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日益丰盈-太阳攀响群山的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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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诗歌与小说之间(序篇)

    必须承认,对我来说,所谓散文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

    我知道诗是什么,也知道小说是什么,但我肯定无法明晰地表达散文这种文体该是什么。诗是我文学的开始。而当诗歌因为体裁本身的问题,开始限制自己作更自由更充分表达的时候,我便渐渐转向了小说。而且,在这两个方面,我都有着相当的自信,但是说到散文,我就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散文是那么多种,那么多类,那么多不同的文本与方式。比如兰姆与苏东坡,其间的差异绝非是东西方文化的不同,作家个性不同那么简单的理由便可以说明。再比如写《陶庵梦忆》的张岱与写《野草》的鲁迅。当然,还有更多不是散文家写出来使人无可归类便指称为散文的好文章,使我们进入的时候像是进入一个藏书数十万册,但没有分类索引上架的宝库,只好四处浅尝辄止,杂食而不得要领。所以,当出版社盛情相邀出一本散文的时候,我是十二分地婉辞过的。原因是自己虽然也有一些介于小说与诗歌之间的感性文字,但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应该称为散文。因为读者看到的这一辑东西,如果说有一个统一的标识,便是它的藏文化背景。除此之外,它们在写作方式上也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第一辑里如《银环蛇》、《野人》和《鱼》等篇什,是我漫游时的记录,写成诗不合适,又非完全虚构的小说。也就是说,主要脉络都是作者实在的经历,只不过在细节或者在气氛上多了一些虚构。过去也是作为小说发表的,现在编辑看了,说也算是散文,我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最有意思的是《声音》二篇,湖南《新创作》杂志亲自派人来索稿,我便应命写了,本意中写的是一篇小说,或者说自认为写的是一篇小说,只不过投寄时没在题目下作一个说明:此篇是小说。结果就被当成散文发表。事后,编辑还打电话来说,本来预留了前面的小说版面,没想到寄去的是散文,于是,便把大半本杂志的版面重推了一遍云云,我也没有声辩。

    再就是前年应邀参加“走进西藏”丛书的行走与写作。走了一趟西藏,结果却全写的故乡四川藏区阿坝,写了更多的回忆而不是发现。丛书出来后,据说这一本评价还不坏。这个不坏,不是艺术水准上的评价,而是说写得真卖,有干货,有个思想着的阿来在里面。其实拉拉杂杂的二十万字,能够立起来,全靠那数万平方公里构造雄伟的地理骨架。媒体炒作这些书和一些类似的书时起了一个名字“行走文学”。这是个命名时代,出版商中有人都可以开起名公司了。这个名字初听之下,我也觉得其妙无比。并沾沾自喜地捧着印着这种字样的报纸入睡,但早上醒来,猛然清醒:什么文学又不是行走的文学而是禅坐着的文学?但自己的确无力再给一个新的名字。这次,托责任编辑从《大地的阶梯》里挑一些比较独立的段落来凑一个半个印张。与天宝商量时,我又一次困惑,这是散文吗?接踵而至的又一个困惑是,如果不是散文又是什么呢?一个准社会学者的田野考察笔记?但这种好笔记难道就不是散文?于是,又一次想打退堂鼓。但是,编者晓之以理再加动之以情。说这套书是四个因茅公稿酬捐献才有的这个大奖的得主的,三缺一,不成样子。我所在的成都是一个麻将城市,我也偶尔上场把自己的财运交给赌神支配一回两回。知道四方桌子缺了一边,难看。但我凑上去了,还是难看。对方,王安忆,刚从文的时候,还拿着她的书给女朋友说,将来我也要写这样子的书,这些年,光是她那些读书心得,光是她探究小说之道的文章,就是上海女人从张爱玲那里一路下来很庄重齐楚的样子了。上手,张平,反腐斗士,是可以在《南方周末》的时评裊开专门栏目那一路数的武林高手。下家,王旭烽,承她陪游过一次西湖,那四处随意的掌故点染,让我把张岱的《西湖梦寻》忘得一干二净,又坐在湖边茶楼里经她引领着学了如何吃茶,光是一眼西湖与两杯龙井,就可以褪尽我这个小小书商的俗气。今天,藏着她奉送的一罐武陵山珍,说是茶中极品,偶尔尝过两次,却不得门径,你说,这圈麻将如何开打?

    好在,满世界写狗屁文章的人都尽拿西藏做着幌子,很入世的人拿政治的西藏做幌子,很入世又要做出很不入样子的人也拿在西藏的什么神秘,什么九死一生的游历做幌子,我自己生在藏地,长在藏地,如果藏地真的如此险恶,那么,我肯定活不到今天,如果西藏真的如此神秘莫测,我活着要么也自称什么大师,要么就进了精神病院。但至今,我算账没有出过千位数以上的错误,出门没有上错过飞机,处世也没有太错认过朋友。所以,上了这桌子,摸了一手花色很杂的牌也暗暗喜欢,不是为一手坏牌喜欢,而是喜欢一种东西本身那种喜欢。喜欢文字表达的那种喜欢。

    还必须说的一句是,我这辈子可能永远弄不懂真正的散文是什么样子,也不打算弄懂这种文字该是什么样子(模式?),至多,我所知道的散文很宽泛之处在诗歌与小说这两个王国之间的游击地带,但这种无从定义的文字多多少少还是会写下去的吧。

    离开就是一种归来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我从一座小寺庙里出来。住持让手下惟一的年轻喇嘛送我一程。他把我送出山门,并把我寄放在门房的小口径步枪交还给我。

    下午斜射的阳光照耀着苍黛的群山,蜿蜒的山脉把人的视线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山下奔涌不息的大渡河水也被阳光镀上了一层因烁不定的金光。

    我对这个年轻昀嘛说“请回去吧。”

    他的脸上流露出些依依不舍的表情,说让我再送送你吧。

    我知道这并不意味着通过这四五个小时的访问,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多么深厚的友谊,这是不可能的。在我做客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跟他的上司一这座山间小寺的住持喇嘛争论。因为一开始他就对我说,这座小庙的历史有一万多年了。宗教从诞生之初,就具有对日常生活的超越能力。但很难设想产生于历史进程中的宗教能够超越历史本身。于是,我们就开始争论起来。这个争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而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那时,这个年轻喇嘛就坐在一边。他一直以一种恭敬的态度为我们不断续上满碗的热茶,但他的眼睛却经常从二楼狭小的窗口注视着外面的世界。

    现在,我们来到了阳光下面。强烈的阳光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我们踏入了一片刚刚收割了小麦的庄稼地。剩下的麦茬发出许多细密的声响。那个年轻喇嘛还跟在后面。我还看见,那个多少有些恼怒的住持正从二楼经堂的窗口注视着我。我在他的眼里,是一个真正异端吗?

    我再一次对身后的年轻喇嘛说:“请回去吧。”

    他固执地说:“我再送一送你。”

    我在刚收割不久的麦地里坐了下来。麦子堆成一个一个的小垛,四散在田野里。每一个小垛都是一幢房子的形状。在这一带地方,传统建筑样式都是碉楼式的平顶房子。而这种房子式的麦垛却有一道脊充当分水,带着两边的坡顶。在这片辽阔山地里,还有一种小房子也是这么低矮,有门无窗,也有分水的脊带着两边的坡顶。那就是装满叫做“擦擦”的泥供的小房子。这些叫做擦擦的东西,一类是宝塔状,一类则像是四方的印版,都是从木模里模制出的泥坯。这些泥坯陈列在不同的地方,是对很多不同鬼神的供养。

    麦地边的树林与草地边缘,就有一两座这种装满供养的小房子。

    而地里则满是麦子堆成的这种小房子。

    这时,坐在我身边的小喇嘛突然开口说:“我知道你的话比师父说的有道理。”

    我也说:“其实,我并不用跟他争论什么。”但问题是我已经跟别人争论了。

    年轻喇嘛说:“可是我们还是会相信下去的。”

    我当然不必问他明知如此,还要这般的理由。很多事情我们都说不出理由。

    这时,夕阳照亮了一川河水,也辉耀着列列远山,一座又一座青碧的山峰牵动着我的视线,直到很辽远的地方。

    年轻喇嘛眯缝着双眼,用他那样的方法看去,眼前的景象会显得飘浮不定,从而产生出一种虚幻的感觉。

    “其实,我相信师父讲的,还没有从眼前山水中自己看见的多。”

    我的眼里显出了疑问。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犹疑的笑容我看那些山,一层一层的,就像一个一个的梯级,我觉得有一天,我的灵魂踩着这些梯子会去到天上。这个年轻喇嘛如果接受与我一样的教育,肯定会成为一个诗人。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对方也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并不是要与我讨论什么。这些山间冷清小寺里的喇嘛,早巳深刻领受了落寞的意义,并不特别倾向于向你灌输什么。

    但他却把这样一句话长久地留在了我的心上。我站起身来与他道别请向你师父说得罪了,我不该跟他争论,每个人都该相信良己的东西。

    我走下山道回望时,他的师父出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这时,倒是那在夕阳余晖里,两个喇嘛高大的剪影,给人一种比一万年还要久远的印象。

    一小时后,我下到山脚时,夜已经降临了。

    坐上吉普车,发动起来的引擎把一种震颤传导到整部车子的每一个角落,也传导到我的身子。我从窗口回望山腰上那座小小的寺庙。看到的只是星光下一个黝黑的剪影。不知为什么,我期望看到一星半点的灯光,但是,灯火并未因为我有这种期望才会出现。

    那座小庙的建立很有意思。数百年前的某一天,一个犁地的农民突然发现一面小山崖上似乎有一尊佛像显现出来。到秋天收割的时候,这隐约的印迹已经清晰地现身为一尊坐佛了。于是,他们留下了一名游方僧人,依着这面不大的山崖建起了一座宝殿。石匠顺着那个显现的轮廓,把这尊自生佛从山崖里剥离出来。九百年来,人们慢慢为这座自生佛像装金裹银,没有人再能看到一点石头的质地,当然也就无从想像原来的样子了。

    在藏区,这不是一种偶然的现象。

    在布达拉宫众多佛像中,最为信徒崇奉的是一尊观音像。这不但是因为很多伟大人物,比如吐蕃国历史上有名的国王松赞干布就被看成是观世音的化身。而是因为这尊观音像也是从一段檀香木中自然生成的。只是在布达拉宫我们看到的这尊自生观音,也不是原本的样子了。

    这尊自生观音包裹在了一尊更大的佛像里,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只能自己进行判断或猜想了。

    从此以后,我在群山中各个角落进进出出,每当登临比较高的地方,极目远望时,看见一列列的群山拔地而起,逶迤着向西而去,最终失去陡峻与峭拔,融人青藏高原的壮阔与辽远时,我就会想到这个有关阶梯的比喻。

    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好的比喻。

    一本有关藏语诗歌修辞的书中说,好的比喻犹如一串珠饰中的上等宝石。而在百姓日常口头的表达中,很难打捞到这样的宝石。我有幸找到了一颗,所以,经常会在自己再次面对同样自然美景时像抚摸一颗宝石一样抚摸它。而这种抚摸,只会让真正的宝石焕发出更令人迷醉的光芒。

    当然,如果说我仅凭这么一点来由,就有了一个书名,也太弱化了自己的创造。

    我希望自己的书名里有足够真切的自我体验。

    大概两年之后,我为拍摄部电视片,在探秋十月去攀登过一次号称蜀山皇后的四姑娘山。这座海拔六千多米的高山,就耸立在距四川盆地不过百余公里直线距离的邛崃山脉中央。我们前去的时候,巳经是水冷草枯的时节。雪线正一天天下降到河谷,探险的游客已断了踪迹。只在山下的小镇日隆的旅馆墙上留下了“四姑娘山花之旅”一类的浪漫词句。

    上山的第四天,我们的双脚巳经站在了所有森林植被生存线以上的地方。巨大岩石的阴影里都是经年不化的冰雪。往上,是陡峭的冰川和蓝天,回望,是一株株金黄的落叶松,纯净的明亮。此行,我们不是刻意登顶,只是尽量攀到高丁点的地方。当天晚上,我们退回去一些,宿在那些美丽的落叶松树下。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早上醒来,雪遮蔽了一切。树,岩石,甚至草甸上狭长的髙山海子。

    我又一次看到被雪覆盖的山脉一对列走向辽远,一直走到与天际模糊交接的地方。这时,太阳出来了。

    不是先着到的太阳。而是遽然而起的鸟类的清脆欢快的鸣叫一下就打破了那仿佛亘古如此的宁静。然后,眼前猛地一亮,太阳在跳出山脊的遮挡后,陡然放出了万道金光。起先,是感觉全世界的寂静都汇聚到这个雪后的早晨了。现在,又觉得这个水晶世界汇聚了全世界的光芒与欢唱。

    “太阳攀响群山的音阶。”

    我试图用诗概括当时的感受时,用了上面这样一个句子作为开头。从此,我就把这一片从成都平原开始一级级走向青藏高原顶端的一列列山脉看成大地的阶梯。

    从纯粹地理的眼光看,这是把低海拔的小桥流水最终抬升为世界最高处的旷野长风。

    而地理从来与文化相关,复杂多变的地理往往预示着别样的生存方式别样的人生所构成的多姿多态的文化。

    不一样的地理与文化对于个人来说,又往往意味着一种新的精神启示与引领。

    我出生在这片构成大地阶梯的群山中间,并在那里生活,成长,直到36岁时,方才禽开。所以选择这个时候离开,无非是两个原因。首先,对于一个时刻都试图扩展自己眼界的人来说,这个群山环抱的地方时时会显出一种不太宽广的固守。但更为重要的是,我相信,只有在这个时候,这片大地所赋予我的一切最重要的地方,不会因为将来纷纭多变的生活而有所改变。

    有时候,离开是一种更本质意义上的切进与归来。

    我的归来方式肯定不是发了财回去捐助一座寺庙或一间学校,我的方式就是用我的书,其中我要告诉的是我的独立的思考与判断。我的情感就蕴藏在全部的叙述中间。我的情感就在这每一个章节里不断离开,又不断归来。

    作为一个漫游者,从成都平原上升到青藏高原,在感觉到地理阶梯抬升的同时,也会感觉到某种精神境界的提升。但是,当你进入那些深深陷落在河谷中的村落,那些种植小麦、玉米、青稞、苹果与梨的村庄,走近那些山间分属于藏传佛教不同流派的或大或小的庙宇,又会感觉到历史,感觉到时代前进之时,某一处曾有时间的陷落。

    问题的关键是,我能同时写出这种上升与陷落吗?

    当云南人民出版社这次活动结束的时候,各路同行会师拉萨,新闻发布会召开时,租来作为会场的地方,竟然有一尊佛教中文艺女神央金玛的塑像。这种情境当然只会在西藏出现。那么,就让这尊女神保佑我,赐给我足够的灵性与智慧,来达到我的目标吧。

    当我成人之后,我常常四出漫游。有一首献给自己的诗就叫做《三十周岁时漫游若尔盖大草原》。

    记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我们嘴唇是泥,

    牙齿是石头,

    舌头是水,

    我们尚未口吐莲花。

    苍天啊,何时赐我最精美的语言。

    今天,当我期望自己做出深刻生动表达的时候,又感到自己必须仰仗某种非我的力量。在历史上,每一个有学识的僧人在开始其著述时,都会向四方的许多神佛顶礼。比如藏族历史上最具批判性的更敦群培在《智游佛国漫记》中,开篇就“虔诚地向正等觉世尊之足莲叩拜”,所谓足莲是藏语里一种修辞格,就是把世尊的足喻为莲花,这样叩拜的目的,也无非“敬祈赐予保佑”!保佑著作者能够深邃智慧之光轮驱除世间迷惑,

    恬静解脱之定足镇压三界顶部,

    具有未染戏论浮云净空之胸怀,

    众生之祥瑞太阳赐汝圆满之雨露!

    位高权重的五世达赖在其巨著《西藏王臣记》的开篇也是这样祝颂:

    那整齐的花蕊,似青年智慧,锐如铁钩’刺入美女的心房。

    自在地洞见诸法的法性,显现在大圆镜上。

    明效大验,显示出一幅梵净歌舞的景象。

    能做这样的加被者——文殊师利,原我庄严的喉舌成为语自在王。

    然后,他转而向诗歌与文艺女神继巍祝颂:

    乍见美妙喜悦的尊颜,疑是皎洁的月轮出现。

    你那表示消除一切颠倒与惶惑的标志——是你那如蓝吠琉璃色彩般长悬而下垂的发辫。

    妙音天女啊!愿我速成语自在王那样的智慧无边!

    “语自在”,从古到今,对于一个操持语言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时刻理想着的,却又深恐自己难于企及的境界。

    现在,虽然全世界的人都会把藏族人看成是一个诚信教义,崇奉着众多偶像的民族,但是,做了一个藏族人的我,却看到教义正失去活力,看到了偶像的黄昏。

    那么,我为什么又要向非我力量发出祈愿呢?因为,对于一个漫游者,即或我们为将要描写的土地给定一个明晰的边界,但无论是对一本书,还是对一个人的智慧来说,这片土地都过于深广了。江河日夜奔流,四季自在更替,人民生生不息,所以这一切,都会使一个力图有所表现的人感到胆怯甚至是绝望。第二个问题,如果不是神佛,那这非我力量所指又是什么?我想,那就是永远静默着走向高远阶梯一般的列列群山;那就是创造过,辉煌过,也沉沦过,悲抢过的民众,以及民众在苦乐之间延续不巳的生活。

    我想从天上看见

    也许是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在这条陆路上行走时,已经没有人能找到一条清晰的脉络。历史与历史中的文化传播与变迁,比之于现代物理学家所建立的量子理论还要难于捉摸。物理学家描述他们抽象的理论时运用了一种可靠的用数学语言可以表述的模型。而历史中的文化却更多的在荒山野岭间湮灭,随着一代一代人的消失而被永远埋葬。

    我想,也许从天上,从高处像神灵一样俯瞰时可以看见。

    于是,我在拉萨的贡嘎机场登机时特意要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并祈愿这一路飞行,没有云雾的遮蔽。

    事实是,我登上飞机时,拉萨正在下雨。拉萨河和雅鲁藏布江水溢出了河床,洪水漫进了河床苘边的青稞地,

    漫进了低矮的平顶土房组合而成的安静的村庄。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了,洪水浅浅地漫在地里,麦茬一簇簇露在水面上。庄稼地与房舍之间,是一株株柳树,在雨中显得分外的碧绿。飞机越升越髙,那些淹没了土地的水像面镜子一样反射着天光。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景象:洪水成灾,但人们依然平静如常,没有人抢险,没有人惊慌失措,就这那些低矮的土屋安安静静的,都是很宿命的样子。土屋顶上冒着青烟,我想像得出来,围坐在火塘边上的农人平静到有些漠然的脸。洪水与所有天气(比如冰雹)一样,或多或少都和某种神灵的力量与意愿有关。

    对于来自神灵与上天的力量,一个凡人往往只能用忍受来担待。所以,当外界的眼光看到一个无所欲求的农人时,而赞叹,而自怜的时候,我想告诉你,那是因为对生活日深月久的失望。不指望是因为从来都指望不上。所以,你才会在雅鲁藏布江洪水泛滥时,看到这么一幅平静的景象。

    这种平静的景象里有一种病态的美感,病态的美感往往更有动人心魄的力量。

    飞机再向上爬升,就穿过了饱含雨水的云层。云层掩去了下界的景象,满眼都是刺目的明亮阳光!虽然有云层阻隔,但我还是感觉到机翼下渐渐西去的高原那自西向东的倾斜。飞机每侧转一下机身,我就感觉到雄伟的高原正向东俯冲而下。闭上眼睛感觉,那是多么有力的一种俯冲啊!我当然知道,这种俯冲感是一种幻觉。飞机飞行得非常平稳。电视里正在播放平和的音乐。当气流导致飞机发生小小的震颤,空姐柔美的声音使从扩音器里传来。

    但我还是觉得大地在向下俯冲。

    我说过,这是一种幻觉。

    而且是我不止一次感觉到过这样的幻觉。

    譬如当我最大限度在接近某一座雪山的顶峰,坐在雪线之上,看到只要有一点动静,风化的砾石便水一样流下山坡,着到明亮的阳光落在山谷里、森林中,使得云雾蒸腾,我也会感觉到大地的俯冲。而到云雾散开,大地安安静静地呈现出它真实的面貌,这种幻觉便消失了。

    飞机起飞不久,机翼下面的云层便渐渐稀薄,云层下移动的大地便渐渐显现在眼前了。

    雪峰确乎呈南北询一列列排开在蓝天下,晶莹中透着无声的庄严。在这一列列的雪山之间,是一片片的高山草甸,草甸中间或还点缀着一些积雨形成的小湖泊。湖泊边上,有牧人的帐房。我熟悉帐房里牧人的生活。他们不是草原上那种纯粹的牧民。夏天,他们赶着牛羊来到这些雪山之间的髙山牧场,秋天到来,他们被一天天降低的雪线压迫着,走进河流深切出来的山谷,回到自己种植玉米与青稞的农庄。夏天是牧场上的收获季,秋天又是土地里的收获季了。于是,这些山地中半农半牧的同胞,便在一年中,有了两个收获的季节。

    每一列雪山之后,这种山间牧场就更低,更窄小,直至完全消失。眼界里就只有顶部很尖锐,没有积雪的峭拔山峰了。这是一些钢青色岩石的山峰,一簇簇指向蓝空深处。山体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森林。然后,这种美丽的峭拔渐渐化成了平缓的丘陵,丘陵又像一阵长途俯冲后一声深长的叹息,化成了一片平原。这声叹息已经不是藏语,而是一声好听的汉语里的四川话了。

    从平原历经群山的阻隔与崎岖,登上高原后,那壮阔与辽远,是一声血性的呐喊。

    而从高原下来,经历了大地一系列情节曲折的俯冲,化入平原,是一声疲惫而又满足的长叹。

    而我更多的经历与故事,就深藏在这个过渡带上,那些群山深刻的皱褶中间。

    没有旅客的汽车站

    长途汽车站前,是一个不大的广场。

    广场边上照例堆积着一些直径很大的杉木。坐在这些木垛上,正面对着大小金川两水汇聚的河口。两河相聚时很平静,并没有喷云吐雾、飞珠溅玉的轰鸣。只是两股水汇聚时,陡然加宽的河面上,转动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漩涡。游涡的力量之大,使那些漂浮在河上的巨大原木竖立起来,旋转着从漩涡中心直直地扎进河底,直到百米开外,才重新露出头来。

