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耿湾-水南婆婆一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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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姑娘花朵在二十岁那年春天死了。她从水库里被人抱上来时浑身冰冷,她安静地躺在铁匠大憨的臂弯里,从湖耿湾北面的大荒山到家,一路上围观的人众多,连村庄的狗也在路旁翘首迎候。这是四月中旬的一个阴天。花枝妹妹见了姐姐当场晕厥过去。村庄五里之内的蜜蜂全都飞来了。它们盘旋在花朵的身体上空,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任凭如何驱赶也没有离开。水南婆婆在那一刻突然失去哭泣的能力,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她同时还失去咒语的力量。

    “我这是怎么啦?孩子。”

    当她看见无数的蜜蜂盘旋在院子上空的时候,她用最大的魔力发出咒语,居然没有一点神效。她小声地问小孙女花枝,花枝似乎没有听见。花枝摇晃着奶奶叫:“快哭出来!姐姐死了,您快哭出来!哭出来好受一点呀!”

    “我这是怎么啦,孩子?”

    花枝感到奶奶慢慢地衰弱下去,那样子像怀抱着一个孩子。“我年轻的时候曾咒死一头牛,前一阵子还咒死一只羊,现在连蜜蜂都咒不死,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呀……”水南婆婆用耳语一般的声音喃喃说道,她那双眼睛迷糊地看着忙里忙外的人。她看到村里人把她的棺材从楼上搬下来,架在院子里的长椅上,装殓失水身亡的花朵。花朵躺在棺材的凹盖上,身体上空盘旋着无数的蜜蜂,它们在阴天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快点放进去,蜜蜂会把她抬走的!”

    铁匠大憨在人群中大声叫道,他那双抱过花朵的手被蜜蜂叮肿了。花朵的身体散发出一种异香,香气弥漫在院子上空。香气穿过人群飘进奶奶的鼻腔里。水南婆婆突然间缓过神来,她慢慢地挣扎着坐了起来。她竟然推开花枝走进院子里。她站在枣红色的棺材前,对料理后事的人喝道:“都给我闪开!全都给我闪开!”水南婆婆的声音突然变得苍劲有力,带有一种不容违抗的权威性,“谁也不配动我闺女!”她伸手抱着花朵,抬起脸对众人说,“她还是个处子,只有处子才会发出异香呀!”

    村里人感到无限惊讶!老人的话总是疯疯癫癫的,在情理之中又出乎常理之外。花朵是水南婆婆的大孙女,她与石匠阿古相好。爱情如同一只百灵鸟,唱出最初最动人的歌。水南婆婆与阿古家缔结亲家,定亲时间达半年之久。去年冬天,阿古在娶亲前几天,突然死于水库工伤事故。花朵自从阿古被哑炮炸死后,神情变得恍恍惚惚,几个月没有好好睡过。当寒冬过去,春天如期而至,人们以为可怜的姑娘将度过苦难期,花朵突然从水库坝顶走下去,一步一步走向水里,走向另一个村庄……

    水南婆婆为花朵做入殓美容,她梳理头发,清洗脸面,扑上一层薄粉,使她保持生前的清洁和美丽。花朵看上去像睡着了。她在奶奶的抚摩下终于被安放进去。村里人拉开可怜的老人,拦住披头散发扑上来的花枝,为红色棺材盖上了凹盖,围绕在上空盘旋的蜜蜂才渐渐飞散了。灵棂锁盖的时候,木钉发出冰冷的敲击声。人们发出一阵唏嘘哭声,仿佛叮当的击打声不是锲入木头,而是锲入所有人的心!

    水南婆婆是一个神秘的女人。花朵死后半年,她都没有开口说话。村里人看她孤独的背影,叨念她家的不幸时,对她的身世有了不同的猜测:有人说她是从水路来到村庄的,那事与一艘台风中在湖耿湾海域触礁的船有关;有人说她是从陆路来到村庄的,他们的出现与一群流浪艺人有关;最后一种说法大家比较认可,他们说她反正是个来历不明的人,丈夫早年死了,留下一男一女,她把儿女带到村庄定居下来,后来居然结为夫妻。她家在省城有亲戚,在台湾也有亲戚,家庭背景非同寻常。这事只有队长知道,这事队长不一定全知道。后来,家庭不幸出现了断代,花朵、花枝的父母相继死去,水南婆婆与孙女相依为命,她们家是村庄唯一的外来户,也是唯一没有姓氏的家庭。

    水南婆婆一家三口,长年居住在湖耿湾的大水塘畔一座爬满牵牛花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石榴树。每年秋天到来,树上挂满石榴果子。水南婆婆坐在树叶掩映的屋檐下,戴着老花镜纳鞋垫。她把牵牛花、石榴的叶片,还有围绕在上面飞栖的蜜蜂、蜻蜓,用各色丝线绣进鞋垫里。水南婆婆是个古怪而灵巧的人,她把做鞋垫的布片用糨糊粘起来,一片片贴在石头墙上晾干,她家的墙像一幅巨大的画,花花绿绿的,远看过去让人十分惊讶。每年她要为村庄待嫁的姑娘纳鞋垫,她对来取鞋垫的姑娘说:“你要出嫁了,我送你一双鞋垫,女人家呀,脚底精致日子精致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人发现水南婆婆有神奇的本领,她的诅咒非常可怕,她发出的咒语使受咒者遭殃以至当场死亡。有一次,为了证实这种非同小可的魔力,她居然当着众人的面,把院里的一头羊当场咒死。那羊在骂声中口吐白沫,躺在地上,不一会儿就伸脚抽搐死了。此后许多年,她的死对头翠婆,再也不敢与她吵架。邻居的大婶大娘见了她陪脸相笑。花枝放学回家的路上,受到铁匠大憨二儿子向日的欺负,水南婆婆拉着哭哭啼啼的孙女,站在他家院外发出一连串骂声。向日当晚高烧不止,大憨只好登门赔了不是才算痊愈。

