上当年生长着高大的松树吗?是的,这里生长着高大的松树。可是,那些高大的松树都被伐倒了。四叔,斧头吃进树身的那一刻该是什么样的声音呢?“哧”的一声,不像。“噗”的一声,不像。“扑哧”一声,也不像。“咔嚓”一声?不像,都不像。你说,斧头吃进树身的时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四叔扬到头顶的斧头停下了,就像那个红脸颊的女人一样,他用我幻想过无数次可仍然使我感到陌生的目光看着我说,你仔细听,你仔细听一听。四叔说完,手里的斧头就斜着砍了下去。可我没有听到斧头吃进树身的声音,那声音变成了切木头的电锯声从山坡背面的大房子里传过来。

    是的,当我第一眼看到山包东边那座高大的房子的时候,我就断定那电锯声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四叔,你就住在那所大房子里吗?像我父亲一样整天不停地切木头吗?如果这样,你和四婶居住的山林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呢。由于无知,我刚才一度把脚下的这个小山包当成了芙蓉所说的山林。现在回头朝我刚刚走出的村子观看,呈现在我相机里的画面有些凡·高的味道,是的,奥维的乡村。画框里的那个我刚刚走出的村庄被西边的阳光所弥漫。一些灰白的水汽像烟雾一样盘在树木间,由于到处生长的树木,即使现在我站在高处,也无法看清这个村庄的真实面貌。在村庄的边缘,我看到了那条闪耀着阳光时隐时现的河流,那肯定就是芙蓉对我说起过的河流,那条我四叔居住着的河流。是河流吗?不像,它太窄了,就像一条水沟,充其量是条小溪,那么细的一条小溪怎么能被称作河流呢?那条映照着阳光的小溪在村头扭来扭去,最后就绕过了山包东边的那栋房子。电锯声再次响起来,肯定就是那儿,四叔,那一定是你加工木料的作坊。对,一定是作坊。四叔,你像我爹一样,正在加工木料吗?是的,你正在劳作。四叔,我要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沿着山路往那大房子走的时候,我的脚步有些匆忙。在山脚下一个三岔路口前我和老黄发生了分歧,老黄一头就钻进了那条两边生长着茂盛的树丛的小路,我知道那条小路一定是通向河边,但是另一条路的尽头就是那座房子,我无法抵挡从那里传来的电锯声,就没有理会老黄,继续往前走。在我快要接近那座房子的时候,脚下的路突然变得宽阔起来,那条小路最终和一条能开车的土公路形成了一个“丁”字。站在那条土公路上,远处的那座大房子已经一览无余了。而在公路边上的树丛里,突然就冒出来一座没有窗子的房子,在石头垒成的墙壁上,还残留着几个褪色的字:炸药库。那是一座被废弃的炸药库,这些来深山老林伐木的人,用炸药干什么呢?炸山开路吗?可能是。沿着土公路没走两步,路边的树丛里又多出来一座没有窗子的石头房子,墙壁上同样残留着两个褪色的字:油库。我在那两座被废弃的石头房子前停住了,电锯声又响了起来,我知道,那台常常存在于我幻想中的庞大的吃木材的机器已经近在咫尺了。这使我感到兴奋,我用手按着胸口,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我慢慢地接近那座高大的房子。

    在那房子的前面,生长着齐腰深的野草,几道粗野的车辙像两条蛇在野草的根部拧来拧去,最后在房子的门前消失了。那所房子的门是空的,只有一些肢体不全的窗子斜挂在窗口的墙壁上,失去了门和窗子的房子,像个庞大的被挖去了眼睛的怪物立在黄昏来临的山脚下,它的模样使我感到浑身发冷。从屋里传出的电锯声越来越强烈,那电锯声像强大的磁场吸引着我,可是当我屏住呼吸,穿过齐腰的野草站在门前的时候,那电锯声突然消失了,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硕大无比的空无一物的车间,一座被废弃的木料加工车间。这么一座空荡的房子,怎么会发出电锯切木头的声音呢?那声音从何而来呢?从这地下?从这墙壁里?我像一个影子镶嵌在门洞里,寻找着那声音的来源。四叔,这就是你们的木材加工车间吗?你们就是在这里肢解那些粗大的树木吗?那些像你卧室里的桌面一样粗大的树木,是吗?

    风从我对面墙壁上的窗子钻进来,在屋肚子里发出嗡嗡的声响,然后又从我的身边涌出去,风是那样的强烈,掀起我的头发,那些穿过房子的风宛然被冰箱冷冻过一样,来到我的身边就变得阴冷,尽管西落的阳光穿过树丛照着我的后背,在那风里我的身子还是哆嗦起来。我几乎是在惊慌中逃离了那所高大的房子,当我在空地上立住,看到那个站在离我不远的山坡上的人时,才意识到我刚才的模样一定很狼狈。那个人逆光而立,在已经掺杂了红色的阳光里,我一时没法看清她的面目。

    见芙蓉了吗?

    从声音上判断那是个女人,而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熟悉,芙蓉?哦……我抬起右手罩在眼上,在红色的霞光里我看到她果然就是那个给我指路的红脸颊的女人。我忙说,见了见了。说完我回头指了一下那座空房子说,这房子……

    木料厂。

    哦……那切木料的锯呢?

    早拆了。以前这儿热闹着呢,你看。说着,她转身朝身后的土坡指了指说,这坡就是锯末堆起来的。

    天啊,锯多少树木才能使锯末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呢?我说,真是锯末堆的?

    听到我疑惑的语气,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往那山坡边走。这个时候,我才看到她手里还提着一把砍刀。她走到那山坡前停住了,她踢了踢脚下的草丛说,你看。

    我跟着那个红脸颊的女人走上长满野草的山坡,脚下感觉是松软的,这山坡真是锯末堆起来的。红脸颊的女人说,我们都叫它蘑菇山。

    蘑菇山?

    这儿到处是蘑菇,你看。说着,她弯腰从草丛里拔起一丛蘑菇对我晃了晃说,你想呢,这是锯末堆的呀,日子久了,还会不长蘑菇?

    我往坡上的草丛里看,果然就看到了一丛灰色的蘑菇。我弯腰把那蘑菇拔起来。她却把手里的蘑菇扔掉,提着砍刀往坡下走。我说,这蘑菇能吃吗?

    吃?她在坡下回过头来看着我,我们不吃这儿的蘑菇。

    那为啥?

    这坡上死过人。红脸颊的女人边说边往前走,她走两步又停下来看着我说,哎,你跟国庆谁大呀?

    国庆?