    好些人站在河边的岩石上钓鱼。

    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累人的一种钓鱼方法。

    钓鱼人手里鱼竿很长,鱼钩上没有钓饵,钓手一刻不停地把钓线与鱼钩投进水里,然后,猛烈而快速地收竿。靠鱼钓在水中高速移动来碰撞鱼的身体。

    大渡河,还有差不多是平行流向的北方的岷江中都有一种细鳞鱼,大小就在一斤上下,味道非常鲜美。

    这些甩白钩的人,钓的就是这种鱼。

    在丹巴留的这些天里,上午,我拿着那本写野人的书,坐在河边看人钓鱼。

    下午,河谷里的风准时而来。大风迎着面吹的时候,人给噎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我就躺在招待所床上来翻看那部青藏高原的兽医药典。我发现,其中的许多植物,都是我从小就认识的。还有一些,虽然叫不出名字,但却都是见过的。于是,那些药草就以原生时那种带露的姿态出现在眼前了。

    比如鸯尾。

    蓝色的鸢尾花,在青藏高原上是一种庞大的家族,生长在不同的海拔高度上。

    所以,我至今记得那部医典中的一味清热解毒止毒的广谱药方,叫鸢尾膏,所用就鸢尾种子一味,但必须是不同海拔高度上的鸢尾混合而成。

    在炎热、干燥而又多风的大渡河谷,在更多时候恍然看见的还是各色各种的报春花。而在丹巴,午后的阳光里大风清扫着狭小街道上的垃圾。风扬起漫天尘土。这些尘土差不多无孔不人。每天夜半时,风慢慢停了。连茶杯里头,残茶的底下,都沉淀了一层亮晶晶的东西。晃动茶杯,这明亮便充满了茶杯里的全部水体,轻a,而且依然闪闪发光。这些碎屑就是当地富含的一种矿藏:云母。

    离县城一公里开外,就是比县城要来得整齐气派的矿区。

    云母就从这些失去了植被,因风化而破碎的山体中开采出来。经济学的书籍或经济学家都告诉我们,工业的兴起,除了这个行业本身,还会带动整个地区的经济发展。但在实际生活中,特别是在这本书所涉及到的地区,我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景象。首先,这种工业本身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野蛮而又落后的工业。也许,这种工业给很远的什么地方带来了繁荣,但在这里,却是更多地被摧毁的自然。工业依然与大多数人的生活无关。

    许多云母从巨大的山体中开采出来,有一小部分,在原始的开采方式中,被浪费掉了,最后,变成了风中的尘土,在早晨的残茶里再次显示了它的存在。

    第三天,我坐在广场边上,读萧先生书中写到的有关西藏野人的故事。

    他的故事来自雅鲁藏布江流域,喜马拉雅山间。

    这些零零碎碎的野人故事使我非常吃惊。因为,在这条大河上游的我的家乡,也有许多有关野人的传说,这些野人传说与书中那些来自雅鲁藏布流域的传说是那么的相似。譬如,有一个故事说,在庄稼收获的季节,野人会下到那些靠近森林的玉米地里,掰玉米棒子。那个季节下到地里的还有猴子、野猪和熊。于是,收获季节的农人会在这些容易被野兽抢收的地边搭起一个窝对付熊与野猪是用猎枪。对付成群的猴子,枪是忙不过来的,就用哐眶作响、佘音悠长的铜锣。对付野人费事一些,但也很好玩。

    野人下到地里后,守卫的人便拿出酒来,边喝边唱歌舞蹈,故事里的野人好像是一种天生的乐观主义的、娱乐至上的动物。见了这种情形,平常总是躲着人的野人,不,在当地的方言中,野人并不真正叫野人,直译成汉语的话,应该叫做人熊。人熊这种东西平常也都是难得一见的。什么动物都会躲避人,人熊也不例外。但在秋天的地头,人熊在采集玉米棒子的时候,守卫秋收成果的农人不开枪,也不敲锣,而是坐在火边喝酒,歌唱,继而在火光映照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警惕的人熊开始观望那个歌舞饮酒的人。

    然后,丢下手里的玉米棒子。慢慢向火难靠拢。

    那天,在丹巴县城面向大小金川汇合处的大堆木垛上,我问一个年轻人听没听过这样的故事。他摇晃一下脑袋。这时,从木垛后面转出一个老人。穿戴也是前面描述过的那个饭馆女老板那种藏汉合璧的样式,而且过去与现在混杂的版本。那个老人把蓝花烟袋插在腰带上,嘴里喷出一股浓烈的烟味,用手画了一个圈以前,这些山上全是柏树林和杉树林的时候,林子里就有人熊。

    现在,这里已经是童山濯濯了。野人存在的可能性比外星人存在的可能性还要小很多很多。

    我望望天空,当然没有看到传媒上热心传播的飞碟出现,眼前,只有一种使人内心感到空洞的蓝。于是,我们又回到野人的故事上来,结果,这个老者讲的故事与我听过的一模一样。

    野人受到吸引,丢下手里的玉米棒子,慢慢向火堆靠拢。农人这时已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猎人了。他一边喝酒长啸,一边准备接下来的演出所需要的道具,几只中空的粗竹筒,两把锋利无比的长刀。

    野人走到火边上,变成了一个好奇心很重的喜欢模仿的大孩子。

    它学着猎人的样子端起酒碗。问题是,它是没有喝过酒的。一碗酒下去,在胸膛里燃起了一团火。这时,猎人正长晡着拍打胸膛。野人也相跟着拍打胸膛,嘴里发出更粗犷的长啸。

    猎人开始跳一种步伐不太复杂的旋舞。

    这时,酒劲已经充满了猎人的脑袋。头顶的天空开始裤转。天空里的月亮与星星也开始旋转。野人笑了。它终于明白了这个种下玉米等它来收获的农人为什么要不停地旋转。他是在追逐天上旋转不停的月亮与星星啊!

    于是,它也学着猎人的步伐开始旋转。

    它觉得这种旋舞非常美妙。因为自己硕大的身子飘浮起来了。也许,再多旋几圈,就要飞升到天上去了。

    猎人又斟了两碗酒;大笑着喝下一碗。

    野人也喝下一碗。

    胸膛里的那团火燃得更旺了,头顶的天空也旋转得更厉寄了。舞也跳得更欢了。猎人知道什么时候野人胸膛里的火烧得快要蹿出体外。于是,他拿起一把刀,对着自己的胸膛,挑开衣服,大笑着,捧出一团火来。

    一般而言,野人也会学着样子,拿起另一把刀,剖开胸膛,大笑着,可惜,它取出的不是火,而是自己的心脏。

    也有野人不学猎人这种样子的时候,于是,猎人诱使野人继续喝酒,跳舞,准备与野人贴身肉搏。论力气,十个猎人也对付不了一头人熊。但人是富于智慧的。于是,另外一付道具就派上了用场。那是几段粗竹筒,竹筒对猎人的双手来说太大,对野人的双手来说又太小了一点。

    猎人把这竹筒套在手上,舞动,并凑到野人跟前。

    野人也学猎人的样子把一双手很费力地往竹筒里伸。它的手终于伸进去了。这时,猎人很轻巧地把手从竹筒里抽出来。但野人一双手被卡得紧紧的,只好听任猎人摆布了。猎人大笑着拔出锋利的刀子。野人也相跟着大笑,眼睁睁地看着刀子扎进自己的胸膛。

    这是一个看似轻松,但却血腥的故事。我想从书上知道人们为何在猎杀野人。但书里没有提到。在过去,我听来的故事里,讲故事的人也没有解释这个问题。现在,我又把这个问题拿出来问这个老人。他也摇头,说:“这些故事,也是我当小孩子的时候听大人讲的。”

    这个70多岁的老人,他也没有真正见过野人。

    可是,我仍然没有明白,人为什么要如此费尽心机地去杀一种特别想向自己牵习的野人呢?我想,这维对不会是因为担心这个学生有朝一日超过了自己。那么,人是要把这种叫人熊的生物食肉寝皮吗?如果真是这样,我生活在一个野人传说广泛的地区三十多年,却从来没有见过一张人熊的皮子。

    有人尝过人熊的肉吗?

    老头回答:“听说人熊肉很腥臭。”

    那就是有人尝过了。

    老头看了我一眼,从腰间抽出烟袋,挖了一锅,用火柴点燃,说:“人连人自己的肉都尝过,还有什么不尝。不信,你没有见过人吃老鸹肉嘛,但人人都听说地道老鸹肉是酸的。人人也都知道马肉有汗水的臭。”

    呆到这天下午,看汽车还没有通的意思,我便决定第二天上路,去寻访大小金川两岸的一些听惯了名字的地方。因为这些地名,叫人想起一个旧的嘉绒曾经相当繁盛的那个时代。

    嘉绒的中心地带随着时间的推移,更随着形势的变迁而有过一次大的转移。在转移未发生之前,丹巴、大金川上的金川县和小金川流经的小金县就是嘉绒的中心地带。

    只是,在那个时代,金川县与小金县都还没有现在的这种得自汉语的名字。

    这两个地区的藏语名字叫做曲浸与赞拉。

    上升的大地

    我回到猛固桥头,缘小金川北上,往梦笔山进发。一路行去,海拔髙度明显增加。我不是专门的旅行家,不用带上海拔计,来作种种繁琐的记录。我是从植被的变化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升高。

    这也就是我所说的在大地阶梯上攀登的感觉。从来都是这样,先是大路两边藏汉合璧式的石头民居上,汉式的影响越来越少,纯粹藏族风味的东西越来越多。窗户与门楣上的花饰越来越鲜艳明亮,整个寨楼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气宇轩昂。而且,在路上走动的人们向你问候的时候,你听到越来越多的藏语里那越来越多的敬词。

    总是这样,越来越多的村寨周围出现迎风招展的经幡。

    总是这样,清清的溪流被枧进整根合抱的杉木挖成的水槽,冲击着磨坊下面的巨大木轮,从而转动了沉沉的石磨。

    总是这样,当地势越来越髙,天空便越来越蓝。洁白的云朵使这些双脚正在丈量的土地永远都像是在世外般遥远。

    就是这样,变化总是出现在围绕着村寨的土地里,先是玉米变成了小麦,小麦又变成了青稞。当青稞大片大片出现在眼前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在一片青山绿水中间了。在阳光下闪烁着灼人光芒的大片岩石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大片大片的树林:枫树,白桦,马尾松,灰白皮的云杉,紫红皮的铁杉。风吹动树林,大片的阳光就像落在湖面上一样,在树叶上闪烁迷人的光芒。

    我在林间绒绒的草地上坐下来。

    对于这些草地来说,最盛的花期已经过去了。七月,是这些林间草地的野草莓的季节。鲜红的野章莓,一颗一颗,躺在翠绿洁净的草地上,就像一粒粒红色宝石陈列在绿色的丝绒之上。当我坐下来,采摘草莓,一颗颗扔进嘴里的时候,恍然又回到了牧羊的童年,放学后采摘野菜的童年。

    抬起头来,会望见某一座高山戴着冰雪的晶莹冠冕。

    我庆幸在我故乡的嘉绒土地上,还有着许多如此宽阔的人间净土,但是,对于我的双眼,对于我的双脚,对于我的内心来说,到达这些净土的荒凉的时间与空间都太长太长了。在这种时候,我不会阻止自己流出感激的泪水。

    总是这样,海拔度越高,山间的谷地就越宽阔,山谷两边的山坡也越发平缓。

    我背起背包,继续往前,在这样的地方,就是走上一生一世,我的双脚与内心都不会感到绝望与疲倦。

    当最后一个农耕的村庄消失在身后时,我已经在高山牧场上行走了。

    在这些青草翠绿的高山牧场上,往往要走上几个小时,才会看到木头栅栏圈出的牛圈。看到铺着木瓦的牧人小屋,静静地冒出一缕缕若有若无的青烟。牧羊犬看到生人接近,警惕地吠叫起来。一个牧人提着猎枪从小屋里钻出来。我用家乡的语言大声问候。牧人便放下了枪,重新钻回屋里。我在一个清幽无比的泉水边俯下身来,畅饮一番。这时,主人已经飞跑到我身边,那只牧羊犬也摇着尾巴紧随其后。

    我从泉眼上抬起头,泌凉的水珠滑下了我的下巴。

    主人生气了:“客人哪,你以为我们家里不会为客人备好滚烫的奶茶吗?”

    再次上路时,我的肚子里已经装满了主人能够拿出来的所有好吃的食物。

    就是这样,我从山下尘土、扬的灼热复天进人了山上的明丽的春天。身前身后,草丛中,树林里,鸟儿们歌唱得多么欢快啊!我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感谢命运让我如此轻易地就体会到了无边的幸福。

    雪峰下的高山牧场上正是花朵盛开的春天。

    在我久居都市的日常生活中,很多时候,我会打开一本又一本青藏高原的植物图谱,识得了许多过去认识却叫不出名来的花朵的名字,今天,我又在这里与它们重逢了。

    长着羽状叶片,在一根坚韧的长茎上簇拥出一座宝塔状花蕾,而那个塔状花蕾,正季节一样,自下而上次序开出一层层紫色花朵的叫做马先蒿。

    丛丛怒放的黄色花朵们大多属于野菊的家族,这个家族的有些成员还会变异出一种很蓝中带紫的颜色。

    在这样的草地上,最最漂亮的当然是蓝色的鸢尾。一朵朵看去,在微风中都是将要带着某种意绪起飞的姿态,这种姿态的花朵连缀成片,抬眼望去,就是一种思绪化成的青烟。

    我不能歌唱这些花朵,我只感激命运让我不断看见。

    这样的行程是如此快,离开沃日土司官寨五天后,我登上梦笔山口,才意识到这些天的日子过得如此短暂。

    站在梦笔山口,猎猎的山风变得无比强劲。与山口这边的高山草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山口那边,是大片蓊郁的森林。公路穿过森林,一头扎进山下的峡谷。那些峡谷的出口处,就是我的家乡,现在嘉绒藏区的中心地带马尔康了。

    露营在星光下

    我在1999年夏天走下梦笔山的北坡,穿过大片的杜鹃花丛与更加高大的冷杉巨大的树影时,想起了山下的那个村庄。想起了那个十月的朝圣之旅。

    后来,我在一块林间草地上找到了几朵鹅蛋菌。这是蘑菇中的上品。于是,我找来一些干树枝,在冷杉树下刨出一块干燥的地方,用树上扯下来的干燥的树挂引燃了一团小小的火苗。其实,在那样的野地里生火,很不容易看到火苗。我只是手感到了灼烫,看到银灰色的树挂上腾起一股青烟,就知道火燃起来了。把抗火也抗缺氧的打火机仔细收好时,于枯的树枝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我知道这火真正燃起来了。于是,我又从杉树上剥下一些厚厚的树皮投进火里,这才回身去采摘那几朵蘑菇。

    这种蘑菇顶部是漂亮的黄色,从中间向四周渐次轻浅。那象牙色的肉腿却是所有菌类里最最丰腴的。我准备好了用猎人的方式来享用一顿美餐。

    在大山里,时间的流逝变慢了,我等待着那堆火树枝燃尽,在那些通红的炭屑上,我就可以烤食新鲜蘑菇了。

    我用小刀把黄色的菌子剖成两半,摊放在散尽了青烟的火上,再细细地撒上盐和辣椒面,水分丰富的菌子在露火炭上烧得冒着水泡,吱吱作响。当水分蒸发掉一多半营后,吱吱声没了,一股清香的气息四处弥漫。

    我像十多年前打猎时烧菌子果腹时那样吞咽着口水,然后把细嫩的菌子送进嘴里。多么柔软嫩滑可口的东西啊!山野里的至味之物,我们久违了!

    吃完两大朵菌子,我从树下抠起大块的湿苔藓把火压灭,继续往山下走去。我走的是一条捷径,不一会儿,我又穿出森林,来到公路上。一辆吉普车驶来,我招招手,吉普车停了下来。开车的是个外地的商人,这个季节,到山里来四处收购药材与蘑菇。

    他希望我卑得远一些,好跟他一路搭伴,但我告诉他只要坐到山下那个叫做纳觉的寨子边上。

    我只打了个小小的瞌睡,那个寨子一幢幢覆盖着木瓦的石头建筑就出现在眼前了。正午刚过不久的时分,寨宇显得很安静。几辆手扶拖拉机停在公路边上。土里有几个在麦子中间拔草的女人。寨子对面的山坡上,那些沙棘与白桦树间,飘扬着五彩的经幡。

    再往下不远的溪水上是一座磨坊。

    地里拔草的女人们直起腰来,手搭凉棚,顶着耀眼的阳光向我张望。这时,要是我渴我饿,只需走到某一户人家的门口,地里的女主人就会放下活计赶回家来,招待我一碗热茶,一碗酥油糌粑。或者还有一大碗新鲜的酸奶。

    但我只是向这些女人挥了挥手,便转身顺着一排木栅栏走到通往查果寺的那条小路跟前。

    离开公路几步,打开栅栏门,我进人了几片麦地,麦子正在抽穗灌浆,饱满的绿色在阳光上闪闪发光。一种令人心生喜悦的光芒。夏天的小路潮润而柔软。

    穿过麦地,走出另一道面向山坡的栅栏门,我就到一片开满野花的山救上了。那些鲜花中最为照眼的,是大片的紫花龙胆。

    小路蜿蜒向上,当我走出第二身细汗的时候,隔着一道小小的山梁,便已然听到了寺庙大殿前悬挂的铁马在细细的风中发出一连串悦耳的叮当声。我不是一个佛教徒,但这清越的声音仍然给我一种清清泉水穿过心房的感觉。

    然后是几株老柏树高高的墨绿色的树冠出现在眼前,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于是,那座在嘉绒声名远播的寺庙便出现在眼前了。

    但是,除非亲历此地,没有人相信一个如此声名远扬的寺院会是如此素朴,素朴到有些简陋的程度。我这样说,是拿在并不富庶的藏区那些金碧辉煌,僧侣众多的寺庙相比较。这样一个简朴的寺院深藏于深山之中,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只是一座占到一两亩的建筑。我想,作为一个精神领地的建筑,本应就是这般素朴而又谦逊的模样。

    要不是回廊里那一圈转经轮,要不是庙门前那个煨桑的祭坛正冒着股股青烟,柏树枝燃烧时的青烟四处弥漫,我会把这座建筑看成深山里的一户人家。

    我久久地站在庙前,一边聆听着檐上的铁马,一边往祭坛里添加新鲜的柏枝。

    这时我听到身后响起爽朗的笑声。转身时,一个老喇嘛古铜色的脸上漾了笑容对我合起了双掌。他的腕上挂着一串光滑的念珠,腰上是一把小刀般大小的钥匙。他说:要我开开大门吗?

    我说:谢谢。

    然后,我相跟着他踏进了回廊。他走在前面,我一一地推动了那些彩绘的木轮,轮子顶端一些铜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转行一圈,那些经轮还在吱吱嘎嘎地旋转。喇嘛为我打开了大门。在他打开的这个殿里,我的目光集中在那座素朴的塔上。

    塔身穿过一层楼面,要在上一层楼面才能看到逐渐细小的塔尖。而在这层佛殿里,所能看到的,就是佛塔那宝瓶状的肚子。这是一座肉身塔。塔身里就供着阿旺扎巴圆寂后的肉身。

    在塔肚的中央部分,开了一扇嵌着玻璃的小小的窗口,喇嘛说,从这个窗口可以看到阿旺扎巴的肉身。当地老百姓都相信,阿旺扎巴的肉身在他的生命停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还在生长指甲与毛发。这种传说多少有点荒诞不经,而且,不止是在这个地方,在藏区很多地方,针对不同的高僧与活佛,都有相同的故事版本。所以,我谢绝了喇嘛要我走到那扇小窗口前去向里张望的邀请。

    只是在塔前献上了最少宗教意义的一条洁白哈达。

    然后,就站在那里定定地向塔尖上仰望,在高处,从塔顶的天窗那里,射下来几缕明亮的光线。光线里有很多细细的尘埃在飞舞。几线蛛丝也被那顶上下来的光线照得闪闪发光。

    我喜欢这个怫殿,因为这里没有通常那种佛殿叫人透不过气来的金碧辉煌,也没有太多的酥油灯燃烧出来的呛人的气味。

    更因为那从顶上透下来的明亮天光。

    光芒从顶上落下来,落在我的头顶,让人有种从里向外被透耀的感觉。当然,我知道这仅仅是因为有了此情此境,而生出来的一种特别的感觉。

    当我走出大殿后,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但我相信,这样素朴的环境更适合于我们表达对于一个杰出的古人的缅怀,适合于安置一个伟大而又洁净的灵魂。因为宗教本身属于轻盈的灵魂,那么多的画栋雕梁,那么多的金银珠宝,还有旺盛到令人窒息的香火,本来是想追寻人生与世界的终极目的的宗教,可能就在财富的堆硇与炫耀中把自身给迷失了。

    喇嘛我带到他的住处。喇嘛们的住处是一座座紧挨在一起的木头房子。房顶上覆盖着被雨水淋成灰白色的木瓦。从低矮的木头房子的数量看起来,这里应该有十多位喇嘛。但这会儿,却只有这一个喇嘛趔趔趙趄地走在我面前,带着我顺着一条倾斜的小路,走到他的住处前面。

    喇嘛的小房子前还用柳枝做栅栏围出了一方院子,院子辟成了小小的菜园。菜园里稀稀落落的有些经霜的白菜。我看了一限喇嘛,他笑了,说:“没有肥料,菜长得不好。”

    我也笑了笑,说:“很不错了,一个喇嘛能自己种菜。”

    夕阳衔山的时候,我吃了他煮的一锅酸菜汤。他告诉我做酸菜的原料,就是自己种的白菜。傍晚的阳光给山野铺上了一种柔和的金色光芒。在不远处的一株柏树下,一道泉水刚刚露出地表,就给引进了木枧槽里。于是,就有了一股永不停息的水流声在哗哗作响。飞檝的水珠让向晚的阳光照得珍珠般明亮。