    花朵、花枝姐妹长到佳年妙龄,脸蛋姣好,身段绰约,浑身还会散发出一股香气。她们走到哪里就把香气带到哪里。这事成了湖耿湾的一大奇迹,在那个年代散布到四方去。有的男人被这种香气所迷惑,先是吸一吸鼻子,接着眼睛出现眩晕之色,就会迷迷瞪瞪跟她走。后生仔成天围绕在这一对姐妹周围,跟在她们的身后,寻找机会套近乎,想方设法献殷勤。花朵、花枝像一对蝴蝶,在爱慕的目光里翩翩起舞。夜晚来临的时候,她们家的院墙窗户外面,常会响起各种各样的动物叫声,这让有早睡习惯的老人生尽了烦恼。水南婆婆点起了灯火,操起木杖打开大门,站在院子当中大声喝骂。有一次居然有人挨了诅咒,从院墙上跌落下来。那是一个人称“小憋子”的后生,暗恋上香姑娘花朵。他学的是野鸽子叫,可心中的姑娘没有回应,他反而摔断了腿。两家大人闹到镇派出所,最后队长出面调解才算了事。

    自从那次事件之后,花枝对水南婆婆的本事深信不疑,她对奶奶说:“奶奶,村里人都说你本领大,你咒人真的很灵验呢!”水南婆婆说:“那都是为了你们,我不下毒咒,谁还怕咱孤苦伶仃的一家子。”花枝说:“奶奶,我看您老心好,您看那家伙摔断了腿,也怪可怜的,今后您能不能少骂人?”水南婆婆突然愤愤地说:“那是他自找的,谁叫他夜晚偷摸人家的院落!”水南婆婆说话时眼泪流了下来,她又哭哭啼啼地诉说起死去的亲人,对自己的身份深表愤慨。“咱们是外来户呀,谁都想欺负咱们,我这心不硬,会被人踩在脚底下!”水南婆婆说到最后的时候,牙齿发出咯咯声,她挥着手威胁道:“以后谁敢招惹你们,我要诅咒他下地狱!”

    花枝失去姐姐花朵之后,得了一种奇怪的月晕症。每一个月圆之夜,她都彻夜未眠。起先,奶奶以为小孙女思念姐姐忧伤过度,可是这种病在月亮转亏后不治而愈。她用一种古老的方法医治花枝的病:她从山上采下来几种有香气的植物,用晒干的花朵和果实装成枕头,它们合成的浓郁的香气使白猫瓜瓜昏睡不醒,可是花枝还是没能睡进去。她一直只睡床铺的一半儿,另一半儿空荡荡地留在月光之中。花枝斜躺在床上,守候着窗前的朗月,听月光“哗哗”地响着。月光像湖水一般轻轻荡漾着。花枝的身体飘浮在月光之上。那感觉既清醒又冰冷。水南婆婆只好换了另外一种方法,她到处寻找会犯困的植物,她用合欢树的小羽片、与酢浆草、白屈菜、羊角豆合伙煮成汤,让犯有奇怪心病的花枝当药喝。她把夜晚睡起来像个小老头的胡萝卜花,炒成盘菜让花枝配饭吃。花枝在吃这些植物时总是笑个不停:“奶奶,你是开药铺的中药师吗?不然咋知道这么多的花花草草?”水南婆婆说:“这些花草昼开夜合,哪一样我老太婆不知道?我正在揣摩着,要不要给你喝睡莲花的甘露水,这种花蕊水有奇效,只是喝多了会得花病呢!”花枝一下子来了兴趣,她缠着奶奶问:“什么叫得花病?我不怕,我要喝!”

    水南婆婆拗不过花枝的性子,早晨在水塘里采集到几滴睡莲花花蕊的露水,滴在井水里让花枝喝下去。当天晚上,花枝果然睡着了。老人家高兴极了。可是子夜过后,花枝又醒转过来。花枝醒来后就再没有睡进去。她抱着枕头静静地看着窗口的月光,一手轻轻地抚摩着白猫瓜瓜。瓜瓜的白毛有月光一般的光泽,它静静地睡在月夜的中心,发出“滋儿滋儿”的呼吸声。树枝在月光下留下斑驳的影子,如藻荇交横,一片空明,然后爬到黄色的石头墙上。花枝想唱一首歌,歌曲到了嘴边的时候,那词儿又忘了。

    当水南婆婆用第三种方法医治花枝时,花枝说:“奶奶,你不要白费心思了。”她异常灵敏的感觉奶奶正在悄悄地念催眠曲。奶奶打开房门,花枝对她说:“我睡不着觉,是因为姐姐通过月光跟我说话,你要让我睡呀,就得把窗口的月光拿掉。可你能拿开窗口的月光,你能拿开外面的月光吗?说到底——这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花枝温柔地安慰奶奶说:“过几天月圆转亏时,我自然会好起来。况且不睡觉也无大碍呀,您练咒语的时候,不是几天都不吃不喝吗?我几个晚上不睡觉,说不定也能变化出什么神通来。”水南婆婆说:“孩子,你可不能跟我学,你年纪轻日子长,你要好好照顾身体,奶奶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若有个好歹,叫我可怎么活呀!”

    水南婆婆为了让花枝散心去,叫她参加夜校听课。那时候乡村女人文盲多,政府出台了扫盲政策,村里办起了民办夜校。水瑛是小学吴校长的大女儿,她嫁给铁人二郎后,担任了夜校唯一的老师和校长。花枝吃过饭去了夜校,水瑛感到有点意外:水南婆婆家的女儿,论文化都可当老师了,哪里还要来上夜校?这不仅因为花枝聪明伶俐,还因为水南婆婆比谁的文化都高。水瑛创办扫盲班的时候,心里起先没有多少把握,她其实书也念不多,可因为父亲是校长,她比别的孩子多读了书。当她嫁到湖耿湾后,发现左邻右舍的女人还有很多文盲,她们年龄大小不一,大字不识一个,十分可怜可惜。队长创办夜校的时候,水瑛被人推举为教师,其中最得力的举荐人,就是村庄的老太水南婆婆。