    看你,芙蓉她哥。

    哦……我突然明白过来,多年前,四叔在信里曾经说起过我的这个堂弟。我说,我大,我比他大四五岁呢。

    看着不像。红脸女人说完又走,她手里提着那把砍刀,拐过前面的山坡不见了。我立在那儿,怎么也弄不懂她刚才话里的意思,什么不像呢?是国庆和我长得不像呢,还是我的岁数看上去不像呢?我的面目比起实际的年龄是大还是小呢?正在这时,一股扑在我脚面上的热气吓了我一跳,我低头看到了一条狗,那是老黄。老黄,我蹲下来抚摸着老黄的背,你跑哪儿去了?你见到我四叔了吗?我四叔在你刚才去过的河边等我吗?老黄背过头来,用嘴在我的手上蹭了两下,然后转身朝红脸女人消失的方向跑去。我站起来回头朝土路上看,我刚才走过的土公路上只有风,四叔的房子在哪儿?就在黄狗跑去的方向吗?我迟疑着,看了一眼那所高大而空洞的房子,只好朝老黄跟过去。

    转过那座用锯末堆成的山坡,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长形的木垛房,这房子的墙壁是用粗细大小相近的原木垛成的,四叔,这样的木垛房在咱们老家从来看不到。木垛房?四叔,我叫得对吗?不管它对不对我都先这样叫着。四叔,你在河边就住这样的木垛房吗?这就是你住的木垛房吗?在木垛房后面的空地上,一只公鸡正领导着一群母鸡在那里闲逛。透过木垛的缝隙,我看到房子里有几头猪正在吃食。有砍东西的声音从某个方向传过来,四叔吗?我绕过木垛房一则的山墙,来到房前。在关闭的房门前,我看到一堆去掉了籽粒的向日葵壳。凡·高。凡·高的向日葵,奥维的风。一堆曾经在空中辉煌过的现在丢在地上任人蹂躏的向日葵的壳。砍东西的声音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间隔地响着,我循着声音往前走,在木垛房另一边的山墙边,我再次看到了那个红脸的女人,那会儿她正蹲在地上剁南瓜。扑哧一声,那金黄色的南瓜就成了两半。我咳嗽一声,她停下手中的砍刀回头看我一眼。我说,这儿都用南瓜喂猪?

    南瓜?她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她说,这不是南瓜。

    不是南瓜?

    这是角瓜。

    哦,角瓜。四叔,这圆形的身体上布满了金黄色条纹的角瓜,和我们老家种的南瓜长得怎么这样像呢?我取出相机,后退着,企图寻找一个最佳的角度。我看她扬起砍刀,又剁了一个角瓜,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这人,活着快,死了也快。说完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算起来,国庆不在都十好几年了。

    她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我举到胸前的相机停住了,你说啥?

    她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说,怎么,国庆的事你不知道?

    我说,国庆怎么了?

    咦,他被枪毙了!

    我的心头一震,就觉得有一股凉风从我的鼻孔里涌出来,你说啥?

    你看你看,这么大的事,你就不知道?她指了指木垛房后面那堆用锯末堆起的山坡说,就是因为这蘑菇山。

    蘑菇山?

    是呀,失火了,还烧死俩人。说着,红脸颊的女人拾起半个角瓜扔到猪舍里去。我这才看到,这边的墙壁上面有一半是空的。

    起火的事查到了国庆头上,也该他霉气,正赶上那一年严打。说着,她又拾起半个角瓜扔到猪舍里去,按说,那事可大可小,谁知道那火是怎么起的,没人说得清,结果就归到了国庆的头上,也该他倒霉不是?那天正好他值班。她又抓起半个角瓜看着我说,那是有人给你四叔颜色看。说完,她把手里角瓜扔出去,那角瓜撞在了木垛墙上,又滚落到她的身边,但她没有理睬,按说,都是为了大家的事,他带头告一回又一回,这不就结冤仇了吗?结果,人家把气都使到国庆的头上。那是杀鸡给猴看。都说国庆死得冤,我也觉得他死得冤,要不,你四叔家怎么老去北京告状呢?

    去北京告状?

    现在说是上访,对吧?为国庆的事,你四叔家整天去上访,说不清往北京跑过了多少趟,唉,弄俩钱,都花到路上了。

    那个女人突然止住了,仿佛她想对我说的话已经说完,她不再理我,只顾自己低头剁角瓜,她举刀的身影变得有些模糊,天色好像一下就暗了下来,傍晚在不远处的树梢上摇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就跌倒了,接着,黄昏一波一波地荡过来。四叔,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不给老家的人说一声呢?我也老往北京跑呀,你言一声说啥我也得去看你呀!四叔,说不定我在哪儿见过你,是的,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在拥挤的车站里吗?在地铁的通道里吗?在立交桥下的水泥柱前吗?是的,四叔,我见过你,你披一件肮脏的棉衣,在寒风里行走,在茫茫的人海里,你心怀悲愤和哀怨,一步接一步地踏着寻找公正的路途。可那个时候,当我和你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有意识到你就是我的四叔呢?

    老黄不知道从哪儿跑过来,亲热地嗅我的脚面,仿佛是突然间,那消失的电锯切木头的声音又出现了。在我的感觉里,那声音来自另一个地方,尽管十分微弱,可那声音却使我有一种切腹的疼痛。那声音到底是从哪里发出的呢?

    【私人诊所】

    由于夜晚的降临,现在所有的路途在我的眼前都是相同的,我打算沿原路返回,可是,在淡淡的月光下,我怎么也看不到来时翻越的那个山包。由于暗淡的光线,我也没有看到那座我光顾过的位于蘑菇山后面的大房子。就像一个航海者失去了灯塔,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迷失了方向。一切刚刚熟悉过的都消失了,引导我的只是那时现时断的电锯声,可是当我听到哗哗的流水响时,我仍然没能力摆脱那电锯声的缠绕,无法把那电锯的声音从流水声里剥离出来。这就是那条我在山包上看到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小河吗?这就是芙蓉说过的我四叔居住着的河流吗?是的,在朦胧的月光下我来到了你的面前,可是你在哪儿四叔?你的房子在哪儿?为什么连一丝灯光也没有呢?脚下的路被眼前的这条小河给切断了,现在,我只有依靠我脚前的老黄了。

    我跟着老黄,沿着小河边的那条小路往前走。有些时候,小路完全被茂密的树丛挡住了,老黄自如地从枝叶的下面钻过去,而我,就只好借用相机的闪光灯探一探前途。由于我太关注前途,竟没有意识到流水的声音悄悄地离开了我们。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我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道。我立住,越过一片杂树丛,在朦胧的月光下,隐隐地看到了一座房子的屋顶。突然出现的房顶,使我无助的内心有了依托,温暖的灯塔又在我的希望里亮了起来。跑在前面的老黄汪汪叫了两声,等我转过那片树丛,眼前就出现了一座院门,门洞下蹲着一个人抚摸着老黄。那人和老黄显然是熟识的。听到我的脚步声,那个人并没有站起来,仍旧蹲在那里对我说,去家吧。听他的口气,我们俨然是多年的朋友。

