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没有海-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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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休后的韦立秋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他明白,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戏子。他娶了根正苗红作风正派的女兵后,心里就后悔了,女兵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毫无艺术灵气,就是能炒得一手好菜。炒好菜有什么用?全天下的女人几乎都会。况且,娶老婆又不是娶厨子。他这个人好面子,心中越是后悔,在别人面前越是要做出夫妻百般恩爱的模样,就这样演了一辈子的戏。他的演技如此高超,他才是真正的戏子,而钟玉琴远远不是;区别是别人不知道他站在舞台上罢了。

    01

    钟玉琴退休后所在的小镇,相当于上海一个动物园的大小。在这个动物园般大小的镇上,钟玉琴曾经和妹妹钟玉音讨论过有关富贵星的问题。世人都说富贵的人、命好的人天上都有他的一颗星,而天上的星星不够,不可能每个人都有一颗,钟玉音就没有分到属于自己的一颗星星。钟玉音一直妒忌着姐姐,认为姐姐是拥有星星的人。钟玉琴本人并不这么认为,她常常患得患失,黑天鹅绒般神秘高贵的夜空中真有属于她的一颗星吗?它在哪里?她怎么总是看不见?为什么那讨厌的乌云常常跑来将它遮盖?为什么它看起来那样黯淡?它会不会短命地陨落?钟玉琴有那么多值得担心的问题。她很清楚自己那张虚弱的自傲的脸孔下面,真正掩藏着的是一种巨大的自卑与胆怯,坚如磐石,这才是她的本性,时不时向生活投降,而富有强大意志的外在世界常常将她任意揉搓。她总是害怕陷入卑贱的泥沼中。她不明白,卑贱是很多人的命运,并不是单单她一个人的。

    这天,钟玉琴提了个旧不拉叽的菜篮子去买菜,从买菜开始到回家的过程中,她一共和张作令撞了五次面,拖延了她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以致回家时她的波斯猫等她等得着急发狂了,差点迎面抓了她一爪子。钟玉琴想,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遇到张作令这样一个登不上台面的追求者,到五十多岁了还活生生地让人看笑话,实在是奇耻大辱。这老头有点半疯狂了,下半截早埋进土里,可他自从老伴去世后,就疯狂地追求起昔日县芗剧团里名噪一时的小旦来,那殷勤劲儿一点儿也不逊色于时下的小伙子。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谁也不知道他那下半身还能不能工作,大概是荷尔蒙激生吧。这个奇闻成了小镇上茶余饭后的谈资。钟玉琴呢,这个昔日的小旦一生是一个极端的完美主义者,她事事追求完美,指甲要修得光滑,妆要化得好,一个唱腔练不好她就没日没夜地练直到它达到自己的要求为止。她真心实意地热爱着舞台。从五岁起,她就向往着自己戴着凤冠霞帔,描着琼鼻。12岁从艺,身边是琴鼓萧瑟弦,舞着长长的水袖,她觉得这是一首诗,这就是创造。她觉得自己是完美的,甚至被自己感动了。她全心全意地精细地捕捉和表现美,通过色彩与动作传达人物心灵的细微情感,着力锻造着一种具有穿透观众心灵的表演。她是那么喜欢演唱时的状态,随着唱腔从喉咙涌出,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像花一样地被音乐展开。可是从渐懂人事起,每一天,她的完美主义都要死去一点点。所谓的完美开始一丝一毫被玷污被破坏,那件完美主义的衣裳早已千疮百孔,临了还要被张作令撕成碎条子。

    在膻腥的、粘带着碎肉和肉骨沫子的肉案子边,她正低头专心挑拣与比较着各个肉片,忽听耳边一个沙哑的声音说:“老钟,你好。”那音质差得不能再差,是她万分憎恶的那一种,从而令她憎恨起那个携带有如此糟得不能再糟的破喉咙的人,而且她最恨叫她老钟的人,有什么不好叫的,非得叫老钟不可?叫她玉琴、阿琴或钟团长都可以呀。她抬起头,看到张作令那张红光满面又略带松弛的老脸,上面布满了斑点。她只好笑着说:“张书记,你好。你买菜吗?”

    “是啊是啊。你买肉吗?你把它提走好了,钱我来付。”

    钟玉琴说:“不用了,张书记,谢谢你,你太客气了。”她一边说一边赶紧掏出钱来要付账,张作令硬是把她的手推了回去:“你走吧,你走吧。”钟玉琴看到卖肉的露出一脸暧昧的笑容,心里立刻生出一股怒气来,尴尬地缩回手扭身走了。

    钟玉琴转了一会儿,想去买虾,刚刚走近水产摊时,却一眼看见了张作令蹲在地上挑虾的背影,她刚想迅速逃走,不料张作令似乎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偏偏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他站起来说:“老钟,买虾呀!我记得你最爱吃虾了,快过来看看,这一摊的虾十分新鲜呢。”钟玉琴干笑了几声:“张书记,你继续挑吧。我这几年老了,肠胃不好,不大爱吃虾了。”钟玉琴在附近装模作样东张西望了几下,做出没有看见什么满意的蔬菜的神情,趁张作令不注意,快步走开了。小镇虽小,菜市场却大得很,钟玉琴决心再也不碰上张作令了。她估摸着张作令拐到东面去了,赶紧从西面走来,正满肚子没好气,就因为这该死的张作令害得她吃不上虾,张作令又和她在菜市场门口四目相对了。钟玉琴勉强笑道:“张书记,真巧啊。”

    张作令说:“我帮你提篮子吧。”

    钟玉琴慌忙说:“张书记,不敢劳动你。我还要拐到立秋家里坐一会儿。再见。”

    钟玉琴压根儿没上立秋家,她在路上碰到以前团里拉二胡的老朱,站着拉呱了一会儿,想起从前舞台上的风光日子,不禁阵阵心酸。她们正站在“美伊人”的服装店前,她的眼睛贪婪地粘在玻璃窗后模特儿身上的漂亮衣服上。老朱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怂恿道:“玉琴,进去试穿一下,这套衣服一上身,保准你年轻十岁。”钟玉琴喃喃道:“想当初我脸上还没有皱褶的时候……”她一说完立刻就后悔了,她发现这句话如今在任何一个场合都频频出现在她口中,包括她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时候,她的心情就变坏了,特别是当她看到张作令从旁边的超市里走出来的时候,她的心情就更坏了。她记起有一次和女儿一起去买衣服,店主人夸她说:“这位女士真好看!”钟玉琴心里喜滋滋的。然后,店主人又说:“你女儿长得好漂亮啊!”钟玉琴立刻敏感地注意到,原来好看与漂亮的概念是有区别的。漂亮是那种光艳夺目的美,让人心旌摇荡难以自持蠢蠢欲动。至于好看只不过是五官端庄让人看着顺眼罢了。钟玉琴很受打击。

    过去的不愉快和眼前的不愉快纠缠在一起,钟玉琴沉着脸不说话。老朱见状,推说家里有事,也不与张作令打招呼,装作没瞧见,急匆匆走了。

    钟玉琴脸色铁青,就像强台风刚刚在她脸上登陆一样。张作令笑着跟她打招呼,而钟玉琴已经装不出笑脸了,或者不愿意装了,索性自顾自走了。

    钟玉琴从中山公园边的公厕里出来,伸长脖子看了看公园栅栏里边无数打麻将打得兴高采烈的同龄人,随后张作令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他无精打采地从公园的台阶上走下来。张作令讪讪地朝她一笑:“本来想去搓搓麻将,没想到他们四个一组组合得好好的,没我的份儿。好不容易等到他们一个要回家煮饭,我刚要坐下去,其余那三个也随着散了。改天我叫上两个人到你家,好好地搓上一天。”

    钟玉琴冷笑道:“活该你孤家寡人一个!谁叫你在位时没一个人放在你眼里!任期到了,人也得罪光了。现在报应来了!”

    张作令赔笑道:“我现在不是改了吗?而且当时我还不是身不由己吗?就像那次晋升科级干部事件,我不把老刘砍下来行吗?”