    “你放心教她们吧,有不懂的字,拿过来问我。”水瑛有了水南婆婆做后盾,也就大胆地把班办起来。

    夜校只有十几个学员,她们是铁匠大憨的老婆玉珠、理发匠洪丹的老婆秀娥、童养媳贝贝和琦琦,以及几个上了年纪还想识字的女人。金彪的老婆银锁,锦天、锦地的老婆麦香、穗儿,总是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她们是水瑛求告了队长才让加入的。“她们家虽然身份不好,可是女人的命都一样的,你最好让她们也来认几个字吧!”夜晚来临的时候,女人们早早安顿好家务事,相互吆喝着来到队部。水瑛站在台子上说:“识字是件容易的事情,只要坚持学它半年,我保证教会你们读报和写信。”她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太阳,又画了一个月芽儿,分别在旁边写上“日”和“月”,“这字不是画出来的吗?”她引导大家识字,又写了“雨”字,问大家像不像下雨了,大家齐声说像呀像天下雨啦!她写了“笑”字,问像不像笑呀,大家齐声说像呀看字的眉眼都是笑的。她写了“哭”字,故意把上面两个口画成圈,问像不像哭呀,“你们看,两眼睛下流一滴眼泪,不是哭还能是什么呢?”女人们被她的形象教学法激励着,用铅笔颤抖着在纸上写下了字。

    花枝坐在教室里,她人跟大家在一起,可心还沉浸在痛苦之中。她说:“老师,这哭不一定非得流眼泪,不是吗?”水瑛看了看她,无限温柔地说:“当然,不过我觉得哭最好还是流眼泪,泪水也是苦水呢,哭出来好点呀,你们说是不是呀?”女人们同情花枝的不幸,她们附和着老师的话,同时安慰着花枝:“人死不复生,你就不要老糟蹋自己。”“你姐若灵魂有知,她也要你好活呀!”“什么狗屁好活?是好死不如赖活!”花枝站起来,默默地走出了教室,她不想在那里待着。她穿过黑夜走在星光闪烁的夜幕下,她回到家里横身躺在床铺上。她想大哭一场,可任凭怎么样也哭不出来。她只感到一颗心又冷又痛,好像它已经碎了一样!

    水瑛送走花枝后继续上课,她在黑板上画上一画,“这叫一”,画上两画,“这叫二”,画上三画,“这叫三”。童养媳贝贝站起来说:“老师,我知道了。”水瑛问:“你知道什么啦?”贝贝“咚咚咚”跑到台子上,在三字下又添上一画说:“这一定是四了,对不对?”水瑛和几个识字的学员全笑起来。水瑛问:“那五怎么写呢?还有六、七、八、九、十以至几十、几百、几千万怎么办呢?”贝贝知道说错了,站在上面痴痴地笑着。水瑛摸了摸她的头让她下去。“可话又转回来,识字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不然千古怎么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你们知道,这读书的高在哪里吗?”

    那天晚上,女人回家跟男人换了一种睡觉姿势,她们亲自体验上下的不同,乐得男人在她们的屁蛋上拍打着,“咦,你这臭婆娘学习了,真跟没有学不同呀!”过后不久,让男人想不到的除了身体姿势外,女人们的心性也变化了。读了夜校的女人,眼睛好像开了,胆子好像大了。她们慢慢地变得爱跟男人较真儿,凡事爱讲道理摆谱儿,不再那么听话驯服了。铁匠大憨再撒脾气骂老婆玉珠,玉珠居然扬言要告他。“你到哪里告我呀?”大憨有点傻眼了。“我到队长那儿告你,我到工作组那儿告你!我告你不把人当人,告你欺负人压迫人呀!”大憨大骂:“你反了!你有本事给我站着尿尿!”大憨追打他的女人,玉珠跑得像只野鸭子,她还没有挨拳头,声音就叫得像牛一样,田野里的人都笑起来。大憨气冲冲跑到队长面前:“队长,这夜校不要办了,再办下去翻天了!”队长在田头上吸着烟,他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说:“大憨,现在妇女解放了,你知道吗?”水瑛下巴倚着锄头说:“大男人打女人才算本事,不然怎么还是男人呀?”几个夜校的学员趁机把大憨嘲讽了一顿,大憨耷拉着脑袋蹴在地头,他接过烟筒抽了起来,他吐出的烟把脸庞都蒙住了……

    秋天来了,花枝的病情不见好转,她形容消瘦,人像一个影子一样地晃荡。她呆呆地站在家门口,看湖耿湾的孩子放风筝。这时候天空显得特别高,云也特别白,一丝一丝在蓝天飘,孩子们扎起了一个个风筝,一人手上抓着一个风筝,在田野里不停地奔跑着。领头的是小冤家向日,这个小她两岁的少年长得瘦瘦条条,在小镇读初二,整天在村庄里闲游野逛,像只野狗一样惹是生非——

    两年前,花枝与水瑛老师的女儿亚洲、欧洲姐妹,跟男孩子混在一起玩儿。她们坐在土地庙的颓墙边,看向日带着同伴放风筝。向日用红纸片做一个圆风车,套在风筝线上,一朵小小的似花球,沿着线儿在空中转,被风吹得越来越高。向日还用箩筐的藤条,削一片薄薄的藤膜丝,绑在风筝头骨上,藤膜丝在风中吹响了哨音,如箫似笛,煞是好听。村里的人听到了,铁匠大憨也听到了。大憨看看天空,放下锄头走过来。向日一见爸爸脸上一阵苍白。孩子们知道出事了,连忙接过线儿拉着风筝飞跑。向日被大憨拦住一巴掌掴在地上,脸上一撮土一片红。向日的鼻孔出血了。女孩子嘻嘻哈哈笑起来。花枝用番薯叶片塞他的鼻孔,向日推开她走到水塘边,把小脸埋进清水里。水面上一片红,有鱼儿伺机把水花儿翻,惹得向日“他妈的”就给一石头。

    向日把家里的箩筐藤丝条割断了。

    藤条是箩筐的筋脉,起到加固竹编的作用,可居然被割断了!