    那人说完,转向往院子里走,淡淡的月光下,老黄跟在他的身后,使我不解的是,那个人在行走的时候也没有站起来。草药味道越来越浓了,我跟着那个人穿过院子,进了屋门,在灯光下,我这才看清那人是个驼背,他两肩垂着,头伸着,弯着的脊背好像一架“∩”形的拱桥。驼背先走到后墙边,那里立着一个满是小抽屉的中药柜,他拉开底层的一个抽屉抓了一把草药,然后回身,走到靠右手的山墙下,在一个陶罐前停住,把手里抓着的草药丢到陶罐里。那陶罐坐在火上,正在咕咕嘟嘟地往外冒着热气,草药浓烈的气息穿过我的鼻孔,直直地逼到我的肺腑里去。驼背立在陶罐前,拿起插在罐中的木片搅拌着,然后放下,这才转身对我说,坐吧。

    驼背说完,自己先来到靠左边山墙下的低矮的小桌前坐下来。桌子上已经放了几碟小菜,两只白色的酒杯和一只土红色的酒壶。驼背说,先在这儿将就一顿吧。

    或许是饿了,或许是我在荒野里奔走了半天,突然出现的人让我感到亲切,并没有多想,我就跟着他在桌子前坐下来。驼背拿起筷子竖起来在桌子上顺了顺,用他粗糙的手指一分两开搭在碟子上,然后一边掂起酒壶一边说,芙蓉给建国送饭去了。

    建国?

    芙蓉没给你说?

    我一时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怔怔地看着他对着我的秃头顶。

    我跟前的,老二。我和你四叔是亲家。

    哦,我明白了,原来他是……驼背扬起手里的酒壶,就有一条明线注到白色的酒杯里去。他放下酒壶说,按辈分,你得喊我表叔。

    驼背说着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然后放在嘴边,只听哧溜一声,等酒杯再放到桌上,杯里的酒已经干了。这个自称我表叔的老人把头偏向一边,这我才看到,在那个秃头顶的下面布满了皱褶,他的两只眼睛陷在眼袋里,竖成一溜看着我把酒喝下去。驼背拿起筷子点着桌上的菜说,吃吧,都是新鲜菜。这萝卜,刚从地里拔的,你尝尝。

    我看着驼背的头顶夹起一块萝卜放在嘴里。驼背说,脆吧?看我点头,表叔又说,光萝卜我就种了五样,白萝卜,胡萝卜,红心萝卜,红皮萝卜,高桩子萝卜。这儿的高桩子萝卜能长一尺多长,我们这儿叫扳倒驴,哎,你们河南老家有这萝卜吗?

    有,我在市场上见过。

    哦,这儿的萝卜种也是从我山东老家带来的。

    你老家是山东的?

    山东。我们这儿除了你四叔,大多都是山东的,还有辽宁的,我是六一年来的,你四叔比我晚一年,六二年。

    移民吗?

    哪儿呀,盲流。我们场里人,大多都是盲流。六二年我们那儿正闹灾荒,没有吃的,就闯关东来了。你四叔也是,我听他说,他饿得顶不住偷了社里的红薯种,结果被人抓住,就从家里跑了出来。

    是的,那一年我四叔本来是准备去新疆的,这你知道,我们颍河镇上的人在老家混不下去的时候,都是去新疆,一个不足四千人的小镇子,细细算来,就有五百多口子跑到了新疆。在我的记忆里,那些从新疆回来的人,都是穿条绒,他们走起路来故意把腿上的条绒裤子磨得叽扭叽扭响,让人眼热呀,四叔,别说你偷了社里的红薯害怕罗面战,就连我小的时候也有过闯新疆的念头。是的,那个时候我四叔本来也是打算去新疆的,或许是那一天我四叔太劳累,他从我们老家乘车到了漯河,然后偷偷地扒上一列开往郑州的货车,躺在露天的车厢里就睡着了,等到了省城也没有醒过来,结果那火车就顺着京广线一直往北开。等我四叔醒来的时候,他也没有迷过来,我的四叔就坐着那趟列车到了北京。这就是命吗四叔,你像太多的山东人一样,就这样闯了关东了。四叔,在我的想象里,你一直是我们孙家的传奇呀。

    驼背表叔把手里的酒壶扬起来说,那个时候我们年轻,一进冬天,我们就带着家伙上山伐树,住在木垛房里,支一个王八炉子,烧炕。知道啥是王八炉子吗?表叔歪头看着我说,把一个大铁锅反扣在锅灶上,从外边看,就像是一个王八。

    四叔的电锯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来,我说,你们伐树用锯吗?

    用,也用板斧。先砍,再锯,弯把子锯。先看树的长势,往哪边放,就在哪边砍,先砍出一个豁口,然后再左右两边锯,最后是豁口的背面,树倒的时候,就喊,顺山倒了……

    不用电锯吗?

    先前用,后来就改成油锯了。那不。表叔伸手朝门口的墙壁上指了指。我转身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看到在门后的墙壁上挂着一溜工具,在那些工具里,我一下就断定哪一种是他说的油锯。

    有几样还是你四叔的,弯把子锯,大板斧,油锯,都是。

    那些被闲置已久的工具,在灯光下看上去都已生了锈,无声无息地依次挂在墙壁上,当年在山上……一个在我内心隐藏了许多年的问题突然冒出来,我说,伐树危险吗?

    也有危险,最怕吊死鬼。

    吊死鬼?

    对,树上的朽木。你正砍着,那朽木就从头顶上掉下来。再个,就是回头棒子。树倒的时候,树根会跳起来,叫回头棒,一不小心,就会打在人身上。那个时候年轻,知道啥是怕?干了活就喝酒,喝了酒就去林子里找熊瞎子。

    打猎吗?

    哪儿呀,熊瞎子冬眠。一进冬天,熊瞎子就钻到树洞里睡觉。我们来的时候,这山上都是大树呀,几个人合着都抱不过来,下雨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就坐在树洞里打牌,能坐几个人打牌,你说那树有多粗?几百年的老树都有。年岁久了,有的树心就长空了,杨树,还有榆树。熊瞎子就找这样的树,它先爬到树上,然后再下到树洞里睡觉,不吃也不喝,一睡一个冬天。熊瞎子,你看,我都叫习惯了,我们都叫你四叔熊瞎子,你四叔最会找老熊睡觉的空心树,所以我们才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你四叔最会找,等找到熊睡觉的树,就在树身上挖洞,洞挖通了,就用枪对着正在睡觉的老熊,嗵的一枪……

    驼背说着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可是这次他没有喝,仍旧沉浸在往事里,这也是命,就因为你四叔太知道熊瞎子的习性,结果把自己弄得也像个熊瞎子,住在树洞里去了……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了橐橐的脚步声,驼背停下来,听着那脚步声渐渐地响过来,他说,是老曹。驼背说完站起来,往东墙边上的药罐走去。四叔,你为什么要住在树洞里呢?就像动物一样吗?这时老曹走进来,他手里提着一只热水瓶,在灯光里,我看到他的头颅上只有左边一只耳朵。这让我感到意外,他右边的那只耳朵呢?老曹看我一眼走到驼背的身边说,有客?

