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之魂-失明膑足苦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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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寅恪的助手黄萱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女士,一头短发,一张善良淳厚的脸,一身布衣布鞋,提一个布袋,完全是一个家庭妇女的打扮。如果不知底细,怎会想到她是堂堂中山医学院的院长夫人,她的丈夫是国内知名的医学专家,她的父亲是南洋富豪,家产千万,在鼓浪屿有别墅,在银行有巨额存款。就是这样一位平凡的女性,每天要坐公共汽车去康乐园,十几里路要倒好几次车,每天如此,无怨无悔。

    陈寅恪曾公开表态:“若非她帮助,我便为完全废人,一事无成矣。”

    有一天午饭时,黄萱见陈寅恪吃不下东西,便说道:“先生要加强营养。”陈寅恪说:“吃不下,没办法,昨天又思考了一夜。”

    “要多休息,书可以慢一点儿写嘛。”

    “我越是感到自己不行,才要快点赶,拼此老命,好把这部书写完才甘心呀。”

    黄萱怕引起他的伤感,岔开道:“陈老,你从钱牧斋一句‘海棠十月夜催花’旋即想到《红楼梦》第94回贾母说的话:‘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我又想到你在《别传》第四章考‘与君遥夜共芳辰’一句,也曾谈到《红楼梦》第63回,妙玉祝宝玉生日纸帖云:‘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可见,陈老对《红楼梦》之熟悉,为什么不研究红学?”

    “我喜欢的书太多,哪里研究得过来呢?我只能选自己认为最要紧的题目来做。”

    “陈老,我看,你这个史学家也是个性情中人,写书常带感情。”

    “这话算说对了,我写的《别传》里有人物,人物有个性、有生命、有灵性。”

    黄萱点点头,“我常常被柳如是感动而泣,先生的考证功夫更是超人,我过去也听说过柳如是投水之事,不如现在知道得这么清楚。”

    陈寅恪微微点头:“其实,考据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柳如是说:‘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此条出自颂公燮《清夏闲记》,又有虞阳《牧斋遗事》所记,‘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斋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有难色,柳奋身欲沉池中,牧翁持之不得入。’河东君及牧斋之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颇相符合。”

    黄萱问:“怎么还有在尚湖一说,柳如是劝宗伯死,他探身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

    “你想想,尚湖在常熟,当南都倾覆时,钱柳二人皆在白下(南京),时间地域,实相冲突。”

    黄萱说:“看来,凡事先把时间、地点弄清楚再说。”

    陈寅恪微笑点头:“对,对。”

    黄萱把堆满资料的桌子收拾了一下:“陈老,《塔影园》、《玉堂集》,还有《大涤·书院记》等这十几本已用不着了,堆在这里放不下,我拿去还了吧。”

    “好,今日算了吧,你孩子病了,早点回去,免得周院长着急。”

    这一日,黄萱照常按时来到陈宅,上楼敲门好久,才有保姆来开门,神色慌张地对她说:“黄先生,不好了,陈教授的腿跌断了!”黄萱忙问:“现在哪里?”

    “学校已派车送到中山二院去了!”

    “陈师母呢?”

    “也去了。”

    黄萱连屋都不进,掉头便走,出校门急忙搭车赶到长堤,她匆匆来到中山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骨科,看见陈寅恪躺在病床上,身边围着许多医生护士,陈夫人一脸阴云,黄萱问道:“陈先生好好的,怎么会……”

    陈夫人叹了一口气,“怪我这两天精神不好,早上起不来,今天一大早,陈先生一个人到盥洗室去洗脸、刷牙,平常这些事都是我安排好的,今天他自己来,看不见地上有水,很滑,摸牙膏时身子一晃,碰到水池的边角,一下就跌倒浴盆里了,人老骨头疏,可能是缺钙,你想,浴盆多坚硬,把骨头就跌断了,医生说断的地方不大好接。”

    医生诊断很快出来:右腿股骨折断,最佳的医疗方案是动手术接驳或镶上铜钉,但陈老有心脏病,怕经不起麻醉,只好放弃不做了。

    陈寅恪在医院一住就是数月,采用保守疗法,吃中药与外敷,等伤口慢慢好。后果则是以后不能走路了,只能在床上躺着。

    黄萱常来看望陈老,这次她送来的母鸡一对,大鱼两条,这在那时是很难得很珍贵的。

    陈夫人一手拉着黄萱说:“黄先生,你看我以后怎么办哩?”

    陈寅恪背靠着枕头,面色清瘦,他插嘴道:“黄先生,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年初曾说‘虎岁倘能逃佛劫,羊城犹自梦尧年。’那知终未逃过,暮年膑足,这下好了,又瞎又瘫,只差耳聋了。”

    黄萱安慰道:“听说上面很重视,要给你派三个护士,轮流值班照顾你的病。”

    陈夫人说:“你听谁说的?上面又是谁?”