    那时候的孩子呀,天地间的万物皆有灵性,他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玩多少花样都可以,湖耿湾流行一首童谣,孩子们拍着手在地上跳着唱着——

    喜爱土呀,捏个小人儿;

    喜爱水呀,做个船漂子;

    喜爱风呀,扎只风筝放啊;

    喜爱天上的星儿,

    听老奶奶说故事啰!

    有一天,向日说:“你们知道天有多高?”孩子们摇头说:“星星有多高,天就有多高嘛!”向日小手一挥:“废话!我们就是不知道星星有多高,你们知道飞机吗?”向日试探着问大家,他还没有等大伙回答又接着说:“飞机腰边长两个长翅膀,腿上安小轮子,能在天上飞,可厉害呢!”大家听向日眉飞色舞说了一阵,听得人都入迷了。向日说:“飞机能飞天上去,我们做一个大大的风筝,也飞到天上去!”

    这个想法让大伙儿兴奋不已,他们把风筝的线集中起来,扎了一扇磨盘般的大鱼风筝。向日主管调理风筝的须线,风筝飞高飞低、飞正飞斜全靠它了。向日拿到风口试飞两次,才放心放飞风筝。他在临放之前,郑重地对大伙说:“大鱼风筝是合伙做的,每个人都有一份儿,须写上名字在风筝上,让它带我们到天上去。”

    向日说着俯身写上大名,在外边画一个圈,添上无数的细线。有人问,这是什么呀?向日说:“笨蛋,这都不懂!我叫向日嘛,我的名字要像太阳一般闪闪发光!”向日的话像膨胀的种子,种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上。孩子们写上各自的名字。萝卜头细新儿一直思念他死去的哥哥,他捉笔踌躇再三问:“真的会飞上天吗?”他的话激起一阵强烈的不满。大伙冷冷地骂说:“你要写就写,不写拉倒,就算没有你这个小笨蛋。”萝卜头细新儿流着眼泪说:“我写,我写,我要写一句话给我哥哥。”大家乍一听全愣住了,伸长脖子看他伏在风筝上写道:“天上的哥哥好。细新儿想你!!”

    最后轮到花枝写了。她当然也想念死去的爸妈,她有好多的话想诉说,可这个风筝上写得下吗?花枝说:“我不写名字,我画一张画上去。”花枝在风筝上画了一枝梅花——几片叶子、两朵花,代表她们姐妹俩。那时候花朵正恋爱着,她跟阿古偷偷约会,最早的秘密只有花枝知道。花枝守着姐姐的秘密,她是姐姐的替身影子,她分享姐姐的爱恋,心跟姐姐一样跳跃,梦跟姐姐一起飞翔,两个人像一个人一样……

    花枝看着风筝想起从前,不禁黯然神伤:“姐姐你走了,你永远不在了,接下去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活!”她一想到这些,心就一阵茫然。

    水南婆婆在院里拆秋天凋落的丝瓜架,她朝孙女叫道:“你又发呆了,快来帮我呀!”花枝慢腾腾走过来,水南婆婆说:“这条老瓜种真大呀,你把它肚里的籽掏干净,丝络可做三四个锅涮的!”花枝说:“奶奶,我们家已经有很多锅涮了!”水南婆婆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又接着说:“人老一把骨,瓜老一身瓤。天地间的万物,每个时候都有每个时候的用处。你把种子掏出来,明年我还种呢。”

    这时,突然来了一阵旋风儿,院子里的草都站立起来。花枝说:“奶奶,今冬这风癫疯了是不是?村庄都快被刮走了。”水南婆婆说:“水走水路,风走风路,你理它们做什么?”花枝说:“我们长在风中惯了,可昨天有个外乡郎担,风刮跑了他头顶的毡帽,他去追帽,后面的郎担被孩子抢了。”水南婆婆说:“抢了也好,反正那是孩子吃的东西。”花枝说:“那人到队部哭哭啼啼,要队长赔他的郎担货。队长起先不答应,可最后看他可怜,给了他一袋子粮食,他才肯离开村庄。”水南婆婆说:“今年年景不好,走村串户的外乡人多啦!”

    白猫瓜瓜在院墙上叫了两声,一下子蹿到石榴树上。

    亚洲、欧洲姐妹邀约花枝去看热闹,听说村里来了两个瞎眼艺人。花枝跟她们走时居然把奶奶也拉上。队部的晒场上围聚了很多人,水南婆婆的到来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只见队长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水南婆婆让到座位上。“今儿个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的?”水南婆婆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她“哈哈哈”地笑着说:“我这老不死的不见天,这见了天天空还是晴朗的呀!”水南婆婆的声音响亮,传开来有一股铜钟的余韵。场子中央的两个瞎眼男女听见水南婆婆的声音,一齐端端正正走向前来,向水南婆婆行了一记长揖,“晚辈这厢有礼了!祝老人家永葆凤瑞,福寿安康!”水南婆婆摆了摆手:“你们是‘龙凤鼓’夫妇吧,声音不错,开唱吧!”

    “龙凤鼓”是出了名的乡村艺人。男的陈姓名模,女的姓郭名凤歌。两人均是小时候被善育堂收留的盲童。五岁拜师学艺,教习板鼓唱,七八岁随师傅出外卖艺,十二三岁自立门户,开始走南串北卖唱,后结为一对夫妇。他们来到村庄,不止一次两次,听唱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水南婆婆什么活动都不爱参加,唯独喜欢听这铿铿锵锵的“板鼓咚”:“打起板鼓响咚咚,全国人民喜苍苍。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全靠毛泽东。”“土改分田乐呵呵,巨龙冲天闹东方。地主恶霸全打倒,穷人要做主人翁。”那时候,“龙凤鼓”夫妇自编自演到处演唱,深入民间宣传新事新风,所到之处颇受民众欢迎。这两人唱了几句开场白,悬挂着手中的竹板和小咚鼓,问:“诸位乡亲,你们是要听古还是要听今?”众人只知拍手哄笑,他们再问的时候,水南婆婆大声说:“来一段‘梁祝’的《下吊丧》!”陈模跨前两步,又是一个长揖:“还是老人家识货!好咧——‘梁祝’的《下吊丧》!”