    驼背忙着把药罐从炉火上端下来,芙蓉她哥。

    哦。独耳看着我,河南老家来的?

    我忙站起来,对他笑了笑。老曹说,坐,你坐。

    说话时,他仍旧看着我,他的目光在布满中药气息的空中伸过来,有些阴冷。驼背忙着把药罐里的汤药滗到老曹提来的热水瓶里去,蒸汽从药罐和热水瓶里升上来,在他们之间晃动着,流进热水瓶里的汤药最初发出嗡嗡的鸣叫,随着瓶里的药水增多,瓶里发出的声音就慢慢地变得尖厉而单纯,最后,那声音消失了。老曹盖上瓶盖,把热水瓶提到手上,这次驼背没有把药罐放到火上,完后他侧头看着老曹说,喝两盅?

    独耳说,改天吧。

    独耳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递给驼背,驼背说,你弄啥?

    独耳说,不是药钱,给瞎子。

    哦,驼背说,放那儿吧。

    独耳就走过来,把手里的钱放在我面前的饭桌上,他看我一眼说,总得讨个公道吧。

    我没有听懂独耳话里所包含的意思,但我还是站了起来,对他笑了笑,似乎我已经明白了他所说的话。独耳没再说什么,他回身走到驼背那儿,提着那个装了汤药的热水瓶朝门外去。驼背没送他,他重新回到我的对面坐下来。院里的脚步声渐渐地淡去,我看到独耳放在桌子上的钱松开了,那是几张发皱的十元钞票。我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那只孤独的耳朵,我说,他的耳朵?

    熊瞎子舔的。驼背表叔说,多亏了你四叔,熊瞎子只舔他一只耳朵,要不,他早沤烂了。驼背说着,端起酒杯把酒喝下去,然后拿起酒壶说,你四叔,好人呀,性直,爱打抱不平。那一年,厂长睡了老曹的老婆,就是你四叔给他出的气,村里不讲大小事,只要不合理,都是你四叔出面。树砍光了,这里要改风景区,局里给俩钱就想把我们打发了,我们都指望你四叔跑哩。唉,给俩钱就把我们打发了,那是卖命的钱呀,都干了一辈子,说没有,啥都没了,你看现在村里还有人吗?没有了,就像当年我们闯关东一样,该走的都走了,就剩下像我这样的人,你说,这往后去还咋活?要不,你四叔咋去上访?这访来访去,你四叔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钉……

    我突然觉得四叔离我很远,那个整日行走在上访路上的四叔,尽管我们的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液,可是,我们一生的日子却从来没有相遇过,你在哪里四叔?你住在小河边的树洞里吗?这一刻,我想见四叔的愿望是如此的强烈。驼背表叔突然停止了述说,或许是酒喝多了,他就那样低头坐着,一个秃脑门对着我,树叶的哗哗声从外边传过来,我听到有什么东西从树上落下来,扑通,一声响。

    核桃。驼背表叔突然冒出了一句,像是梦话。正是核桃成熟的季节,表叔院子里的核桃被风吹落下来,扑通,一声。表叔坐在那里,突然打起鼾来,他真的睡着了。扑通,又一声。月光下,一个成熟的核桃划过朦胧的夜空,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或许是喝到肚里的酒有些后劲,我感到有些头晕,恍惚里,我突然又听到了一种声音,没错,是电锯声,我幻想过无数次的电锯声。四叔的电锯声。就在院子里吗?我站起来,朝那声音走过去。

    我来到院子里立在月光下仔细地听,那电锯声却消失了,电锯声变成了风在树的枝头摇动。视线里,所有的景物在月光下都变得模糊不清。卧在门口的老黄跑来,它嗅着我的脚,它好像专门在等我。我弯腰拍了拍老黄,老黄就嗒嗒地在前面跑了。老黄跑到门口停住了,它回过头来看着我。老黄,是四叔回家了吗?是的,无论如何芙蓉会告诉他的,我知道,现在四叔已经坐在了他家的饭桌前,一边从那个陈旧的热水瓶里往外倒着水,一边在等待着我。或许,自从四叔离开老家之后,他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我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长,这种愿望在四叔的心里会越来越强烈。

    【斑驳的墙壁】

    然而,四叔没有回来。不但四叔没有回来,就连芙蓉也没有回来。芙蓉给建国送饭去了。建国和四婶一样,也住在山林里吗?四叔家静悄悄的,只有带我回家的老黄卧在门口的月光里。我试着打开四叔家每一个房间里的灯,就连厨房我也没有放过。尽管白天里我已经看过了那个简单的地方,但我仍然没办法阻挡我的好奇心,我想把四叔生活过的地方仔仔细细地看个遍,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可是等我把能看的房间都看完之后,我失望了,尽管我强迫自己把所看到的东西都和四叔联系在一起。最后,我只好重新来到四叔的房间里。我知道,我应该来到这里,在四叔的大床上,不,是四叔的土炕上歇息。在过去无数的日夜里,四叔就是躺在这个土炕上,等待着老家的人。四叔,现在我来了,可你为什么不回来,难道你那儿有比我来到这里还要紧的事情吗?

    我坐在四叔的炕沿上,借助从头顶上照下来的有些发红的白炽灯光查看着四叔的房间,因为四叔,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不愿放过。四叔房间里的墙壁斑斑驳驳,脱落的灰块构成了一些没有规则没有颜色的地图,这是哪个朝代那个国家的地图呢?我真是没法断定。最后,我的目光落到了那地图下的一个箱子上。那是一个用红松木做成的箱子,那被使用得光滑的箱子,让人一眼就能认出它的本色来。是谁常常打开这只箱子呢?当然是四叔。四叔,你这箱子里放的是什么东西呢?

    我忍不住从土炕上下来,走到那个红松木做成的箱子前。可等在箱子前立住,我突然有些紧张,我立在那里侧耳细听,除去我的心跳,除去我紧张的呼吸,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四叔,你把什么东西放到这只箱子里了?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从箱子里散发出来,我没有办法抵抗那神秘对我的诱惑。我犹豫着。犹豫着。我的手最终落在了那个没有上锁的箱盖上。四叔,即使你突然回来,你也不会怪我吧?我真的顶不住箱子里的秘密对我的诱惑。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在寂静里,在我怦怦的心跳里,我打开了四叔的红松木箱子。在炽光灯下,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土印花布布包,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我奶奶的手艺,当然是我奶奶的手艺。我奶奶这一生最值得夸耀的就是她织布的手艺,她那把织成的粗布再染成印花布的手艺。我奶奶的一生就是穿着她自己织成的印花布度过的,即使她老人家到了晚年,也没有停止织布。四叔,俺奶就是坐在织布机上断的气,这事还是我写信告诉你的。四叔,我一看这就是俺奶奶织的布,这布就是俺奶让我寄给你的,我知道,就是这布,我现在还能感受到俺奶留在这印花布上的气息。

