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没有海-你的愤怒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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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宴请程院长一家。饭局结束后,王瑶站在饭店前欢送程院长。大人物手握权力,娇妻年轻貌美,儿子聪明活泼帅气,他们钻进轿车,一溜烟儿绝尘而去。王瑶这个小人物站在汽车的尾气中发呆了一会儿,茫然了一会儿,看车灯把光明带走,剩下周围那有点破碎的环境和黑暗的夜色。

    因为在院长面前承欢,小钟喝得酩酊大醉,猪一样死沉沉地躺在床上,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有句话我要是告诉你,你一定很生气。”

    “什么话?”被好奇心驱使,她不禁追问。

    “就是不能告诉你。”

    她气得将他身子用力一拍。

    王瑶在东城建筑设计院上班,平时只知埋头画图纸,人情世故方面简直是白卷。她一直过她自己的生活,说自己的话,做自己的事,下定决心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一个不被人看好的无处可以停留的自己。

    今年轮到她评高级工程师职称,任职时间刚刚好,各方面条件都具备了,大奖小奖多多少少拿过,她设计过的建筑分布在东城的几个角落,两篇论文也顺利发表了。设计院里共有两百多号人,今年够条件评高级工程师的共有17人。王瑶到同事刘影家玩,刘影去年刚刚评过高级工程师。她一边瞄着电视,一边轻描淡写地对王瑶说:“听说很多人都在找人,我看你也得去找一找。”

    王瑶正在逗刘影的儿子,也没往心里去:“职称委员会的大门往哪开我都不知道,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要上哪儿找去?”

    这场谈话就像微风掠过水面,转瞬水过无痕。

    评职称的材料全部整理好交上去了,要过大半年的时间才知道结果。王瑶终究没有去找人,因为她确实连职称委员会的大门往哪开都不知道;再说了,即使她知道职称委员会的大门往哪开也没用,因为她一个人也不认识。她甚至连老公都没有告诉。她一直幻想着评职称的人能够秉公评判,别人去活动就让他们上好了。她水平不差,大家一起上,应该没问题。她一直盼望着赶紧公布结果,到时好向老公炫耀:“你看,我拿到高级工程师职称了,混到这样这辈子也差不多了。”她想象着让老公请客的情形,她要挑最贵的餐厅,要有罗曼蒂克的氛围,红酒必不可少,一定要有玫瑰花的点缀,至于音乐呢,舒伯特的小夜曲是她最喜欢的,不过老公比较喜欢《北国之春》这样的歌曲,到时再说吧。

    半年一晃而过,王瑶差点把这件事忘记。她平时消息封闭,因此交代李燕要是听到什么消息记得告诉她,李燕与她私交不错,平时消息灵通得很。这天王瑶吃坏了肚子,正有气无力地半躺在沙发上。手机音乐响起来,传来李燕的声音:“王瑶,职称结果出来了,过了九个,刷下来八个。”王瑶听李燕声音不对,她的心直往下沉,“哪九个过了?”

    “我,陈宗绪,沈智勇……”

    王瑶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她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手无意识地在皮沙发上抠着。老公刚好下班,进了门大叫起来:“你疯了吗?竟然把皮沙发抠这么一个大洞?这沙发可是一万元买的!”

    王瑶回过神来。这个结果让她目瞠口呆。别人上了,她没上。她被活生生的现实狠狠地打了一耳光。因为名额有限。别人上了她就不可能上。整整一星期以来她羞愧万分,以为是自己水平太差的缘故,她一直相信肯定有人没找关系就凭真本事评上了,总不可能所有人都去找关系吧?王瑶一直在肯定和否定中疑问、挣扎。

    办公室主任水秀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我早知道是这种结果。”

    王瑶诧异地追问:“你早就知道?”