    “梁祝”是千古流传下来的故事,梁山伯和祝英台这对旷古情人,不知打动多少痴情男女。那演唱的段子叙事温婉,一波三折,引人入胜。陈模的音质丰厚,高音区清澈亮丽,中音区粗犷嘹亮,低音区深沉厚实,配上竹板轻夹重压的搭配,多变的鼓点,尤其是他在演唱激昂时,压板和闷鼓节奏多变的音响出现,使人仿佛听到一条巨龙在翻滚舞动,怒吼哀鸣。郭凤歌的演唱字正腔圆,音清色重,板稳韵润,纤细缠绵。声音幽雅秀丽,犹如凤鸣。他们两人天作之合,一重一轻,一高一低,龙吟凤鸣。“多好听呀,我的心都快被揪出来了!”一曲终了,有人发出感慨,往盘子里丢硬币。水南婆婆说:“我老太婆没有钱,你们好好唱,待会儿到我家弄点吃的还是有的。”瞎眼男女齐声说道:“多谢了,多谢各位父老乡亲圆场!”瞎眼女人说:“我们再给各位演唱一曲《三十六送》。”掌声如潮般响了起来。

    《三十六送》是那年代的人很熟悉的段子。上了岁数的老太婆都会唱,年轻的姑娘跟着也能哼几段。瞎眼男女唱出来的时候,场子上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人群中可听见“嗡嗡”的伴唱声。那时北风似乎也安静了,竖起耳朵听歌唱。光棍阿信跑前跑后,忙着给人端茶送水。阿信红着个大鼻子,他喜欢在人堆里挤来挤去。他的手不时摸到女人的屁股蛋,女人瞪眼时,他赶紧连声说:“让一让,让一让。”转过身来胳膊肘又揣了人家的胸脯。“阿信你要死了!”阿信嘻嘻笑着,他可喜欢被女人骂,女人的骂是爱呢!

    《三十六送》是一组情歌,唱的是新婚女子送郎远行的诗,一程一程,缠绵悱恻,所有女人的胸脯都被它唱得满满的,她们的骂声也充满了柔情蜜意。接着又唱了《陈三磨镜》、《十二月病仔》。陈三与五娘仔的故事民间尽人皆知,磨镜那一折是戏中的精彩。龙凤鼓夫妇把《陈三磨镜》唱得细腻丰润,十分受听。《十二月病仔》赋有哩歌的韵味特色,幽默风趣,唱的是女人病仔(怀孕)生理反应嘴刁撒娇的故事,村里生过孩子的女人听得津津有味,仿佛那唱词专为她们写的——

    正月出来桃花开,

    奴奴病仔无人哉(知道),

    君你问奴爱吃乜(什么),

    爱吃橄榄与山楂。

    二月出来春草青,

    奴奴病仔不生哪(咋办),

    君你问奴爱吃乜,

    爱吃章鱼炒蒜青。

    三月出来人播田,

    奴奴病仔腹肚挺,

    君你问奴爱吃乜,

    爱吃马鲛鱼无鳞。

    四月出来日头长,

    奴奴病仔面黄黄,

    君你问奴爱吃乜,

    爱吃丸子拌乌糖。

    ……

    陈郭二瞎被水南婆婆接回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他们在院中举行了一个换种仪式:他们从鼓鼓囊囊的背包里取出很多布袋子,从中拿出一袋作为留在村庄的礼物。“我们走过一个村庄就要留下一包种子,同时带走两包种子。”郭凤歌把种子递给水南婆婆,“你们的村庄得到另一个村庄的种子,另一个村庄将得到你们村庄的种子。我们回到家里将拥有走过的村庄所有的种子。”水南婆婆说:“我也给你们村庄最好的种子。”她叫花枝取出昨天的丝瓜种,把它们分成两份装在袋子里。花枝吃惊地看着奶奶跟两个异乡人做这种奇里古怪的事情。他们接过种子时还说:“我们走到一百个村就回家了。”

    那天晚上,水南婆婆跟陈郭二瞎谈了一宿。他们像相识了多年似的,唠唠叨叨,叙说不息。子夜过后,花枝还听见喃喃的话语声。花枝听见奶奶跟他们说话时,偶尔会说一种她从来没有听过的话。水南婆婆竟然在客人面前哭了起来,她还流下了眼泪。这是花朵姐姐死后,花枝第一次听到奶奶哭泣。陈郭二瞎不知不觉中恢复了水南婆婆哭泣的能力。事后花枝才知道,在自己睡觉的时候,他们还医好了她月光下的失眠症。这种神秘的症状从此以后销声匿迹。花枝又恢复了正常睡眠。那天早上临走的时候,异乡人拉着花枝的手,把她的头脸摸了一遍,一个人说出一句话——

    “老姐呀,你的孙女真可怜,你要好生疼她呢!”

    “你要看管她呀,不能由她的性子走。”

    他们走在大路上,后面跟上来六个孩子和三只狗。水南婆婆和花枝看到陈郭二瞎停下身来,各自在地上用拐杖画了一道线,孩子和狗就没有踩过线去。他们消失在灰尘滚滚的风中,消失在村庄麦地的尽头。“多好的人呐,”水南婆婆喃喃说道,“他们把最好的种子留在村庄,把最好的心留给我水南婆婆!”