    我轻轻地打开那个布包,布包里是一双穿旧的但洗干净的布鞋。布鞋的鞋面已被脚趾顶破了洞,鞋底也被磨穿了。通过磨穿的鞋底,就能看到重重叠叠的布层,四叔,这是你从家里逃出来时穿的布鞋吗?是的,一定是,这鞋一定是俺奶做的。我知道,这是奶奶的手艺,我没办法不这样想。四叔,这印花布,这印花布包着的被你穿破的布鞋就是你的心吗?是,这就是你的心。我知道,尽管你自从老家出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可你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的老家。四叔,你既然想家,可你为什么就不回去一趟呢?是什么阻挡住你的脚步呢?我不知道。我把手里的鞋用奶奶的印花布包好,重新放回去。我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箱子里的东西,可是,箱子里除去叠放整齐的旧衣服,只有一个纸盒。一个买鞋时带回来的包装盒。“鳄鱼恤”?不会吧,四叔,咱家里谁穿这个牌子的鞋呢?

    我想那纸盒里的“鳄鱼恤”一定很沉重,可是当我把纸盒拿在手里的时候,那纸盒却出乎意料的轻。但我还是把那个纸盒拿到炕边,小心地放下,当我小心翼翼地把纸盒打开的时候,出现在我视线里的不是“鳄鱼恤”牌的鞋,而是一沓又一沓的旧车票。

    我拿起最上面的那一沓,那沓车票用回形针卡着,由几张汽车票和两张火车票组成。汽车票是往返黑金镇与朝阳市之间的,而火车票则是往返朝阳与北京之间的。那张朝阳至北京的K216车次车票的具体时间是2006年8月20日,而返回的K215车次的具体时间是2006年8月27日。也就是说,持车票的人这一次在北京逗留了七天,是谁在北京逗留七天呢?当然是我四叔了,我上访的四叔。为了我那冤死的堂兄弟去上访的四叔,为了没有生活依靠的伐木者去上访的四叔。

    我把手中那沓车票放下来,又拿起一沓,那沓票仍旧由汽车票和火车票构成,仍旧用一个回形针卡着,仍旧整理得齐正。四叔,你真好功夫,纸盒里的每一沓车票都整理得那样的整齐,我忍不住一沓一沓地往外拿,每拿出一沓我都要在心里默默地数一下,我一沓一沓地数,到了后来,我已不太去注意那车票上的日期了,而纯粹的是数数,我一沓一沓地数,等我把纸盒里的车票都拿出来的时候,我数到了167,也就是说在这些年里,我四叔一共去过167次北京。我拿起最后一沓车票,我看到那车票上的时间是1991年3月,从1991年2006年是多少个年头呢?整整十六个年头。上帝呀,我的四叔在这十六年间从来没有放弃过上访,为了他冤死的儿子,为了我那没有见过面的堂弟。我的手突然有些颤抖,我感到手里的车票是那样的沉重。

    面对摆在四叔炕头上的那堆车票,我一时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好,我只好再把那些车票一沓一沓地重新放回去,这时我发现车票的背面还写着一些字,一些不太工整的汉字:

    谷天雨:十元

    程富林:二十元

    高有新:五元

    这是谁的字?当然是四叔的字,随后我几乎在每一沓的车票后面都看到了这样的内容:

    1993年6月27日:

    高春林:十五元

    紫丁香:三元

    郭小旺:十元

    秋老权:十元

    有才妈:一元

    1994年3月3日:

    李爱平:六元

    紫玉成:三十元

    丰收:十元

    大妞:七元

    王文化:十五元

    1994年7月21日:

    秋天亮:二十元

    胡梅花:八元

    曹万里:十五元

    郭志明:二十元

    赖货:五十元

    …………

    突然间,我明白了独耳放在驼背表叔饭桌上那沓钞票的真正用意,那是他给四叔的路费,就像这些车票背后所记下的一样。四叔,这些年你往北京跑了一百多回,可是你怎么就不回老家一趟呢?我一边抱怨四叔,一边把炕头上的车票放回盒子去,这回我不像刚才那样匆忙了,每放一沓,我都认真地看一看,我想从中得到一些意外的收获。一沓,又一沓。我感到其中有一沓车票比任何一沓都要厚一些,等我看时,那沓车票里不但多出两张火车票,而且还多出了两张汽车票。也就是说在这一沓车票里,除去两张北京至朝阳的往返火车票外……

    还没等我想完,一张北京至漯河的火车票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漯河?是漯河,而另外一张,则是漯河到北京的返程车票,等再看汽车票时,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那是两张从漯河到项县的往返汽车票。四叔不是没有回过老家,四叔是回过老家的,可是……我把那沓车票上的回形针去掉,把那两张车票拿在手里,我看到那两张车票上的时间是1996年的9月,四叔,你在十年前回过老家吗?是的,在十年前的一个深夜里,四叔回过他的老家。

    1996年秋天的一个夜间,四叔坐船渡过了颍河,在镇东码头边的一个小铺里,我四叔碰到了程瞎子。尽管事过多年,我四叔还是认出了当年在社里喂牲口的程瞎子,可是老眼昏花的程瞎子在晃动的马灯下却没有认出我四叔。那天夜里,我四叔买了几刀火纸,让程瞎子领着他先去给我奶奶和我爷爷上坟,然后又从包里掏出一卷厚厚的东北大饼,让程瞎子转交给我爹。我四叔在河边整整坐了一夜,在天亮的时候,他乘船过河再次离开了故乡。第二天程瞎子把那卷大饼送到我们家里的时候他对我爹说,这是你四弟的朋友送的。四叔,我爹还真的以为是你的朋友呢,谁知是你自己回去了呢。四叔,这事我只能这样猜想,四叔,我不这样想你让我怎样想呢?四叔,你既然回去了,可你为什么就不进家门呢?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们也会为你分担呀四叔……

    我把那只装着车票的“鳄鱼恤”牌的纸盒子放在炕头上,一边埋怨着四叔一边躺下来,我突然感觉有点累,头也有些晕,是表叔的酒吗?四叔,你们当年在山上伐木就喝这种酒吗?这酒的后劲还真大。我这样想着眼睛就睁不开了,我伸手搂住了那只“鳄鱼恤”就睡着了。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一直坐在飞驶的火车上,那火车驶过森林,驶过沙漠,驶过大海。大海?《千与千寻》吗?火车在无边的水域里行驶,水浪击打着坡岸,哗——哗——水浪,我被水浪的声音弄醒的时候,阳光已经穿过窗子照到了我的脸上。