    就在这种情境中,我们谈起了阿旺扎巴。

    当年阿旺扎巴离开嘉绒向地势更髙的西藏进发。他所以如此,肯定也是在巫师作法那浄狞怪异的仪式中感到自己心灵的迷失。

    他不是去西藏朝圣,因为在那个时代,苯教徒的圣地不在西藏,而在嘉绒地区大金川岸边的雍忠拉顶寺。温波阿旺是要去寻找。

    寻找什么呢?我想,他本人也不太清楚。当他上路的时候,心里肯定也像我们上路去寻找什么一样,有着深深的迷茫与淡淡的惆怅。

    但他上路了。他上路的时候并不知道要去西藏寻找什么。很多嘉绒人都曾经和他一样上路,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找到。但是温波阿旺比所有这些人都要幸运。因为,当他走上高原时,遇到了一群在宗教里困惑与迷失的人也在高原顶端四处漫游,在漫游中思考与寻找。

    任何一种曾经清洁的宗教随着时间的流逝,都在世俗化与政治化的过程中,令人痛心地礼崩乐坏。

    于是,阿旺扎巴在高原上与一群寻找的人聚集在一起,从藏传佛教的一部典籍转向另一部典籍,从一个教派转向另一个教派,但是,期待中的那种最美妙的觉悟并没有出现。最后,他们遇到了一个先于他们寻找并宣称已经找到了答案,解脱了困惑之苦的大师,于是,众多寻找的灵魂便皈依了他。

    按这位喇嘛告诉我的藏历时间推算,阿旺扎巴上路的时间应该是公元1381年。喇嘛说,他是与另外三人一起上路的。而自打上路之后,这三个人便从我们的视野里永远地消失了。这种消失是历史一种严格的法则。

    阿旺扎巴正式拜格鲁教派的创始人宗喀巴为师。

    到了1407年,阿旺扎巴于本教派的教义已经有了深厚的心得。于是便受大师派遣,与后来被追认为一世班禅的师兄克珠杰云游前后藏,宣喻本派教义与教法。

    在15世纪,越来鸪多像阿旺扎巴一样的人聚集在了宗喀巴的周围。当别的教派纪律松弛,并因为与世俗政治越来越深的执迷而日益堕落的时候,宗喀巴的新教派带来了一种清洁的精神和一种超远的目光。

    于是,阿旺扎巴便皈依了。成为宗喀巴最早的八十二上座弟子之一。不久之后,青藏髙原上的各个地区,都散布开了宗喀巴这些早期弟子的身影,他们要在广大的青藏高原上弘传这一新的清洁的教法。

    —他们要在人心中培植吸收着日精月华,生命旺盛的新的菩提。

    在被后世信徒弄得云山雾罩的宗喀巴传记中,我找到了有关家乡这位前苯教巫师的记载。那是很不起眼的一个段落。这个段落说,这位前苯教巫师这时已经深味菩提精神,是一位功业日益精进的黄教喇嘛了。

    于是,宗喀巴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株巨大的冠如伞盖的檀香树在黑云蔽天的藏区东北部拔地而起。那枝枝叶叶都是佛教教义高悬,灿烂的光华驱散了那些翻滚的黑云。

    大师的梦总是有很多意味的。而且这个梦的寓言是那么明显,藏区东北,正是温波阿旺的家乡查柯,那里是俗称黑教的苯教的繁盛地带,所以,即或在平常时候,在宗喀巴看来那地方也定会是黑焰炽天。

    无巧不成书,阿旺扎巴也在相同的时候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两只大海螺从天上降落在他手中,于是,他便面东朝着家乡的方向吹响了海螺。海螺声深长明亮。阿旺扎巴请大师详梦。

    大师谕示说:你的佛缘在你东方家乡。这时,阿旺扎巴已经随从大师前后凡28年。

    于是,阿旺扎巴做好回乡的打弇,来到了大师的座前。

    大师赐他一串佛珠,阿旺扎巴当着众弟子的面发下宏愿,要在家乡嘉绒建立与佛珠同样数量的格鲁派寺院。而佛珠是一百零八颗。这就是说,他要回到家乡,建立起一百零八座佛教寺院。

    阿旺扎巴再次穿越青藏高原时,已经是15世纪初叶了。

    就像当年宁玛派的高僧毗卢遮那一样,整个嘉绒大地上都留下了阿旺扎巴的身影与传说。他建立的一百零八座寺院中就包括了眼下供奉着他灵塔的这一座。我曾经与宗教史研究人员和地方史专家一起,循着他传法建寺的路线实地追踪他的足迹。

    我不是地方宗教史的专家,也没有成为这种专家的志向和必要的学术上的训练。我只是要追忆一种精神流布的过程。

    实际情形跟我的想像没有太大的差异。

    在很多传说中他曾建立起寺院的地方,今天都只剩下了繁茂的草木,有些地方,荒芜的丛林中还能看见一点废墟与残墙。是的,这种情形符合我的想像,也符合历史的状况。其实,真正能找到确实地点,或者至今仍然存在于嘉绒土地上的阿旺扎巴所建的格鲁派寺院大概就是三十余所。

    最后一所,在距查柯寺近百公里的大藏乡,寺庙名叫达昌。

    “达昌”的意思,就是完成,功德圆满。也就是说,阿旺扎巴建成了达昌寺后,便已完成了自己的誓言,功德圆满。

    达昌,也许是我所见过的传说为阿旺扎巴所建的寺院里最壮观的一所。

    不过,当我前去瞻仰时,那里只是很宏大的一片废墟。那所古老寺庙毁灭于“文革”。而眼前这所僻居于深山之中的查柯寺,同样没有逃过“文革”的浩劫。据说,红卫兵们就曾把阿旺扎巴保全完整的骨殖从灵塔中拖出来,践踏之后,摒弃在荒草之中。后来,信徒们又将其装入灵塔。“文革”辇束之后,才又重新受到供养。至今我还清楚记得,正午强烈的阳光下,我坐在达昌寺的一根巨大的残柱上,看着地上四散于蔓草中的彩绘壁画残片,陷人了沉思默想。

    后来,达昌寺的住持从国外回来,重新建立这座寺院,我一个出生在寺院附近的朋友,常常来向我描绘恢复X程的进度。我还听到很多老百姓议论这个住持的权威与富有。

    过了一段不是太短的时间,终于传来了重建寺院已经大功告成的消息。据说,寺院的开光典礼极一时之盛。不但信众如云如蚁,还去了很多的官员与记者,甚至还去了一些洋人。但我没有前去躬逢其盛。我想阿旺扎巴当年落成任何一座寺庙时,都不会有这样的光彩耀眼。要知道,他当时是在异教的敌视的包围之中传播佛音,拨转法轮的啊!

    达昌在举行盛典的那些日子,我想起的却是这个清静之地,而且,很少想起那座灵塔。眼前更多浮现的是那些草地与草地上的柏树,想起柏树下清澈的泉水。

    而在今夜的星光下,我听着风拂动着柏树的枝叶,在满天星光下,怀念一个古人,一个先贤,他最后闭上眼睛,也是在这样的星光之下。虽然,那是在中世纪的星光之下,但对于整个宇宙来说,就算是一千年的时光流逝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的,今夜满天都是眼泪般的星光,都是钴石般的星光。

    在这样晴朗的夜晚眺望夜空,星光像针一样刺痛了心房里某个隐秘的地方。

    我就在柏树下打开睡袋,露宿在这满天寒露一样的星光之下。快要入睡前,我还要暗想,这些星光中是否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而且这智慧又能在这样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降临在我的身上。

    看望一棵榆树

    在马尔康镇上,我真正要做的只有两件事情。

    其中一件,是去看一棵树。

    是的,一棵树。据说,这棵树是榆树,来自遥远的山西五台山。

    居住在马尔康的近两万居民中,可能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知道,这棵树的历史与马尔康的历史怎样的相互关连。

    这棵树就在阿坝州政协宿舍区的院子里树根周围镶嵌着整齐洁净的水泥方砖。过去,我时常出入这个地方,因为在这个院子里,生活着好些与嘉绒的过去有关的传奇人物。解放以后,他们告别各自家族世袭的领地,以统战人士的身份开始了过去他们的祖辈难以设想的另一种人生。

    那时,我出人这个院子,为的是在一些老人家闲坐时,偁尔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会透露出对过去时代的一点怀念。我感兴趣的,当然不是他们年老时一点怀旧的情绪。而是在他们不经意的怀念中,抓住一点有关过去生活感性残片。我们的历史中从来就缺少这类感性的残片,更何况,整个嘉绒本身就没有一部稍微完备的历史。

    那时,我就注意到了这棵大树。因为这是整个嘉绒地区都没有的一种树。所以,我会时时在有意无意间打量着它。

    一位老人告诉我,这是一棵来自汉族地方的树,一棵榆树。是很多很多年前,一个高僧从五台山带回来的。我问:“这个高僧是谁?”

    老人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常去的那幢楼的一边是院子和院子中央的那棵榆树,而在楼房的另一边,是有数千座位的露天体育场。这个地方,是城里重要的公共空间。数千个阶梯状的露天座席从三个方向包围着体育场。而在靠山的那一面,也是一个公共空间:民族文化宫。文化宫的三层楼面,节日期间会有一些艺术展览,而在更多的时候,那些空间常常被当成会场。当会开得更大的时候,就会外文化宫里,移到外面的体育场上。

    我想,中国的每个城市,不论其大小,都会有相类的设置,相似的公共空间。如果仅仅就是这些的话,我就没有在这里加以描述的必要了。虽然很多在这城里呆得更的人,常常以这个公共场所的变迁来映照,来浓缩一个城市的变迁。说那里原来只是一个土台子下面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广场。现在文化宫那宏伟建筑前,是一个因地制宜搞出来的土台子,那阵子,领导讲话站在上面,法官宣判犯人也站在上面。等等,等等,此类话语,很多人都是听过的。而当我坐在隔开这个体育场与那株榆的楼房里,却知道了这块地方更久远一些的历史。

    这段历史与那株榆树有关,也与这个山城的名字的来历有关。

    曾经沧海的老人们说,在体育场与民族文化宫的位置上,过去是一座寺庙。寺庙的名字就叫马尔康。那时的寺庙香火旺盛,才得了这么一个与光明有关的名字。马尔康寺曾经是一座苯教寺庙。

    乾隆朝历经十多年的两金川战乱结束之后,因为土司与当地占统治地位的苯教互相支持,相互倚重。战后乾隆下令嘉绒地区,特别是大渡河流域的所有苯教寺庙改奉佛教,马尔康寺中供奉的神像才由苯教的祖师辛饶米沃改成了佛教的释迦牟尼与格鲁派戴黄色僧帽的大师宗喀巴。

    马尔康寺改宗佛教之后,依然与在两金川之战中得到封赏的本地土司保持着供施关系,卓克基土司许多重大法事,都在这个庙里举行。

    那时候的马尔康寺前,是一个白杨萧萧的宽广河滩。最为人记取的是,每年冬春之间,一年一次为本地区驱除邪祟,祈求平安吉祥的仪式就在庙前举行。每次,信徒中都舍有不幸者被作法的喇嘛指认为“鬼”,而被驱赶进冰冷的梭磨河中。在那样的群众性集会上,不幸者领受死亡之前,还要领受非人的恐惧,而对更多的人来说,这肯定是一种野蛮而又刺激的游戏。

    宗教每年都会以非常崇高的名义提供给麻木的公众一出有关生与死,人与非人的闹剧。

    人们也乐此不疲。

    现在,在这个地方,最能刺激人的就是现在的体育场上偶尔一次的死刑宣判了。在那里,人们可以从一个深陷于死亡恐惧的人身上提前看到死亡的颜色,闻到死亡的气味。时代变了,那些被宣判的人的死亡不是别人的选择,而是他们内心的罪恶替他们的生命做出的选择,但是,世世代代,看客的心理却没有很大的变化。

    给我讲故事的老人中,有一两位,在过去的时代,也是掌握着子民生杀予夺大权的。但是,现在他们却面容沉静。告诉我这个广场上曾经的故事。他们告诉我说,现在政协这些建筑所在的地方,就是马尔康寺的僧人们日常起止的居所。

    其中,有一位喇嘛,去了五台山朝圣,回来时就有了这棵树。

    关于这棵树,老人们有两种说法。

    一种说,是那位喇嘛在长途跋涉的路上,折下一段树枝作为拐杖,回禾后,插在土里,来年春天便萌发了新枝与嫩芽。这就是说,这株树不远千里来到异乡,是一种偶然。

    持第二种说法的是一位故去的髙僧,他说,那位喇嘛从五台山的佛殿前怀回来一颗种子,冬天回来,他只要把那粒种子置于枕边,便梦见一株大树枝叶蓬勃。自己详梦之后,知道这是象征了无边佛法在嘉绒的繁盛。于是,春天大地解冻的时磅,他在门前将这颗种子种下。

    现在,树是长大了,但是,佛法却未必如梦境所预示的那般荫蔽了天下。

    马尔康寺在50年代开始衰败,并于60年代毁于“文革”。于是,原来的那些僧人也都星散于民间了。只有这株树还站在这里,在一个逼仄的空间中,努力向上,寻求阳光,寻求飞鸟与风的抚摸。有风吹来的时候,那株树宽大的叶片,总是显得特别喧哗。

    翻越鹧鸪山口

    我是搭乘一辆农民的手扶拖拉机到达米亚罗的。

    一直相伴于左右的杂谷脑河因为失去了一条又一条溪流的汇聚,水量日益减少。在米亚罗镇上吃完午饭,我搭乘一辆卡车,走了20多公里,便到了鹧鸪山下。

    在阿坝藏区,在嘉绒,是过去古老驿道上,鹧鸪山海拔3800米的山口,是一个重要的咽喉。今天连接西南重镇成都和甘肃省会兰州的国道213线,也要穿过这个山口,并连起这条大动脉上众多的支线。

    鹧鸪山下的一个叫山脚坝的地方,只有一个小小的道班。柏油公路也在这里中止了。这是为了防滑的需要,因为山上常下大雪,因为一年之中数月之久的封冻期会把冰凌结满路面。所以,这山上为了少出车祸,就一直是坑洼不平的黄土路面。

    道班工人在路边的一道溪流上埋设了一些橡皮水管,拿起水管,就有强力的清水喷涌出来,在天空中形成一个美丽的扇面。很多扑满尘土的汽车来到山下,便停了车在溪边冲洗。

    这里,杂谷脑河已经变成了一道湍急的溪流,穿行在山谷底部那些沙棘和红柳组成的密实的丛林中间。公路对面的阴坡上,是成林的红桦与冷杉。而我面对着正在攀登的阳坡上,是大片大片的草场。攀援一阵,我回身下鹤望,公路往山沟更深处延伸而去,最后,会在山沟尾部折回来,在山间画出一个巨大的盘旋。

    我的路线是过去的驿道,是从山脚直逼山口的一条道线。而公路最终会在山口那里与我碰面。

    这是初秋季节,高山草场上的花期已过,丛丛密密的牧草结出了籽实。一穗穗金色的章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晃。草丛中许多的药材。木香肥大的叶片放射状散开,像只海星一样平摊在草丛中。黄芪结出了豆荚般的果实。贝母的灯笼花也开过了季节,现在是一颗颗籽实像一只只铃铛。还有很多的药材,小叶杜鹃丛和伏地柏旁那巨型植物,是一株株大黄。

    小路穿过一片阴湿的小树林时,我突然在林子中看到了一种属于春季的花朵:毛杓兰。

    这种袋状的紫色花朵勾起了我一些亲切的童年回忆。童年时代,小孩们在山上放羊的时候,总是四处去采摘这种花朵。然后,把揉好的酥油糌粑一点点灌进花朵的袋子里,放在小火上慢慢烧烤。最后,剥掉已经全然变干烧焦的花皮,花朵的馨香全部浸进了小小的一团糌粑里,那是一种童年游戏中烹制出来的美食。

    毛杓兰是它的学名,在植物学书本是这样描述这种花朵:兰科属多年草本,高20~30厘米,花单朵顶生,淡紫色或黄绿色,生于海拔2500~4000米韵云、冷衫林下和灌木丛中。

    而在嘉绒藏语中,这种花朵名叫“咕嘟”。咕嘟是一个象声词,模仿的是布谷鸟的叫声。每当春天来封嘉绒的群山之中,深山之中的绿意一天天深重起来的时候,地里麦苗茁长,布谷鸟就开始鸣叫了。老百胜说,是布谷鸟的叫声使一个个白昼变长,也是布谷鸟的叫声使林间的“咕嘟”开放。于是,这种美丽奇特的花朵就叫做这个名字了。

    眼下已是秋天,布谷鸟已经停止了歌唱,但我却看见了这种花朵。想必是海拔高度所造成的一种现象吧。我还想在山林中寻一寻,看还有没有在春天开放的花朵在这时仍在开放,但抬头望望天上的太阳,我感觉到要在今天翻过山口,必须抓紧时间。

    于是,便加快了步伐。

    两个小肘后,我已经能着到阴影处积着白雪的山口了。上山的汽车后面扬起大片的尘土。上山的汽车引擎发出吃力的轰鸣,但行驶速度却非常缓慢。

    距山口大约还有半个小时路程的时候,我在一大片刺梅丛中坐了下来,紫红色的刺梅巳经成熟了。远远地就闻到一股酒酿的味道,只是这种味道比酒酿更加甘甜。

    于是,我坐在山坡上拖着屁股,从一丛刺梅转向另一丛刺梅,直到打出的饱嗝都带上了甘甜的酒酿味道。才又继续上路。快爬上公路时,看到陡峭的山坡上,四散开一部卡车的球片。

    又一次迈开双腿时,我不再抬头,不然的话,最后这段路会显得特别漫长。

    攀上山口的时间是下午3点50分。

    很强劲的风吹在背上,公路穿过山的地方,两边土坡上的渗水都在风中结成了薄冰,风吹在耳边,有一种愉快的哨声。快在走进阳光的阴影中时,我回望一下所来的方向,比这座山更高的雪峰静静地耸立在蓝天下面,晶莹耀眼。

    雪峰,在我的四周构成了一个地形上高高耸起的中央部分。

    在这个中央部分的东南方向,烟雾迷蒙处,是曲折的,逐渐敞开的峡谷,和峡谷两侧苍翠的群山。公路,一条灰白的带子伴着阳光下亮光闪闪的河流,冲向群山的外面。从这个高度上,我看清了渐次升髙的大地的梯级。

    我转过身穿过鹧鸪山口,那短短的几十米坑洼不平的路笼罩在群山阴影中,这是公路两边山坡的阴影,走到山口的另一面时,阳光又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道山脊也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岭,东面,是岷江流域,而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些森林与草地中流出的众多溪流,却是大渡河纷繁的枝蔓了。

    这次,再举目远望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东面的山野雄峻峭拔,而西边的群山,每一座都渐渐变得平缓而低矮,就像我现在登上山口时发出的一声浩然的长叹。东面的山坡上满坡森林,而西边这些浑圆平缓的山坡却是大片大片的髙山牧场。初秋时节,近处的草还绿着,但远远望去,草梢上那一点卢黄色便越来越浓重,在云烟将起处变成了一片夺目的金黄。这时,我已经踩着群山的阶梯,真正登上了青藏高原。

    我离开山口,离开了从山腰上盘曲而下的公路,直接切入了一条俯冲而下的峡谷。

    从山口望去,还可以看见一条隐约的道路。这是荒废了几十年的驿道留下的隐约痕迹。我循着这条荒芜的古驿道走下峡谷,却在峡谷底下一道清浅的溪流边失去了那条道路。

    我想,这都是因为那些荒草与丛生的灌木的缘故。剩下的时间,我都在为突破灌木丛的包围而奋力拼搏。最后,一个猎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他看见我出现在这个地方应该感到有些吃惊。但他只是浅浅地笑笑,说:“怎么陷到这里头去了。”

    我有些气急败坏:“路被荒了。”

    他伸出手,把我从一团夹缠不清的小树中拉出来。这时,已经是夕阳衔山的黄昏时分了。四周森林响起了滚滚的林涛声。好在,这时,我已经在猎人的带领下回到了路上。他从一个树洞里掏出了两只野鸡。这是他预先放在这里的猎获物。我看两枪都打在头上。他看着我笑了。说:“我看见树林里有东西,还以为是一头熊呢。因为熊才这么不管不顾地四处乱钻。”说完,他还拍了拍手里的枪,并顺手把枪背在了背上。

    我说:“幸好你没有开枪。”

    他说:“我是一个好猎人,好猎人要把猎物看得清清楚楚,才会开枪。”

    我笑了。

    他说你还不错,好多人,进了城,胆子就变小了。

    转过两个山弯,山路变得平缓起来路边那些小小的沼泽中浸润出来的泉水,也慢慢汇聚成了一线潺潺的流水。

    听着这泉水,看着满天烧得通红的晚霞,我的脚步竞然变得轻快起来了。

    溪水两岸开始,出现一块一块的平整的草地。草地上结出一穗穗紫色果实的野髙粱在风中摇摆。对我的双眼来说,这已经是一个阔别已久的景象了。我贪婪地呼吸着扑人鼻腔的清泠铃的新鲜空气。空气中充满了秋草的芬芳。天黑以前,山谷突然闪开一个巨大的空间,黑压压的杉树林也退行到很远的地方,一块几百亩大的草地出现在眼前。风在草梢1滚动,一波波地在身子的四周回旋,我再也不想走了,我感觉到双脚与内心都在渴望着休息。于是,一屁股坐了下来。风摇动着丛丛密密的草,轻轻地拍打在我的脸上。

    我说:“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

    他在我身边坐了一阵,看看天色,说:“那你在这里等我,我过一会儿叫你。”

    于是,他从我身边走开了。我也没有想他会不会再来叫我。就顺势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这下,秋草从四面八方把我整个包围起来。草的波浪不断拂动,我就像是睡在了大片的海浪中间。

    我的脸贴在地上,肥沃的泥土正散发着太阳留下的淡淡的温暖。然后,我感到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泪水过后,我的全身感到了一种从内到外的畅快。我就那样睡在草地上,看着黑夜降临到这个草地之上。看到星星二颗颗跳上青灰色的天幕。这时,整个世界就是这个草地。每一颟星星都挑在草梢之上。

    黑夜降临之后,风便止息下来了,叹息着歌唱的森林也安静下来,舞蹈的草们也安静下来。一种没有来由的幸福之感降临到我的心房。泪水差点又一次涌出了眼眶。

    这时,远处响起了那个猎人的喊声。他没有叫我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只是一声长长的呼吼。呼吼在山间引起了一串回声。

    我站起身来,看到森林边的小木屋里闪出明亮的火光。

    木屋在溪流的那一边,溪流上有一道小小的木桥,为了防滑,桥面上铺了一层柔软的草皮。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冬季妆场。冬天到来,大雪封山的时候,牧人就会把牛群赶到这里,这一大块草质优良的草地,将提供一个冬天的饲草。而这个猎人,就是在这里割草。打下的草晒干了,堆放在木屋后面的大树底下,于是,这个夜晚里秋草的芬芳使更加浓烈了。

    他摆开了晚餐,主菜就是两只野鸡中的一只,与土豆烧在一起,野葱与野茴香的气味在热气中氤氲开来。把土豆与野鸡肉从锅里盛出来以后,他又在汤里煮了一些新鲜的蘑菇。

    我正后悔出发时没在背包里放一两瓶白酒。他已经从身后摸了一瓶酒在手里,给我倒了一个满碗。

    火塘里的火苗忽忽抖动,木柴上散发着松脂的香味。那天晚上,我大醉了一场。

    早上醒来的时候,猎人已经出门干活了。我扶着门框,看见他在草丛深处用力地挥舞着刀。回身,我看见地板上躺着三个酒瓶。

    我在清泠泠的溪水中洗脸的时候,他回来了。在火上把蘑菇汤煨好。喝完汤,临别的时候到了,我在背包里摸索半天,最后,只有一把瑞士军刀算得上是对他有用的东西。我便把这东西送给他。

    我怕他不接受,便说:“留在这里吧,明年我还要来。”

    他双眼扫视整个木屋,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他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说,没有什么可以送给我。

    我走出很远了,他还站在路口。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挥手,也没有喊再见。直到我转过山弯,再回头时,我们彼此便消失在对方的视线里。

    银环蛇

    事先,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会在那里遇到蛇,美丽而又令人恐怖的蛇。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恐怕还没有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准备到山地冰川旅游同时又遇到蛇。到冰川去,到原始森林中去旅游,带一点探险性质。这对敏感的人和愿意,显得敏感的人来说,是有点险峻峭拔而又神秘的诗意的。譬如我们看见高耸人窘空的贡嘎山发生雪崩,隆隆声像雷声一样传向远处下方的世界,白色的雪雾冉冉升腾,并在强烈日光照耀下幻化成里七层外七层的美丽彩虹而去设想一种壮烈而髙洁的死亡方式。再譬如大家都设想在大森林中突然失去路径,这样,男人拯救女人,女人鼓舞男人,艳情像海拔四千米以上这些美丽的大叶杜鹃花一样浓烈而短暂地开放。

    我们中的惟一的做妻子的人问她丈夫:“森林里有狮子吗?”