    第二年春天,水南婆婆把那包种子种在地里,长出一种大伙从未见过的大豆子。豆子开花的时候,吸引全村的妇女围过来看。它们是一种罕见的紫红色,异常鲜艳地开在绿叶间。“这是龙凤鼓夫妇留给咱们村庄的,你们一人采一把回去吧。”水南婆婆把成熟的大豆子分给全村人,村里的孩子剥开豆粒煮熟吃,把大大的豆壳当船儿玩,让它们流向村外去。外村的人看到大豆壳寻上门来,水南婆婆又把种子全给了他们。“奶奶,我们自己都没有种子了。”花枝在旁边提醒道。水南婆婆哈哈大笑起来:“我们没有种子,周围的村庄有呀!”水南婆婆的笑声惊醒了屋檐下的小燕子,它们伸出黄芽小口在燕窝里不停地叫着……

    水南婆婆把豆子命名为“龙凤豆”,它是村庄引进的第一个品种。此后许多年,村庄进行了一系列品种引进和改良,村里人在地里种植白皮花生,种植黑芝麻和黑仔西瓜,种植一种据说是两种花粉杂交繁育的水稻。这种水稻有惊人的产量优势。村里人终于找到一种增加粮食产量的途径,缓和了人口增长而派生的口粮紧张问题。然而粮食是个问题,食物结构也是个问题。队长在开会的时候,借鉴农作物的成功经验,提出优化牲畜种群结构的思路。村里人记得,很长一段时间,队长对于饲养牲畜有明显的数量限制,如每家养鸡不能超过三只,养鸭不能超过三只,养猪不能超过两头,养羊不能超过一头等。村里人已经习惯了这种政策限制,他们掌握的一个标准是:牲畜的总体数量不能超过家庭人口数量的一倍。家家养猪不卖钱,吃肉不花钱。“独眼龙”九吉是村里的屠宰手,他有一本油腻腻的账本,里面登记着每家每户的猪膘重和赊肉时间、斤两。他杀了一家养的大猪,卖肉给全村的人吃,这一家一年内可赊账吃全村的猪肉。他用简单的减法惊奇地发现,一年到头来,哪家吃进去的猪肉斤两,刚好等于卖给他的猪膘重,其间相差的斤两是他一刀刺进去流出来的猪血重量。

    在这种政策影响下,多养牲畜一时比较困难,多吃肉的愿望只有依靠改善牲畜种群结构了。队长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打地洞。你们知道,为什么偷汉女人生下的孩子又高又壮吗?那是杂交优势呀!”“我们要从外乡买猪仔回来,还要从外地引进优势猪种,提倡远亲结合,优化本地品种,多养猪才能多吃肉呀!”队长在普及农业科技知识时,用了许多生动的譬喻,引起了阵阵的笑声。大憨、二郎、左撇子阿土猴等人,远赴六十里外的城郊乡购买猪仔,他们拉着大板车,骑着自行车买回白猪仔,分送给各家各户去饲养。唯一归公家饲养的牲畜是队里的耕牛,那是几头本地黄牛,被村里人关在牛棚里。

    花朵死后第二年,花枝当上村里的牛倌。她赶着牛到自家的坟墓上。这座坟墓坐落在离村庄不远的狐狸山上。狐狸山是个乱石岗,杂草丛生,石头遍地,山上长满了相思树。花枝家的墓是用三合土夯筑的,共打有四孔墓穴,边上的两孔殓着她的父母,中间的两孔殓着爷爷和姐姐。姐姐的墓穴本来是奶奶用的,可是姐姐先死了,她把奶奶的坟墓给占用了。清明节,水南婆婆到这座已经没有了她的位置的坟墓,摸摸索索清理杂草,唠唠叨叨说着话儿。“花枝,有个实情我说你听,这座坟墓看上去殓满了,可你爷爷那一孔,其实是个空穴。里面只装着一副骨殖,那是很多年前我们逃到湖耿湾,我背在身上带过来的。”水南婆婆边说边靠近坟墓,她在花枝爷爷的墓穴前大声说话:“老头子,我死了跟你葬一个穴,你说成吗?你若听到我的话,今晚托个梦给我吧!”

    花枝把牛拴在树上,静静地看着自家的坟墓。自从姐姐死后,她常把牛牵上来放牧。她一边看着牛吃草,一边想着她的心事,悄悄跟姐姐说着话儿。姐姐死的时候,天空群蜂飞舞。姐姐入殓之后,坟墓上一片寂静。花枝坐在树阴下,久久地守着祖墓。她觉得她与姐姐之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连带感。姐姐恋爱的时候,她的心同姐姐一同跳动;姐姐殉情而死,那种连带感断了。姐姐带走的东西,是这个世上没有的;姐姐留下来的空虚,是任何人也无法填补的。“你真狠心呀,姐姐,你这一走,叫我怎么活呀?”她痴痴地望着姐姐的墓穴,心想姐姐到底在不在里面,姐姐到另一个村庄,到底找到了阿古没有?姐姐为了爱可以放弃生命,可以绝情地抛弃家庭,那种爱到底是一种什么魔力?让她做出如此决绝的选择。她想如果自己有了爱情,会不会像姐姐一样痴迷固执呢?

    五月野花遍地,空气中飘荡着花粉的味道。花枝站在墓地上,看到有蜂儿在草丛间飞翔,黄色的身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花枝喜欢这些蜜蜂,它们是一群野蜜蜂,随处游荡,三只、五只一群,在草丛里穿梭着。她挥舞着树枝驱赶它们,想不到被她赶走的几只,一会儿工夫,又带回来更多的蜜蜂。蜜蜂越聚越多,围绕在她的周围盘旋,惹得她心里发烦。她挥舞着树枝,使劲地驱打着。然而,这是一种徒劳的行动:蜜蜂飞得永远比她打得快,她没有打到一只,却累得气喘吁吁。她颓然地坐在草地上,蜜蜂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嗡嗡嘤嘤”飞在四周。这是一个非常奇妙的过程:蜂群越聚越多,在野地的上空,围着她结成一队庞大的蜂群。花枝离开草地,蜂群竟然跟着她走。花枝撒腿奔跑,蜜蜂发出“嗡嗡”的鸣声,紧紧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她发出大声的惊叫,在地上不停地跳着。突然,她听到有人拍手大笑,她抬头看去,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头上戴着一顶草帽子。

    那人走了过来,蜂群四散而去。花枝拍打着身子,有几只还沾在衣服上。“你有没有被蜂蜇呀?”那人笑说,“蜂群围着你飞舞,看上去真好玩!我从来没见蜂群那样围着人飞的!”花枝转过身子看着那人,陌生的年轻人一下子愣住了:他的表情随着花枝身上的异香飘荡迅速地变化着,双目飘浮出朦胧虚幻的神色。花枝问:“你是谁?你是哪个村的?”那人竟然没有一丝反应。花枝大声说:“喂!我问你话,你是哪个村的呆子?”那人终于缓过神来讪然一笑,说:“我不属于哪个村的……你看,我在那儿画画呢。”