    四周静悄悄的,四叔的纸盒仍旧躺在炕头上,在阳光里我再次打开那个纸盒,成沓的车票还在纸盒里放着。四叔,你还没回来吗?我下炕把纸盒放回四叔的箱子里,然后走出四叔的房间。在客厅的小桌上,整齐地放着三盘菜,一碗稀饭,一双筷子搭在盖了抹布的馍筐上,像菜和稀饭一样,筐子里的馍也冒着蒸汽。我还在睡梦里的时候,芙蓉已经把饭做好了,可是她人呢?我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院子里一地的青菜生机盎然,可是没有一个人,我故意咳嗽了一声,老黄闻声从左边的作坊里跑出来,来到我的身边嗅着我的裤腿,我一边弯腰抚摸着老黄一边往作坊里看,我渴望着四叔从那里走出来。可是,不但四叔没有出来,连芙蓉也没出来,我只听到一种细细的声音从作坊里传出来。

    芙蓉。我轻轻地叫了一声,但我没有听到回声,在豆腐作坊的门前,我看到有一双湿漉漉的深靿胶鞋,这是我堂妹芙蓉刚刚换下来的吗?我伸头往作坊里看,作坊里摆着大小不同的水罐,水罐下面的地上到处都是水,一线黄色的浆水从压豆腐的模具里流到一只水桶里,那就是我刚才听到的细细声音的来源。芙蓉去哪儿了?我回到院子里,然后走出大门,来到胡同里。四叔家的厕所这会儿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仍像一幅图画。胡同里没有一个人,人都到哪儿去了?就在这时,我又一次听到了电锯切割木头的声音,这次肯定没错,那声音就来自这村庄的某一处,今天我一定要找到这声音的来源!我无法抵抗那声音对我的诱惑。

    阳光悄无声息地照在路边那些破旧的灰顶瓦房上,村路两边的房子还保留着计划经济时代的模样。面对眼前这个陌生的山村,我仍然一无所知,我只能依靠那个我所熟悉的电锯声,我只能依靠这电锯声才能接近他们不为我所知的生活。是的,在多年以前,村里的人就从各个地方来到这里,以他们的方式生活着,我对此却一无所知。

    我走出胡同,来到村街里,眼前的村街和我昨天路过的一点也不相同。在村街的东南角,我看到了一所学校,可是我没有听到琅琅的读书声,学校前面的操场上长满了杂草,教室的门窗和昨天我看到的木料厂里那所高大的作坊一样是空的,我穿过学校前面那块草地,来到教室的门前,我看到教室里除去一些新鲜的牛粪,别的什么都没有。

    我从空洞的教室里退出来,才发现教室外边的墙壁被涂成了土黄色。土黄色的墙壁再次让我感觉到这里的人们对彩色确实有着特殊的感觉。是的,他们把自家门前的栅栏漆成湖蓝色,把墙壁漆成橘红色,而在这些涂了土黄色的教室墙壁上,还能依稀看到更早一些年代里人们写上去的标语:

    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万岁!

    破四旧,立四新。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那些标语先前肯定是写在用水泥抹平的墙壁上,天长日久,那些用红漆写就的标语又从后来涂上去的涂料里露出来,显示了它顽固不化的生命力。但是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有什么样的四旧可以破,难道他们所说的四旧指的是森林吗?是的,高大的松树,高大的杉树和红松,高大的落叶松和樟子松,当然还有高大的杨树,那些生长了上百年或者更长时间的树木,是有些陈旧,当然要破掉。切割树木的电锯声在我的耳边越来越清晰,四叔,你的作坊门前一定堆放着白色的细碎刨花,我知道那些都是你刚刚从作坊里清理出来的,通过作坊后面的窗子,我看到了你灰色的身影,你和另一个人把放在电锯台面上的木料你推我拉地切割着,可是我没法看清你们的面孔。有两个人从我的身边走过去,我从幻觉里走出来,才看清那是两个身背篓子的女子。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朝她们叫了一声,哎——

    她们停下来一同回头看着我。我看到她们的手上和脸上都涂着像墨一样的黑灰,看到我惊异的目光,她们相互看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朝我亮了亮,我看到那是两个黑皮核桃。我一下明白过来,这是两个捡山核桃的女子。我说,请问,木料厂在哪儿?

    木料厂?

    你听,电锯声。

    两个女人静下来像我一样倾听,可那电锯声对她们仿佛不存在似的,她们相互看了一眼又一同看着我,其中一个圆脸说,没有呀。

    说完,她们转身仍旧沿着脚下的土路往树林那边走,电锯切木头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在那声音消失的间隙,有一只苍蝇突然飞过来,在我的头顶上飞来飞去,那只苍蝇在寂静的阳光里颤动翅膀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这使我产生了一种想捉住那声音的愿望,这只苍蝇使我感到亲切,它翅膀的颤动声在我听来和我寻找的电锯声没有丝毫的差别。在我的感觉里,现在所有的声音都化成了电锯切进木头的声音,这耳边的风声,这风吹树叶的声音,这两个女人的脚步声和流水声……

    流水声?是的,是流水声,我跟着那两个捡山核桃的女子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一条小河边,这是我昨天遇到过的那条小河吗?或许。那两个女人放下背上的篓子,在小河边洗着自己的手脸,她们洗手弄出来的声音化成了柔和的电锯声从小河边传来。而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在那条小河边碰到了老戴,昨天让我乘了便车的那个司机老戴,一看到他,芙蓉对我说过的那个名字就蹦了出来,我说,老戴!

    正在小河边提水的老戴也认出了我,哦,是你呀。他的声音有些夸张,找着你叔了吗?

    找着了。我说,或许你也认识,我叔外号叫熊瞎子。

    哦,弄了半天你找瞎子呀,我们何止认识,是太熟了。

    老戴边说边提着水桶往公路上走,他整天乘我的车去镇里,今天一早……

    老戴走到他的卡车边回头看着我说,哎,你咋没给你叔一块儿走?

    去哪儿?

    北京呀。

    北京?

    他没给你说?他一早趁我的车走的呀。

    今天一早?

    可不是,你看,我都从镇里回来了。

    突来的消息使我有些伤感,有些失落,我没法准确对你表达那一刻我内心的感受,你不知道我来了吗四叔?你不可能不知道我来呀,你既然知道我来了,可是你为什么不见我一面就走呢?我千里迢迢就是来见你,可是……从树冠里钻过来的阳光照在老戴的身上,他在卡车前忙碌的身影像剪影一样在我面前晃动着,难道你连我也不想见吗四叔?由于伤感,我拒绝了老戴让我乘车回村的建议,我孤独地站在那里,看着老戴的卡车像一只蝴蝶在斑斓的阳光里沿着公路飞走了。

    【玛珥的岩浆】

    我沿着那条公路,重新回到村里,在村街的路边,我看到了一座灰色的建筑,在那座灰蒙蒙的建筑上,我看到了几个用水泥刻成的十分陈旧的魏体字:

    工人俱乐部

    在俱乐部的大门上横挂着一个小卖铺的牌子,这显然是一个被废弃的俱乐部。一个老人背对着我坐在寂静的阳光里,他是四叔吗?不会,四叔已经走了。听到脚步声,老人回过头来,我看到他的脸上有一块瘢痕。一个脸上有瘢痕的人怎么会是我四叔呢?我四叔的脸上没有瘢痕。可他坐在那里想什么呢?在想你脸上那块瘢痕的来历吗?坐在这寂静的阳光里,如果是我,我应该想些什么呢四叔?人生真的是寂寞的吗?人生真的是孤独的吗?就像从我身边吹过的这些古老的风吗?这些潮湿的风,这些从远处吹过来的风,似乎因孤独而变得有些霉味,就像我四叔房间里的气味,风吹动着老人灰白的头发。老人用陌生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朝小铺里喊了一声,建国。

    建国?我的堂妹夫?随着老人的喊声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他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到了我,他的皮肤看上去很干燥,然而他干燥的皮肤上却盛开着微笑。他说,三哥吗?