    “你不用改了,还是照你原来的样子罢,现在改也来不及了!”钟玉琴愤恨地说完,一心想摆脱他赶紧回家。

    钟玉琴无心做饭了,傻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她的完美主义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破坏的?对了,就是从韦立秋开始。

    那时,正是她人生的最顶巅,她在舞台上,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都能让她的观众发狂。她的美貌和能歌善舞的声名传遍了整个青龙城,人生与前途呈现出花团锦簇的状态,带给她巨大的快乐与喜悦,满世界都是阳光。那一天,她正在卸妆,灯光下镜子中的她看起来分外美丽。团长对她说:“玉琴,有个军区政委想找你谈谈。”于是她带着几分矜持慢吞吞地卸完妆来到政委的面前。这样的事她已经司空见惯,有人被她的美貌与才华倾倒,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甚至有人对她说:“天妒英才啊,玉琴,你可要小心。”她不屑一顾,把这句话抛之脑后,她的人生正呈现烟花般绚丽的前景,她才不信天妒英才这样的邪说呢,持这种说法的人往往是出于妒忌,是人的妒忌而不是上天的妒忌。

    穿着朴素毫无官架子的政委说:“小钟啊,你的才华相当突出啊。我了解过了,你还没找对象,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

    钟玉琴低头微笑,心里想着且听听你如何说法,别人向她介绍过很多对象,但条件都不合她的心意。政委接着说:“我有一个副营长,今年才30岁。人长得很帅,又非常有魄力,性情没得说,你看怎么样?我是觉得你们郎才女貌挺般配的。”

    钟玉琴同意见见面,对方就是韦立秋。没想到一连几天过去了都没有消息,这太反常了。戏班子里是一个传话最快的地方,钟玉琴很快就听说了韦立秋的原话,是否经过添油加醋那就不得而知了。韦立秋说:“首长,我不想找一个演员做妻子。戏子无情啊。我要找一个踏实一点的。”

    “戏子无情啊。”这句话很快成了团里的笑柄。人们互相取笑时就是这样说的,而且在钟玉琴面前别人的对话里这句话就显得特别的意味深长。钟玉琴又羞又恼又怒,人们却丝毫不怜恤她。一个人平时越是优秀越是突出,她的笑柄就特别地具有经典笑话的含义,人们总是热衷于观看别人的伤疤。钟玉琴第一次受到迎头痛击,深深地伤了自尊。从来都是她挑人家,没有一个人敢挑她的,而这个尚未谋面的韦立秋一句话就把她抹杀,任凭她如何美貌如何唱得珠圆玉润都无济于事。她心里极端不服气:戏子怎么啦?戏子不是人吗?戏子做戏是天经地义,难道戏子一定就在生活中做戏吗?而你韦立秋,难道一辈子从来不做戏?我偏偏就一辈子唱戏,唱到老,唱到死。可她的这股气显得那样地力不从心。事实是,她无端端地失恋了。对于年轻人来说,失恋是人生最大的打击。什么?重新站起来?你不要说风凉话了。你没有失恋过吧?怪不得。只要你失恋过,你就会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因为你最想得到的人你得不到,而这个人是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代替的。这就是毁灭。

    02

    退休后的韦立秋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他明白,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戏子。他娶了根正苗红作风正派的女兵后,心里就后悔了,女兵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毫无艺术灵气,就是能炒得一手好菜。炒好菜有什么用?全天下的女人几乎都会。况且,娶老婆又不是娶厨子。在床上,女兵更是毫无创见,任由他摆布,使他兴致扫地。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娶这样的女兵虽然保险,绝对不担心自己会戴上一顶绿帽子,可是这样一潭死水的生活简直就是要杀人。他多次看过钟玉琴的戏,白天看着,晚上想着,心心念念的,从不放过看她演出的机会。她面如满月,那水灵灵的眼睛会勾人,含羞带嗔,真是一个地道的勾人魂魄的小妖精。自己多傻啊,白白放过了她。他这个人好面子,心中越是后悔,在别人面前越是要做出夫妻百般恩爱的模样,就这样演了一辈子的戏。他的演技如此高超,他才是真正的戏子,而钟玉琴远远不是;区别是别人不知道他站在舞台上罢了。

    韦立秋转业后到了市政府先是当了宣传部副部长,不到两个月,正部长立刻让他抓到了把柄。再后来,正部长挪到了另一个位置上去了。韦立秋当上正部长的那一天,他早早来到市政府院子里,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惬意。走进办公室里,他心满意足,真正觉得这里的家当是属于他的了,他是真正的主人公,相当有成就感。部里举行各式各样的会议时,他的名字不再排在第二位了,跃居第一位,开会时坐在正中间,而不是坐在正部长的旁边。一切以他为中心,他一开口说话别人就侧耳倾听;酒席上,大家争先恐后地向他敬酒,尽管不胜酒力,心中却是快乐的。工资表上他也排在了第一位,他的工资领得最多。他感觉自己还是挺幸福的,混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不敢再有什么奢望了,他对自己挺满意了。据说,一只燕子一年要吞食百万只虫子,这是造物主对他创造的生灵无比慷慨的证明。韦立秋为自己是一只燕子而不是一只虫子感到万分的快慰。一个很富有的人,或者一个官运亨通、连升数级的人,往往是一个因大脑太发达而使邻居无地自容无以聊生的人。他喜欢自己是这样的人。

    他不好烟也不好酒,就爱喝茶。家里堆满了别人送的高档茶叶。韦立秋搞不清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痛苦的事情:他那么爱喝茶,特别是工作烦躁或口渴的时候,喝上一杯好茶,茶香沁入心脾,快活似神仙,但他一喝茶神经末梢就高度兴奋,一整个晚上都睡不着,弄得他痛苦不堪。这不是老天存心与他作对,存心不让他喝茶吗?好比糖尿病人忌吃甜食,抑或是肾脏病人酸甜苦辣等刺激性的食物都不能吃那样痛苦。一个人,不能做他想做的事,那是多么窝囊啊。可别人一请他喝茶,他多半是去的,喝茶是他私下里和别人联络感情的独特方式。出发前,脑袋瓜里一方面对好茶充满了憧憬,一方面又对好茶充满了恐惧,有点叶公好龙的样子。又不敢对别人说他一喝茶就睡不着,怕别人以为他是找借口推托,如果是借口,这借口就显得特别的矫情。喝完茶回来,他得忍受整个晚上失眠犹如慢性自杀的酷刑,哎,人啊人,为什么要这样找罪受呢?

    夜深人静时,有时他会想,权力这东西真是奇怪呀,前任正部长在宣传部已经待了七年,照道理已经在原地生根发芽,甚至已经落地开花了,可上头一纸调令,还不是像拔草一样就把他挪了个地方,看你还能有多霸气。人是比不上草的,草挪了个地方可以很快地再生根发芽,相比起来人就比较娇嫩了,人挪了个不自在的地方,元气大伤那是很容易枯死的。

    成了钟玉琴的顶头上司,他总是借故提名让她在各种庆功会上露面,可她不是迟到就是早退,甚至干脆不来,摆足了架子,他面子上下不来,在会上常常点名批评她。于是人们得出一个印象,宣传部长对钟玉琴印象恶劣。

    钟玉琴真的是有两下子舞台功夫,23岁时,她的《五女拜寿》得了梅花奖。这件事轰动了整个青龙城,到处都是她的海报,钟玉琴的那双招牌大眼睛在青龙城的大街小巷含情脉脉地对着每一个路人说话,湿乎乎的,情意绵绵,每个过路人都以为钟玉琴在朝他笑。颁奖地点在人民大会堂,场面何其风光,还能够见到中央领导人。韦立秋要带着钟玉琴去人民大会堂领奖。韦立秋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自负是一个创业型的人,没想到临到最终还要靠沾了一个小女子的光才能够走进人民大会堂。

    出发前的那天晚上,韦立秋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往钟玉琴家里挂了电话。电话是钟玉琴的爱人刘淮海接的,刘淮海在机关里当一个普通干部,人老实巴交的,韦立秋不知在心里妒忌过这个人多少回,真是傻人有傻福啊。刘淮海就像在缺油水的年代里捡到了一大块肉,虽然那肉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沾上了沙土,但洗一洗再吃,味道还是和原来一样鲜美,让人吃起来乐颠颠的。没办法,这都是命。

    “小刘啊,我是韦立秋。你家小钟准备好了没有,明天就要上飞机了,你可要叫她好好休息。”

    “是韦部长吗?你来劝劝玉琴吧,我正在和她生气呢。也不知道哪里吃错了药,她说她不去领奖了。”

    “你说什么?”韦立秋大吃一惊,这个钟玉琴真是吃错了药,这等好事别人想都想不到,而她竟然要舍弃。“小刘,你叫小钟接电话,我给她做一做思想工作。”

    “小钟啊,到底为什么不去呀!心里闹什么别扭啊?是不是宣传部有什么工作没做好?这个机会是很难得的,你要是真的不去,以后会后悔一辈子的。”

    “那我就后悔一辈子好了。”钟玉琴硬邦邦地说。

    韦立秋心里嘀咕道:“傻啊,你哪里懂得什么是后悔一辈子的滋味。像我……”他张口还想再说,可那边却说:“韦部长,我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对不起了。就这样吧。”然后听筒里就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韦立秋握着听筒发怔,忙了半天,自己连小钟为什么不去领奖的原因都没有弄清楚,他工作中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失败。