    不远处树下支着画架子,花枝跟着年轻人去看画。只见一大沓白纸上,一张张画的全是牛。牛的各种形状和姿势,通过不同侧面给予描绘。花枝翻着画,“哇哈!你是个牛画家,你画的全是我的牛呀!”花枝抬起头扭着眉说,“咦,你跟踪我的牛?我怎么没发现呢,你……你到底是人是鬼?”那人笑着说:“你到底是人还是狐,听说这是一座狐狸山,你莫不是乱石中的狐妖?”花枝说:“你才狐妖呢!我看你……就像鬼!”那人说:“我是不是鬼,你摸摸我的手,就知道了。”花枝挥手拍了他一下,指着地上说:“你有影子呢,当然不是鬼喽!”那人说:“在这荒郊野地,也难说呀,墓穴里住的可都是鬼魂!”他在画架前站定,看着花枝说:“不过鬼可不会画画,我不单画牛,还会画人呢,不信我画一张你看?”花枝说:“你画我吗?好呀,好呀!”花枝拍着手说,“不过你是哪里人,你得先说呀!”那人边在画架上画,边跟花枝说话,目光不时瞄花枝一下。花枝坐在石头上,踢着脚丫跟他说话。那人说他住在石盘村的山顶上,那里有一排房子,住着下乡学生娃,他们跟农民一起下地劳动,白脚踝像萝卜一样。

    画画好了,牛画家把画给花枝看。那是一张素描头像,线条简约写意,黑白虚实相间,却有一种生动的韵味在里面。那双黑膝膝的眼睛呀,活脱脱会说话似的。花枝痴痴地看着画面,眼泪不禁从睫毛上潸然而下:“你画的不是我呀,你画的是我的姐姐呀!”年轻人听了莫名其妙,他显然被面前的姑娘弄糊涂了:“你的姐姐?我画的是你呀,画得不像吗?”花枝说:“你画得太像了!可你画的是我姐,我姐就长这样子。”年轻人说:“你有一个孪生姐妹?她长得像你?”花枝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有点说不清自己的事情。她突然看了看年轻人说:“我姐死了,呶,就葬在那里——我想死她呢!我一想她,这心就疼得厉害!”她拿着画走了,年轻人看着她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摇头……

    花枝拿着画回家给奶奶看,水南婆婆架着老花镜借着窗口的光看画。水南婆婆一看画也被这张画震慑了:“你从哪里弄来的?这是你姐的画呢!”花枝一听便耸着肩哭泣起来:“我说这是姐姐的画,我说这是姐姐的画……”花枝边哭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出来。水南婆婆吃惊地听孙女说话,听花枝在坟墓上碰上的怪事:一群蜜蜂围着她飞舞,好多好多的蜜蜂呀,在姐姐的墓地上飞翔,看上去像天空中的云一样……

    水南婆婆张嘴看着花枝做着手势,她仿佛看到蜂群正围绕着她的孙女飞舞。她无法想象发生在花朵身上的异象,今年又发生在花枝身上。她抬头看了看花枝,低头又看了看画,说:“你长得是很像你姐姐,可这张画怎么看,都是你姐姐,不是你呀!那个人照着你画,怎么会画出你姐姐呢?这真是怪事了!”花枝突然说:“我们在姐姐的坟墓边画画,会不会是她的灵魂附在画笔上?”水南婆婆突然放下画在房间里徘徊着,花枝的话让她想到扶乩的事。那是一种古老的催眠术,受者可在施者的咒语声中,在全然无知的状态下,扶着笔写下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字迹。

    “你说的是扶乩写字,他在画画的时候,你给他施咒了吗?”水南婆婆问。

    “没有呀,奶奶,”花枝说,“他画画的时候,我心想着姐姐呢!”水南婆婆突然像明白什么似的“哦”了一声,“你想姐姐时,你变姐姐啦!”花枝听不懂奶奶的话,老人突然对她说:“以后少到你姐的坟墓去,也不要去招惹异乡人,他们像水里的浮萍,开着鲜艳的花,可土里没有扎根呢!”

    花枝没有听进奶奶的话,一个人痴痴地看着窗外。那时候她在看天上的云朵,想起画家的人影,想什么时候向他求画,再画一张属于她花枝的画。第二天,花枝上山在墓地上等了一个上午,不见牛画家的影子。接下来几日,花枝都在山地上,她久久地坐在石头上,看着石盘村的方向。第七天上午,花枝终于看见牛画家朝她走来,他背着画夹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快乐得大声叫出来——

    “牛画家你来了,我等你好些天啦!”

    牛画家被突然出现的花枝吓了一跳,他扶着眼镜细瞧着花枝,晃了晃身子笑了起来:“哈哈,你是那天看画哭泣的人,你还想哭鼻子吗?”花枝说:“那天你画的是我姐,不是我呀!今天你帮我画一张好吗?”牛画家在地上架画夹子,他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用不满的口吻对花枝说:“那天我明明画你,你怎么说是你姐呢?你这人真奇怪。你如果这样说话,我可不给你画。”花枝噘着嘴说:“你不给我画,那我坐在这里看你画!”她扭着屁股从他的面前晃过去,坐在石头上。花枝在石头上摆出一个姿势。牛画家嘴上说不给她画,可花枝这样的女孩坐在面前,他怎么能不画呢?

    牛画家在纸上画起来,花枝微笑着看他,心里洋溢着一股快乐。她把目光投向牛画家的脸上,牛画家画画分了心,他不停地毁弃他的草稿,地上丢弃了几张揉皱的画纸,看上去还是没有画好。

    “喂——你还没有画好吗?”花枝冲着他“咯咯”笑起来,“我说你这人功夫不行,要不把我画成别人,要不干脆画不成。我看你只会画牛呢!”