    这声三哥让我的血管偾张。很显然,他和他都已认定了我的身份,这使我感到温暖。我像他一样微笑着点了点头。

    建国说,你等一下,我这就齐。建国说完,折身回到小卖铺里去,等他从小铺里出来,肩上已经背了半袋东西,他说,走,我们走。

    听他的语气,他好像已经在这儿等了我很长时间。我说,去哪儿?

    建国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说,你不去看看他?

    看谁呢?反正不是我四叔。四叔今天一早就离开了村庄,或许他现在已经乘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可从图们开过来的K216什么时候路过朝阳镇呢?我不知道,这会儿我也不想知道,我只跟着建国往前走,去哪儿?我真不知道。回头看一眼坐在风中的那个脸上有瘢痕的老人,我突然感觉到,在这里,除了风,生活仿佛是静止的。在这静止的生活里,我一直寻找四叔,还有那切木头的电锯声。电锯切木头的声音又从某个方向传过来,怎么会呢?我四叔已经离开了村庄,怎么还会有电锯切木头的声音呢?在我的意识里,那个制造声音的人就等同于我四叔,可我四叔离开后,为什么还会有电锯的声音响起来呢?这个使用电锯的人长什么模样?他就是脸上有瘢痕的老人吗?

    当我跟着建国走进一片树林的时候,我再次想到那个脸上有瘢痕的老人,可是奇怪的是,无论如何我也记不起他的模样来,他留给我的,就是他脸上那块漩涡一样的瘢痕。为什么我就记不起他的模样呢?没有办法,我就去想独耳老人,去想驼背。可独耳老人留给我的是那只孤独的耳朵,而驼背表叔留给我的只是他那像“∩”形的躯体。于是我就去想芙蓉,去想那个红脸颊的女人。可我想来想去,芙蓉留在我脑海里的却是她镶嵌在门洞里劳作的身影,而那个红脸女人留给我的只是她脸上的红晕。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于是我就去想我的父亲,去想我的母亲,去想我的妻子和儿子,可是,无论多么熟悉的人,当他们在我的脑海里出现时,他或她的形象都是模糊的。我突然发现,一个人,他是没办法在自己的脑海里记全另外一个人的相貌的,无论他或她和你有多熟,无论他或她对你有多么重要,可是你们一旦分开,你就再也无法记全他的模样,除非你借助影像或图片,或者他们重新出现在你的面前,你才能完成对他或她形象的还原。

    这真的很奇怪呀四叔,那么你呢,你那让我无数次想象的模样呢?在我的想象里你会变成各种各样的物体吗?你会变成我正在穿越的树林吗?你会变成前面那些高低不等的山丘吗?变成那些已经被季节改变了颜色的像静止的风景画一样待在阳光里的秋景吗?你会变成这条涓涓流淌的小河吗?四叔,这是昨天晚上我遇到过的那条小河吗?这是今天早起我遇到的小河吗?我不知道,我无法找到这小河留在我脑海里的痕迹。我跟着肩背蛇皮袋子的建国沿着小河往前走,有一阵我们离开了隐藏在树林中的小河,通过一片开阔的田野,我看到不远处有一道没有被树林覆盖的裸露着像瀑布一样的黑色山体,那黑色瀑布一样的山体使我想起了昨天我刚到这里的一些经历,那些我刚刚经历过的情景现在想来却恍如隔世。

    建国领着我穿过那片田野,走到那像瀑布一样的山体前,建国说,你见过这种岩粒吗?

    我对建国摇了摇头,建国说,火山喷发你知道吗?这就是火山喷出来的,但这和别的火山喷的不一样,别的火山喷出的是岩浆,颜色就像从炼钢炉里流出来的钢水,可是这玛珥湖就不一样了。

    玛珥湖?

    对,火山喷发时留下的山口,是一个英国人给起的名。这玛珥喷浆的时候,遇到了水,岩浆就把那些水化成了水汽……

    那不成温泉了吗?

    不,建国连忙对我摆着手说,不是,温泉是温泉,这是水和岩浆一块儿流出来的,你看这些小石粒。建国说着弯腰抓起一把黑色的岩粒送到我的面前,你看看,冷却后,浆岩就变成了这黑色的岩粒。

    看着眼前用黑色的岩粒构成的像瀑布一样的山体,我突然感到了焦虑。这些沉默的岩粒,许多年前曾经是多么汹涌呀。建国散掉手中的岩粒,把肩上的袋子往上拉了一下继续往前走。看着他头上闪亮的汗珠,我说,我背一会儿吧。

    建国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就到了。

    我说,你袋子里背的啥?

    盐。

    盐?我真的不明白,建国背半袋子食盐来这里干什么?我跟建国沿着山坡脚下的小路往前走,转过山脚,黑色的岩粒构成的山体消失了,眼前的山坡变成了茂密的树林。我们沿着树林的小路走了一阵,我又听到了涓涓的流水声,那条小河又出现了。这真是一条神奇的小河。一条无处不在的小河。四叔,这小河像血管一样流遍了这片土地吗?

    我们沿着小河往前走,在一片山坡前建国停住了。在那里,我意外地看到了一间小木屋。在木屋的一侧,立着几个高大的木架子,出现在木架上的景象使我惊呆了。在那些木架上,拉着一道又一道的铁丝,在铁丝上,挂满了蛤蟆的尸体,有的还在铁丝上无望地挣扎着。我站在那里,惊愕地看着阳光从树木的缝隙里穿过来,照着一排又一排倒挂在铁丝上的蛤蟆身上,我说,这是……

    这时建国刚从木房里提出一只水桶来,他看我一眼说,做蛤蟆油用的。

    建国一边说一边散开地上的蛇皮袋子,现在我就指望这。建国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两袋食盐来,然后一手拿着食盐一手提着水桶走到小河边。建国在小河边蹲下来,把一袋食盐撕开,倒进水桶里,又撕开一包,同样倒水桶里。接着他把水桶按进河水里,等桶里的水灌了一半,他就提上来,随手拿起一根树枝在桶里边搅边说,我一年就养一季蛤蟆。建国搅了两圈放下棍子,提起水桶往坡上走。建国说,得空了,我就回家帮着芙蓉磨豆腐。建国说着来到山坡下一片茂密的树丛前停住,他把水桶倾斜着,一手扶着水桶,一手往树荫下的一个由黑色的岩粒堆起的小丘上撩着桶里的盐水。建国一边撩着盐水一边说,十年了,天天都是这样。最初是你四叔,后来是我和芙蓉……

    我跟着建国走过来,不明白他在做什么,我说,你这是……

    建国停下手,他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片刻后,他指着黑色的小丘说,这里面是你四婶呀!