    “咱们院里有人第一时间知道自己评过了,因为人家省里直接打电话给他。”

    “是谁?”王瑶仿佛听到天方夜谭,追问道。

    水秀笑了笑,“我要开会去了。”

    王瑶呆在那里。水秀知道?可她就是不说?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难道这种游戏规则很早很早就开始了吗?这个水秀,她什么都知道,她比任何一个人懂得都多。只有像自己这样白痴般的人物至今还蒙在鼓里,不能领略其中三味?这些让人难以接受难以消化的真相,水秀是怎么接受的?她懂得的道理都对吗?

    王瑶请来沙发修理师傅补沙发,她看着那个愤怒的洞口被师傅用相同的沙发皮粘合起来,痕迹消匿了,若不细看没人看得出来。

    慢慢地,从别人的议论中,王瑶知道了评职称要找人。以前她觉得抬不起头,现在她觉得自己应该昂首挺胸做人,因为她是唯一没有去活动的人。老公小钟笑她傻:“还昂首挺胸咧,对社会无知到这种程度,换了别人早就羞愧而死了。”

    在办公室议论的时候,刘影长长地感慨:“那些评过的人,都是有去找关系的人。那些没评过的人,都是没找关系的人。”

    孙工附和道:“对啊,对啊,老实人只好任人欺负。”

    陈工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肯定都去找人,只不过是有的人找对了,有的没找对人,这种事,谁敢跟你打包票啊……”哦,这就是胜利者的微笑和嘲讽吗?曾经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说一个人花了20万跑官,结果官没跑成,妻子责骂他,他竟然自杀了。当时王瑶百思不得其解,这样就值得自杀吗?反过来一想,自己职称没评上,是不是也值得嘲讽?一个人可以淡然于名利,但是不是也可以淡然于尊严?在名利的金字塔中,王瑶今天才看清了自己在院里的轻渺状态,也看到了周边一块块奋力向上垒或者被挤下来垫背的砖块。王瑶本以为自己只想待在底线上,没想到自己如果再不顶住再不往上去,就被逼到底线之下了。

    院里的老朱多年来没有评上高级工程师,眼看要退休了,这次职称评定结果一公布,他急得深更半夜一个一个给那些评过的人打电话:“你们找的是谁呀?要怎么活动,教教我吧……”

    老朱和王瑶一样,是个天真的理想派,一直以为是自己水平太差,他一直不相信评职称一定要跑要送才能评过,难道单靠本事一定评不过么?

    老朱打电话打到李燕家里,李燕很肯定地说:“没有啊,我没找人,运气好罢了……”

    见到李燕,王瑶很不自在:亏两个人这么要好,评职称要走什么路线也不指点一下迷津,看李燕平时大大咧咧的,原来是深藏不露。有一次,王瑶终于忍不住:“李燕,你也太不够朋友了吧!”

    李燕一口咬定:“我真的没找人,评上了是运气好……”

    两个人便有了些隔阂。王瑶心里嘀咕:“好运气永远不会落在老实人头上!”王瑶年近40才发现,在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很难把信任送达到彼此的心灵,所有人只能扇动自己低飞的翅膀,背负着卑微的梦想勉强趔趄前行。之前,李燕一直给王瑶灌迷魂汤:“王瑶,你一定能评过。你的硬件那么硬。哎,我的论文还没准备好呢,干脆别评算了。”

    这就是人心。下班时,王瑶闷闷不乐骑着电动车往家里赶。家里有辆东风日产,平时都是老公开着,她日日盼着早点与电动车拜拜。王瑶看见11路车的售票员下车买臭豆腐,上下客也多,公交车走走停停,犹如患了呼吸系统疾病的病人。因此,下一班的车竟然蹿到前面来了。司机骂:“没规矩!”两辆车就这样干上了,车开得飞快,每辆都想抢先到达终点。路边有个人在招手,前面那辆车没停。后一辆的司机骂:“妈的,你不拉,我也不拉!”结果两辆车看都不看乘客一眼,尽管他焦虑地不停地努力挥手,他呼喊,他奔跑,他追逐,两辆车还是呼啦啦从他跟前蹿了过去,把漫天的灰尘留给那个徒劳的人儿。

    暮色四合,离下一班车还有一个小时。站台上空荡荡的,天空显得灰暗而萧瑟。冷风一吹,那人缩了缩脖子。谁叫他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这时,你才高八斗也没用,你貌美如花也没用,你注定被遗弃,你只能等待在瑟缩的风中……

    王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公共汽车遗弃的路人。

    王瑶对老公说:“干脆不评算了,省得看那些人的嘴脸!”王瑶胸口堵了一口气:天底下找不到一块净土!