    丈夫看看手中印刷精美的旅游指南,说:“没有。”她不太信任丈夫。这对年轻夫妇来自大城市。一旦我们离开了汽车,骑上马背在蔽天的阴湿的藤蔓交织的森林中穿行时,紲就开始不信任丈夫了,所以,她转身问我:“有吗?”

    我说:“只有喜欢穿着漂亮的女人的猴子。”

    后来,我们一行五人中有人说她当时用极夸张的动作掩住了脸,叫道:“啊呀!不要脸的猴子!”

    我却是记清楚这件事情了。

    我们一行五人。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凑在一起。算是认识了也算是互不认识。五人在短暂的机缘里,彼此不知姓名,只知道三个人来自大城市,同一座城市,两女一男,其中一对是夫妻。三个人或许彼此认识,或许彼此不认识。剩下两个男人,一个来自江边,另一个来自另一座雪山脚下。

    在小说中,我们没有名字,只好叫做丈夫,妻子,单身女人,江边人和山里人。

    现在,我们从旅行接近尾声的部分开始。其实,我们已经离开了冰川。

    除了冰川,我们什么也没有碰到,不论是死亡,还是在死亡边缘爆发的美丽爱情以及狮子和猴子,除了几只很平常的隐身林间的小鸟,没碰上什么。

    我们从冰川下来,在三号营地的红房子里吃了一顿米饭和一盆红色的菌子,就往二号营地的那处温泉出发了。送我们上山的马队在那里等候我们。见到冰川前的激动与见到冰川后的狂喜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从山下那个叫做磨西的村庄出发四天来骑马和徒步攀登冰川积攒下来的疲倦。激动消失时疲惫就悄然来临。兴奋从身体的哪个部位消失,疲惫就迅速占据哪个部位。被高大的冷杉和红桦夹峙的道路上被覆黑色的腐殖土。就是这条柔软的潮润的道路把我们从高处向低处导引。起初有人唱歌。妻子和单身女人不时停下来剥几张桦树皮或是采几片树叶。不久,寂静来到我们五—个人中间。只感觉到柔软的道路带着我们酸痛的身体和肿胀的双脚,向下,向下,在幽暗的森林中间,向下,向下,像被水流带往深渊的懵懵懂懂的鱼。

    不久,起风了。

    风掠过树梢的声音仿佛有更多的沉默的不再想像什么的人在另一番天地里行走。我们驻足倾听,四周泛起带水腥味的苔藓气息,看不见的天空里雷声响起。

    江边人突然说:“不要害怕,要下雨了。”不知为什么他又补充一句:“我在云南当过几年兵,不要害怕。”

    山里人说:“谁害怕了?”并用询问的目光注视另外三个人。

    单身女人说:“我没有害怕。我上大学时是篮球队员。”

    妻子避开山里人的目光,攀住丈夫的肩头:“前前后后那么多人都到哪里去了?”

    丈夫看着身后变得愈益幽暗的树林,说:“不要害怕。”

    说话间,雨水就下来了。森林里的光线黯淡得如同黄昏一般。当然,我们知道这不是黄昏。有一只手表停了。另外四只不同牌号的手表都指在下午四点。我们在一株高大的云杉下避雨。丈夫说书上写了不能在大树下避雨,会遭雷击,可不在大树下就无处避雨。大家侧耳倾听,只有满耳雨声,雨声后面是原始森林更为阔大的寂静。香烟点燃了,在三个男人嘴上散发出人间烟火的气息。

    烟火明明灭灭,不时照亮三个男子或者显得坚定或者显得懦弱的下巴。

    我们巳经开始忘记冰川了。

    这时谁也没有想到蛇。想到那种阴冷的、鳞片雨打树叶一样沙沙作响的蛇。

    单身女人打开旅游指南,指着一幅彩色照片说:“怎么没有看见这种杉树。”

    从照片上看,那是和紫杉没有多大差别的一种杉树,学名麦吊杉。是地球纪年的某一古老的地质年代残存下来的孑遗植物。这是该旅游区除冰川、温泉外的又一自然景观。我们已经处于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壮观的冰川叫我们忘记了这种杉树。我们是不再愿意为一睹其风采而回到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度。

    这是个小小的遗憾。

    我们在云杉下躲避阵雨。

    没有谁能断定这是短暂的阵雨,同时却又都相信这是一场转瞬即逝、给我们明亮灿烂的冰川之行留下一点幽深而潮湿记忆的阵雨话题也转到一些和这种阴湿有关的东西:某种心境,某些流派作品中的中央部分……话题跳跃,展开,中止,又一次跳跃。我们还谈到某类苔藓,一些蘑菇,甚至是远在异国的种类繁多的蝌蜴。只是然连想也没有想到蛇。

    雨停了。

    重新上路时,我们的兴致又高涨起来。雨水的浸润使小路更加柔软。我们喜欢这样的道路。道路引着我们缓缓以一种高度下降到另一种髙度。森林似乎变得稀疏了一些,前途又变得明朗一些了。

    我们心情愉快,就要遇到蛇了,却没有一点预感。

    路旁一株鵝掌楸出现了。这是植物带变化的标志。这第一株鹅掌楸被斫去了一大片树皮,露出象牙色的木质,上书红漆大字:距二号温泉营地1km。

    就在这里,道路离开平缓的泥土肥厚的山脊,绕着“之”字形向深邃的雾气蒸腾的峡谷急转直下。路上布满石头,植被也因为桦树与杉树渐渐稀少而显得杂乱无章,灌木丛中杂草丰茂。好在太阳出现了,带着一片淡淡的金色。然后,我们嗅到了温泉上浓烈的硫磺味道,接着,绿树的缝隙中望见宿营地木屋那些富于异国情调的尖顶。我们叹口气,然后不约而同坐下来在这一天暈后的阳光下休憩,并把旅行袋打开,把最后一点干粮、饮料拿出来分享。人二号营地到一号营地的行程就是在温顺而矮小的山地马背上了,坐在这里,身上感到阳光淡淡的暖意,听到在营地里等候我们的马匹咴咴的嘶鸣声。

    于是谈动物。

    关于马。话题跳跃一下,就说到了蛇。是江边人先说的。他在云南当过兵,种过橡胶,因此见过许多名目繁多的蛇。当然还有他家乡水边水性很好的一种蛇。他既熟知水边的情形,在山里表现也不差。山里人有点自己被比下去了的感觉。江边人说:这种雨后初霁的时分,蛇就要出洞了。他把蛇攻击人和人被蛇紧紧缠绕的情景描绘得相当细致。妻子一脸娇柔胆怯的样子,一双手蛇一样缠绕住丈夫的腰肢。而坚强的,或许把坚强表现得有点过分的单身女人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在风摇动草丛发出类似于某种冷血动物伏地蜿蜒的声音的时候。这时,她又发现了一种新的叶子,一种酸枣类灌木的叶子。单身女人已经在她的日记本中夹进无数的叶子了。她站起身来,在路边徜徉,终于还是缺乏踏进草丛的勇气。因为谈到了蛇,草丛里就暗伏危险了。山里人站起来,他不相信这里有蛇,却做出不怕蛇也不怕别的任何东西的样子,踏进草丛,采下那片形状和枫叶有点类似带点毛刺的叶子献给了坚强的女士。

    这时,蛇出现了。

    蛇就从山里人跨出草丛的地方尾随而出。它的三角形的翠绿的头抬起来,搭到一枝横斜的牛蒡上。这时,仿佛有一台空调机开动了,我们都感到了飕飕作响的冷气。大家惊呼蛇的时候,山里人明知是蛇,但脸上依然保持着给女士献上叶子时的勇敢庄重的样子,淡淡地说:“那是蜂鸟。”

    丈夫把妻子挡在身后屁!热带才有蜂鸟。

    蛇就在那里,它把头从草棵上挪下,慢慢爬到路的中央,就停了下来。它的身子也是翠绿色的,上面有一道道银环,像一条丢弃的绕着银丝的绿色绸带,年轻女入们用来束发的那种绸带。

    三个男人捡起了石头,向蛇砸去。开初那些石头都砸偏了。石头堆积在蛇的四周,足够给它砌一座很像样的坟墓了。蛇从石头中间昂起头来,口中咝咝有声,还吐出两条长长的信子。两个互相不太欣赏的女人紧靠在一起了,夕阳把她俩亲密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三个男人手握石头,一点点缩短着和蛇的距离。石头落在了蛇身上这下,它打算逃跑了,它害怕人了,可惜被打中的那一段和石头一起陷进了地里。又一块石头落在它头上,它扭动一下还可以扭动的那段身子,死了。

    江边人说这种蛇剧毒,被它咬了,人迈不出十步。

    大家都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丈夫说:“吓一吓后面的人。”

    山里人说:“特别是女人。”

    于是,那条尺多长的死蛇给挂在路边的树枝上,挂在人不至于碰到但和眼睛平行的那种位置上。让后面的女人也失声尖叫,让后面的男子汉们背上出点冷汗吧。这样可以使人兴奋,驱除疲劳。做这件缺德事时,三个男人惬意地享受着两位女士亲昵的咒骂。

    重新上路时,单身女人讲了一个关于蛇的故事。故事是从《奥秘》画报上看来的:一个阿拉伯贝都因牧人在沙漠里打死了一条蛇,当夜,皓月当空的时候,大群蛇前来报复,前仆后继攻击牧人的羊群和帐篷,到月落时分,羊群死绝,临死的牧人看到蛇组成一条黑色的溪流,波动起伏。

    “这种习性是它们从人类身上学来的。”有人用客观的腔调说。

    “我们也会受到同样的报复吗?”

    “那就有许多游客,那些没打蛇的人也陪着我们牺牲了。”

    “不准说了!”

    妻子捂紧耳朵尖声叫道。我们也立即止住了渲染恐怖的话题,转而用打死一条其实并未向人主动攻击的蛇是否符合人道主义,是否有违绅士风度,是否违反动物保护法来自我调侃,来掩饰刚才的失态。

    第二条蛇出现了。

    山里人先发现了这条蛇,一股冷气飕飕地爬上脊梁:“蛇!蛇……”大家立即止住脚步。走在最后的单身女人没有看到蛇,她以戏谑的口气问:“复仇的蛇吗?”

    那条蛇从路坎上下来,身子带下来一些疏松的石头和泥砂。这是一条颜色银环以及头部的形状都和刚刚打死那条一模一样的家伙,只是更粗更长,它从从容容地从路坎上下来,来到大路中央,然后举起了脑袋,两腮不断地鼓动。我们还看到了它细小而凶气逼人的眼睛,看来,它是准备向我们攻击了。

    “糟了,那条蛇的妈妈!”

    大家嘴里都发出了惊恐而又凶恶的喊声。三个男人扑了上去,用石头、木棍疯狂地击打,等我们住下手来,蛇已经不复蛇的形状而变成一团肉酱了。我们周身像是和老虎狮子搏斗了一番似的大汗淋漓。

    妻子哭了。

    单身女人在尽力克制不要颤抖。

    这里离营地巳经很近了。温泉上的硫磺味更加浓重,并且还听到人们扑进温泉游泳池时欢快的叫喊。山里人仍在努力回想棍子是怎么来到手上的。棍子光滑而结实,十分凑手,完全不像慌乱中随手折下的一段枯枝。他用询问的眼光扫视每个同伴,他们都认真地摇头。棍子上沾着一点淡淡的血迹和几片鳞甲。

    江边人身上渐渐显出军人的姿态:“解除警报,出发。”他挥挥手,走在了前头。那对夫妻和单身女人走在中间,山里人殿后,手里的木棍上蛇鳞闪烁银光。

    江边人走在前头,小心而警惕。我们的人都在模仿他的动作。他环顾四周的姿势,举手投足的姿势。还有点像喜剧片里显得夸张的镜头里一支身份不明的鬼鬼祟祟的队伍。

    他的手举起来了,示意停步。

    我们就知道又有蛇,第三条蛇出现了。这时,夕阳坠落,山风起来,峡谷里充满低沉而浑然的风声,像深沉的大河在天外滚动。

    第三条蛇身上的翠绿已经显得有点苍老了,环上的银光也有点黯淡,粗厚的鳞甲历历可数,它横躺在路的中央,阻断了整条小路。我们僵立在那里,敛气静息。那个无意中讲起的蛇向人类复仇的故事加重了恐怖气氛。现在,人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故事。这条蛇像段腐朽的树枝横在那里,腐朽成绿色的树枝到暗凌降临的时候就会闪烁幽然的磷火了。蛇像没有生命的东西横在路上,好像特别有耐心,让我们的精神备受折磨。同时在等待更多的蛇的到来。要么就是顺从天命,因为丧亲之痛,而甘心让我们结束它的生命。一个很快失去儿子与妻子的人也完全会有这种表现。我们已经打死两条蛇了,现在又出现了更大的一条,我们是不敢也不愿再向它攻击了。三条蛇颜色一模一样,银环一模一样,只是一条大过一条,这一切都似乎满含暗示。

    山谷也变得变幻莫测。

    黄昏开始降临了。蛇依然如故,横斜在那里。用那种姿态表现着我们能想到的一切:威胁、抗议、险恶的杀机,或者是悲哀、绝望、等待死亡。这其中任何一点都足以使我们在这陌生的、和蛇身一样翠绿的山谷中感到恐惧。

    暮色四合,蛇终于抬起拳头大小的脑袋,用陌生人张望陌生人那样的姿态向我们张望一阵,就慢慢吞吞地从路上爬开了。它爬进草丛时,粗壮的身子使草丛慢慢分开,甚至灌木也轻轻摇晃起来。

    草丛又慢慢合拢,蛇消失不见了。峡谷里的风声也止息下来,树丛后斜挂起一轮没有光彩的月亮。这一切都给刚经历过的事情罩上一层不太真实的梦幻般的色彩。

    我们终于安全抵达二号营地。

    起初,至少有一半人是相信我们遇见了蛇的。但当我们说怎样一连遇到三条蛇时,就谁也不肯相信我们的话了。我们希望后来下山的人遇到死蛇,来证实我们没有撒谎。但那十多号人下来时天已经黑了。他们用一种知道我们在欺骗他们的目光看着我们。他们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我们。就餐时,我们五个人围着一张餐桌,其他人,其它桌子都显得热热闹闹的,而我们自己那种杯弓蛇影的样子,也把自己变得像个被人抓住的小偷或是漏了焰的魔术师。

    我们最后走出餐厅。

    人们都换成游泳衣裤奔向那些温泉。

    江边人说:“哼,老头们也去洗澡。”

    丈夫说:“人人身上都有污垢嘛。”

    妻子说:“那我们也去吧。”

    山里人说:“水中也会有蛇的。”

    “我不是怕蛇,”单身女人说:“可我不去了,人家在说闲话了。”

    “那我们玩牌吧。”

    我们于是玩了几乎一个通宵的扑克6因为两位女士不敢回她们单住的小屋,害怕蛇前来报复。而屋外每一点响动都像蛇游动的声音。下半夜,寒气起来,我扪仍然继续玩牌,继续支着耳朵,像一只只猫或是警惕的猎狗。

    第二天,继续下山。

    我们五个人都自动分开了,和那些没有遇到蛇的人结成新的伙伴,骑马下山。甚至那对夫妻也分开了。好像谁也没有对新伙伴们提蛇之类的事情。

    野人

    当眼光顺着地图上表示河流的蓝色曲线蜿蜒向北,向大渡河的中上游地区,就已感到大山的阴影中轻风习习。就这样,已经有了上路的感觉,在路上行走的感觉。

    就这样,就已经看到自a穿行于群山的巨大阴影与明丽的阳光中间,经过许多地方,路不断伸展。我看到人们的服饰、肤色、口音以及精神状态在不知不觉间产生的种种变化,于是,一种投身于人生,投身于广阔大地,投身于艺术的豪迈感情油然而生,这无疑是一种庄重的东西。

    这次旅行,以及这个故事以一次笔会的结束处开始。在泸定车站,文友们返回成都,我将在这里乘上另外一辆长途汽车开始我十分u的孤独旅行。这是六月,车站上飞扬着尘土与嘈孕的人声,充满了烂熟的杏子的味道,汽车轮胎上橡胶的味道。

    现在,我看到了自己和文友们分手时,那一脸漠然的神情。听到播音员以虚假的温柔声音预报车辆班次。这时,一个戴副粗劣墨镜的小伙子靠近了我。他颤抖的手牵了牵我的袖口,低声说你要金子吗?

    我说不要镜子。我以为他是四处贩卖各种低档眼镜的浙江人。

    他加重语气说:“金子!”

    “多少?”

    “有十几斤砂金。”

    而据我所知,走私者往往是到这些地方来收购金子,绝对不在这样的地方进行贩卖,我耸耸肩头走开了。这时,去成都的班车也启动了,在引擎的轰鸣声和废气中他又跟上我,要我找个僻静地方看看货色。

    他十分执拗地说:“走嘛,去看一看嘛。”他的眼神贪婪而又疯狂。

    但他还是失望地离开了我。他像某些精神病患者一样,神情木然,而口中念叨着可能和他根本无缘的东西,那种使我们中国人已变得丧失理智与自尊的东西的名字:金子。

    现在,我上路了。天空非常美丽,而旅客们却遭受着尘土与酷烈阳光的折磨。我还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到达丹巴县城时的模样和丹巴县城的模样:建筑物和我的面孔都沾满了灰尘,都受到酷烈阳光的炙烤而显得了无生气。我看见自己穿过下午四点钟的狭窄的街道,打着哈欠的冷落店铺,散发着热气的房子的阴凉、孤零零的树子的阴凉。一条幽深阴暗的巷道吸引了我,我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道中回响。从第一个门口探出一个中年汉子的脑袋上的神情痴呆麻木,眼神更是空空洞洞,一无所有。我从这扇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的门前走了过去,我在巷道里来回两趟也没有见到几个字指点我在哪里可以登记住宿。从巷道那一头穿出,我看见空地里只剩下我站在阳光底下,注视那一排排油漆已经褪尽了颜色的窗户。

    一个身体单薄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要登记住宿。他伸出蓝色血脉显现得十分清晰的手,牵我进了楼,到了那个刚才有人探出脑袋的房间门前。

    “阿爸,生意来了。”

    这个娃娃以一种十分老成的口气叫道。

    门咿呀一声开了,刚才那个男人的脑袋又伸了出来,他对我说我想你是来住店的,可你没有说话我也就算了。

    “真热啊,这天气。”

    “刚才我空着,你不登记。这阵我要上街打酱油去了,等等吧。我等你们这些客人大半天了,一个也没等到。现在你就等我十几分钟吧。”

    我望着他慢吞吞地穿过阴暗凉爽的巷道进人了微微波动的绚烂阳光中间。他的身影一从我眼光中消失,我的鼻孔中立即扑满了未经阳光照射的木板和蛛网的味道。这仿佛是某种生活方式的味道。

    那孩子又怯生生地牵了牵我的衣角。

    “我阿妈,她死了。还有爷爷、姐姐。”他悄悄说。

    我伸出手抚摩他头发稀薄的脑袋,他缩着颈子躲开了。

    “你爷爷是什么样子?像你阿爸一样?”他轻轻地摇播头:“不一样的。”

    孩子低下了小小的脑袋,避掉一只鞋子,用脚趾去勾画地上的砖缝。从走道那头射来的光线,照亮了他薄薄而略显透明的耳轮,耳轮上的银色毫毛。

    “我的名字叫旦科,叔叔。我爷爷打死过野人。”

    他父亲回来了。聋拉着眼皮走进了房间,门砰一声关上。我们隔着门板听见酱油瓶子落上桌面的声响,给门落闩的声响。

    孩子踮起脚附耳对我说:“阿爸从来不叫人进我们的屋子。”

    旦科的父亲打开了面向巷道的窗户,一丝不苟地办完登记手续。出来时,手拎着一大串哗哗作响的钥匙,又给自己的房门上了锁。可能他为在惟一的客人面前如此戒备而不太好意思吧。

    “县上通知,注意防火。”他讪讪地说。

    他开了房门,并向我一一交点屋子里的东西:床、桌子、条凳、水瓶、瓷盆、黑白电视、电视套子……最后,他揭开枕巾说看清楚了,下面是两个枕芯。

    我向站在亲身后的旦科眨眨眼,说:“还有这么多的灰尘。”

    这句揶揄的话并没有在那张泛着油汗的脸上引起灰尘的房间,县城四周赤裸的岩石中石棉与云母的储量十分丰富。许多读者一定对这种下等旅馆有所体验,它的房间无论空了多久都会留下前一个宿客的气味与痕迹,而这种气味只会令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倍感孤独。

    那个孩子呆呆地望着我掸掉床铺上的灰尘,脸上神情寂静而又忧郁,我叫他坐下来分享饮料和饼干。

    “你怎么不上学?”