    其实,钟玉琴不去领奖的原因很简单,她不愿意和韦立秋同行。她永远记得那句话:“戏子无情啊。”这是她一辈子的耻辱。先前她受了他的羞辱,现在还要充当他的部下,一路上聆听他的教诲,她才不干,她就是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看他工作没做好而急得团团转的洋相。当然,为了看他的洋相,她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夜,市长与市委书记纷纷打电话给钟玉琴询问原因,终究没有问出个所以然,只能想道:戏子情绪化,没办法深究。女人要是傻起来天王老爷也没有办法。

    当时不知有多少人笑她傻,她在心里冷笑,你们才傻,你们这些俗人哪里懂得我的心呢。如今事隔多年,钟玉琴真的是追悔莫及。一时的意气用事,使她失去了人生至高无上的荣誉。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荣誉她就这样草率地拱手相让,她真是一个世间绝无仅有的蠢货与草包。后来她参观过许多同行后辈的住所,一个比一个敢吹,荣誉证书、奖杯、各种锦旗挂得满屋都是。她在心里冷笑,这些行头跟这些人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完全对不上号,可是她们就是敢要。现在是敢吹就会赢。自己不是傻是什么?!

    03

    24岁时,钟玉琴终于遇见了自己的人生难题。团里又新来了一个小旦,人气急遽上升,挡都挡不住,钟玉琴慢慢变成了一个过了气的美人。说起来还是钟玉琴自己引狼入室,这棵新苗子是她无意间发现的,她兴致勃勃地把这棵苗子挖到了自己的团里,言传身教,一年半载之后这小苗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小钟玉琴了,而且似乎有赛玉琴的趋势。钟玉琴觉得自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再也没办法找回以前的宽广心胸了。继之发生了一件对钟玉琴的人生影响巨大的坏事。当时钟玉琴认识了张作令,张作令任县委经济办主任,张作令是她命中的劫数。张作令总是对她图谋不轨,动手动脚的一点儿也不尊重,钟玉琴每次都厉声斥责,丝毫不给他脸面。钟玉琴压根儿看不上他,瞧他那一张厚嘴唇常年灰白干裂着,肩膀上长期散落着头皮屑,头发油腻腻的似乎一百年没有清洗了,这腌臜德性只会让她恶心。空长着一个大头,可从来不拿它来思考。有一次张作令调戏她,她奋力挣扎,被人瞧见。于是就有了满城的风雨,传到后来,变成了她钟玉琴企图勾引经济办主任。钟玉琴变成了钟破鞋。开始时,她不屑于辩解,心高气傲地保持沉默,认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路上遇到人都不愿打招呼了,变成了人们私下里所谓的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冷美人。她有自傲的资本,她的美貌使她艳光四射,她的石榴裙有魔力让人匍匐,她的才华又使人倾倒,看到她的舞台形象,禁不住我为卿狂。人际往来少了,她将自己埋头于当时少得可怜的哲学书中,她向往狂飙突进的生活,生活是轻快的,向上的,飞翔的,没有重力,没有累赘,没有烦恼,她不懂得自己是典型的达达主义者,只是热切地向往着向上的生活。她还崇拜尼采的唯意志论和超人哲学,只是她深知自己缺乏尼采式的力量,她一厢情愿地希望生活永远是艺术,可生活中有那么多龌龊,有三千烦恼丝让她坠落红尘。很快地,她从哲学中醒来,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是按常规发展的,清者并不能自清,就像一件白衣服它沾上了污点,那污点就永远在那边了。钟玉琴心里愤怒极了,委屈极了,可是她只有一张嘴巴,任她如何辩白也说不清。再说了,即使她有1000张嘴巴也讲不清。

    酝酿已久的灾难终于恶狠狠地扑向她了。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黄昏,在这样的黄昏时天空看起来是那样的肮脏与猥琐。团里的人早都回去了,钟玉琴刚刚在台上自己一个人练完步型,在后台换衣服,忽然听到了像幼兽般“咻咻”的喘息声,钟玉琴吓得两腿发软,本能地将衣服捂住胸口,好一阵子才镇定下来,她搜寻到了一双贼亮贼亮的小眼睛,接着那双小眼睛跳出来,五大三粗的张作令先用自己的嘴巴堵住了钟玉琴的嘴,轻而易举地、老鹰捉小鸡似的反剪起钟玉琴的双手,然后用老虎钳般的右手捏住它们,腾出左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团布塞在钟玉琴的嘴里。接着他又变戏法般地拿出一截绳子,麻利地捆绑住钟玉琴的手脚,这正是他的拿手活。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钟玉琴双眼圆睁,眼睛几乎要突出到眼眶之外。当她意识到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时,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要再指望有救星从天而降了,一切都晚了,只剩下舞台上的一片死寂,以及耻辱、恐惧、愤恨、悲凉这些交集在一起纠缠不清的感受在空中飞舞。泪水汹涌而下,全身冰凉,活像一具死尸。

    张作令取下钟玉琴嘴巴里的布,看到钟玉琴的眼神混浊不堪,口红掉了,翻出一圈白唇外面挂着一圈血红。即便如此,仍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这时,喊叫已没有用了,招引来一大帮人只会徒增自己的羞辱。钟玉琴觉得自己像死过1000次了。张作令说:“不要哭嘛。这有什么好哭的?每个女孩子都有第一次。你嫁给我不就得了?我又不是不对你负责。”钟玉琴现在脑袋里只剩下一个恨字,似乎一片空白,好像变得出奇地冷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死了这条心吧。”张作令愣了一愣,好似当头挨了一棒。只听钟玉琴命令道:“帮我把衣服穿上。我的骨头都散掉了。”尔后,张作令在夜幕掩护下将瑟瑟发抖、浑身哆嗦个不停的羔羊似的钟玉琴背回了她的宿舍。黑夜中的黑看起来似乎非常浓重,可是尽管她满腔的怨恨,满腔的憎恶,满腔的厌弃,却无处所指,无处发泄,只有无穷无尽的虚空。她只是一味地希望这个夜晚永远就是这样的黑,天永远不要亮,她只想一辈子躲在被窝里不想见任何一个人。整个人像一张充血的海绵,血腥,血污,肿胀疲软,又如同喝了劣质的高浓度酒,全身时而热烘烘时而冷冰冰的,从胃到嗓子都烧得慌,脑袋瓜也一齐烧坏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连抬起胳膊擦一擦它的力气都没有。躺着像个又绝望又狂怒的死人,她不想去回忆那个情景,那些记忆使她全身痉挛,可那场面像螺旋体细菌潜入她的血液里肆意发作……

    第二天,张作令喜滋滋地告诉所有他认识的人:“我睡过钟玉琴了。”那口气比在大会上介绍成功经验还要光荣。听者并不相信:“你吹牛吧?”张作令瞪大眼睛:“怎么?你竟然不相信?真的睡过了。一个晚上睡了七次。那皮肤啊,像粉红的雪。你见过粉红的雪吗?没见过是吧?那滋味啊,啧啧,没得说了,比神仙还快活呢。她流出来的血啊,像胭脂一样红……”连续几个月,对张作令来说,美好的回忆使他觉得被窝里永远是春天。

    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无非是名节,现在既然名节已经坏了,那就什么都不重要了。可是钟玉琴还想挣扎,还试图弥补,还想把污黑的墙重新刷白。当她看见新小旦与团长打情骂俏时,她真是愤怒极了,“荡妇!”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可是她的心里却是非常地明白,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忌妒着做荡妇的好处,她也恨不得做一个荡妇,可是她撕不下这张脸皮来,这就是自己的虚伪之处。于是她陷入了深深的悲伤,终日里脸色苍白,神思恍惚。她再也傲气不起来了,见到任何一个人,包括团里的扫地工,都热情周到地打招呼,既心虚又巴结,脸上不自在的笑容使自己浑身发热,眼珠子什么都想看,想探究一下对方的表情,又什么都不敢看,整个人魂不附体,万分谦卑,斜着身子走路,随时为任何一个人让道,连自己都恨自己的骨头轻,总觉得人们的目光正透过衣服沿着她的大腿根一遍一遍地往里看,这种感觉使她毛骨悚然。她必须根据人们的心情和脸色来表演自己的行为。当她强装笑脸时,小朱夸张地惊叫起来:“哎呀呀,玉琴你都有白头发了!”小朱将钟玉琴的白发拔下,钟玉琴的笑脸顿时僵住,那根白头发显得特别的触目惊心,它泄露了她痛苦的内心秘密。有时,钟玉琴偶尔觉得一天过得很顺,想开开心心、轻轻松松地笑一笑,看到别人露出匪夷所思的笑容,那神情在提醒她:“被人强奸了还笑得这样开心,真是没头脑!”于是钟玉琴赶紧刹住自己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她为自己脸上的肌肉感到万分辛苦。她咬牙告诫自己忍耐再忍耐,对各种各样的欺辱逆来顺受,有朝一日报复的条件成熟了,她要把别人给她的羞辱加倍地还给别人。这个世界强奸了她,她要反过来强奸这个世界。