    小钟瞪了她一眼:“跟什么赌气都行,就是不能跟钱赌气!你知道职称意味着什么吗,职称意味着钱,全天下只有你这么一个傻瓜跟钱赌气!”

    王瑶发牢骚:“听说找关系的行情是两万块钱,我三个月工资。还得不吃不喝,凭什么!”

    “凭人家手里有权力!人家愿意剥削你是在给你机会,你不愿意让他剥削,甘愿让他剥削的人多得是,排着队呢。”

    王瑶想哭。这真是一个奴性的、变态的社会。被人压榨还兴高采烈,因为人人怕评不上,人人想走捷径,就是这种恐惧感硬生生把所有评职称的人变成了弱势群体,自己把风气搞坏,自己把潭水搅浑,于是老实人吃亏,人精占便宜,于是有了牢骚、抱怨甚至诅咒。

    王瑶想起院里的蒋工,人家硬是不评职称,是全设计院唯一的逍遥派。对待蒋工,赞叹欣赏的有之,更多的是不屑。王瑶想到蒋工有勇气对金钱说不,一股敬佩之情就涌上心头。要是自己成为第二个蒋工,大家会怎么看她?难道她竟然妄想得到同事佩服的目光?她顶多得到别人几声大笑:哈哈,评了那么多次还是评不上,干脆死心了……王瑶不敢想下去。

    这段日子,因为王瑶职称的事,小家庭气氛极为不好,一说到职称就要吵嘴,两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有什么可以攀附的人物,一时之间无从下手,因此连上班时心情也很差。这天,王瑶看见手机上有个未接电话,刚才下班时骑着电动车没听见。王瑶一看吓了一跳,是程院长的,她赶紧回拨过去,结果那边却占线。王瑶锲而不舍地拨打,手机终于通了。

    “王瑶啊,你要投我一票。”院长的语气很严肃。

    王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什么票啊?”

    “你还没收到表格吗?”院长有些诧异。

    “还没收到啊。”

    “是这样的,去年评选省十佳,我没有去活动,结果落选了。你别误会,我不是为了我个人,而是为了整个设计院。堂堂一个东城设计院,竟没有一个代表,太丢人了。王瑶啊,我也是跟你们几个亲近的人说,你要注意保密……”

    王瑶诺诺连声:“院长,我一定投你一票,我也希望咱们院扬眉吐气。”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院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急败坏:“王瑶啊,我以为你早就是高级职称了,这次评选只有高级职称才有投票资格,你怎么还不是高级啊……”王瑶猜测院长现在肯定懊悔不已,院长冒冒失失地给她打电话,结果发现她不是高级职称,不仅没有利用的价值,还不小心泄露了本身的秘密,那种懊恼真是没得说。

    王瑶无言以对,自己连被利用的资格都没有,真是可悲。不过没想到院长为了一个评先着急上火茶饭不香,到处打电话活动,看来,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烦恼,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悲哀,只不过小人物的悲哀与大人物的悲哀不是同一个档次的。在大人物眼里,小人物的悲哀根本算不上什么悲哀,只有大人物的悲哀才算得上悲哀。

    想到院长的拉票,想到“活动”这个词,王瑶真是厌烦透了。

    王瑶回到家将这事当笑话说了,小钟眼前一亮:“你职称的事干脆直接找院长好了,院长跟职称委员会的人肯定相熟。”

    王瑶发愁:“我平时和院长没什么交情。”

    老公撇撇嘴:“跑一跑送一送,不就有交情了吗?”