    他包着满口饼干,摇摇头。

    “这里不会没有学校吧?”我说。

    旦科终于咽下了饼干,说这里有幼儿园、小学、中学,可他爸爸不叫他上学。

    “你上过学吗?”

    他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名字都告诉你了。”

    “阿来。”

    “我有个表哥也叫阿来。”

    “那我就是你表哥了。”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干燥而又清脆,“不,我们家族的姓是不一样的,我们姓寺朵。”

    “我们姓若巴。”

    “我表哥死了,我们的村子也完了,你知道先是树子被砍光了泥石流下来把村子和许多人埋了。我表哥、妈妈、姐姐……”

    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这个内心埋葬着如此创痛的孩子。我打开窗帘,一束强光立即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从窗帘上抖落下来的云母碎片,这些可爱的闪着银光的碎片像一些断续的静默的语汇在空气中飘浮,慢慢越过挂在斜坡上的一片参差屋顶。

    旦科的眼珠在强光下呈绵羊眼珠那样的灰色。他在我撩起窗帘时举起手遮住阳光,现在,他纤细的手又绫缓地放了下来。

    “你想什么?叔叔。”

    “哦……给你一样东西。要吗?”我问他。

    “不。以前阿妈就不叫我们白要东西。以前村口上常有野人放的野果,我们不要。那个野人只准我爷爷要。别的人要了,他们晚上就进村来发脾气J他突然话题一转,“你会放电视吗?”

    不知为什么我摇了摇头。

    “那我来给你放。”他一下变得高兴起来,他爬到凳子上,接通天线,打开开关,并调出了清晰的图像。在他认真地拨弄电视时,我从包里取出一叠九寨沟的照片放在他面前。

    “你照的?”

    “对。”

    “你就是从那里来的?”

    “对。”

    他的指头划向溪流上古老的磨坊:“你们村子里的?”我没有告诉他那不是我们村子的磨坊。

    他拿起那叠照片,又怏怏地放下了。

    “阿爸说不能要别人的礼物,要了礼物人家就要进我们的房子来了。人家要笑话我们家穷。”

    我保证不进他们的屋子旦科才收下了那些照片。然后,才十分礼貌地和我告别,门刚锁上,外面又传来一只温柔的小狗抓挠门板的声响。我又把门打开,旦科又怯生生地探进他的小脑袋,说:“我忘记告诉你厕所在哪个地方了。”

    我扬扬手说:“明天见。”

    “明天……明天我可能就要病了。”小旦科脸上那老成忧戚的神情深深打动了我,“阿爸说我一犯病就谁也认不出来了。”

    这种聪明、礼貌、敏感,带着纤弱美感的孩子往往总是有某种不幸。

    “我喜欢你,你就像我弟弟。”

    “我有个哥哥。你在路上见到他了吗?”见我没有回答,他轻轻说:“我走了。”我目送他穿过光线渐渐暗淡的巷道。太阳已经落山了,黄昏里响起了强劲的风声,从遥远的河谷北面渐渐向南。我熟悉这种风声。凡是林木滥遭砍伐的大峡谷,一旦摆脱掉酷烈的阳光,地上、河面的冷气起来,大风就生成了。风暴携带尘土、砂粒无情地向人类居住地——无论是乡村还是城镇抛撒。离开时,又带走人类生活产生的种种垃圾去污染原本洁净美丽的空旷荒野。

    我躺在床上,电视里正在播放系列节目《河殇》,播音员优戚而饱满的男性声音十分契合我的心境,像一只宽厚的手安抚我人眠。

    醒来已是半夜了,电视节目早已结束,屏幕上一片闪烁不定的雪花。

    我知道自己是做梦了。因为有好一阵子,我盯着荧光屏上那些闪闪烁烁的光斑,张开干渴的嘴,期待雪花降落下来。这时,风已经停了。寂静里能听到城根下大渡河澎湃涌流的声音。

    突然,一声恐惧的尖叫划破了黑暗。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寂静中,可以听到隐约的幽咽饮泣的声音,这声音在没有什么客人的旅馆中轻轻回荡。

    早晨,旦科的父亲给我送来热水。他眼皮浮肿,脸色晦暗,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昨天晚上?”我一边注意他的脸色,小心揉问。

    他叹了口气。

    “旦科犯病了,昨天晚上。”

    “什么病?”

    “医生说他被吓得不正常了,说他的神经,神经不正常。他肯定对你说了那件事,那次把他吓出了毛病,“我想看看他。”

    他静默一阵,说:“好吧,他说你喜欢他,好多人都喜欢他,可知道他有病就不行了。我们的房子太脏了,不好意思。”

    屋子里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地板、火炉、床架上都沾满黑色油腻。屋子里气闷而又暖和。这一切我曹经是十分熟悉的。在我儿时生活的那个森林地带,冬天的木头房子的回廊上干燥清爽,充满淡淡阳光。而在夏季,森林里湿气包裹着房子,回廊的栏杆上晾晒着猎物的皮子,血腥味招引来成群的苍蝇,那时饰房子里就充满了这种浊重的气息——那是难得洗澡的人体,以及各种经久不散的食物的气息。就是在这样晦暗的环境中,我就聆听过老人们关于野人的传说。而那时,我和眼下这个孩子一样敏感,娇弱,那些传说在眼前激起种种幻象。现在,那个孩子就躺在我面前。在乱糟糟一堆衣物上枕着那只小脑袋,我看着他浅薄柔软的头发,额头上清晰的蓝色血脉。看着他慢慢睁开眼睛。有一阵子,他的眼神十分空洞,过了又一阵,他才看见了我,苍白的脸上浮起浅淡的笑容。

    “我梦见哥哥了。”

    “你哥哥?”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他从中学里逃跑了,他没有告诉阿爸,告诉我了。他说要去挣钱回来,给我治病。我一病就像做梦一样,净做吓人的梦。”小旦科挣扎着坐起身来,瘦小的脸上显出神秘的表情,“我哥哥是做生意去了。挣到钱给阿爸修一座房子,要是挣不到,哥哥就回来带我逃跑,去有森林的地方,用爷爷的办法去逮个野人,叔叔,把野人交给国家要奖励好多钱呢,一万元!”

    我把泡软的饼干递到他手上,但他连瞧都不瞧一眼。他一直在注意我的脸色。我是成人,所以我能使脸像一只面具一样只带一种表情。而小旦科却为自己的描述兴奋起来了。脸上泛起一片红潮。“以前我爷爷……”小旦科急切地叙述有关野人的传说,这些都和我早年在家乡听到过的一模一样。传说中野人总是表达出亲切人类模仿人类的欲望。他们来到地头村口,注意人的劳作、娱乐,进行可笑模仿。而被模仿者却为猎获对方的愿望所驱使。贪婪的人通过自己的狡诈知道,野人是不可以直接进攻的,传说中普遍提到野人腋下有一块光滑圆润的石头,可以非常准确地击中想要击中的地方;况且,野人行走如飞,力大无穷。猎杀野人的方法是在野人出没的地方燃起篝火,招引野人。野人来了,猎手先是怪模怪样地模仿野人戒备的神情,野人又反过来模仿,产生一种滑稽生动的气氛。猎手歌唱月亮,野人也同声歌唱;猎手欢笑,野人也模仿那胜利的笑声。猎手喝酒,野人也起舞,并喝下毒药一样的酒浆。传说野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下这种东西时脸上难以抑制地出现被烈火烧灼的表情。但接近人类的欲望驱使他继续畅饮。他昏昏沉沉地席地而坐,看猎人持刀起舞,刀身映着冰凉的月光,猎人终于长啸一声,把刀插向胸口,猎人倒下了,而野人不知其中有诈。使他的舌头、喉咙难受的酒却使他的脑袋涨大,身子轻盈起来。和人在一起,他感到十分愉快,身体硕壮的野人开始起舞,河水在月光下像一条轻盈的缎带,他拾起锋利的长刀,第一次拿刀就准确地把刀尖对准了猎手希望他对准的方向,刀楔人的速度非常快,因为他有非常强劲的手臂。

    传说中还说这个猎人临终时必然发出野人口中吐出的那种叫喊。这是人类宽恕自己罪孽的一种独特方式。

    传说讲完了。小旦科显得很倦怠,阳光穿过窗棂照了进来。这地方那可怕的热气又在开始蒸腾了。

    旦科说:“阿爸说人不好。”

    “不是都不好。”

    旦科笑了,露出一口稚气十足的雪白整齐的牙齿:“我们要变成坏人,哥哥说坏人没人喜欢,可穷人照样没人喜欢。”

    他父亲回来中止了我们的谈话。

    我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小额头说:“再见。”

    旦科最后嘱咐我:“见到哥哥叫他回来。”

    他父亲说:“我晓得你什么话都对这个叔叔讲了,有些话你是不肯对我说的。”

    语调中有一股无可奈何的凄凉。

    孩子把一张照片掏出来,他争辩说:“你看,叔叔老家的磨坊跟我们村子里的那座一模一样。”

    浊重的大渡河—水由北而南汹涌流过,县城依山傍河而建。这些山地建筑的历史都不太长,它的布局、色调,以及建筑的质量都充分展示出急功近利、草率仓促的痕迹。我是第一次到达这个地方,但同时又对它十分谙熟。因为它和我在这片群山中抵达的许多城镇一模一样。它和我们思想的杂乱无章也是十分吻合的。

    仅仅半个小时多一点,我已两趟来回走遍了狭窄曲折的街道。第一次我到车站,被告知公路塌方,三天以后再来打听车票的事情。第二次我去寻找鞋店。第三次走过时有几个行人的面孔巳经变得熟识了。最后我打算到书店买本书来打发这几天漫长的日子,但书店已经关了。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半。

    “书店怎么在下班时间关门,这个地方!”因为灰尘,强烈的阳光,前途受阻,我心中有火气升腾。

    终于,我在一家茶馆里坐了下来。

    一切都和我想像的一模一样。无论是茶馆的布置、它的清洁程度、那种备受烈日照射地区特有的萎靡情调。只有冲茶的井水十分洁净,茶叶一片片以原先在植株上的形态舒展开来。我没有租茶馆的武侠小说,我看我自己带的书《世界野人之谜》,一个叫迈拉·沙克利的英国人写的。第四章一开始的材料就来自《星期日邮报》文章《中国士兵吃掉一个野人》,而那家报纸的材料又来自我国的考古学杂志《化石》。这引起我的推想,就在现在这个茶馆坐落的地方,百年之前肯定满被森林,野人肯定在这些林间出没,寻找食物和洁净的饮水。现在,茶馆里很安静,那偶尔一两声深长的哈欠可能也是过去野人打过的深长哈欠。这时,我感到对面有一个人坐下来了,感到他的目光渐渐集中到了我的书本上面。我抬起头来,看到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到了那张野人脚印的照片上。这个人给我以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人又和这一地区的大部分人一样皮肤粗糙黝黑,眼球浑浊而鼻梁一概挺括。

    “野人!”他惊喜地说,“是你的书吗?”他抬起头来说。

    “对。”

    “啊,是你?”

    “是我,可你是谁?”

    “你不认得我了?”他脸上带着神秘的神情倾过身子,口中的热气直扑到我脸上。我避开一点。他说:“金子!”

    我记起来了。他是我在泸定车站遇见的那个自称有十几斤金子的人,加上他对野人的特别兴趣,我有点知道他是谁了。

    我试探着问:“你是旦科的哥哥?”

    “你怎么知道?”他明显吃了一惊。

    “我还知道你没有什么金子,只有待会儿会放出来的屁。”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对这个年轻人显得严厉起来了,“还有你想捕捉野人的空想。野人是捉不住的!”我以替野人感到骄傲的口吻说。

    “能捉到。用一种竹筒,我爷爷会用的方法。”

    他得意地笑了,眼中又燃起了幻想的疯狂火苗,“我要回家看我弟弟去了。”

    我望着他从其中很快消失的那片阳光,感到沥青路面变软,鼓起焦泡,然后缓缓流淌。我走出茶馆,一只手突然拍拍我的肩膀:“伙计!”

    是一个穿制服的胖子。他笑着说:“你拿了一个高级照相机啊。”那懒洋洋的笑容后面大有深意。

    “珠江牌不是什么高级照相机。”

    “我们到那边阴凉地坐坐吧。”

    我们走向临河的空荡荡的停车场,惟一的一辆卡车停放在那里的时间看来巳经很久。

    我背倚着卡车轮胎坐下来,面向滔滔的大渡河水o两个制服同志撇开我展开了别出心裁的对话。

    “昨天上面来电话说一个黄金贩子从泸定到这里来了。他在车站搞倒卖,有人听见报告了。”

    “好找,到这里来的人不多,再说路又不通了。”胖子一直望着河面。

    瘦子则毫不客气地逼视着我,他说:“我想我们已经发现他了。”

    两人的右手都捂在那种制服的宽敞的裤兜里,但他们的手不会热得难受,因为他们抚弄着的肯定是某种冰凉的具有威胁性的金属制品。而我,的鼻腔中却充满了汽车那受到炙烤后散发出的橡胶以及油漆的味道。

    我以我的采访证证实了身份后,说:“到处声称有十几斤金子的人只是想像自己有那么富有。”

    “你是说其实那人没有金子?”胖子摇摇头,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

    “嗨,你们知道野人的传说吗?”“知道一点。”

    “不久前,听说竹巴村还有野人,那个村子里连娃娃都见过。”

    “竹巴村?”

    “这个村子现在已经没有了。”

    “泥石流把那个村子毁了,还有那个女野人。”

    我又向他们询问用竹筒捕捉野人是怎么回事,他们耐心地进行了讲解。原来这种方法也和野人竭力模仿人类行为有关。捕捉野人的人事先准备两副竹筒,和野人接近后,猎手把一副竹筒套在自己手上,野人也捡起另一副竹筒套上手腕。他不可能知道这副竹筒中暗藏精巧机关,戴上就不能褪下了。只能任人杀死而无力还击了。

    “以前杀野人多是取他腋下那块宝石。”

    “吃肉吗?”

    “不,人怎么能吃人肉?”

    他们还肯定地告诉我,沿河边公路行进十多公里,那里的庙子里就供有一颗野人石。他们告辞了,去搜寻那个实际上没有的黄金走私犯。

    我再次去车站询问,说若是三天以后不行就再等到三天以后。这帮助我下定了徒步旅行的决心。

    枯坐在旅馆里,望着打点好的东西,想着次日在路上的情形,脑子里还不时涌起野人的事情。

    这时,虚掩的门被推开了。旦科领着他哥哥走了进来。我想开个玩笑改变他们脸上过于严肃的表情,但又突然失去了兴致。

    “明天,我要走了。”

    他们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野人和竹巴村里发生的事情。”

    他们给我讲了已死的女野人和他们已经毁灭的村子的事情。那个野人是女的,他们又一次强调了这一点。她常常哭泣,对男人们十分友善,对娃娃也是。竹巴村是个只有七户人家的小村子,村民们对这个孤独的女野人都倾注了极大的同情。后来传说女野人与他们爷爷有染。而女野人特别愿意亲近他们爷爷倒是事实。

    “爷爷有好长的胡子。”

    后来村子周围的林被上千人几年就砍伐光了。砍伐时女野人走了,砍伐的人走后,女野人又回来了。野人常为饥饿和再难得接近爷爷而哭泣。野人肆无忌惮的哭声经常像一团乌云笼罩在村子上面,给在因为干旱而造成的贫困中挣扎的村民带来了不祥的感觉。于是,村里人开始仇恨野人了,他们谋划杀掉野人。爷爷不得不领受了这个任务,他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是最为出色的猎手。

    爷爷做了精心准备,可野人却像有预感似的失踪了整整两个月,直到那场从未见过的暴雨下来。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天刚亮,人们就听见了野人嗥叫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恐惧不安。她打破了以往只在村头徘徊的惯例,皞叫着,高扬着双手在村中奔跑,她轻易地就把那只尾随她吠叫不止的狗掼死在地上了,人们这次是非要爷爷杀死这个野人不可了。她刚刚离开,久盼的雨水就下来了,可这个灾星恰恰在此时回来想激怒上天收回雨水。

    “阿妈跪在了阿爸面前,她的阿爸我们的爷爷面前说杀死了这个女野人肯定村里的女人都会爱他。”

    爷爷带着竹筒出现在野人面前。这时,哗哗的雨水声中已传来山体滑动的声音。那声音隆隆作响,像预示着更多雨水的隆隆雷声一模一样。人们都从自家窗户里张望爷爷怎样杀死野人。爷爷一次又一次起舞,最后惹得野人掼碎了竹筒。她突然高叫一声,把爷爷夹在腋下冲出村外。两兄弟紧随其后,在村外的高地上,野人把爷爷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雨水顺着她成为细綹的毛发淋漓而下,女野人张开双臂,想替爷爷遮住雨水。这时,爷爷锋利的长刀却扎进了野人的胸膛。野人口中发出一声似乎是极其痛苦的叫喊。喊声余音未尽,野人那双本来想庇护爷爷的长臂缓缓卡住了爷爷的身子。爷爷被高高举起,然后掼向地上的树桩。然后,野人也慢慢倒了下去。

    这时,泥石流已经淹没了整个村子。

    旦科说:“磨坊也不在了,跟你老家一样的磨坊。”“这种磨坊到处都有。”

    他哥哥告诉他说。

    第二天早上我徒步离开了那个地方,顺路我去寻访那个据说供有野人石头的寺庙。寺庙周围种着许多高大的核桃树。一个僧人站在庙顶上吹海螺。螺声低沉幽深,叫人想到海洋。他说庙子里没有那样的东西。石头?他说,我们这里没有拜物教和类似的东西。

    三天后,我在大渡河岸上的另一个县城把这次经历写了下来。

    鱼

    有三天时间,我因为一点小病在唐克镇上睡觉和写作,加上一些消炎药,病痊愈了。三天后,几个同伴转了一个大圈回来接我。我们又一起上路了。汽车沿着黄河向西疾驶。上午的太阳在反光镜里闪烁不定。汽车引擎的颤动,车轮在平整大道上的震动,通过方向盘传到手上。我感觉到活力又回到了体内。一口气开出四五十公里后,公路离开宽广平坦的河边草滩,爬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在山左半腰,我停下来,该把车还给真正的司机来驾驶了。

    大家都从车里钴出来,活动一下身子,有意无意眯缝着眼睛眺望风景。刚刚离开的小镇陷落在草原深处,因为距离而产生出某种本身并不具有的美感。在山丘的下方,平缓漫漶的河流在太阳照射下有了些微的暖意。大家在草地上坐下来,身边的秋草发出细密的声音。那是化霜后最后一点湿气蒸发的声响。空气中充满了干草的芬芳,当大家抽完一支烟,站起身来拍掉屁股上的草屑准备上路的时候,一个皮毛光滑肥硕无比的屁股扭动着出现在眼前。一只旱獭从河里饮水上来,正准备回到山坡上干燥的洞穴。旱獭扭动着肥硕的身体往坡上走,密密实实的秋草在它身前分开,又在身后合拢。我从车里取出小口径步枪,从后面向那扭动最厉害的部位开了一枪。清脆的枪声乘着阳光飞到很远的地方,鼻子里扑满了新鲜刺激的火药味。旱獭却不见了踪影。我感到自己打中了它。但在它应声蹦起然后消失的那个地方连一星血迹都没有留下。

    汽车驶下山丘,继续在黄河两边宽搁草滩下穿行。直到中午时分,才又爬上了另一座山丘。汽车再次停下来。现在到了午餐时间。一大块军用帆布上摆开了啤酒、牛肉和草原小镇上回民饭馆里出售的干硬的饼子。吃饱喝足以后,躺在山坡上那些干燥的秋草中,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情。阳光干净温暖,一无阻滞地从蓝天深处直街在头发、眼睑和整个身体上,是一种特别的沐浴方式。随风摇动的秋草,轻轻地拂在脸上,手上,给人带来一种特别的快感。这一切都使整个身心都像身下的草原沃土一样松软。而在山坡下,众多的水流在草原上纵横交错,其间串连着一个又一个平静的水淖。所有水面都在闪闪发光。都像我们阳光下的身体一样温软无边。

    一点来由没有,我却感到水里那些懒洋洋的鱼。

    水里的鱼背脊乌黑,肚腹浅黄。鱼哑默无声,漂在平静的水里,像梦中的影子一样。这些鱼身上没有鱗甲,因此名叫做裸鲤。在上个世纪初,若尔盖草原与另外几个草原统称松潘草原,因此这鱼的全称是松潘裸鲤。我躺在那里冥想的时候,同伴们已经打开切诺基后备箱,准备鱼线鱼钩与鱼饵了。这些东西,和枪与子弹一样是草原旅行的必备之物。我们一行四个人组成了一个宗教调查小组。现在却要停在草原深处渔猎一番。两个人要爬到山丘更高处,寻找野兔旱獭一类的猎物。我和贡布扎西下到河边钓鱼。

    对我而言,钓鱼不是好的选择。

    草原上流行水葬,让水与鱼来消解灵魂的躯壳,所以,鱼对很多藏族人来说,是一种禁忌。此行我就带着中央民族大学教授丹珠昂奔寄赠的一本打印规整的书稿,主要就是探讨了藏族民间的禁忌与自然崇拜。其中也讨论到关于捕鱼与食鱼的禁忌。他在书中说,藏族人在举行传统的驱鬼与驱除其他不洁之物的仪式上,要把这些看不见却四处作祟的东西加以诅咒,再从陆地,从居所,从心灵深处驱逐到水里。于是,水里的鱼便成了这些不祥之物的宿主P我当然见过这样的驱除与咒迫的仪式,却没有想过它与有关鱼的禁忌间有着这样的关系。总而言之,藏族人不捕鱼食鱼的传统已经很久很久了。但在20世纪的后50年里,我们已经开始食鱼了。包括我自己也是一个食鱼的藏族人了。虽然鱼肉据称是那种鲜嫩可口,在我口里总有种腐败的味道。

    今天的分工确实不大对头。

    两个对鱼没有禁忌的汉族人选择了猎枪,他们弓着腰爬向视线开阔的丘岗,我跟扎西下到了河滩上。脚下的草地起伏不定,因为大片的草原实际上都浮在沼择淤泥之上。虽然天气晴好,视野开阔,但脚下询起伏与草皮底下淤泥阴险的咕嘟声,使即将开始的钓鱼带上了一点恐怖色彩。

    扎西问我:你钓过鱼吗?