    我四婶?

    看看……

    建国的口气里有些抱怨,他说,你四婶都死十年了,你真的不知道?我们天天要往你四婶身上泼盐水。

    为啥?

    腌着,证据呀。

    我的天呀!在这黑色的岩粒下,躺着我的四婶,我被盐水腌了十年的四婶。我腿一软,就在四婶的身边跪下来,我说四婶……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四婶,你这是咋了?

    建国说,说是找她去问上访的情况,谁知第二天,她就死在男厕所的粪坑里。捞上来的时候,身上都是伤,可法医却说她是自杀……

    建国用手往黑色的岩石上撩着盐水,他一边撩一边说,总得讨个公道吧。

    我突然明白了独耳人说过的那句话的含义,我的心突然像伤口浸到盐水里一样疼痛,怎么会是这样呢四叔?这样大的事你咋就不给家里人说一声呢?十年前……十年前你回老家那一次我四婶刚刚去世吗?四叔,你一个人坐在老家的颍河边,在黑暗里你是怎样的孤独和悲伤呀。四叔,我的四叔,这些年来你时时刻刻都想让这个世界给你一个公证,所以无论遭遇什么样的挫折你都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把委屈和仇恨转换成希望,你在我四婶的坟头浇完一桶盐水之后,重新上路,四叔……泪水从我的眼里流下来。四叔,你明明知道我来了,可你为什么不见我一面就走呢?你应该把这事告诉你的亲人,也让我来承担一些你的痛苦,我眼泪汪汪地看着建国说,四叔知道我来吗?

    建国说,知道,我和芙蓉昨天晚上就给他说了。

    他知道我来为啥不见我一面就走?就是去,也应该让我跟他一块儿呀。

    建国用不解的目光看着我,去哪儿呀?

    我喃喃地说,他应该给我说一声,让我跟他一块儿呀。

    建国说,他哪儿也没去,他就在这里等你呀。

    在这儿等我?我四叔在哪儿等我?

    建国朝树林里指了指。我说,我四叔没有走?

    没有。

    我站起来拉着建国就往他指的方向走,我说,走,领我去见四叔。我顾不了那么多,只要能让我见到我的四叔,现在我一切都不去想。我们顺着小河往前走的那一刻,电锯切木头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是的,是电锯锯木头的声音,这声音肯定是我四叔锯木头时弄出来的。建国在一块空地上停住了,建国指着一截粗大的倒在地上的原木说,那儿。

    奇怪的是,在我看到那原木的一刻,电锯切木头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这会儿我耳边十分清静,只有小河涓涓的流水声。那真是一棵粗大的树木,那树横倒在地上,直径比我还高,那树心已经空了,现在树心里的木料一看就知道是重新填补上去的。四叔就住在这里面吗?我沿着那截原木转了一圈,可是我却没有看到门,更没有看到四叔,我回头看着建国说,四叔呢?

    建国说,在树里头呀。

    树里头?没有门呀。

    建国说,当然没门,这是你四叔的棺材。

    我的头顶像响过一声炸雷,四叔的棺材?

    建国说,你四叔三年前就死了,你真不知道?

    天呀……我的腿一软,就在四叔的棺前跪了下来,就像刚才我在四婶的墓前一样。建国说,死的时候,我往老家去过信,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可是,那信我们为什么就没有接到呢?那封传递我四叔去世的书信是怎样遗失的呢?或许是被分拣员不小心弄进了一只水盆里,而她又害怕丢失当月的奖金,她就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把那封信撕毁了。或许那信已经到了我们颍河镇,已经被邮局的投递员雷有才分好了,可正赶上他儿子拉屎,他那长着一脸斑雀的老婆伸手就撕开了一封信给他儿子擦屁股,而那封被她撕毁的信就是建国从东北寄来的家书……由于某种不为我们所知的原因,我们家至今也没有见过那封从东北寄来的信,事过三年,当我满怀希望来见四叔的时候,等待我的却是四叔这用独木做成的灵柩。四叔,你为什么要囚在这里呢?你是在等着我的四婶得到公正之后再和她一起安葬吗?四叔,在这一刻,我深深感受到了来自你内心深处的痛苦。

    我不知道建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独自一人坐在四叔的灵柩前,想象着他四处奔波的模样,四叔,你每见一个人就向他讲述你的遭遇吗?四叔,你不停地对人们讲述,可是,在我们历史的叙事里,有谁能看清你的面孔呢?四叔,历史和你无关。尽管你也使用汉语,用汉语表达自己的情感和遭遇,可是,在浩如烟海的汉字里,我们从来找不到关于你的文字。是呀,四叔,有谁还能记住你呢?在这个世界上,在这样一个用丑恶的行径换取成功的年代里,谁会去关注一个小人物的内心世界呢?四叔,你真的成了一个冬眠的熊瞎子,在这棵被岁月掏空的古树里睡着了。

    靠在四叔的灵柩上,我极力想听清四叔在树洞里发出的呼吸声。阳光照在我身上,照在我四叔的灵柩上。四叔,我终于来到了你的身边。可你却像世上无数的陌生人,像风和鸟一样生活在为我不知的环境里。和我有着血缘的四叔,对于我却是一个十分遥远的传说。

    我靠着四叔的灵柩,在温暖的阳光下,慢慢地睡着了。我企图在梦里进入四叔的灵柩,看一眼我终日思念的亲人。在我的梦境里,我见到了许多人,可是唯独就没有碰到我的四叔。但不知为什么,每看到一个人我都会想起四叔,我把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想象成我的四叔,仿佛他们就是我四叔年轻时的身影,仿佛他们就是我四叔中年时的身影,仿佛他们就是我四叔年迈时的身影。那些人,他们以我四叔的身份生活在这里。在我的梦境里,驼背表叔,独耳,脸上长瘢痕的老人,建国,芙蓉,红脸颊的女人,开车的老戴,还有那两个身背筐子走过小河捡山核桃的女人,他们都成了我四叔的化身,他们以我四叔的方式生活着,多年以来,他们就生活在这个不为我知的遥远的山村里。

    注释:

    [1]朱利安·格拉克(1910—2007),为二十世纪法国文学巨擘之一,“超现实主义第二浪潮”的主要旗手。主要作品有《渔夫国王》《沙岸风云》《林中阳台》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