    小两口原本计划着星期六晚上要上院长家,二伯打电话来,说他的朋友要来湖州,让小钟接待一下。王瑶听见电话的内容,很不高兴:“七大姑八大姨都要你接待,你每个月的工资当接待费都不够。”

    现在计划被迫打乱了。你要是实话实说要去办事,估计别人立马不爽,认定你是不想接待他而撒谎,所以作为主人还得热情地、灿烂地说:“你们来得太好了,我今天正没事干呢,正好可以喝两杯。”生活就是这样,无意中困扰了别人却不自知,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互为因果。无意中插进了别人的生活,改变了别人的生活轨迹,本来王瑶小两口可以早点把事情办了,好去掉一块心病,现在那心病因为二伯朋友的到来继续硌在心里,变得更沉重了。

    小钟看王瑶紧闭着嘴,脸黑黑的,知道老婆生气了,也没办法。二伯的朋友第一次来湖州,不知道湖州的路,现在的高速路,经常把人绕得晕头转向。小钟想,照道理应该到了,怎么还没到?他觉得还是打个电话为好:“你们到哪里了?”

    “唔,过了一座桥……”那边的人大概在东张西望。

    “是什么桥?”

    “好像是湖州大桥。”

    “那你有没有看到皮鞋厂?”

    “皮鞋厂?没有呀!”那边的人蒙了。

    小钟也蒙了。没有皮鞋厂?那大概不是湖州大桥吧。到湖州有三座桥,一座是立交桥,另一座是湖州大桥,难道他们在湖州大桥?“你看看旁边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没有?”

    “唔,有一家工商银行。”

    “工商银行?”这下子轮到小钟困惑了,他搜肠刮肚怎么也想不起来哪座桥旁边有工商银行。小钟讲电话讲得口干舌燥,很明显,二伯的朋友迷路了,小钟真是气馁,要从哪里把二伯的朋友从茫茫人海中打捞出来呢?看来不能再待在家里等了,出去找找看,碰碰运气,于是小钟抓起包往外走,把王瑶丢在家里。要是别的女人,可能冲着老公的背影喊:“你干脆和你的朋友过好了!”这样倒好,叫嚷一番气也消了,可王瑶不嚷,那气便憋在肚里气球一样地膨胀起来。

    双休日因为接待二伯的朋友忙了个四脚朝天,好不容易送走了二伯的朋友,夫妻两人都累得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但职称的事不宜再拖延,小钟不顾疲惫,对王瑶道:“走,我带你到程院长家坐坐。”

    王瑶身子往后一缩:“我不去。”

    小钟生气了:“你的事你都不用出头吗?你再这样当甩手掌柜,我就撒手不管了。”

    王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小钟把一袋茶叶塞到王瑶手里:“走吧。”说着“咚咚咚”地做了开路先锋,王瑶闷头闷脑地跟在后面。小钟教她:“到时嘴巴要甜点……”王瑶道:“你明知道我这嘴巴是木头做的,要不要伸出来给你看看?”

    从程院长家出来,夜黑黢黢的,只有零散的一两颗星星在天上神秘地眨着眼睛。王瑶闷声道:“我看不起我自己。”小钟烦了:“你要是说你看不起职称,我就不用忙上忙下了。”王瑶小声道:“我只敢看不起自己,不敢看不起职称。”小钟忍不住被她逗笑了:“这就对了,全中国除了疯子,没有一个敢看不起职称。大家彼此彼此,没有一个人屁股上是干净的,你还纠结什么?”

    “那到底能不能评上啊?万一评不上,明年还要把材料整一遍,还要把程序从头走一遍,一想到这儿,我就两眼发黑……”

    小钟再次不耐烦起来:“这年头,谁敢给你打包票啊?我懒得理你了……”

    王瑶的倔劲上来了,要是今年评不过,明年我还要继续评,不该得的我不要,该得的我绝对不让!凭什么,那些人就可以拿到高级职称!王瑶想,真是可笑,从不想评到执意要评——每次你从世俗中夺门而去,总是还要从那扇门重新返回!