    接下来的日子里有一场大型的重要的演出——闽台芗剧会演,这次演出连对台联谊会都惊动了。市里专门拨款下来,将团里的各样行头都更换一新。团长为了这份特殊的恩泽,殚心竭力东奔西走,甚至破天荒在团里召开了两次大会,口号是“人人做到最好!”整个团焕发出从未有过的热闹与生机。会演前一天钟玉琴和小旦同住一个标准间。早晨起来,小旦关上了卫生间的门,在里面忙乎了大半个钟头,不知小旦在她自己的脸蛋上摆弄些什么。钟玉琴在外面等得早已按捺不住,在心中怒骂了几十回,终于等到门开,小旦走出来,钟玉琴赶紧冲进去,却有一股恶臭的粪便味扑鼻而来,马桶刚刚冲过,钟玉琴不禁在心里得意地笑道:“任你再怎么美,拉出来的粪便也是臭的,跟丑八怪的一模一样!”

    尽管小旦的粪便也是臭的,可她的人气还是扶摇而上。钟玉琴早就不认这个徒弟,新小旦眼里也早就没有这个师父了。正式登台时,钟玉琴一再对自己说:“要振作起来,不要自己给自己丢脸啊。”青龙市的人民剧场布置得金碧辉煌,台下座无虚席,青龙市市长、台湾芗剧会会长一干方面阔耳的重要人等都坐在前排。钟玉琴虽然身经百战,这样的大场合还是使她胆怯。越是不能丢脸的场合,她越是真的丢脸了。自从出事后,她每次排练都提不起一点儿精神,啥干劲儿都没有,尽管在心里拼命提醒、叮咛自己要拿出看家本领,可就是根本找不到进入剧情的感觉。前几场木木地应付过去,到了第四场,她竟然把唱词忘记了,她身着白裙正扮演着一个孝妇,晕晕乎乎地以为自己是一枚白莲花瓣,白色的水袖在眼前舞动,慢慢铺展,它们在高空中似乎要把她的魂儿唤走。她并没有竭力在脑中搜索着唱词的踪迹,而是站在舞台上出神,也不知自己神游到了何方。舞台下窃窃私语,钟玉琴固执地站在台中央,既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快意,又有一种砸碎自己的痛心。团长在台后挥手示意她下来,她视若无睹,急得团长忙不迭地冲上台来把她拉下去,口中发急道:“我的小祖宗啊,这下子可糗大了。”B角新小旦登台去了,钟玉琴依旧坐在后台发愣,耳边听着锣鼓铮铮嚓嚓的声音,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把好机会拱手相让了。

    矛盾很快白热化了。为了争夺化妆的油彩,新小旦与钟玉琴爆发了一场剧烈的争吵。新小旦尖声道:“你还以为什么好东西都应该先让你用吗?看来一个张作令还不够,你再抖,活该叫十个张作令轮奸你,不要脸的骚货!”钟玉琴一下子被人点到了死穴,脸色惨白,“哇”的一声哭开了,捂着脸掉头就跑,新小旦大获全胜。

    钟玉琴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另寻出路了。在业余时间里,她最爱的是黄梅戏,私下里总认为自己唱芗剧是由于地域限制误上了贼船,方言只能粗糙地表现人物。况且,一台戏要有一个整体素质,所有演员须得唱念做俱佳,星云拱月一出戏才有望获奖,而芗剧团里人才流失特别厉害,很多人都跑去唱流行歌曲,拉二胡的人也跑去为现代歌曲伴奏了。没有了这些人,你唱得成一台戏吗?而黄梅戏里用文学语言写成的唱词才能精细、典雅地表现人物的内心和命运,才能排演人物性格复杂、剧情起伏多变的大戏,黄梅戏才是戏剧里真正的艺术精华,是全国地方剧中最风光的剧种,那才是真正的梨园戏。梨园戏——多么动人的字眼儿!据说唐玄宗曾教乐工、宫女在“梨园”演习音乐舞蹈,梨园戏的称呼由此流传下来。她曾经浮想联翩过杨贵妃在梨园歌舞的情景,这才是真正的艺术,真正的美。

    当《红楼梦》还未被排演成黄梅戏时,钟玉琴已经敏感地意识到这将是一出大戏了,古典文学的魅力将大大增加黄梅旋律的无限诱惑。私下里她为《枉凝眉》谱了曲: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到后来黄梅戏《红楼梦》出来时,她惊讶地发现那曲调跟自己胡乱谱的曲调竟是那样相似,她知道自己又失去了一个好机会。要是让她来主演《红楼梦》,她完全有信心比马兰演得更好。但机会是永远地失去了。

    每当这熟悉的、优美的黄梅旋律响起的时候,她就禁不住热泪盈眶。她家里保留了黄梅戏前辈严凤英的许多唱片和资料,她是多么喜欢严凤英呀,唱腔那样珠圆玉润,扮相那样俊美,表演是那般的细腻那般的炉火纯青又朴素自然铅华洗净,风姿绰约的严凤英演绎了一个又一个美丽凄婉的爱情故事,塑造了一个又一个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余音绕梁,使人如饮醇酒回味无穷。可惜红颜薄命,38岁时就不幸被迫害致死。她很想跳槽到黄梅戏团去,离开这个让她百般烦恼、六根不净的是非之地。可是戏剧中派系森严,难以逾越,她清醒地认识到现在人才辈出,自己实力不足,缺乏对于表演之外的现代艺术诸如音乐美术之类的广阔的理解,让她扼腕长叹。自己永远成不了严凤英,如今要夺得全国电视金鹰奖最佳女主角何其难也,她缺乏的东西太多了,自己再也创造不了人生道路上的第二次辉煌,而第一次辉煌又让她自己白白糟蹋了。

    日子越过越不如意,事业上的失败使她整个人的自信心都垮了,自信心萎缩成一个陈年的萝卜干。钟玉琴总是觉得自己是在苟且偷生。为什么要苟且偷生?为什么还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质问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去死。这个世界分明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可她还是留恋着舍不得去死。自从“苟且偷生”这个词进入到她脑海里后,就致命地击中了她,如影相随,紧紧地揪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变成钟破鞋以后,她急着把自己嫁出去。这时刘淮海出现了,他在镇政府里当文员,老实巴交的一个人。钟玉琴把刘淮海带到家里,等刘淮海回去以后,钟老爹顿足骂道:“蠢货!蠢货!嫁给刘淮海有什么前途!我去找韦立秋!既然你拉不下脸来,我出马!面子值几分钱?被人睡过了又怎么样,也没有缺胳膊少腿!”

    钟玉琴最听不得“被人睡过了”这五个字,眼看钟老爹就要出门,她像被毒针蜇到了似的大叫起来:“你准备把我卖多少钱?要卖到什么样的人家才合你的心意!你不要出去给我丢人现眼了!”

    “什么?我给你丢人现眼?”钟老爹跳了起来,“做老子的替你出一条主意都不行?翅膀硬了,要飞上天了,越来越没管教了!好,你有本事!你厉害!不要忘了,你身上的肉是我给的!”

    钟玉琴气得大哭,上前把就要出门的钟老爹死命拽了回来:“你上人家门前求人家娶你女儿是吧!不要自己给自己找脸打了!今天你要是真的去了,我就死给你看!”

    钟玉琴哭得久了,也累了,渐渐气噎,抬头看看老爹那张肌肉松弛的脸,不由得心生怜悯,又是憎恶又是怜悯,想自己心高气傲却落得了这么个田地,自己百感交集却又无法向糊涂老爹说清,不由得再次大哭起来:“你要是嫌刘淮海不好,那我顶多一辈子不嫁!”

    钟老爹暴跳如雷:“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呢!一辈子不嫁,哼!你哭什么哭!号什么丧,等我死了你再这样哭也不迟!”