    “你别管谁说的,听说校方有人不同意,最后是省委陶铸书记发了话,他对干部说:‘你若像陈寅老这个样子,眼睛看不见,腿又断了,又在著书立说,又有这样的水平,亦一定给你派三个护士’,这事才算定下来。”

    陈夫人叹道:“这是不幸中之大幸,陶书记他真是个明主。”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果不其然,中山大学保健室立即派来了两个护士。担任“特护”的梅姑娘,最与陈寅老谈得来。

    陈寅恪看人,很讲究“家世风习,历史源流”。梅姑娘出身于书香之家,本人毕业于名牌的光华医学院的护士学校,为人淳朴善良,对有文化知识的人很是钦佩。

    陈寅恪在住院期间,常常在护士忙完之后,和她们闲聊。梅姑娘胸无城府,什么都敢问,陈寅老平常不苟言笑,不好接近,更不轻易流露心中的思绪,可是,面对笑容可掬的梅姑娘,几乎是每问必答。

    这一日中午,天气阴凉,陈寅恪的病室安静极了,珠江的水风透过纱窗吹进来,绿色的薄绸窗帘微微飘动,陈夫人回家去了,剩下梅姑娘一人值班。陈老睡了一上午,此刻已毫无睡意,一老一小,相对而坐,不免谈起了家常。

    梅姑娘说道:“你喊我梅姑娘,其实我快三十岁了,结婚都好几年了。”

    “不管怎么说,对我而言,都是年轻的姑娘,与我老朽之身不可同日而语。”

    “你猜我长得是什么模样?”

    “不用猜,我已经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向别的护士打听的,她们说你既不美也不丑,长相一般。”

    “您老很失望吧?”

    “不,不,我认为女人要聪明,模样一般最好,太美了是个麻烦。”

    “陈教授,您结婚时多大啦?”

    “唉,我结婚时已38岁了。”

    “您和陈师母是自由恋爱还是包办的?”

    “说你听听,我们是一段奇缘,是由诗画作媒介,当年有个熟人说在某教员住处墙上悬有名人诗幅,我去看诗,便认识了陈师母,她挂的是她祖父写的诗。”

    “哎呀,真是有趣,真有趣,师母家也是文人吗?”

    “她的祖父唐景崧是台湾最后一个巡抚,那个时候当官的都会写诗。”

    “听说陈先生家也是当官的。”

    “我的祖父是湖南巡抚,光绪下诏革新,全国只有他这一个巡抚照办,‘戊戌变法’失败,就被撤职了。”

    “你们两个都是巡抚的后代。”

    “两个被罢官的失败者,他们在时代面前是无力的,我更无力,我是‘闭户高眠辞贺客,任他嗤笑任他嗔。’”

    “陈教授,你的知识就是力量嘛。”

    “我的历史知识是为后来者的,我活着是为将来。”

    陈寅恪说的话,梅姑娘有些不懂,便转换了个话题,她问道:“陈教授,听说你去过许多国家,法国巴黎究竟是怎样?”

    “我确实去过欧美许多国家,巴黎是风流花都,你想不到,我还去巴黎郊区寻访过茶花女玛格丽特的墓地”,他便把小仲马写茶花女轶事讲了一遍,“你可以去找本《茶花女》来看一看,现在有些人认为我是老封建,他们不知道,我对西方的文化也是很熟悉的,我坚守中国文化本位,但对洋人的文化也主张吸收。”

    陈寅恪出院后,保健室又派来了一个护士,陈宅一共有三个护士轮流值班。梅姑娘继续负责陈寅恪的护理工作,她可以随意借阅陈宅的图书,由于每天闲聊,关系愈加融洽,说话也越来越随便。

    梅姑娘不但护理工作做得好,整理房间也是一把好手,她在向阳的窗台摆上兰花和水仙,使房间里充溢着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特别使人情绪安定。陈寅恪经年累月高卧不起,受到病痛折磨,眼睛又看不见,这种年老病人是很容易发火的,在梅姑娘的护理下,他的脾气消失了,反而显得心情很平静,很有人情味。

    一日,梅姑娘做完了应做的事,看见陈寅恪面带微笑,她坐在床边的一张靠背椅子上问道:“陈教授,我有一个问题,总想问你,总不敢问,你不发脾气,我才敢问。”

    陈寅恪笑了:“我发脾气是看对什么人,对什么事,你看我对你们,感激还来不及,哪里还发什么脾气?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那好,我就问啦,我听人说,你曾把北大的一个教授骂了一顿,他是来请你北上当官的,你为什么不去?有人说你罢课,不参加政治学习,尽研究一些鸡毛蒜皮的问题,简直是……”梅姑娘欲言又止。