    这天宴请程院长一家。饭局结束后,王瑶站在饭店前欢送程院长。大人物手握权力,娇妻年轻貌美,儿子聪明活泼帅气,他们钻进轿车,一溜烟儿绝尘而去。王瑶这个小人物站在汽车的尾气中发呆了一会儿,茫然了一会儿,看车灯把光明带走,剩下周围那有点破碎的环境和黑暗的夜色。

    因为在院长面前承欢,小钟喝得酩酊大醉,猪一样死沉沉地躺在床上,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有句话我要是告诉你,你一定很生气。”

    “什么话?”被好奇心驱使,她不禁追问。

    “就是不能告诉你。”

    她气得将他身子用力一拍,好你个酒鬼,真不愧是坚定的共产党员,喝得醉醺醺的,嘴巴还把得这么严,滴水不漏。王瑶恨不得撬开他的嘴,把他舌尖上的话揪出来。她相信,只要她软磨硬泡,一定能套出他的话,她就不相信凭她的智商对付不了一个醉汉。可她不打算这么做。她知道那话绝对不是好话,要么说她笨,要么说她傻。她不想费尽心思掏出那句话,结果反而气坏自己的身体。

    小钟一翻身,马上鼾声如雷,留下王瑶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有了去年的教训,王瑶现在经常往同事堆里钻,只要有机会就到处切磋打探。这天,刘影的话给了她当头一棍:“我们院的老朱,在评职称这事上一分钱都舍不得花,因为他有个脑瘫儿子,为了治这个脑瘫儿子,老朱一直节衣缩食。他一直认定凭自己的努力,一定会有公正的评委,总有一天评委会被他的诚心感动,总有一天会铁树开花。眼看要退休了,他才病急乱投医花了点钱,可惜所托非人。”

    王瑶吓了一跳,悄悄问刘影:“我想请程院长帮忙,不知单凭院长一人的力气够不够?”

    刘影赛诸葛似的摇摇头:“单凭院长一人恐怕靠不住。职称这事,最好是由上至下,若由下至上恐怕行不通。”

    王瑶回家急急公布了这一惊人的消息,她纠缠老公:“赶紧再帮我想想办法!”小钟向她翻白眼。他最近根本没有空管王瑶的事,这几天他忙着陪客人。客人是省建设厅的王处长,王处长侄儿在小钟单位,王处长拜托小钟他们局长给侄儿调个副科。哪知在公开招考的笔试中,王处长侄儿考了个倒数第一,群众的眼睛睁得比老虎还要大,弄得局长实在没办法操作。局长一个劲儿向王处长道歉:“下次一定给你侄儿调个副科!”

    小钟也跟着团团转。

    王瑶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再次去向刘影请教。老实人被逼急了,也会滋生出攀爬的本能。刘影倒是挺爽快:“我是找省建设厅的王处长,他与管职称的林处长是老相识。”

    “王处长?”王瑶听着觉得耳熟,突然恍然大悟,“这王处长不就是前几天小钟单位接待的客人吗?”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王瑶回家后喜滋滋地将这消息告诉小钟:“这下可好了,我们发愁到了省里两眼一抹黑,现在总算摸到一根线了。”

    小钟泼了她一盆冷水:“你运气真不好,前一阵子王处长托我们局长办事,搞砸了。现在你反过来求人家办事,人家说不定还满肚子不痛快呢,怎么敢开口请他帮忙?”

    王瑶傻了眼。她恨恨道:“我就知道指望不上你!”

    老公大怒:“既然你觉得我不中用,以后碰到事你自己解决好了!”