    钟玉琴心如刀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恨不得立马死了干净。

    04

    钟玉琴在55岁的时候才识破韦立秋内心的秘密。她有事到他家里找他,门开着,她就直接进来了,进入她耳朵的是一股熟悉的旋律《五女拜寿》,真是久违了。尔后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他根本没有发觉她进了门,正全神贯注、痴痴地盯着VCD里的她,她的心颤抖起来,心里好像石破天惊、电闪雷鸣一般,全身犹如接受了来自火星的电波。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害怕自己自作多情,再一次直视他的眼睛,他终于瞧见她了,惊慌失措,像一个年轻小伙子一样红起脸来,是那种内心秘密无意间被人窥破的害羞。于是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真正地窥见他的内心了,那个地方柔软而敏感,她胜利地大笑起来。她放肆地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他:“你喜欢我,是吗?”

    韦立秋严肃地打断她的话:“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说话还这样老不正经。我只不过是欣赏你的做派罢了,你年轻时唱得真是好啊,演得也好。”

    钟玉琴并不理他,继续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

    韦立秋道:“你扯哪里的话呀。”

    钟玉琴生气道:“是啊,我只不过是一个戏子罢了。不过,你都活到60岁了,大半截都在黄土里面了,你连承认喜欢一个人的勇气都没有吗?”

    韦立秋被她这么一激,只说:“只恨我没有早一日看到你的戏,要是在结婚前看一看你的戏就好了。”

    钟玉琴死死盯着他:“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看我的戏?”

    “结婚后一个月。”

    “从那时候就开始喜欢我了?

    韦立秋不说话,钟玉琴知道这就是答案了。韦立秋年轻时也曾产生过离婚来娶钟玉琴的念头,但每次这种念头刚从心里冒出来就被他自己严厉地训斥得缩回去了。大半辈子过去了,当初面临着这样的选择:要么为了追求幸福身败名裂获得一个陈世美的反复无常的罪名,要么牺牲感情来保持体面。他坚决地选择了后者,当她与张作令不清不楚的事件曝光后,他还暗自庆幸自己是对的,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正确的人生答案。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权力像过眼云烟,内心的隐痛却慢慢地浮上来,而且越来越厉害,像旧时的箭伤复发,疼痛一次比一次来得凶猛。他自问,我原来该有的那个真正的“我”哪里去了?他死了。是的,不是政治害死了他,而是我亲手杀死了他。

    她心里好酸啊。当初被他送了一句“戏子无情”以后,看到他,越发觉得他的英武与果决,只恨无缘。两个人绕了大半辈子的圈子,别人都以为两人的关系非常紧张,现在真面目才显露了出来。

    钟玉琴兴奋起来:“你家老孙现在不是躺在医院里吗?听说没有什么希望了。我离婚,咱们两人一起过几天,怎么样?”

    “胡说!你胆子怎么还是这样大!”韦立秋轻声呵喝斥。

    钟玉琴说:“人人都说张作令不如你,在这一点上,你完全不如他!今天把这层纸捅破了,就这么办。你要是不答应,我就离了婚去嫁张作令。”钟玉琴扔下韦立秋,一路小跑回家。刘淮海正在低头剥毛豆。钟玉琴气喘吁吁地说:“老刘,我要离婚。”

    “笑话。要离30年前早就离了,还等到现在干什么。你又心血来潮了。去,上床睡一觉,明天醒来就把这个荒唐念头给忘了。”刘淮海头也不抬,继续剥他的毛豆。

    “你听着,我是认真的。我这一辈子过得这么不顺心,我要为自己做一件顺心的事。”

    “这更是笑话了。这事儿说给大家听听,你钟玉琴一辈子还不顺心?吃香的喝辣的,舞台上风光出尽了,退休前也弄上个团长了,又把我训练成一个著名的妻管严,你这样的人再不顺心,那全天底下的人都该去自杀了。”

    “你不懂我的心。”

    “是的,我不懂。我一辈子都搞不懂。”

    “这就对了,既然你不懂我的心,你就应该放了我。你不要认死理,怕丢了面子而毁了我的下半辈子。”

    刘淮海突然阴森森望了钟玉琴许久,钟玉琴被看得心里发毛,嘴里仍然犟道:“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刘淮海说:“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真正地怕女人。你懂吗?”

    钟玉琴尖声喊了起来:“这就奇了,世上不是有那么多人怕老婆吗?不然妻管严这个称号从何而来?”

    刘淮海道:“所谓的怕,其实是爱得太深,忍不住要爱着她,宠着她,让着她,宁愿自己受伤,而不愿意让她受伤。”

    钟玉琴听得呆了,目瞪口呆地望着刘淮海,像不认识他一样。

    刘淮海又说:“是,我是个老实人,我在事业上没什么出息。不过,没有人知道我是个冒险家。我在婚姻上赌了一把。我知道,你的心很大很大,是我这样的人无法控制的。可是你当时头上戴着光环,那样地眩目迷人,为了接近这光环,我冒着被灼伤的危险,娶了你。我赢了,但我又输了。你看,一个男人得了个妻管严的名声,是多么地伤自尊,你懂不懂?我所有的自尊就在于充当你的丈夫,充当你生活的仆人,并在肉体上为你服务,这就是我的自豪,也是我的耻辱。我的丈夫气概丧失殆尽。实际上,我接受了一个大包袱,又将这包袱演化为习惯。”

    钟玉琴没想到自己多年来,在被一个男人伤害的同时,她自己也在深深地伤害着另一个人。她讷讷地说:“老刘,真是对不起!”

    刘淮海冷笑道:“不要说对不起,这样我很不习惯。我习惯的是由我来说对不起。”

    钟玉琴被他噎得一时无话。许久,她鼓起勇气道:“老刘,我真心实意地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你要求我为你做什么事来作为补偿都可以。不过,你心里最清楚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们离婚吧。我现在才55岁,如果我能活到80岁,我还有25年的光阴呢。两个人这样拴在一起实在没什么意思。”

    “你不要欺人太甚。咱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那就继续过下去吧。你逼得我把真心话说出来:要离婚,没门。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你是这样高高在上地压迫着我,你为我制造牢笼,使我不得解脱。当然,这牢笼是我自愿钻进来的,我早就预料到了。每一次我看到你和男人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时候,我的心就像被锥子锥在心窝里那样地疼,即使你是和一个又矮又胖又难看的臭男人在一起。我太没有自信心了,我总是生活在患得患失当中,这是一种极端难以忍受的酷刑。可怜我在这酷刑中已经煎熬了二十多年了。每次,你一回到家里,就绷起一张脸,好像我欠了你一辈子的债,还时常粗野地冲我发火。而当你接到戏迷的电话时,你又是那样地神采飞扬。要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的妒忌。为什么你宁愿把笑脸送给一个陌生人,却不愿意送给你的丈夫?论崇拜,没有人比我对你的崇拜更深了。遗憾的是,我们都生活在一起大半辈子了,你还没有搞清楚这一点。现在,反过来,我也要为你制造牢笼,不给你自由,不让你飞走。”

    钟玉琴喊起来:“刘淮海,你不要这样阴险好不好?你的心胸也忒狭窄了,那些戏迷,我只不过是虚与委蛇,难道我能留给人家一副恶声恶气的嘴脸吗?有时遇上一两个特没有素质的人,我恨不得摔了电话筒,立即结束这样无聊的谈话,你连这样最浅显的道理都搞不明白?你真是太笨了。我对你发脾气,是我不好,可是你忘了,大部分人都只会朝最亲近的人发脾气。”

    刘淮海气急道:“难道就因为我是你最亲近的人,我就活该成为受气包吗?凭什么我就要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老天本来就已经很不公平了,你要记着,你不是带着一个完完整整的身体嫁给我的。妈的,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公平可言。公平这个词是多余的,它应该立刻从词典里消失。”

    一句话戳到钟玉琴的痛处,要是平时她肯定立即发作,但这时她看到刘淮海那副愤愤不平的模样,她气得几乎要笑起来,她发现,愤世嫉俗的人都是那些享受不到好待遇的人,就像她自己当时落难的时候,也特别地愤世嫉俗。

    刘淮海继续回敬道:“你骂我阴险,对,我就是这样阴险。钟玉琴,你不要忘了,要是没有我,谁能把你宠得这样鲜活滋润?要是你嫁给韦立秋那样一个大男子主义的男人,你现在早已磨成一个干瘪老太婆了,你信不信?你想想你未嫁给我之前的那张脸,当时你出事后,你的脸枯黄枯黄的像棵豆芽菜。结婚后你这棵豆芽菜移植到了我的管辖范围以内,滋润了,晶莹了,也许你还是不称心,至少你放心了,你又神气起来了,又抖起来了,你证明了自己还是有人要的。虽然心里不痛快,但你的神经放松了,舒展了,整个人的脸又白嫩起来了,不由自主地想滴出水来。这不是我的功劳是谁的功劳?”