    我摇摇头。其实我也想问他同样的何题。他的失望中夹杂着恼怒:我还以为你钓过鱼呢!

    我当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在很多其实也很汉化的同胞的眼中,我这个人总要比他们都汉化一点点。这无非是因为我能用汉语写作的缘故。现在我们都打算钓鱼,但我好像一定要比他先有一段钓鱼的经历。

    扎西又问我:你真没有钓过?

    我肯定地点点头。

    扎西把手里提着的一个罐头盒子鱼饵塞给我:那我跟他们去打猎。这个身体孔武的汉子在草滩上飞奔,跃过一个个水洼与一道道溪流时,有力而敏捷。看到这种身姿使人相信,如果需要的话,他是可以与猎豹赛跑的。但现在,他却以这种孔武的姿势在逃避。

    在一道小河沟边,我停了下来。

    河沟里的水很小阳光穿透水,斑斑驳驳地落在河底。河的两边,很多红色白色的草根在水中飘拂。河底细小砂粒而不是水的流淌,使小河有了悉悉率率的流淌声。河面不宽,被岸束腰的地方,原地起跳便可以一跃而过。所以,随便从身边折一枝红柳绑上鱼线就可以垂钓了。

    让人心里起腻是往鱼钩上穿饵的时候。罐头盒子打开,肥肥的黑土与绿绿的菜叶中间,小指粗细的蚯蚓在其中蠕动不巳。一条蚯蚓被拦腰掐断时,立即流溢出很多黏稠的液体,红绿相间粘在手上。一裉鱼线上有两只鱼钩,上完一只,我在身边的草上擦净双手,又开始了第二只。第二只上好后,我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用看起来潇洒纯熟的姿势甩动鱼竿,把鱼钩投向河面。可惜的是,河面太窄。用鱼钩和钩上的蚯蚓加上小小的铅坠,拖着鱼线,发出细细的尖啸,越过河面,落到对岸的草丛中了。收回鱼竿,一只鱼钩上的饵已经不见了。只好再掐死一条蚯蚓,忍着恶心看它身体内部黏稠的液体沾满我的手指。那液体是墨绿色的,其间有两三星鲜红的血。我戴上墨镜,那种颜色便不太刺激了。这回,我把鱼钩投到了水里,看到鱼饵划过河底一块又一块明亮的太阳光斑,慢慢落到了清浅的河底。然后,又随着砂砾一起,慢慢往下游流动。挎着一只军用挎包,里面装着鱼饵和备用的鱼线鱼钩,我跟随着流动的鱼饵慢慢往下游走去。

    流水很快便把蚯蚓化解于无形。先是黏糊糊的物质被掏空,剩下一段惨白的皮在水里轻飘飘地浮游,然后,那皮也一点点融化在水里。物质作为蚯蚓形式的存在,就此消失了。每顺河走出一两百米,就要换一次鱼饵。

    如是五六次,我已经能平静从容地掐断蚯蚓,将其穿上鱼钩,从手上到心里都没有特别的反应了。这时,远处的山丘上传来两响清脆的枪声。枪声贴地而走,就像子弹直接从身边掠过一样。我离他们已经相当远了,却仍然看到他们随着枪响应声而起,向前扑去。鱼钩沉在水里,满耳都是细细的砂石在水底流动的沙沙声,秋草在阳光下失去最后一点水分时发出的轻轻的哔剥声。水冲刷着鱼线,鱼竿把轻轻的震颤传达到手心。红柳枝条握在手里,有些粗糙,换一把手,马上就能感到阳光留在上面的温暖。三个人在山丘上散开,在灌丛里出出进进。因此我知道,那两枪没有击中猎物。旱獭安全地回到地下的迷宫里去了。不一会儿,便有青色的烟升起来。三个人的身影在烟雾里进进出出。这会儿,他们必须受到烟熏火燎。他们想把燃在旱獭洞口的姻扇到地洞里去。指望着旱獭受不了烟熏从地下迷宫里逃出来。旱獭的地下宫殿构造相当复杂。就算旱獭忘了为其宫殿建造一些隐秘的通风口的话,要把往上走的烟,一点点扇进地洞,也是一项将耗掉非常多时间的工作。那些专业的猎人因此带有专门的鼓风工具。但我的三个伙伴没有。结果无非是他们会被自己生的烟熏得比旱獭还惨。在对待走兽方面,我至少有准专业猎人的经验。

    钓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突然觉得手上一沉,心里也陡然一惊。是鱼咬钩了吗?我看看水里,鱼钩与坠子都不在清浅的水底了。它顺着水流钻进了脚底的草皮下。大股水流在即将钴进草皮下时,打起了一个不大的漩涡。从漩涡中央传来了一头被杀的牛即将咽气时,喉咙深处发出的那种咕噜声。城里的房子里,下水道偶尔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鱼钩和上面的饵就从那里被吸了进去。我提提手里的鱼钩,立刻感到上面坠着了一个沉沉的重物。

    鱼!

    一些密宗道行高深的喇嘛曾告诉我,他们在密室里闭关观想时,会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藏文字母或者某个图像。我没有修习过密宗的课程,鱼这个词却立刻就映现在脑门前。只是它一点也不金光闪闪。

    鱼!这个词带着无鱗鱼身上那种黏糊糊滑溜溜的暗灰色,却无端地带给人一种惊悚感。

    于是,我听到自己惊诧多于快乐的声音:鱼!

    于是,好沉的一条鱼便被提出了水面。鱼在空中扑腾着,通身水光闪烁。使它离开生命乏水那片刻时间带上了一种欢快的味道。我一松手,鱼落在草丛中,身上闪烁的水光消失了,迅即又回复了那种滑溜溜黏糊糊的灰暗本色。一种让人疑虑重重的颜色。向鱼接近的时候,我有种正接近腐尸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钓鱼。

    鱼钓出水后,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丛里,把强吞进嘴里的钩取出来,便成为恐惧色彩相当强烈的一个过程。鱼还未抓到手里,那双鼓突悲伤的眼睛让你不敢正视。于是,便抬举眼看天。空中轻盈地浮动着一些象状的破碎云彩。云在眼中飘动时,鱼的身躯抓在了手上,然后,又滑出去了。我不知道是鱼在挣扎,还是那种可疑的泫滑使我自己主动把手松开了。鱼侧躺在那里,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嘴角那里有些血泡涌出,眼中认命而又哀怨的神情渐渐黯淡。松手的惟一结果只是,我必须从草丛中再一次将其抓到手上。这次,我用的劲很大,手掌被坚硬的鱼鳍划开了一道口子。当我把深深扎在鱼喉咙深处的钩扯出来时,鱼的淡血与我的稠血混在了一起。

    我看过别人在草原钓鱼,所以知道接下来的一个步骤应该是:折一根韧性十足的细柳枝,从鱼的一侧鳃帮穿进去,从嘴里拉出来。用这种方式,把钓上来的鱼一条条串连起来,十分便于搬运与携带。但我只希望自己在草原上钓鱼,而不指望自己钓到那么多的鱼。所以,我才在下意识中选择了这条清浅的小溪。而在不远处,一条真正的大河波光粼粼。

    问题是,在这轻浅的溪流中偏有鱼在我不经意间上钩了!我保证,即或在潜意识深处,也没有让鱼上钩的期望。

    上好鱼饵,我走到溪边,看看刚才起鱼的那个地方,确实看不出什么不词寻常的地方。一小股水打着旋,发出被杀的牛临死前那费劲的咕咕的吞咽声,消失在脚底的草皮下面。使劲跺一跺脚,草皮颤动几下,复又归于坚韧的平静。于是,我把鱼饵很准确地投到那个小小的漩涡之中。鱼饵旋转了几圈便钴到草皮下去了。

    鱼饵刚从眼前消失,手上又是过电似的一麻,鱼竿差点从手里掉到草地上了。接下来纯粹是本能地把鱼竿猛烈一甩。水面上啪哒一声,一朵水花开过。又一条鱼便沉沉地在空中飞行了。鱼掠过我头顶的时候,肚床上那种黄疽病人般的土地黄色在阳光的辉映下有一瞬间变成了耀眼的金色。我不知道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属于惊叫还是欢呼。这时,飞在空中的鱼脱离了鱼钩,沉沉地落在了不远处的草地上。我走去一看,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双鼓突出来的双眼死盯着人,我觉得背上有点发麻。

    再回到溪边,又从老地方投下鱼钩,很快鱼就咬钩了。

    就这样,我一口气从那谶涡下面的某个所在扯出来十多条鱼。每一条都像是一个年龄组的青年人,长得整整齐齐。看看乱七八糟躺在草地上的鱼,苒看着四周无声无息间或翻起一两只气泡的沼泽,觉得许多鱼从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来从容赴死,确实让人感到有种阴谋的味道。阴谋!这念头像闪电一样从脑海中一掠而过。是我自己让它从脑门上一掠而过的。如果我让这个念头驻留下来,可能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打破关于鱼的文化禁忌了。

    我们不断投人行动,就是不想停下来思考。

    今天的行动,就是不断把鱼饵投进小小的水潭(现在我相信坚韧的草皮掩盖下就是一个小而深的水潭),看到底有多少傻瓜样的鱼受命运的派遣前来慷慨赴死。秋天的鱼沉在深水里,又肥又懒。又贪婪地把鱼饵带鱼钩整个吞进肚里。想到这里,我回头望望身后草地上那些懒懒地躺着等死的鱼,心里竟生出些莫名的仇恨与恐惧。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往鱼线上绑上了一只鱼钩。上好饵后,三只鱼钩慢慢沉到水下,又慢慢漂向那个漩涡,慢慢被吸进那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水潭。我大口地呼吸,以使自己松弛下来。同时想像鱼饵慢慢在无底的水中坠落,落在一条鱼的面前,那条鱼一动不动。鱼饵有些失望,再继续往暗黑的深处下坠。想着那种下坠,我的身子也有些飘飘然的轻盈了,四周的黑暗却让人害怕。当我想把鱼竿提起来时,一条鱼很猛地扑住了鱼饵。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么狠地扑向鱼饵。即便是扑向死亡本身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力量。鱼把饵和饵包藏的钩吞下去后,便静静地一动不动了。我继续等待。第二条鱼上钩了,之后,又安安静静地漂在水里,一点也不挣扎,不想逃离死亡。

    还有第三只饵没有被吞下。

    鱼上钩是手上的感觉,所以,我一直在悠闲地观望远处山丘上那三个熏旱獭的家伙在无谓地忙活。山丘上的烟已经很淡了。看来他们已经放弃了无效的劳碌。开始用随车携带的军用铁锹开掘地道。这是一个更浩大的工程,因为旱獭的洞穴在地下一米左右蜿蜓曲折至少也有一二百米。

    看上去很笨的旱獭很聪明,这些看上去灵活敏感的鱼面对鱼饵却表现得这么不可思议。这不,第三只钩上又有一条鱼扑上来了。往上起鱼的时候,三条鱼把竿子都坠弯了。三条鱼一起离开水面。一起开始挣扎,差点使鱼竿落到水里。我知道它们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再回到水里,而我当然不会同意。于是发一声喊,用力一摆鱼竿。三条鱼便沉甸甸地落到了我脚前的草丛里。

    我注意到它们一旦落到草地上便不再挣扎了。

    我对鱼,这些猎获对象的一切都很注意。不是一般注意,而是非常注意,带着非常敏感的非常注意。甚至对并不存在的一切都非常敏感地注意着。

    这回,我注意到鱼一旦落在草丛中便不再挣扎了。有些鱼离水实在很近,只要弓起脊背,挺一下身子,轻轻一个鱼们都很在行的弹跳,就回到一溪秋水中了。当草原开始变成一片金黄时,流水便日渐冰凉,那些大群大群的候鸟离开了。鱼们便像潜艇一样,沉到很深的地方,那些地方黑暗而又温暖。在冬天将临的时候,选择明亮就相当于选择冰冻。但这些鱼从很深的地方被钓起来,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仿佛不知道身边就是能使其活命,使其安全的所在。它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存心要用众多死亡来考验杀戮者对自身行为的承受极限。我今天钓鱼是为了战胜自己。在这个世界,我们时常受到种种鼓动,其中的一种,就是人要战胜自己,战胜性情中的软弱,战胜面对陌生时的紧张与羞怯,战胜文化与个性中禁忌性的东西。于是,我们便能无往而不利了。现在,我初步取得了这种胜利。而且,还想让同伴们都知道这种胜利。于是,便挥舞着双手,向他们大声叫喊起来。

    他们停止了辛苦的挖掘,直起腰来,向我这里了望。我一手抓起一条鱼,叫喊着挥舞。差不多两公里远的距离,他们不会看到我手中的氣,但我相信他们可能会看到鱼的闪光。鱼体表那层泫滑的物质确实会在当顶的太阳下闪闪发光。他们站在小丘顶上向这边了望。在他们背后,西边的天空中,串现了一座座山峰一样的雨云。中央墨黑一团,电光闪闪,四周让阳光镶上了一道耀眼的金边。随着隆隆的雷鸣声,那团乌云往东而来。河面上有风走过。直立的秋草慢慢弓下身子。悬垂的鱼线也被吹出了好看的弧度。

    鱼又上钩了。

    我暗暗希望这是最后一条。

    但是,又一条鱼上钩了。我仍然希望这是最后一条,心里却明白,还有很多鱼等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正在等待着前来受死。果然,第三条鱼又上钩了!

    三条鱼起出水面时,仍然只在离开河水时做了一点象征性的挣扎。然后,便与别的鱼一起静静地躺在草丛中了。那么多垂死的鱼躺在四周,阳光那么明亮,但那不大的风却吹得人背心发凉。

    我再一次向同伴们呼喊。叫他们赶快拿家伙来,来装很多的鱼。我实在是想离开这段河岸了。一股小小的水流里,怎么可以有这么多这么大的鱼?鱼们上钩的速度好像越来越快了。于是,每提起一竿鱼,我都向他们呼喊一次。

    我不知道乌云是什么时候笼罩到头顶的。这时上饵,下钩,把晈钩的鱼提出水面只是一种机械的动作了。

    因为不是我想钓鱼,而是很多的鱼排着队来等死。原来只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不想活的人,想不到遠然还有这么多想死的鱼。这些鱼从神情看,也像是些崇信了某种邪恶教义的信徒,想死,却还要把剥夺生命的罪孽加诸于别人。

    我的心中的仇恨在增加。

    头顶的天空被翻滚的乌云罩住了,清亮的水面立即变得黯淡。这时的我,脸上肯定带着凶恶的表情,狠狠地把鱼饵投进面前那个小小的漩涡中。水流变得像乌云一样墨黑的时候,那里好像是地狱的人口。鱼们仍然在慷慨赴死。

    伙伴们行进得很缓慢,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沼泽之间寻找着路径,这倒不是像传闻中那样,任何一个人被淤泥吸住了脚,便会遭受灭顶之灾。事实上是,这些出身于这片荒野,又进了城的人,害怕又臭又黏的淤泥弄脏了漂亮的鞋子。

    我的孤独与恐惧之感却有增无减。

    雷声在头顶震响,越来越大的风撕扯着头发与衣服。河面上的水被吹起来。水珠重重地射在脸上。想张嘴呼喊,但却让狂风咽得喘不过气来。鱼们还在前仆后继,有增无减。邪了门了!见了鬼了!死神狞笑着露出真面目了!我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说,来吧,狗日的你们来吧。

    我听见自己带着哭声说:来吧,狗日的你们来吧,我不害伯!

    我听见自己说:我不相信你们也不害怕。是,我害怕,可是,你们不害怕就来吧!

    就在人都快要疯狂的时候,不是潭里的鱼没有了,而是那个装鱼饵的马口铁皮的罐头盒子终于空了。我颓然坐在地上,手一松,短短的一段鱼竿,便M水漂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声哭了起来。因为,头顶上响亮的炸雷,把所有的一切声音都掩盖了。雷声中,头顶上那座高及天顶的云山便崩塌下来。雷声停了,闪电也停了。四周像是深重的黄昏景象。我的同伴,和宽广的草原都从四周消失了。甚至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很压抑的黑暗。很让人毛骨悚然的安静。刚才被大风压倒在地的秋草又嚓嚓地直起身来。这时,我听见了一种低沉的声音:咕,咕,咕。像鸽子的声音。但我马上就肯定这不是鸽子的声音,而是……而是鱼!

    是鱼在叫!

    从来没有听说过鱼会叫!

    但我马上意识到这是鱼在叫!很艰难,很低沉的声音:咕,咕,咕咕。不是鸽子叫,而是脚踩在一块腐烂中的皮革上发出的那种使人心悸的声音。踩到那样一块皮子时,你会觉得是践踏了一具死尸。现在,好像所有这些将死未死的鱼都叫起来。它们瞪着那该死的闭不上的眼睛,大张着渴得难受的嘴巴,费力地吞咽低低的带着浓烈硝烟味的湿润空气。吞一口气,嘴一张:咕。再吞一口气,嘴再一张:咕。

    那么多难看的鱼横七竖八在草丛中,这里一张嘴:咕。那里一张嘴:咕。

    我不能想像要是雨水不下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我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

    如果站起身来,身子好像就会顶到天空,就会触及到滚动不息的乌云里蛇一样蜿蜒的电流。又是一声震得我在地上跳动一下的炸雷,然后,乌云像一个盛水的皮囊打开了口子,雨水夹着雪霰劈头盖脑地打下来。那一下又一下清晰的痛楚让我恢复了正常的感觉。

    当雪霰消失,只剩下雨水的时候,我干脆趴在地上,

    痛痛快快地淋了一身。同时,我想自己也痛痛快快地以别人无从知晓、连自己也未必清楚意识到的方式痛哭了一场。但是,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哭终于战胜了自己,还是哭自己终于战胜了自己。或者是哭着更多平常该哭而未哭的什么。

    很快乌云便携带的巨大能量与丰富的水分,被西风推动着,往东去了。太阳又落在了眼界中的天下万物身上。冰凉的身体又慢馒感到了温暖。

    三个同伴终于到了。

    他们抬着柳条筐四处收捡那些鱼,竟然装了两个人抬起来都很沉的满满一筐。当我指给他们看那个打着小小漩涡,躲在草皮底下的小潭时,他们绝不相信它是那么多鱼所在的地方。在车里换了干净衣服,闻着干净衣服的味道,车子散发出的橡胶味和汽油味道,我觉得自己完全安全了。汽车开动后,我转头去望钓鱼的地方。那么多水流在草原上四处漫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已经不能确定哪里是曾经发生那样一件离奇遭遇的地方了。于是,人还没有离开事件的发生地,这件事情本身,便变得虚无起来了。

    马

    这是山下的一个小镇。

    在小饭馆里喝酥油茶的时候,我从窗口就看见了山的顶峰,在一道站满了金黄色桦树的山脊背后,庄重地升起一个银白色的塔尖,那样洁净的光芒,那样不可思议地明亮着。我知道,那就是山的主峰了。没有说话,我想,这一阵子,它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这一天来登山的人只有我们几个人。几个同伴都倾心于交谈。相信此时此地,只有我一个人在注视着它。某个修密宗的喇嘛曾说过,在功力到位的时候,他看见自己胸腔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伟大的梵文字母,金光闪闪。如果这话没有水分,我想自己也有很好的瑜珈资质,这个时候,那座雪峰度过蓝空到我胸中来了。

    同伴们为哪一条路线最便捷又能看到更多的美丽风光争论不休时,我独自微笑不语。心里想着佛经上关于殊途同归的寓言。在这个时候,去不去那里,上不上那座雪山对我都无所谓的。那山已自在我心中了。但我们站在山前,着到将要驮我们上山的马,慢慢下山,它们脖子上的铃铛声一下涨满了山谷,使这个早晨比别的早晨更加舒缓而且明亮,我终于忘了佛经禅关,心跳一下就加快了。

    马!对于一个藏族人来说,这可是有着酒一样效力的动物。

    马!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跨上过马背了。现在,一看到它们的影子出没在金色桦树掩映的路上,潜伏在身上的全部关于这种善于驰骋的动物的感觉一下子就复活了。那种强健动物才有的腥膻味,蹄声在寂静中震荡,波浪一般的起伏,和大地一起扑面而来的风,这一切就是马。马对于我来说,是活生生的感觉,而不是一种概念。

    马们一匹匹从山上下来。

    就在这里,山谷像一只喇叭一样骤然敞开。流水声和叮咚声在山谷里回荡。一队马井然有序地行进在溪流两边的金黄草地和收割不久的麦地中间,溪水的小桥把它们牵到石岸,到一株刺梨树下,又一座小桥把它们渡回左岸。一群野鸽子从马头前惊飞起来,就在很低的空中让习习的山风托着,在空中停留一阵,一收翅膀,就落向马队刚刚走过的草丛里去了。这些都和儿时在故乡见到的一模一样,我努力叫眼睛不比别人的更加潮湿。

    可那是什么样的一群马呀!