    王瑶心灰意冷:“好得很,好得很。”

    夫妻俩口角过后,半个月没说话。人一倒霉,喝口水都塞牙,这天小钟还在上班的路上,手机响了,小钟摁下接听键,传来科员小陈颓丧的声音:“科长,我把活动室的钥匙弄丢了。”

    小钟一下子火冒三丈:“昨天刚交给你,今天就弄丢了?还不赶紧找找?”

    “我翻遍所有可能找的地方,就是找不到……”

    小钟气得想打人,今天省里来领导要来视察,说不定人已在五公里之内,现在却找不到钥匙,只好马上砸锁,那锁又是两重的防盗锁,要是砸不开怎么办?小钟想象着叮叮当当砸锁的情形,到时全局的人都围在旁边看笑话,自己马上就出名了。他胡思乱想着是不是请一个锁匠来开锁,情急之中却没有这类人的电话号码。绞尽脑汁想,到底谁还有钥匙?处长有一把,可他出差去了,他的钥匙串都挂在裤头,肯定带到外地去了。

    他带着一线希望给处长老婆打电话:“嫂子你好,我是小钟。活动室的钥匙弄丢了,不知处长的那把钥匙在不在?”

    处长老婆说:“是不是长长的铜做的那把?出差前我听他嫌钥匙太长太重,把它解下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

    小钟大喜,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谢谢嫂子!我马上过去拿。”

    拿到了钥匙,小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想象中的灾难总算可以避免了,他准备拿这把钥匙敲敲小陈的头。这时小陈的电话又来了,小钟没好气地接了电话:“又怎么了?催命似的!”

    “科长,钥匙找到了!”小陈一派欢天喜地的声音。小钟气得想捶死他,一早上心情被小陈弄得像电梯一样上上下下,要是有高血压心脏病这时早就被送进医院了,这该死的家伙!

    局长听处长讲了钥匙的事,他拉长脸训斥小钟:“你这人做事怎么丢三落四的,连把钥匙都看不住?小事都做不好,怎么做大事?”

    小钟郁闷得想吐血,他刚张嘴想申辩:“是小陈把钥匙弄丢的……”

    局长劈头骂道:“你不要推卸责任,连一个兵都带不好!”

    小钟绝望地想,完了,这下领导把自己看死了,借领导之力为老婆职称奔波的事肯定化为泡影。这年头,老婆职称评不过,连老公都被人瞧不起。这日子,不过算了。

    很快到了年底,小钟单位与省建设厅是共建单位,小钟作为单位一员前往省建设厅慰问,碰到王处长,不料王处长已经高升为王副厅长了。小钟鼓起勇气,将老婆的评职称的事讲了,大庭广众之下,王处长不好推托,只是说:“这是省设计院的事,不是省建设厅管的。看看吧,看看吧,你们单位的事就是建设厅的事。”

    小钟回家将王副厅长的话学了一遍,王瑶心中又升起希望,事情峰回路转,夫妻俩当下言归于好。两人揣了现金找了个日子杀上省城。一边是程院长,一边是王副厅长,下了双保险,王瑶心里还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因为照小钟所说,有时双保险等于零保险!

    三个月的时间在忑忑不安的等待中煎熬过去了,王瑶神经质地每天上网搜索一次职称结果,这天终于公布出来了,设计院共八人通过了高级工程师评审,王瑶的名字排在第七位。“谢天谢地!”王瑶喃喃道。

    办公室主任把名单放在桌上,老朱急急地在名单上反复搜索了三四遍,又没评上?怎么可能呢?是不是弄错了?难道我被骗了?老朱哆嗦着手掏出老花镜戴上,再仔细看了一遍,还是没有他的名字。老朱仔细回忆他所托请的那个人,那人在酒桌上喝得醉醺醺的,拍着桌子说:“我儿子叫×××,是湖州市的副市长,你们有事尽管找他。”

    老朱满心疑惑地询问水秀:“副市长的老爸咧,怎么会办不成事?”