    他们一直吵到12点多,镇上的鸡都叫了。刘淮海愤愤道:“现在这个世道全乱套了。连鸡也跟着反常,以前鸡总是在凌晨五点多钟才叫唤,现在竟然12点多就叫唤个不停,生物钟全乱了,你一个老太婆可别像这些鸡一样。”没想到刘淮海这样一个老实人也学会指桑骂槐了。

    钟玉琴恨得直咬牙,正要跟他继续大吵,刘淮海却说:“我肚子咕咕叫了,我要去做饭了。”钟玉琴高声嚷道:“一辈子都是个凡夫俗子!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惦记着吃饭!整整就是一个饭桶!你知道我为什么瞧不起你吗?93年我去上海演出,你说想去上海玩一玩,让我带上你。在机场里,你去为我买一罐八宝粥。什么?八块钱?外面不是两块钱一罐吗?当你听到价钱后像一只挨宰的猪那样惊叫起来。小姐很吃惊地望着你,出于职业礼貌和自身的涵养,微笑着对你说,先生,外面是外面,里面是里面,请问你要不要呢?当时我难堪至极,觉得无地自容,一跺脚转身逃走了。你那样子像个男人吗?偶尔慷慨一次会杀了你吗?我演出时,偷空往台下瞟你一眼,你知道你正在干什么吗?你正打瞌睡犹如鸡啄米一般,口水亮晶晶地吊在半空中,周围全是熟识的人。你老婆的脸全让你丢光了!有时我深更半夜心血来潮想上街走一走,甚至走到更远的地方去,你想想,你有哪一次满足了我的欲望?浪漫一点不行吗?老是循规蹈矩不怕烦死人吗?偶尔喝醉酒胡言乱语摔碗砸锅,放纵一下自己,这不是挺好吗?一想到和你在一起的往后生活完全可以预见,就是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真想立刻跳楼。我需要冒险!”

    刘淮海应道:“凡夫俗子怎么了?艺术家又怎么了?难道艺术家就不吃饭了吗?要是全天下的人都像艺术家那样疯狂,这个世界不就变成疯子的世界了?世界上总得要有几个脚踏实地的人吧?需要几个能控制自己脑袋内部活动的人吧?你摔碗砸锅是很快乐,谁来收拾满地狼藉呢?还不是我?要是一个人总是要不断地忍受再忍受,总有一天他会爆发的。一头驴子也会有咆哮的时候。”

    钟玉琴拍手道:“这就对了嘛!咱们明明不是一路人,何必总拴在一起等死呢?”

    刘淮海却再也不肯说第二句话了,默默地拿了毛豆,到厨房里忙活起来了。

    每次,钟玉琴与刘淮海谈及离婚这个话题时,刘淮海就采取不吭声的对策,死不松口。钟玉琴总觉得刘淮海应该就离婚问题对她说一些话,但刘淮海的嘴巴就像上了锁一样,看样子别指望他开口。在痛苦的等待中,她感到压抑与绝望。她知道,在这种沉默的较量中,性急的她总是输家。钟玉琴骂道:“你这个臭老头,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杀死的!”

    “要杀你就杀吧,这样更痛快些。其实还有一条路,你怎么不知道走呢,有种的你就跑去跟韦立秋睡在一起,这样不是更直截了当嘛。婚姻只是一张纸,你何必如此拘泥于一张纸,这么看重一张纸呢?”

    钟玉琴气得浑身发抖,说:“好,好,刘淮海,你厉害。我晚上就睡到韦立秋家去。”

    刘淮海笑道:“不是我瞧不起韦立秋,那个伪君子是绝对不会留你过夜的。再说了,你这种婆娘也只是嘴巴敢说一说罢了。你们倒真是一路货色啊。”

    钟玉琴暗自心惊,没料到一向老实巴交的刘淮海一路看到她的心底,在他面前,她简直是个透明人无所遁形,这更使她又羞又恼。

    她跑到韦立秋那里,诉说刘淮海的阴险与狡猾。韦立秋道:“其实,我很佩服老刘。我们都自以为是聪明人,他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给的也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实际上这么多年来,你是有福气的,他把你照顾得这么好。假如你和我在一起,咱们未必能这么恩爱。”

    “你说什么?”钟玉琴气愤地瞪大了眼睛:“你还称赞他是聪明人?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男人。你还帮着他说话,真是没良心。他要是再这样坚持下去,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谁叫他这样折磨我呢。还有你,韦立秋,你也给我小心一点,你要是再这样没良心,说不定我连你也一起杀。”

    正在钟玉琴和刘淮海闹矛盾的时候,钟玉琴的妹妹钟玉音凑热闹来了。钟玉音的到来时刻提醒着钟玉琴贫寒的出身。这是一种羞辱,钟玉琴一直羞于谈起。穷人的一切都是那么糟糕。绳子上常年晾着破烂的衣服迎风招摇,咸菜的酸味,小便桶的骚味,熏得发黑的厨房里堆着肮脏的碟子,以及里面的人发出的吵吵闹闹声,所有的一切都让人绝望。贫穷毫无欢乐可言,一两天没吃东西不足为奇。钟玉音常常喊:“给我饭吃!给我饭吃!”由于肚皮的唆使,钟玉音瘦骨嶙峋,黑不溜秋,性情古怪,野蛮,毫不友善。有时候她也想好好地工作来养活自己,可是人们总是冲着她喊:“走开!”碰了几次壁后,她就变成钟玉琴的寄生虫了。

    她比钟玉琴小九岁,从开始发育起就是个贱骨头,为了一顿饭就可以往男人怀里钻。后来肚子不再饥饿了,她还是一有机会就往男人怀里钻,养成了多年的老习惯。钟玉琴厉声斥责她:“你不要这样不要脸好不好?”没想到钟玉音恬不知耻地笑嘻嘻地回答她:“姐姐,姐夫喜欢我,那是我的本事,你吃醋也没用。”钟玉琴气得浑身发抖。钟玉音进一步揭她的老底道:“你正经了一辈子,还不是背了个臭名声?还不如我活得好呢。”钟玉琴气得浑身乱颤,简直要窒息过去,从此以后不再规劝,只当自己没有这个妹妹。可是即使她不承认有这么一个不像话的妹妹,所有人都知道钟玉琴有一个声名狼藉、不长进的妹妹。当一个破鞋是多么好啊!所有的世俗规则在她身上都不起作用。即使她做再下贱再出格的事,只要人们一想:她是个破鞋!这样人们就原谅她了。“文革”时青龙镇上曾经诞生过三个破鞋,她们最终都自杀了。钟玉音才不这么傻呢,她要活得更加鲜艳更加滋润,她要做破鞋中的另类。人们每天都可以看到她打扮得妖妖调调的倚在门框上用眼睛勾人。如今钟玉音四十好几了,还是孑然一身。钟玉音常常挂在嘴巴上的话是:“要是中国早一点搞计划生育,就只有姐姐没有我了。既然我的命来得这样随意,我活着的时候就随便一些将就一些吧。”钟玉琴反诘道:“生命本来就这么渺小了,连自己都不爱惜、自轻自贱,那生命不是更渺小更卑贱了吗?”妹妹也不理她,笑嘻嘻地走开了。这样钟玉琴就知道自己永远说服不了妹妹了。妹妹要到自己家里来住几天,钟玉琴心里老大不乐意,可又怕背上高飞的凤凰不理山窝里的喜鹊的罪名,只好收留了她。

    钟玉琴和刘淮海吵架的时候,钟玉音并不劝解,而是袖手作壁上观,甚至添油加醋火上加油。私下里,钟玉音对钟玉琴说:“姐姐,你不要刘淮海,就把他让给我好了。”钟玉琴几乎要气晕过去:“古往今来也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贱货!你不怕让人耻笑两姐妹共事一夫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吗,你不会去找别人,偏偏盯上一个刘淮海!”

    钟玉音冷笑道:“你真贪心!你自己都不要他了,还这么霸道,不允许我要他!”继而钟玉音又怂恿道:“姐姐,嫁给张作令算了,张作令有那么大、那么气派的房子!”