    在我的经验里,马不是这样的。我们要宁羊,是要它们产仔产奶,形象问题可以在所不计。但对马来说,我们是计较的:骨架、步态、毛色,甚至头脸是否方正都不会有一点马虎。如果不中意,那就宁愿没有。中了意的,那一身行头就要占去主人财富的好大一个部分。以至于有谚语说,我们这族人,如果带了盛装的女人和马出门,家里就不会担心盗贼的光顾了。而眼前是些什么样的马呀:矮小,毛色驳杂,了无生气,叫人担心骨头随时会刺破皮子。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身上流出的血,可能还不够打湿身下的地皮。那些无法再简陋的鞍具就不想再提了。

    同伴们争先恐后地把一匹比一匹矮小的马的缰绳抓在手里。把看起来最高大的那一匹留给了我。

    那个和他的马一样的马队的主人宽慰我说,你的那匹看着烈,其实听说听话得很。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弯腰去系鞋带。目前,我对这些马的信任程度还不及对脚上这双鞋的信任程度。可是,一旦跨上了马背,感觉毕竟和走在地上大不相同,远处的雪峰猛一下就在面前升高了许多。

    马队主人没有马骑,那一头乱发的脑袋在我膝盖那个高度起起落落。我问刚才他把,叫做什么?他说,牲口。这个回答使我高兴。在我胯下的不是马,而是另一种东西,是牲口。马和牲口,在藏语里也跟在汉语里一样,这两个词从我们口里吐出来,经过潜意识和想像的作—用,给人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马”,低沉,庄重,有尊敬的意味;“牲口”,天哪!你念念看,是多么的轻描淡写,多么的漫不经心,从一种可以忽略的存在上一掠而过。骑在马上,目的地是重要的,但那过程带来的感受是不容忽视的。如果骑在牲口上,过程就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把人驮到目的地就行了。突然想起一位前苏联作家的话:司机的变化与汽车马力的大小相应。这个什么洛夫斯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速度能使驾驭中的人与一般生活形态中的人类相脱离。我在马背上看着道路两边越来越蓊郁的森林景色,心里却想,那么,马又用什么使我和日常的生活相脱离呢?是把我变成一个更加敏感的诗人还是野蛮时代的一个武士?我不知道。而眼下的这一匹,却能使我保持常态,因为它不叫马而是叫牲口,使我在它的背上,在森林的气息里摇摇晃晃地行走。而我要在这里说,带着一点失望的心情在路上实在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这种感觉使眼前的景色看上去更有况味。如果这个时候,胯下是一匹好马,会叫我只享受马,从而忽略了眼前的风景。

    现在,我可以好好看风景,因为是在一头牲口的背上。

    看够了一片风景,思绪又到了马的身上。马所以是马,就是在食物方面也有自己特别的讲究。在这一点上,马是和鹿一样,总是要寻找最鲜嫩的草和最洁净的水,所以它们总是在黎明时出现在牧场上,寻食带露的青草。故乡一个髙僧在诗中把这两者并称为“星空下洁净的动物”。我们在一块草地上下了马,吃干粮。这些牲口松了缰绳也不走开,去寻找自由和水草,而是一下就把那长长的脸伸到你面前,鼻翼翕动着,呼呼地往你身上喷着热气,那样的驯顺,就是为了吃一点机器制造出来的东西:饼干、巧克力,甚至还有猪肉罐头。我的那一匹,就从我手上,伸出舌头来,把一包方使面,一个夹肉面包卷到口里吃进肚子里去了。那舌头舔在手上,舒服的感觉倒和过去给马喂盐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可惜,它们的主人也不把它们叫做马,而是叫做牲口。这不仅仅是一个名称和另一个名称的问题,在这里,两个词语表示出两个不同的态度。“牲口”,那口吻随便就像一个农民说:“喏,锄头,是对待一件工具。”而“马”就不同了,犹如猎人说到自己的爱犬——亲密的相互依存的伙伴,那是提起引为骄傲的朋友时的那种口吻。在我的经验里,和人一起驱驰过,享受过同一条道路的乌都有名字,就像一生中的朋友。问马队主人,它们叫什么名字,他的脸上出现牲口讨吃时一样谦卑的,想要讨人喜欢的表情,说是几匹牲口,要什么名字。问为什么跟在他身边的那条狗却有一个名字叫黑色风。他说,牲口咋个好跟猎狗比。

    吃过干粮再上路,我没有再骑牲口。

    走在一片柏树林里,隐约的小路上是厚的苔藓。很快,林子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阳光星星点点透过树梢落在脚前,大地要在上冻前最后一次散发沃土醉人的气息,小动物们在树上来回跳跃,寻找最后的一些果实,带回窝里做过冬的食物。这时,雪峰从眼界里消失了,目前的位置正在山脚下。仰起头来,只看见笔立的青色山崖。雪峰是在这坚固而险峻基座上面。夕阳西下,整个山谷,整个人就落在这些青色石头的阴影里了。寒气从溪边,从石缝里,从树木的空隙间泛起,步行了三四个小时,人也很累了。听到那些牲口脖子上铜铃在前面的林中回荡,这时,不管是牲口还是马,都想坐在它的背上了。

    紧赶慢赶半个小时,我才坐在了牲口背上。

    这一来,除了那些高大的杉树,路边的灌木丛是不能再遮住我的视线了。就升高这么一点,山的主峰又从那高耸的岩石基座上升起来一点,叫我看见。林涛声响起来。不是起风了,而是黄昏正降临到群山之中。最后一点阳光是在那点雪峰上面,越来越红,变成了一个宝右的塔尖。当我们吹胀了各人睡觉的气垫,放在树下,走到火边坐下时,天已经黑了。一弯淡淡的月亮挂在天空中央,正越来越明亮。

    晚饭的时候,我的那头牲口得到了比别人牲口多一倍的赏赐。我甚至想给它喝一口酒。在云杉的衣冠卞拉上睡袋拉链时,牲口们已经不在了。什么也来不及想,就酣然入睡了。半夜里醒来,先是看见星星,然后是流到高崖上突然断裂的一道冰川,那齐齐的断口在那里闪着幽幽的寒光。月光照在地上。那些马一匹匹站在月光下。因为我是躺着的,所以,它们的身躯在眼里显得很高大。那些简陋的鞍具也卸下来了。月光不论多么明亮,都是一种夜晚的光芒。恰好掩去了眼前物体上容易叫人挑剔的细节,剩下一个粗略的轮廓。这样的因造成了一个果,牲口重新成了法国人布封在书中赞誉过的,符合于我们的经验与期望的马了。

    布封说:“它们只是豪迈而犷野。”

    在这样的一个寒夜里,它们的行走是那么轻捷,轻轻一跃,就上了春天的融雪水冲刷出的那些堤岸,而林子里任何一点细小的响动,都会立即叫它们的耳朵和尾巴陡然一下竖立起来。它们淌过溪水,水下的沙子就泛起来,沙沙响着,流出好长一段,才又重新沉人水底。我的那匹马向着我走了过来。它的鼻子喷着热气,咻咻地在睡袋外面寻找。我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说,可是我没有盐巴。它没有吃到盐也并没有走开。它仍然咻咻地把温暖的鼻息喷在我的手上。它内在的稟性仍然是一匹马:渴望和自己的驭手建立情感。它舔我左手,又去舔右手。我空着的那只手开没有缩回被子里,抚摸着它那张长脸上的额头中央。这样的抚摸会使一匹好马懂得,它的骑手不是冷漠的家伙。

    我们的谚语说:人是伙伴而不是君王。

    看来,这次登山将要扩展我关于马的概念。过去我所知的马是黄河上游草原上的河曲名马。那些马总是引起我歌唱的欲望。今天,一匹山地马和它的一群同伴也引起了我的这种欲望。

    第二天骑涉过一个海子,同行的朋友把这个过程完整地拍下来。休息的时候,我从监视器里看那个长长的镜头。一到电视画面里,那马在外形上就成为一匹真正的马了。我看见它驮着我涉入湖水,越来越深,最后在水上了半人高的湖岸。录像带上没有伴音,但我还是禁不住身子震动一下,听到了蹄乎叩在岩石上的声音。我看见自己用缰绳抽了它一下,于是,它就驮着我在一个孕雪的下午,在弯曲的湖岸上飞跑起来。它从一段枯木上跃过时,是那么轻捷,而当其急速转弯避开前面一个突兀的岩石时,又是那么灵敏。于是,我在它的背上所有的感觉都复活了。这匹马那样懂得来自骑手的所有暗示:轻轻一提缰绳,它就从一丛小叶杜鹃或者一团伏地柏上飞跃而过;两腿在肋上轻轻一压,它就甩开四蹄,跑到这个下午的深处去了。

    一场大雪下来,不要说再继续上山,就是下山的路也完全看不见了。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一个晴天后,又是一场大雪。我们必须下山去了。除非我们想在山上过完整个冬天。

    顶着刺眼的阳光,我们给马备上鞍子,再在鞍子上捆好我们带来的所有东西。这一来,它们又不像是马,而像是牲口了。它们短小的四肢都深深地没入了雪里,它们窄窄的胸膛推开积雪,开出了一条道路。就是这样,我们的双脚还是深深地没人积雪。不到半天工夫,我那专门为了这次上山而买的运动鞋就报销了。不得不爬到马背上。倒是马队的主人说,没有什么,牲口就是叫人骑的嘛。我说,这么深的雪,它怕是不行吧。马的主人说,我看你是懂点马的人。我告诉他我的家乡是在哪里。他说,哦,出好马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那些神气十足的马在我们这里没有用处。他说,以前,有人从别的地方买来过名马。但在崎岖的山路上,在这样的大雪里,不是跌残就是摔死了。他还说,那样的马太金贵了。而这些牲口,命贱,像是使不坏的东西。我说:其实就是另外的一种马嘛。他说,是,山地马。

    这些马,在这样的路上走得多么快啊,雪越来越薄,最后雪没有了,道路又变成了深深的泥泞。这时已经是我们上山第一天过夜的地方。上山两天路程,下山只半天就到了。马队的主人要在这里跟我们分手。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多么想要这些马再送一程,直到山下。马队的主人说,马跟我们下山,到了山下只要卸下鞍具寄放在镇子上,牲口们会自己回家的。他还说,我们是这年最后一拨登山客,鞍子放在那里,要到明年才用得上了。到这个时候,他才露出一点感情说,牲口们累了大半年,该过一个安闲的冬天了。何他的名字,他指指一座小寺庙旁边的一群低矮的石头房里的一座,说,你们多半不会再来了,来的话,到我房子里来坐,喝茶。然后,他扬起手,对着他的牲口叫一声走。这些矮小、坚忍的山地马,又摇响了脖子上的铃铛,驮着我们上路了。

    阳光明亮地照耀着,空气里充满了水的芬芳。巳经能看到山下蜿蜒的公路了。同伴们开始大声歌唱。这时,有人发现,骑这些马根本不必要用手去提着缰绳,它们自会顺着熟悉的道路往前走,不需要人来告诉它的方向。于是,全体都把手抄在怀里,开始大声歌唱。我禁不住想这些马确实该有另一个名字,就叫牲口。马应该是有一个骑手的。这些牲口这样走着,我们就成了货物,没有生命的东西,从一个地方被运到另一个地方。事实正是如此。是的,在我的家乡,这样的搬运工作不劳马做,几头牦牛就可以了。

    在我的美感中,马是风暴,是闪电。午才是这样百折不挠的坚忍绵长。人总是这样的:不否认生活中需要牛,但总认为作为一个个体,自己更加适合美丽的、矫健的马。更主要是认为,这样的劳役对于马是不适合的。这些马从事了牛的工作,而使自己沦于平凡。我不能使它们完全变回去,恢复马的一切天性了。这是世世代代的遗传使然。我相信,它们的祖先也是从草原上来的。它们是沦落了的一群,在传递血脉的同时,传递了它们对于山地的适应——使高大的身躯日渐矮小,来对付复杂的坎坷。这原本无可厚非。但它们同財传递了认命的悲哀,逆来顺受,荡尽了英雄气息,而沦落为这样的一群。是的,它们只好叫做牲口了,因为它们巳经没有了马的灵魂,只余卞一副马的外表了。如果这个世界一定要杷马变成一种不需要骑手的动物,那造物主尽可以只造出牛,而不要马的这个品种了。

    没有想到人在社会里,从遗传、从四周环境不断得到的沦人平凡,甘于平凡的指令,不断丧失个的过程早就在生物界演示过了。好了,行程就要终止了。雪山在背后越升越高。那些马离开的时候,我不去看它们远去的身影,因为我不会像对真正的好马那样用尊敬的眼神。但我也不会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它们,因为这是毫无用处的。这样做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世界把一切沦于平凡的过程正在加快。也许,到最后只有这些霄山未被融化之前还能超拔于这个过程之上。

    那些牲口走远了。风吹着它们脖子上铜铃声在黄昏回荡。寒气四起。我抬着头,看到晚霞又一次燃红了雪山之巅。

    刃口一样轻薄的寒意!

    当我从军马场招待所床上醒来,看见若尔盖草原的金色阳光投射到墙上时,立即感到了这轻薄的寒意。

    阳光是那么温暖金黄,新鲜清冽的寒意仍然阵阵袭来。这寒意来自草原深处那些即将封冻的沼泽,来自清凉漫漶的黄河,但这只是整个十月的寒意。眼下的这种轻寒更多来自落在草族们身上的白霜。

    从黄河两岸平旷的滩涂与沼泽,到禅坐无言的浑圆丘岗,都满披着走遍四方的草。都是在风中,一直滚动翻沸到天边的草。

    十月,草结出饱满的籽实。

    十月,草们在阳光照耀下通体显现出耀眼的金黄。十月,早晨的寒霜落在金黄的草梢之上。那么美妙透剔的结晶体,一颗一颗,仿佛是这些草族统一结出的另一种奇妙的果实。一个两百年前的喇嘛在修行笔记中用诗行摹写过这些霜花,说它们是某种情境的结晶,是苦涩的思想泛出的盐霜,是比梦境更为短暂,比命运更为凄清的短命宝石。在镇子附近的辖曼湖边喝奶茶的正午,一个年轻的喇嘛这样告诉我。并送我一本那个喇嘛笔记的复本。其时,身后的湖上大群的鸥鸟正聒噪着起飞,扇动着翅勝越过寺院的金顶,越过被秋风染得一片金黄的丘岗,飞往温暖低湿的南方。那多蹼拼命划动,那么多翅膀奋力扑击,四濺的水花中鸥鸟们的叫声简直沸反赢天。所有这些都是白天在草原上闲荡时留下的记忆。

    现在是早上,我刚刚从军马场简陋的招待所床上醒来。床很硬,我把被子当成褥子,睡在随身的睡袋里。睡袋是一个黑暗而且温暖的世界。一个有很多的自身气味的独特世界。

    我的脑袋还缩在睡袋深处,就听到某种细密的声响。我知道,这是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撞在窗玻璃上发出叮叮的声响。头伸出睡袋一看,果然,一方金色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地照在了对面的墙上。原本白色的粉墙上许多斑驳的印痕。天花板上糊着十多年前的报纸。报纸都泛了黄,而且开始曲曲折折地龟裂了。墙角蹲着一只镑迹斑斑的烧泥炭的小火炉。洗脸架上的小镜子从中央询四边放射裂纹,无意之间模仿出一种花的图案。然后是四张床。四张床上只睡了我一个人。对面那张床上的被褥卷起来,床板上铺了报纸,报纸上有两本书和一沓稿纸。兴之所至,我会在纸上写点什么东西。这些天来,我对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巳经非常熟悉,而且非常融人了。不用眼睛,只用脑门里某个地方就能清楚看到所有的一切。所以,这会儿我也不清楚自己是用眼睛还是用脑门里的某个地方看见的。

    我还看见了窗户上凝结着漂亮的霜花。于是,那令人振奋的轻快锋利的寒意又悄然袭来。

    关于这寒意来临的方式,我突然想到了桑德堡的诗。他写雾来到的方式是猫的方式。但我还是想不出这看不见的寒意随着阳光一起涌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但我喜欢这种新鲜的寒意,便躺在床上大口地呼吸。同时恍然看到,宽广原野上的草和石头之上,结满了晶莹的霜花,牧场木头栅栏上的霜花如盐,牦牛眼睫毛上的霜花如雾。马走过草地时,细碎的霜与深秋的草发出嚓嚓油声响。

    从东边雪峰上射过来的阳光很明亮,但要好一阵子才会渐渐温暖,融化寒霜。太阳没有出来之前,寒意是凝止不动的。是流淌的阳光让寒意相随着流动起来。

    每天,草原小镇的节奏差不多都一模一样。

    所以我知道,接下来,一些三天来我已经熟悉的声音该出现了。在我的窗户下面,是一大片干枯的牛蒡和牛耳大黄。再过去是一个小小的水淖,水淖旁边就是这个叫做小镇的马路兼街道了。这是一个建在三岔路口的镇子。往西,黄河所来的方向是青海。黄河流去的方向——北方,是甘肃。东边的公路,穿过草原,再一头扎下雪山构成的大地阶梯,进人四川盆地。小镇在行政建制上属于四川。小镇是一个三省通衢之地,却没有一点繁华喧嚣之感。来来往往的卡车总是拖着一条长长的尘尾,从小镇上疾驰而过。结果,那么多尘土降落在镇子上。加上路边一两家生意冷清的加气补胎的修车店,本来可以稍稍美丽一些的小镇便平添了一种凋败的味道。这是草原上许多历史不长的小镇中的一个,好像当初将它们仓促建立起来的目的,就是要让它被世界彻底遗忘,就是要在它身上试验培植一种人工速成的凋败感。

    当然,现在我躺在床上,看不到小镇破败蒙尘的房子簇拥在宽广草原中央那有些瑟缩的样子。看不到那些矮蹲在寂寞日子深处的房子,就像一群皮毛脏污索索发抖的羊。

    现在,我看不到这些,我是在一所房子的内部,更重要的是我躺在自己携带的睡袋里。尼龙绸光滑的质感像女人的肌肤。被子里絮满的柔软羽绒,也是一个女人皮肤干燥清爽时的味道。当然,更重要的是其中混合了自己暖和浊重的味道,使我能像在一个最熟悉最习以为常的地方那样平静如水。

    我在期待一些声音,期待窗外马路上一些熟悉的声音。

    声音响起来了。仍然像我几天前第一次听到那样舒缓得有些拖沓:嗒,嗒,嗒,嗒。一路从镇子的东头响过来。这是一匹老马的蹄声。老马年青的时候,应该是一种亮闪闪的青灰色,有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但我昨天存王二姐小酒馆看见这匹马时,却发现跟它酒醉的主人一样,已经很老很老了。马的主人朝我扬扬手中的啤酒瓶,露出满口参差的黄牙。马拖着缰绳,垂着脑袋在太阳下假寐,漾动在皮毛上那一层流光溢彩的生命活力,已经完全消失了,剩下来的只是一种暗淡而绝望的灰色。现在,这马迈着一成不变的步子,驮着他时主人从窗外的马路上走球。灰马曾经可能是一匹剽悍的战马,而它背上的骑手曾经是一位战斗英雄,战争结束后,因为离不开战马而到军马场当了饲养员。十多年前,骑兵建制从中国日益现代化的军队中撤销,专门培养良种军马的军马场也随之结束了历史使命。于是,这匹灰马的前程与骑手的前程都在那d天终止完结。

    年轻,却很不振作的镇长说,当这一对老东西哪天早晨不再出现在镇子上,这个镇子被忘却的历史才会真正结束。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诅咒的味道。好像这个镇子没能显出勃勃生机,就是因为这一对老东西的错。另外一些人就平和多了。他们都相信,这对代表着小镇昔日辉煌与光荣的老家伙,会选择同一个时间,在人们视野之外某个清洁安详的地方告别这个世界。我坐在小饭馆里,喝着有些发酸的奶茶打发时间时,突然注意到马的双眼很大,像这个季节的水淖一样,反映着晴朗天气里的云影天光。

    马从窗外走过去了。

    片刻的静默,中间穿插了一辆载重卡车疾驰而过时的轰鸣、尘土与震动。汽车声音往青海方向消失后,从天花板上震落下来的尘埃还在阳光的照耀下盘旋飞舞。

    然后,我听见了那双走路时总是擦着地面的旧皮靴的声音。那是一个拖着脚步走路的中年妇女,对这个镇子来说,她是一个不知姓名的过路人,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到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哪里寻找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寻找。但到达这个镇子后,她便停留下来了。每天定时出现,沿街乞讨。一天早上,人们惊奇地发现,她身后乖乖地跟着一只羊。但没有人问她这只羊的来历。后来,她身后的羊再增加时,人们连惊奇都没有了。我看见她时,她的身后已经有了五只羊。这不,在拖沓的脚步声中,间或传来羊咩咩的叫声。在所有动物的叫声中,只有羊的叫声能把悲戚与无助的感觉发挥到极致。

    羊叫的声音:咩。咩咩。

    老太太永远沉默无言,只有旧皮靴从土路上拖过时的嚓嚓声穿插在羊子悲哀的叫声之间。

    五只羊与老太太走过去之后,窗外又安静下来。

    太阳又升高了一些。这时,从窗外映射进来的是两方光芒,落在灰皮剥落的墙上,糊着一层层过期报纸,而这些重叠的时间又斑驳龟裂在天花板上。一方光芒金黄,而且渐带暖意,那是透过玻璃直接射进屋子的阳光。一方晃动不止的银色光芒,是窗外那个小淖的镜面上折射进来的阳光。水吸掉了阳光的金色与暖意,把光变成一种不带温度的纯净的银色,在眼前晃动不止。

    然后,小学校的钟声响起来。草原很空旷,镇子上也没有什么高大建筑。声音无所阻滞,没有重叠回荡时的杂乱共鸣,只是很纯净地一波一波荡向远方。我听不到这声音的边界。听不出这些声音消失在什么样的地方。沼泽地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草墩之间。还是视线尽头的小山丘上永远深绿的伏地柏中间。那些小山丘上,所有花都已开过,现在,只有结出饱满籽实的草在风中摇晃。钟声一波波有去无回地漫过我,然后,四周又突然变得很静。静到我能听到自己脑海中一种蜂巢深处那种嗡嗡的声响。其实,那是金属钟内部在敲击停顿之后继续振荡。钟声是水淖反映到屋子里那种银子的颜色。

    之后才是惟一能使整个镇子显出生机与活力的声音。

    很多门开启,关闭。很多杂沓的脚步声啪啪嗒嗒地响过窗前。后面,是母亲们祖母们叮嘱什么的声音。这一瞬间,本身就很明亮的阳光更加明亮到了有些刺眼的程度。这种情景,让人回想到自己并没有太多幸福的童年。心里很深的地方,有些悲伤,有些渐渐升起的温暖。于是,我躺在床上再一次闭上了双眼。视线偏偏越过了四堵墙壁的局限,从很高的地方看到这个早上的草原。太阳渐渐离开东边地平线上逶迤的雪峰,把所有草上,所有石头上都凝结着的霜花照亮。所有花都在融化之前,映射出一种短暂而又迷离的光芒。