    陈寅恪急了:“是什么,你直说,没有关系的。”

    “是白拿这么高的工资待遇,过清闲日子。”

    陈寅恪一听这话,要是换旁人说,他肯定大光其火,痛发脾气,狂骂不止,现在可不行,他刚才又亲口答应了的。于是,咽了一口气,摆头苦笑道:“我还不止你说的这么些事,我有九个不,不理苏联专家那一套,不北上当官,在中大坚卧不动,不见贵客,不见外国人,不谈政治,不谈时事,不议论人物,不从时俗,你看,我这个人怪不怪?”

    “我是听说过,有许多大人物要见你,你拒不见客,连康生都挡在门外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陈寅恪耐心解释道:“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很清闲自在,实际上我常常夜不能寐,为什么我走这么一座独木桥?其实我是当的领头羊,脖子上挂着叮当乱响的铃铛,其上又刻有独立和自由的字样,特别引人注目罢了。我走这条路是自愿的,是不动摇的,是绝不回头的。我读过马克思的原著,也看其他政治论著,但我不会以什么挂帅,先入为主,而是实事求是,独立思考。至于研究柳如是,到底有没有用处?谁也不能定,历史自当有公论。我的历史研究不会媚俗,我不能随形势而变。”他说过这一番话,皱起眉头,略显痛苦,嘴唇也紧闭了。

    梅姑娘不敢再问,赶快借故溜出去了。

    陈寅恪感到来日无多,必须要安排一些事情了,现在忠实于自己的只有两个学生,一个是刘节,他在研究史学史;一个是复旦大学的蒋天枢,他在研究《楚辞》,研究的方向都与自己不同,但值得信任的只有他们。找刘节,恐怕不行,同一单位,刘节又是“靶子”,与他的来往都在监视中,什么事也办不了,还会惹祸上身,看来只有蒋天枢了。

    现在,蒋天枢要来广州了,这是十年来他第二次来拜见恩师。想到此处,陈寅恪兴奋了:“晓莹,你得去车站接他。”

    陈夫人最近身体状况还好,又深知丈夫有要事相托,便找学校要了小车,亲自到车站去接蒋天枢,这在陈府是从未有过的礼遇。

    陈寅恪在写作《柳如是别传》的过程中,得到蒋天枢许多帮助,为了查访钱谦益、柳如是的活动地点,蒋天枢亲自到吴江、嘉兴一带去调查访问,供给陈寅恪第一手的宝贵资料。这次又将带来一些新的资料。

    师生见面,畅谈一天,蒋天枢在招待所休息,第二天上午来陈宅时,陈夫人去买东西去了,陈寅恪未发话“请坐。”蒋天枢就一直站着与老师说话,陈寅恪看不见,以为他是坐着的,他吩咐道:“我的书现在出版很难,我相信以后会出版,虚假的著作可能会哗众取宠,真相迟早要见天日。我过去的书有《金明馆丛稿初编》、《金明馆丛稿二编》、《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签证稿》,这些我已编好,还有《柳如是别传》和一些诗稿,需要你来编辑。”

    在对面房间誊抄稿子的黄萱看见蒋天枢一直站着,便过来说:“蒋先生,请坐下,我去替你泡茶。”陈寅恪这才知道蒋天枢没人照拂:“哎呀,都怪老夫自顾说话。”

    蒋天枢忙说:“不妨事的,不要紧。”他一脸的诚恳恭顺,瘦削的身子却有充足的耐性。

    陈夫人回来后,听说此事,向蒋天枢道歉说:“秉南,我去买点菜,无人招待,真是过意不去。”

    陈寅恪说:“编书之事,我已向秉南交代了,晓莹,把我写的诗让他抄一部分吧。”

    原来,陈寅恪的诗是不轻易给人看的,他在小黑板上写一句,夫人便抄一句,写完抄完,黑板一抹,谁也见不着。现在,他居然让蒋天枢来抄诗,这种信任是把这个学生完全当做自己家人了。

    蒋天枢要回上海了,陈寅恪特做一文《赠蒋秉南序》,文虽不长,内容十分丰富,当蒋天枢读到“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不由生出一股豪情,深以有陈寅恪这样的老师为骄傲,环顾海内,又有那位学人有他老人家的风骨,当读到“至若追踪芳贤,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遗范,记末契于后生者,则有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陈寅恪愤世嫉俗,对学人的软骨病痛恨不已,对蒋天枢这位刚正骨硬的弟子引为同道,特写诗赠之:

    俗学何时似楚咻,可怜无力障东流。

    河汾洛社同邱貉,此恨绵绵死未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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