    “你懂个屁!”钟玉琴一肚子气,一句粗话居然冲口而出。这句粗话脏了她的嘴,可是它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吃饭时,钟玉音殷勤地为刘淮海搛菜,胳膊肘时不时蹭着刘淮海的臂膀,只是碍着钟玉琴的眼睛不好当面猴到刘淮海的身上去罢了。钟玉琴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呵斥道:“钟玉音,你也老大不小了,放尊重一点!”钟玉音应道:“姐姐,你说说看,我哪里不尊重了?”钟玉琴气噎。刘淮海正处于与钟玉琴的冷战当中,看到钟玉琴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生出极大的报复的快感,故意装出与钟玉音更亲热的架势。钟玉琴道:“你们两个是要活生生地把我气死才开心是不是?你们要记住,玩火者必自焚!”刘淮海笑起来:“你吓唬谁呀,咱们睁大眼睛等着瞧吧,看到底是谁放火烧了自己。你要是回心转意了,跟我好好地过日子,咱们就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帮你妹妹好好找一个男人。你怕我丢你的脸,我更怕你丢我的脸呢。要是你依旧被韦立秋迷住了心窍,五十多岁了还要这样继续发痴,咱们就豁出去,反正你只顾自己的脸,不顾别人的脸,我索性连自己的脸都不要了,咱们玩到底,看谁比谁更惨。”

    钟玉琴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如果刘淮海和她妹妹真的搞到了一起,就像两只苍蝇或两条厕所里的蛆虫的结合那样令人恶心。她跑到店里买了一把菜刀。她大声对售货员说:“要最锋利的,可以砍头像切菜那样利索的。”售货员倒吸了一口凉气,赔着笑脸道:“阿姨,真不巧,菜刀刚好卖完了,明天再看看有没有进货吧。我看您脸色不好,我陪您聊聊天消消气。”一句话听得钟玉琴如梦初醒:有像自己这样想杀人的吗?杀气腾腾的吓坏了眼前的这位小姑娘。她连声道歉,转头往韦立秋家里走去。一路上她心乱如麻,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泼妇了?说话恶声恶气的,动不动粗话脏话下流话脱口而出,从前,她可不是这样的!她痛心疾首了,从前,一听到别人骂脏话,她就不理这个人,从心里瞧不起他。可现在,她竟然变成一个从前自己所讨厌的人了,说着脏话竟然觉得痛快极了,幸福极了,唯有这样的语言方能表达自己内心的憎恨。她变得粗俗、暴戾,十几岁时,她希望自己温柔如春天的柳叶,温柔、坚忍,受外界压迫不尖叫,不反抗。现在连她自己都不敢看自己的嘴脸了。到底是谁毁了她?是谁?是刘淮海吗?是张作令吗?是那些长舌头的人吗?是世上的那些脏东西吗?还是她自己?她回忆起当年自己高高在上的女皇般的感觉,她凭什么蔑视别人呢?多年来,她蔑视着人群中的蜗牛,贬低青蛙,讽刺乌龟,揶揄鹦鹉,憎恨那些数目巨大得难以计算的猎狗和狐狸……这样的蔑视把她和别人区别开了。多年以后,轮到别人来蔑视她了。啊,蔑视别人的感觉是多么好啊,觉得生命是高尚的,干干净净的,这样的时光是多么短暂啊!

    她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胸中充满了对自己的厌恶,让她恶心得想吐,想把这个世界强加在她的身上的肮脏吐得一干二净,可是那些东西已变成她身体的一部分了,牢牢地黏附在她的血肉里。那种想呕吐却又吐不出来的感受比翻天覆地的呕吐更为痛苦,它们在腹内翻江倒海。头脑里好似驻扎了一窝黄蜂,她在住宅小区里转来转去找不到韦立秋的家,最后只好打电话叫韦立秋来接她。韦立秋在电话里说:“很好认的呀!你来过那么多次,怎么忘记了?你再找找看,C幢602。你看,咱们都一把岁数了,要是我出去接你,影响多不好?”

    “影响影响!见他妈的鬼去吧!”钟玉琴火山一样爆发了,多年的冤屈一齐喷涌出来,“韦立秋,你是个懦夫!你到底来不来?”

    韦立秋赶紧压低声音道:“玉琴,你不要那么大声喊叫!让人听见了很不好!”

    “到底有多不好?”钟玉琴大为光火,“我最后问你一遍,你不来是吧?”钟玉琴忍无可忍了。

    “好好好,你待在原地别动,我立刻就来。”

    过了一会儿,钟玉琴就看见韦立秋远远地朝她招手,她故意装作没看见。半晌没动静,抬头再看,韦立秋还是待在原地远远地向她挥手,她用她那特有的高亢的女高音喊道:“你过来!咱们又不是贼,用不着贼一般鬼鬼祟祟的!”

    韦立秋被她吓出一身冷汗,跑过来将她拉走:“玉琴啊,你这是要我的命!”钟玉琴看着韦立秋那副着急的样子,心一灰,眼泪就滴下来。韦立秋更着急了:“玉琴啊,这里可不是舞台!你感情丰富,就把这眼泪存起来等到台上用好了。”

    钟玉琴觉得自己的心碎成一片片了。

    进了屋,韦立秋给她端来一杯热开水,她喝了几口,神志清醒了一些。她说:“立秋,把灯关掉。”韦立秋紧张地问:“你想干什么?”

    钟玉琴尖刻地说:“你别误会,我现在可没有心情为你献身。我只是不习惯这灯光,一心想把自己藏在黑暗里,让自己的心静一静,理一理自己的头绪。”

    韦立秋把灯拉灭,只听钟玉琴说:“立秋,抱一抱我吧,我觉得自己快要倒下去了,我很需要你的支撑。”

    韦立秋依言把她抱在怀里,钟玉琴喃喃道:“你这是第一次抱我吧?那就抱紧一些。”

    又过了一会儿,钟玉琴说:“立秋,你说,为什么,我总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有时,眼看那件东西就要够着了,可它偏偏又被人拿走了,就像用长竹竿打捞水中月亮抑或是缘木求鱼。是不是冥冥之中总有什么事物在跟我作对,故意捉弄我?不管是在感情上还是事业上,特别是事业,总是担心被淹没被忘却。深深的期望被冷冻起来,荣耀堆放在垃圾堆上。雄心勃勃的戏子看到别人的好戏总是感到无法克制的妒忌。折腾来折腾去,厌倦了,想休息,又觉得自己收获的东西太少。”

    韦立秋问道:“玉琴,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也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可是我总觉得不满足,觉得自己不仅没有得到自己所想要的,甚至在不断地失去。每天,希望总要落空;每天,总要去迎接不幸的现实;每天,就像一只失去平衡的鸟儿,无法控制地打着转儿坠入尘埃;每天,不断地追赶着光芒,却总有一只手从高处把它取走……早晨醒来总是充满了恐惧,一天又开始了,劳累、黑暗……有人说,得到的东西不管它曾经多么美好与尊贵,不管获得它要经历多少艰辛,有朝一日它都要复归于平淡、庸俗与无趣。这个悲剧结果的来临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照这么说,得到以后竟然是悲剧,那么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难道竟然是喜剧吗?这是大大的谬论。依我看,得不到的东西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被我们淡忘,一种是被我们丑化。也许是我这个人太贪心了吧,当我取得成功时,我总是觉得成功是那样地短暂;而且,一直盼望着荣耀的一天,没想到盼呀盼,这一天到来时竟是如此的平淡。而当我失败时,这失败却是刻在一生的耻辱架上。成功对我总是很冷淡,将我关在门外,而失败耻辱之门却时刻向我敞开。活到老了,功名未果,富贵未享。像我这样,本该像公主一样的尊贵,可我却越活越卑贱了,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恨自己为什么总是如此清醒,为什么就不能甜蜜地欺骗一下自己呢?”

    韦立秋抚慰道:“你不要着急,有些事要慢慢来。你没听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吗?而且,做人不要太贪心。”

    “贪心?”钟玉琴叫了起来,“我是一个贪心的婆娘吗?我就活该被张作令糟蹋吗?我不该有个好名声吗?难道当初我跟你不般配吗?可你还要糟蹋我的心,说我是一个戏子!张作令糟蹋的是我的身,你可是在糟蹋我的心呀!”

    韦立秋赔笑道:“你就原谅我吧,一句话值得你记一辈子吗?”

    钟玉琴不作声了,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许久又道:“我没法活了。刘淮海和钟玉音这样糟蹋我。我要把刘淮海杀了。不杀了他,我只好进精神病院,我没有能力接受这样的现实。”

    韦立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钟玉琴想杀人?你可真是世界级笑话大师了。杀他们,不值得。咱们来日方长。”

    “可是我等不及了。”钟玉琴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气息在黑暗里无端地染上了几分恐怖的味道。

    韦立秋不知道要用什么话劝解她才好,只能把她抱得更紧了些,两人温存了许久,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好像过了很久了,钟玉琴突然一把将韦立秋推开:“开灯吧,我要回去了。”

    韦立秋担心道:“你没事吧?”