    我继续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害怕自己抓不住那短暂迷离光芒中揪心的美感。一切重又安静下来。孩子们坐在课堂上,打开书本,努力要通过文字的缝隙,窥望另外一个世界。而在广阔的草原上,从东向西,深秋的霜花渐渐融化。霜花融化后,草棵上昨天还残存的一点绿色,也化成了这个季节的主调:明亮的金黄。耀眼的金黄。

    霜花融化时候的草原是安静的。于是,我才听到了自己心跳,咚咚,咚咚。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声咅,其实不是来自我的身体。而是十里之外的一座庞大寺院。寺院的金顶闪闪发光。很多红衣喇嘛坐在耸立着数十根巨大方柱的庙堂里。庙堂总是阴暗幽深。诵经声被局限在庙堂厚重的四壁间,被压迫在色彩浓重的藻井下,混浊不堪。但是,鼓声,却一下,一下,很沉稳地传到很远的地方。

    鼓声响起时,镇子上人便越来越多,声音也杂乱起来。摩托引擎声,男女调笑声,便携式收录机播放音乐声,家畜们在镇子上穿行时偶尔的鸣叫声,鱼贩的声音,菜贩的声音,在这些纷乱的生活声音之中,很多的野狗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间或尖厉清脆而又无所事事地吠叫几声。这时,草原上的霜已经完全化开了,那轻薄锋利的寒意也已消失。穿过镇子的马路,因为人的行走,车的飞驰和家畜们的奔突而变得尘土飞扬。草原深处,那些因为寒意凝止屏息的水淖又开始在轻风中微微动荡,映射着天上的云影天光。蜿蜒曲折的黄河,波光粼粼,从西而来,在小镇旁边,一个差不多九十度美丽的大转弯,又流向了北方。

    我此行是参加一个宗教调查小组,在去传来鼓声的那个寺庙的路上,因为小病在这个镇子滞留下来。三天来,我便通过这些声音熟悉了像草原上所有小镇一样的丰这个小镇。最后的声音是,一辆吉普嘎吱一声刹在窗外的马路上。然后,几个人影映在窗上。我穿衣起床,同伴们接我来了。

    现在离那个草原小镇的早晨有七八年了吧。后来,我又去过很多这样的小镇,也很多次经过那个小镇。奇怪的,那个小镇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永远是仓促地刚刚拼凑完成的样子,也永远是明天就会消失的样子。每次路过那个镇子,那些声音便响起来。同时,我还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年轻的镇长请我到他家去吃过一顿藏式大餐。小镇上的房子总有两面的墙没有窗。外面阳光明亮的正午,屋子里便幽暗下来。镇长和我吃饭的时候,他的妻子就坐在那清凉的暗影里。镇长说,刀。一把片肉的刀便从暗影里递出来。镇长说,盐。一个盐罐又从暗影里递出来。

    有一个词是不用吩咐的,那就是酒,当面前的杯子快空的时候,那个女人的手便从暗影里伸出来,把我跟他丈夫面前的杯子斟满。所以,我对镇长妻子的认识就是一只手,和戴着一只沉重的象牙镯子的手腕。当然,还有一种有些压抑的呼吸声。由此我知道,镇长的妻子害着哮喘。我把这情景写成过一首诗,为了与哮喘声相配,我把背景设置成了冬天。

    界限

    我是在夜里到达这个地方的。

    黑暗中,凭气味我知道自己是到了一个草原小镇。这种气味是马匹和街道上黄土的气味。白天,马匹们在阳光下穿过满是浮尘的街道,或者停留或者不停留,如今,已在某片草原上沐浴清风与星光,却把壮健与自由的气息留在了这个地方。

    在即将关门的回民饭馆吃那一盘牛肉时,小镇正渐渐睡去。远处草原上传来牧羊狗的吠叫。感觉不到有风,却听见很高远的地方有风在呼啸。不禁叫人恍然觉得已在时间边缘和世界尽头。

    就在这么美好的自然中,总是这样粗糙的饮食,这简陋而肮脏的房子,好在小饭店的后门打开,我就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夜的清凉之气立即席卷而至。走出这小门,背后的灯光把身影拉长,投射到一道小桥上面。桥那头又是一道门,那就是我睡觉的地方了。店主人说:“小心,过了桥就是我们甘肃了。”

    这条小溪在这时充当了我们人类无数界限中的一种。

    在此地流连的几天里,我都不断被人提醒:这溪流是一条界河,北岸是甘肃南面是四川。提醒者多是胸前别着钢笔的人物。老百姓却告诉我:过去,溪水滋润的是同一个部落的牧场,现在却为牛羊过界,或者一幢房子修错了地方而不断发生冲突。冲突不断增加着邻居间的仇恨,从民间,到官方。当然,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这些事是不容我置喙的。当地一个民政干部向我出示几张流血的照片肘,就受到他的领导训斥。而我实在无须这个长官如此防范。

    我只是一个徒有吟游诗人的心灵,而没有吟游诗人歌喉与琴弦的人。我只是一个沉默的旅人。

    只是因为一种盲目的渴求与孤寂的驱使,十分偶然地来到这个地方。我关心的只是,辛勤采撷到的言辞是永恒的宝石还是转瞬即逝的露珠。

    在没有桌子的房间里,我点燃随身携带的蜡烛。电灯也就在这时渐渐熄灭,这过程就像一声长长的叹息。按时停电是这类小镇的习惯。新的一天开始时,周围的世界陷人了梦境。我在烛光下打开地图,找到自己此时在世界上的准确位置,一颗心就得到了些许抚慰。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随着大地的呼吸缓缓跳动,伸出手指,在图上顺着一条蓝色细线左右蜿蜒。在我栖身的地方溪流还没有名字。只是当它和若尔盖草原上众多的同样溪流汇聚起来后,才有了一个名字叫白龙江。白龙江汇人嘉陵江,嘉陵江汇入长江,长江汇人大海。宁静的夜晚,大海中盐在生长,珊瑚在生长。这样很好,叫人对自己的生命有了确实的把握。

    我想,梦中的自己一定有甜美的笑容。

    早晨起来,只见满天大雾。湿漉漉的雾气缓缓流淌,带走了小镇上不好的气息,带来了旷野上泥土和水草的气息。雾还遮住了许多我所不愿看到的东西。抬头向四周环顾,发现这里已是若尔盖草原的边缘了。几座山在东南方相依相扶,绵延而起。眼睛看见它们时,双脚已不由自主向它们移动了。第一个山头只是一个浑圆的小丘。可就这小小的一次登高,竟也让我看见一次草原的日出:一个红球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到了确信眺望它的人已经十分渴望它的光明与温暖时,才猛一下放射出了耀眼的光芒。众多的鸣禽都在这一刻开始了欢快的啼叫。云雀欢叫着笔直地向上飞升,把无比清亮的声音从天上和太阳的金光一起抛撒下来。就是这样,草原的早晨变成了光和声辉煌的交响。就在这华美的晨曲中,马匹、牛群从白雾中走了出来。每一叶绿草,每一片花瓣上都有露水在闪闪发光。可惜这个世界并不仅仅只有马匹、牛羊和它们赖以生存的水草。

    这世界上还有人。

    面前这倚在山弯里的小镇就充分显示了人类闯人这个世界时的仓促与盲目。现在就让我来勾勒一下这叫做纳摩的小镇的面貌吧。

    雾气还未完全散开时,最先是溪流两岸山坡上的两座寺庙跌人了眼帘,一样的琉璃宝塔,一样的铜鹿在金色的屋顶上守护着法轮,法轮运转了地、水、火、风等等所有的东西;南北对峙的两座藏传佛教寺庙规模也大体相当,从外观上就可以看出有显宗学院、密宗学院和时轮金刚学院。在这片不算贫穷但也算不得富庶的草原土咫尺之间修起两座同宗同派的寺庙该要百姓们多少供养!但从视觉上讲,这些建筑决不会破坏自然的美感。当雾气进一步散开,辉煌大殿下面那些木瓦盖顶的低矮僧舍就有些破败的味道了。好在这些不碱则的僧舍之间有高大的云杉和柏树遮蔽掩映,才减轻了这种感觉。问一个出来练习唢呐的小喇嘛,为什么这么小的地方要建两个如此庞大的寺院,小和尚深怪我的无知,说:“四川一个,甘肃一个嘛!”

    寺院下面是一村庄。或者说是这个小镇的村庄部分。村子就是一片低矮的土屋,那样地灰颓,没有光彩。好在家家门前都有一个院子,用整齐的树篱围成。好在院子都辟成了菜地,灰颓中有了一畦畦翠绿。这是一个回民聚居的村子,所有土屋都拱卫在清真寺的周围。清真寺高耸的塔尖擎举着一轮新月,使这群土屋凝聚起来了。这也自有一种精神上的力量。

    再往下,就是这个镇子新建的部分了——在这草原上显得最为唐突的部分,显示了人类所可能有的仓促与草率。一方面,所有建筑怕冷似的挤在一起,显示一种团结紧张的思想;另一方面所有房子的门窗都朝向各自的方向,好像惟其如此,才能显示自己的存在一样。所有这些饭馆、商店、仓库,一个乡政府所能具有的一切,就这样蛮横地破坏了草原的美感。这无意中流露出一种心态,这些房子的主人谁也不想在这里久呆,但迫于生计文不得不呆在这里。这样,它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所有这种偏远小镇的味道——它们自身却是作为现代文明的代表而倍感骄傲的,叫人觉得要是和周围的环境协调起来就失却了存在的理由。

    我想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情趣也比较古典。我想这些房子不要如此狭长死板,色彩不要这么暗淡,不妨栽种点树木花草,它们的表情就会自然松弛,而不那么倨傲紧张了。但是它们不,它们就那样挤在一起,中间狭窄的通道也无人去平整。这样也就只好终日面对雨天的泥泞与晴天的尘土。

    问一个医生,为什么不把小镇弄得干净一点,他翻翻眼皮说:“我们甘肃关四川人屁事。”

    原来,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跨到溪流的北岸去了。你不能把这条溪流仅仅只看做是一条小溪,而要看作一条界河。界河不仅仅存在于国家之间。就是在这样一个看上去遥远宁静的地方,也同样地规范着人们的言行,也在人们思想中制造可怕的东西。有了这种东西,人们表示敌意或轻蔑就有了一个可靠的依托。

    这个地方,历史上有过的是民族间的冲突,而现在,民族关系日益融洽,种族限制也日益模糊。比如过去冲突常在两座藏传佛教寺庙和清真寺之伺发生。近百年来,一旦明确了那小溪是一条界限,冲突也就转移到了两座佛寺之间,争夺供养之地和教民。而当我到达的时候,小小的一个回民村子则为遥远的波斯湾战争而激动,他们当然倾向于穆斯林兄弟打胜仗。《金枝》一书的作者弗雷泽在澳大利亚曾看到这样的情形:当一个部落感到生活空间的狭小,感到了界限的束缚时,他们就派遣使者去要求更改,这种要求在大多数情形下都会被拒绝,于是,前者便派人去说,他们要来夺取所要的东西。后者便回答说:那样他们就要向邻近的近亲部落请求主持正义和进行援助。于是双方准备战争。会见时像平常一样说上多少愤激的言辞,最后同意次日每方以相等的入数来打个水落石出。但到了次日,却只进行一场个人决斗便解决了争端。

    我喜欢这样的方式:直接,明快,自尊而又富于人情味。现在这种界限却暗暗腐蚀着人们的心灵。而这条作为界限的又是一条多么美丽的溪流啊!好似一条大江之源。水流哺育着文明、生命和天地万物。而在不止一个地方看到河流不再滋润心灵与双眼。当人们注视界限的时候,都会服从集体的冲动。我去参观甘肃那边的寺院,那儿的喇嘛也因为我虽和他是同族但籍贯在四川而向我关闭了他智慧的窗扉。四川这边寺院允许我随意参观多半是因为那边寺院拒绝。寺院住持去过印度。我向他打听佛教早期寺院的情形,比如对汉藏佛教均有过巨大影响的那烂陀寺。这个善辩的喇嘛警惕地看我一眼,之后就深深地沉默了。我知道,这是又一种界限作祟的缘故了。本来,仅对宗教而言,这种界限是不存在的。实际上这界限它存在,像一条阴影中的冰河散发着寒气。后来喇嘛答非所问,说,印度嘛,印度不好,印度的蚊子比苍蝇还大。

    剩下的时间,我顺着溪流往上游走去。草地的尽头出现了岩石。

    事先就有告诉我可以在这些岩石上看到佛教史上有大功德者留下的圣迹,一些说明这个地方如何吉祥的胜景,但我都没看。我只是顺着溪流一直走向上游。沿着小溪的小路渐渐模糊,溪水也隐人了这片草原上惟一的一片森林,小路终于消失了。起初,森林中还有一些为建筑小镇而斫伐的痕迹。后来,就只有树木、苔藓和水了。每一株大树的根子,每一道岩石的缝隙都是水的来源。我只是想,人们又是如何替源头之水区划一条明确的界限?

    我不想再回到山下的小镇。于是,翻过一个不算太高的山峰,眼前豁然开朗,又一片更加宽广的大草原展现在眼前。

    永远的嘉绒

    嘉绒,是藏民族大家庭中一个部族的名字。

    嘉绒也是一个地区的名字。

    我在一篇小说里说:这个地区在行政上属于四川,地理上属于西藏。

    嘉绒在藏语中的意思,就是“靠近汉区山口的农耕区”。这个区域就深藏在藏区东北部,四川西北部绵延逶迤的邛崠山脉与岷山山脉中间。座座群山之间,是大渡河上游与岷江上游及其众多的支流。出四川盆地,从大渡河出山的河口,或岷江出山的河口,这两条大河像是一株分杈越来越多的大树的庄严的顶冠。

    最后,澎湃汹涌的水流变成了细细的一线,如牧人吹出的笛音的清丽与婉转。那些细细的水流出自于冰川巨大而有些麻木的舌尖,出于草原沼泽里缓慢的浸润与汇聚。

    那种景象出现时,双脚已经穿过了数百公里纵深的嘉绒大地,登上了辽阔的青藏高原。

    在大多数人的想像里,那里才是异域风光的开始。长期以来,大家都忽略了青藏高原地理与藏文化多样性的存在。忽略了在藏区东北部就像大地阶梯一样的一个过渡地带的存在。

    我想呈现的就是这被忽略的存在。她就是我的家乡,我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故乡。正是出于这样一个动机,我选择了再次漫游嘉绒大地,攀登群山阶梯这样一种方式来“走进西藏”。

    只是,这不是行政区划意义上的西藏,而是纯粹文化意义上的西藏。

    嘉绒地区的中心部分位于阿坝州境内。按现今的行政区划来看,主要包括小金、金川、马尔康三县全境与理县、黑水和汶川三县的部分地区。此外,还有甘孜州境内丹巴县等部分地区,以及雅安地区的天全、宝兴两县的部分地区。有数十万人口与数万平方公里土地。

    在明、清两朝,嘉绒全境实行的是土司制。土司制度最完备的清代中期,嘉绒全境共由十八个土司统辖。

    由此上溯这一地区的历史,则是与唐朝长期对峙的吐蕃王国的长期统治。

    吐蕃之前的蒙昧时代,就是些不断互相结盟又互相征战的部落了。

    这也就是说,嘉绒地区其实是在吐審时期才完全纳人藏文化的范畴。这当然是因为吐蕃强大的军事力量。而真正影响深远的,是这一时期传入该地的藏传佛教与统一的藏族文字,使这一地区与整个藏区获得了文化上的高度一致性。使嘉绒人成为藏族这个大家庭的一个重要成员。

    在吐蕃时期,嘉绒因为其特别的地理位置,成为吐蕃王国与大唐王朝间战事频仍的地区。

    吐蕃分崩离析之后,宋、元、明、清各代,内外战争不断,留下了许多英雄传说。而当我一次次顺着大河与大河衍生出的枝枝蔓蔓,在嘉绒大地上漫游,那些农耕的山谷却呈现出一种深远的平和与安详。

    山谷不断闭合又不断敞开,不时闪出一个又一个石头寨子的村庄。石头砌成的寨子很坚固,显出与天地同在的永恒模样。精工雕绘的彩饰门窗,总是显出一种繁复却又质朴的美感。村子前面,生生不息的水转动着石磨;村后,生生不息的风,拨弄着经幡。

    那些村庄是青稞的村庄,是玉米与小麦的村庄,是土豆与向日葵的村庄,是苹果树、梨树与核桃树的村庄。

    但我还是固执地寻找着动荡的时代的踪迹。

    最后,有睿智的老人把嘉绒特有的石头建筑指给了我。在冷兵器时代,每一户人家都是一个坚固的堡垒。

    其中,最具特色的是髙髙的石头碉堡。挺立山头的,曾经传递鼓声与烽火。而居于险要隘口的碉堡四周,还有顺着山势蜿蜒的石头护墙,那就是镇守一方的战碉了。更多的战碉则散布在村寨的四周或中央。显示出一种决不弃守家园的永远的气概。

    那个叫做索南扎布的老人还告诉我,这些高耸人云的碉堡中,有一小部分是风水碉。但是,今天已经很难有人一一为我指点出风水的意义,说明它们以怎样玄妙的方式保佑着一方水土与人畜的平安了。

    随着时代的递进与变迁,在整个嘉绒,已经没有一座寺庙建筑可以傲视天下。但是,嘉绒人民依然崇奉着自己的宗教,分布广泛的寺庙却已经很难再有曾经的辉煌。但是,我并不为此而感到失落或悲伤。我愿意看到一座座的寺庙与所有供养它们的村庄保持格调上的一致,喜欢这种素朴中透露出来的厚重与端肃。在注视着西藏的众多眼光中,可能少不了宏伟辉煌的寺庙,所以,我的影集中,便干脆予以了彻底的省略。

    多年以来,我都曾想在文字之外,再用镜头来记录自己的游踪。这一次“走进西藏”,更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但我右手那不明原因的阵发性的颤抖,往往在旅行的路上发作。旅行结束我回到成都,十余个胶卷出来,都是些模糊不清的色团。

    但又不能因此收回对出版社的承诺。于是只好给老朋友潘志林打电话,告诉了他我此行的路线,让他为我拍一些照片。老潘是我的同胞加同乡。于是,他寄来了这些照片。虽然不是百分之百,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景物也会是我的选择。因为,他也是一个嘉绒人,我想,他也想如我一样,想让外界以同样的眼光,看见自己的故乡。

    为了扣题,我再说说从嘉绒进西藏的路线。

    一条,从金川县折而向南,经道孚等县,到德格,即上了川藏线北线,过金沙江,而昌都,而藏北,抵达拉萨。

    再一条,从黑水、马尔康两县,进人若尔盖草原,北渡黄河,进入青海,到塔尔寺后,再格尔木,再藏北,直至拉萨。

    据很多进过西藏朝圣的僧人与老百姓讲,他们进藏时走一条路线,回来再走另一条路线,这样会使功德更加圆满。

    西藏是形容词

    当我带着一本有关西藏的新书四处走动时,常常会遇到很多人,许多接近过西藏或者将要接近西藏的人,问到许多有关西藏的问题。我也常常准备有逸择地进行一些深人的交流。却发现,提出问罈的人,心里早有了关于西藏的定性:遥远、蛮荒和神秘。更多的定义当然是神秘。也就是说,西藏在许许多多的人那里,是一个形容词,而不是一个应该有着实实在在内容的名词。

    前不久,在昆明的一个电视颁奖晚会上,主持人想与我这个得奖作者有所交流。因为我作品的西藏背景使主持人对这种超出她知识范围的交流有了莫名的信心。她的问题是,阿来,你是怎么表现西藏的神秘,并使这种神秘更加引人人胜云云。我的回答很简单,说,我的西藏里没有一点神秘,所以,我并没有刻意要小说显得神秘。我进一步明确地说:“我要在作品里化解这种神秘。”

    这样老实的回答却有点煞人的风景,至少在当时,便使人家无法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一个形容词可以附会了许多主观的东西,但名词却不能。名词就是它自己本身。

    但在更多的时候,西藏就是一个形容词化了的存在。对于没有去过西藏的人来说,西藏是一种神秘,对于去过西藏的人来说,为什么西藏还是一种神秘的似是而非的存在呢?你去过了一些神山圣湖,去过了一些有名无名的寺院,旅程结束,回到自己栖身的城市,翻检影集,除了回忆起一些艰险,一些自然给予的难以言明的内心震荡,你会发现,你根本没有走进西藏。因为走进西藏,首先要走进的是西藏的人群。走进西藏的日常生活。但是,当你带着一种颇有优越感的好奇的目光四处打量时,是绝对无法走进西藏的。强势的文化以自己的方式想要突破弱势文化的时候,它便对你实行鸵鸟政策,用一种蚌壳闭合的方式对你说:不。

    这种情形,并不止于中原文化之于西藏。更广泛地见于西方之于东方。外国人有钱有时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但中国对于他们,仍然充满了神秘之感。原因十分简单。他们仅仅只是去过中国的许多地方。但他们未曾进入的那个庞大而陌生的中国人群,和他们只学会大着舌头说谢谢与你好两个问候语的中国语言,永远地把他们关在了大门之外。这些年见过一些在外国靠中国吃饭的所谓汉学家,反而从他们身上感到了中国的神秘。

    所以,我更坚定地以感性的方式,进人西藏(我的故地),进入西藏的人群(我的同胞),然后,反映出来一个真实的西藏。《大地的阶梯》就是这种努力的一个成果。因为,小说的方式,终究是太过文学,太过虚拟,那么,当我以双脚与内心丈量着故乡大地的时候,在我面前呈现出来的是一个真实的西藏,而非概念化的西藏。那么,我要记述的也该是一个明白的西藏,而非一个形容词化的神秘的西藏。当然,如果我以为靠自己的几本书便能化解这神秘,那肯定是一个妄想。

    根本的原因还在于,许许多多的人并不打算扮演一个文化入类学者的角色。他刻意要进人的就是一个形容词,因为日常状态下,他太多的时候就生活在太多的名词中向,缺失了诗意,所以,必须要进人西藏这样一个巨大的形容词,接上诗意的氧气袋贪婪地呼吸。在拉萨八廓街头一个酒吧里,我曾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翻阅游客们的留言,就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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