    水秀一针见血:“他儿子未满30岁,还没结婚,要是当了副市长早就路人皆知了。”

    老朱想起那人在酒桌上不厌其烦地重复:“我儿子叫×××,是湖州市的副市长,你们有事尽管找他。”这世上有一种人爱吹牛皮,明知道人家会戳穿他的谎言,但在当时就是抑制不住把副市长的头衔安在儿子头上的需要。老朱原以为这种人只有书上有,没想到这种人从书上走下来活生生地走到他面前。老朱狠命打了打自己的头:“白吃了五十几年的饭哪!”

    糟了,我这辈子估计到死都评不上了,老朱眼里含了两眶眼泪。小陈劝他:“别灰心,明年再评……”老朱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明年?我下半年就退休了。怎么别人都是幸运儿,就我一个倒霉蛋,我是死也评不上了……”大家面面相觑,看老朱捂着脸冲出了人群。

    第二天早上上班,孙工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院长,老朱因为想不开,站在金宝大厦顶楼上准备往下跳呢!”

    院长大吃一惊:“真的?”

    孙工跺脚道:“当然是真的,这种事谁敢瞎编?”

    院长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金宝大厦是老朱亲自设计的,25层高,摔下来绝对变成齑粉,跟一颗鸡蛋从25楼掉下来没有任何分别。院长想,这老朱,毕竟是老同志,觉悟还是有的,没有站在设计院大楼上往下跳,要是老朱真的站在设计院大楼上往下跳,那麻烦可就大了,他这院长保准吃不了兜着走。想到这儿,院长便拿了刚脱下来的大衣往金宝大厦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到的时候就告诉老朱,千万不要跳,职称的事我会帮你解决。

    司机将奥迪开得飞快,很快到了金宝大厦。院长下了车,只见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院长抬头看看顶楼,没有看见人影。他疑心阳光太强的缘故,于是用手遮住光光的前额,使劲伸长脖子再仔细搜寻了一番,还是没有发现人影。莫不是自己老花镜度数不够使了?

    只听人群里一个糟老头兴奋的声音:“啧啧,摔得比西瓜浆儿还糊。”院长吓了一大跳,使劲往人群里挤,嘴里嚷着:“让一让,让一让。”有个被挤到一边的老太婆瞪眼道:“真是没教养的家伙。”院长顾不上与她理论,奋力挤到里边,他傻眼了。躺在地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肉,老朱已面目全非,但老朱那套西装的颜色他是认得的。院长失声道:“老朱,你怎么不等一等我?”

    老朱其实是不想死的。一开始,他爬上25层楼,只是因为心中气不平,这口气堵着他,让他一口气冲上了25楼。他在顶楼边缘徘徊,底下的人真小啊,像一只只蚂蚁。但这些蚂蚁一样的人很快发现了他的异样,人群越聚越多,一圈圈扩散,最后,警察也来了,同时到来的是高音嗽叭。警察拿着喇叭喊:“上面的人,你千万别跳啊,有什么事说出来,好商量好解决。”

    一个中年人抢过喇叭嚷道:“你就是作秀,用跳楼来要挟人达到自己的目的。目的达到了,人就下来了,害老子在这里喝冷风。”

    一个穿着黄褐色大衣的中年人骑在电动车上,一脚撑在地上,骂道:“跳啊,跳啊,怎么还不跳?老子在这里等了一个小时了,再不跳老子就要上班去了。”

    老朱平时是个顶真的人,受不得激将,听人这么一说,脑袋瓜里血一热,眼睛一闭,挺轻松的,就飞了下来。

    老朱的追悼会上,水秀忙上忙下。王瑶偷偷瞄了水秀一眼,不知道水秀脑袋瓜里想些什么。从看着老朱从25层楼上西瓜般掉下来到看着因为跑关系通过评审而眉飞色舞的那些人,水秀真的能无动于衷吗?人群中,王瑶浑身不自在:去年,她因为没有评上职称而自卑,觉得是因为自己硬件不够导致没评上;今年,她因为评上了职称而羞惭,她看见自己的愤怒正有气无力地稀释在浑浊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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