    “没事。我走了。”钟玉琴真希望韦立秋能挽留她呀,让她住下来度过这么一个恐怖的夜晚,一觉醒来,什么事都好了,烟消云散了。可是,韦立秋没有开口挽留她。

    钟玉琴走在路上,恍恍惚惚的,感觉好像是另一个人在走路,而不是她自己在走路,像喝醉了酒似的。回到家里,她悄无声息地找出一瓶安眠药,那是她平时从韦立秋那里一颗一颗偷来的,有时借口自己睡不着也跟他要几颗。她蓄谋已久了,只是迟迟不敢行动,今天,有魔鬼跑到她心里来了,那魔鬼模糊奇特,身形庞大,丑陋漆黑。魔鬼命令她这样做。她的手一点儿也不颤抖,镇定从容得令她自己都十分惊讶,好像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刘淮海就是该死。要是没有他,她就不会受到这样的屈辱了。她现在在干什么?扫清生命进程的障碍。对,扫清障碍。

    她把药饼磨成粉末,搅在开水里。接着她把窗帘拉上,挡住泻往室外的灯光。梦一般地端着它来到刘淮海的床前,刘淮海正在酣畅地打着呼噜。她把他推醒,说:“喝水。”刘淮海道:“你真是莫名其妙,我睡得好好的,我又不渴,喝什么水?你又在玩什么新花招?”

    “咱们同床异梦这么久了,也该把它了结了。”钟玉琴神经质地笑起来,“我知道你不敢喝,你一辈子胆小惯了。”

    刘淮海腾地掀掉被子:“你就是这么看不起我?一辈子都瞧不起?我真的不敢喝吗?不管里面放了什么鬼东西,既然你有胆量让我喝,我就有胆量喝下去!”抓起杯子咕嘟咕嘟灌了个精光,顺便上了趟卫生间,回头赌气睡下。

    钟玉琴怔怔地、傻呆呆地看着他睡下,潜意识里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糟糕透了,又不懂得如何去制止。她倚在墙上,睁大眼睛想等待天亮,但她不停地打呵欠,倦意一阵又一阵向她袭来,她觉得自己好困哪,脑袋瓜都模糊了,胀大了,她竟然睡了过去。又像似睡非睡,中途似乎蓦然惊醒,可眼睛无论如何就是睁不开,像被魇住了一样。

    镇上的喧闹声终于吵醒了钟玉琴,她恍惚醒过来,摇摇脑袋,想了许久,突然想起自己昨天让刘淮海喝了一整杯安眠药水。她开始惊慌起来,爬到床上摇撼刘淮海。刘淮海嘴角依旧挂着熟睡时流出的涎水,但人早已是冰凉冰凉的,没有气了。他死得那样安静,没有挣扎,没有抽搐,没有恐惧,没有惨叫与号叫,没有哭泣,没有混乱,没有声音。只有高速度的飞快死亡。只有一具冷冰冰的不会说话的僵硬的尸体,死得像他生前一样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她尖声惊叫,拿自己的脑袋去撞墙,恐惧在瞬间无边地膨胀,开始心惊肉跳魂飞魄散。天哪,她杀人了!原来杀人这么简单!以前,她看到死刑犯人时,觉得那些犯人的生活、思想与行为与她相隔十分遥远,有十万八千里那样长,而今她竟然跨越了那么长距离的障碍,变成了一个杀人犯。太可怕了,就这样杀了人!这么简单就可以杀死一个人,轻而易举地戴上杀人犯的桂冠!她有权结束别人的生命吗?是的,刘淮海妨碍了她,堵住了她的幸福道路,他为她戴上枷锁与镣铐,她就可以因此杀了他吗?

    她神志不清、跌跌撞撞地跑出家门,一路小跑,一边呜咽,一边大口呕吐,心头有众多狂乱的声音在吵嚷:“杀人了!破坏了!否定了!拒绝了!反抗了!从刘淮海开始,向全世界反抗!”一路跑,一路反复:“杀人!破坏!反抗!朝着全世界!”她东倒西歪地跑着,像一株腐烂的植物,带着一团暗色的阴影,活像刚从地狱里逃跑出来的女鬼。跑到韦立秋家里,她面无人色,几乎休克。她告诉韦立秋:她杀了人,她把刘淮海杀了。韦立秋还睡眼蒙眬,为她倒了一瓶果汁,转身去浇花,嘴里说:“玉琴哪,我知道你恨老刘,可你也犯不着这样子咒他呀,也是在咒自己。”

    钟玉琴跑过去夺下韦立秋的水壶使劲摇他的身子:“立秋呀,我真的杀了他了!”

    韦立秋这下子有点信了,心里发毛,疑惑着问:“你真的杀了老刘?”

    “嗯,真的。”钟玉琴拼命点头。

    “真的?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韦立秋心里头涌起一阵阵绝望,抱着侥幸的心理再问了一遍。

    “我干吗骗你呢?”钟玉琴着急起来,“立秋,你说我要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个狠心肠的女人呢?”钟玉琴满脸惊惶。

    “你呀,你呀,你闯了大祸了!”饶是韦立秋身经各种大场面,还是手足无措。

    两个人白着脸,在屋里发呆,到底韦立秋是个男人,率先清醒过来,说:“赶紧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钟玉琴本能地把身子一缩,“我不去!去坐牢我宁愿去死!”

    “去吧,不要说孩子话,你知道死是一种什么样可怕的滋味吗?”韦立秋劝道。

    钟玉琴被韦立秋推着拉着往公安局的路上走,张作令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嘲讽道:“哟,七老八十的,还这么亲热,脸皮可真不薄啊!”钟玉琴霎时脸色大变,一辈子的不称心不如意、一辈子的怨恨都涌上心头。她对韦立秋说道:“立秋,给我一点时间吧。你先回家去,我跟张作令谈一谈,谈完了我一定去找你。要是我进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韦立秋犹豫了一阵,还是放走了钟玉琴,独自在家里一直等到了天黑。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踱来踱去,把自己都绕得头晕了,外面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就像他的心情一样一点点地沉下去。

    韦立秋不知道,此时钟玉琴已经坐在公安局的椅子上了。她浑身血迹,头发乱蓬蓬的,好像刚刚费力地杀了几十只鸭子。她说:“警察先生,我杀了两个人。一个叫刘淮海,他是我老公,我要跟他离婚,他不肯。另一个叫张作令,他曾经强奸过我。”

    接待钟玉琴的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公安,刚分配来的,他望着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钟玉琴,半信半疑地记下了钟玉琴所说的话。

    没有人知道钟玉琴是如何杀了张作令,她看起来是那样纤小,十个钟玉琴似乎也杀不了大块头的张作令。无论公安局如何诱导追问,她就是闭口不言,也许是她固执地不愿再回忆起那血腥的场面。她只是反复说:“反正杀了就是杀了,至于怎么杀的已经不重要了。”公安局再问她:“你怎么这样残忍,杀了一个还不够,还要再杀一个?”

    答道:“杀一个和杀两个是一样的。反正已经开了杀戒,没什么区别。”

    问:“张作令强奸你,不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吗?为什么现在去算那陈年旧账呢?”

    答:“这是命吧。要是路上不要撞见他就好了。要是他不要说那句话就好了。那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他自己要找死。我如今落到这般田地,追根溯源起来,都是他害的。他是始作俑者。”

    小公安没有听明白“始作俑者”四个字的含义,他不知道要如何下笔,问钟玉琴,钟玉琴不屑于再说,小公安只好去查字典。

    韦立秋后悔不迭,要是当时他紧跟着钟玉琴就好了,事情就不会弄得这样糟了,可是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他利用多年的各种老关系多方奔走,钟玉琴还是免不了被判死刑的结局。

    执行那天,是个大晴天,艳阳高照,看起来像个喜庆的日子。钟玉琴身穿一件大红乔其纱连衣裙,脸上看起来也是喜气洋洋的,站在囚车上,那神情还像站在舞台上一样风光。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成了她的背景,尖锐的警笛为她伴奏。她得意扬扬地睃视着人群,从中认出几张崇拜她的听众的脸,那脸上全带着惋惜。她在心里叹气,哎,这有什么好惋惜的呢。在她的最后一场演出里,这是多么喜剧的结局!消灭了刘淮海,消灭了张作令,就像推开了两扇门,四面八方都是迎接她的广阔的原野。她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枪声的来临,她将最后一次卸下脸上的油彩。到那时候,她那千疮百孔的完美主义也许能够尘埃落尽,露出一张新生婴儿的皮肤,完成一次从肉体到心灵的蜕变与新生。

    青龙镇的人愤恨着这女人的表情,同时又庆幸着有一颗子弹结束了一个罪恶的生命。这个疯女人,双手沾满了别人的鲜血。她演戏,竟然不分台上台下,在台下还是那么热衷于做一个戏子,还是那样热衷于唱主角,青龙市的报纸电视为她忙活了好一阵子,听起来像一段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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