    牛画家的脸上淌出了汗水,他顶着讥讽终于画好一张。他从画夹上取出画给花枝看:“你这样的人……不好画呢!”花枝看着自己的画:在一片野草坡上,一个女子坐在石头上,手掌托着腮帮,一副略有所思的样子。花枝一看便喜欢上这幅画,可她嘴上偏说:“这是我吗?我长得像这个画中人吗?”牛画家说:“我可是照着你画的,今天你可不许再说是画别人的。你看这画难道不像吗?”花枝说:“我又没有说不像,我只是问问罢了。”

    花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牛画家:“你刚才说,我这样的人不好画,是什么意思呀?”牛画家说:“你这样的人,就是你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意思?”花枝说:“我这样的人……我是怎样的人?”牛画家说:“你看上去眉眼朦胧,一脸痴相,好像在做白日梦,难道你连自个儿是谁都不知道吗?”花枝神情益发迷惑起来,“我是谁呢?你说我是谁呢?”她抬头看着牛画家说,“姐姐在的时候,我知道我是姐姐的妹妹;姐姐死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呀!”牛画家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花枝说:“还有奶奶呀!”牛画家再问:“还有呢?”花枝说:“还有……没有了。”花枝突然不理牛画家,她看着天空喃喃自语:“我如果知道就好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从哪里来……”花枝迷迷瞪瞪走远了。她离开墓地的时候,竟然忘了带走那张画……

    花枝十九岁生日那天,牛画家竟然寻到她家去。那天早上,亚洲、欧洲姐妹应邀到花枝家,她们送给花枝一盒护肤霜,那是父亲二郎从外面捎回来的稀罕物。花枝打开那盒香膏,一股香气扑鼻而来。花枝第一次闻到这种香味,高兴地拥抱了她们。亚洲、欧洲姐妹是村里最幸福的人。她们有会挣钱的父亲、会持家的母亲,日子过得快乐无忧。花枝看着她们,心里常生出一丝孤独。花枝想念死去的姐姐,日子长了像患病一样。这种病只有在她们姐妹身上,才能得到某种缓解。

    牛画家背着画夹站在院子当中,他抬头看了看围墙和高大的石榴树,目光透过院门到不远处的水塘边,看到一片碧绿水色。“你住的这个地方真好,”年轻人见到花枝,不停地称赞着,他从身后抽出一卷画轴,张开画让花枝看,“我给你送画来了,那天你忘记带了。我特地回城装裱好,今天给你带来了。”

    花枝看着画和献画的人,脸上拂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惊喜。花枝问:“你怎么找到我家的?”“我是拿着画寻来的。”他得意地拍拍画笑说,“一路上,我依靠这张画问路,人家一看画就给我指路,我才找到了这座院子。”他把画卷起来递给花枝,说,“这回你可不许说画得不像呀!”花枝呵呵地笑起来,她给奶奶和亚洲、欧洲介绍了牛画家,水南婆婆看着这位不速之客,说了一句欢迎的话:“进来呀年轻人,你真会挑日子,今天可是花枝的生日!”

    牛画家不安地搓着手说:“真不好意思,今天是你的生日,可我……我什么都没有带。”花枝说:“你不是带画来了吗?这张画我喜欢,就算是生日礼物!”牛画家说:“这张是那天画的,今天我可是空手。”花枝说:“你不是带着画具,你画呀,你给我们画画。画好了我请你吃饭。”

    牛画家给女孩子画画。他是那个年代给湖耿湾留下最深印象的人:村里人看到一个年轻人戴着草帽,背着画夹走进村庄,坐在大树下画画。牛画家的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有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他们被他的画弄得无比惊讶。“这些破落的东西,他是怎么画出来的?”“瞧他把人画得多神气!”“他画牛比画人还好,怪不得被花枝称为牛画家。”他给村里好多人都画过画,当然谁都知道那是因为花枝姑娘。牛画家在哪家画画,就在哪家吃饭,跟全村人都混得熟。他来到村庄不知多少次,帮老人画头像,也帮孩子画动物和花草。他的素描功夫出神入化,一张画像完稿后,被画的人如获至宝。水瑛的四个孩子,每人都得到一张肖像画。当她们要求在画上写名字时,牛画家失声叫道:“天哪,这是谁给起的名字?亚洲、欧洲、非洲、美洲,四姐妹把一个地球全占了!”

    水瑛笑吟吟地站在门内,“不,还差澳洲澳洲:一些地区的人在口语习惯上称大洋洲为澳洲。呢!我如果再生一个女孩,就是五大洲了!”她问牛画家怎么不下地种田。牛画家说,因为我会画画,石盘村的队长让我搞宣传活动,我下地的时间就比别人少。水瑛说,你们城里孩子不好好读书,跑到我们乡下做什么?牛画家说,我们响应号召下乡锻炼嘛。水瑛说,最近不是听说都陆续回城了吗?牛画家点点头,说是的,他们那个知青点,现在只剩下几个人。牛画家说这话神情显得有点落寞。他叹了一口气,再也没有说话。

    牛画家给水南婆婆画肖像,是在那张寿屏前。这张寿屏是破旧运动中,水南婆婆从收缴的旧物中抢回来的。花枝端了一张椅子放在屏风前,拉奶奶在椅子上坐下。水南婆婆乐呵呵笑着,她对牛画家说,我这辈子没有正经画过像。现在又老又丑了,真不好意思呀!牛画家说,我喜欢画老人,老人脸上线条丰富,勾画入神。这是我爷爷说的。我家原在县城后街,祖上是治印出身,后来学画,我父亲在县巷开了间画室。我从小跟爷爷和父亲学画,平时只是画着玩的,想不到在这乡下还有用处。水南婆婆说,一个人有特长才算能人。你别瞧我们乡下,村庄里什么活都有行家呢!只是有些行当有人继承,有些行当断了。

    水南婆婆说到这张屏风,她说现时无人会做这种屏风。单是这种花板和人物透雕,只有小活的师傅会做。牛画家问什么叫小活,水南婆婆说民间木工分大活小活,大活做粗,小活做细,他们的工钱相差几倍,走在路上,大活还得给小活让路呢!牛画家说你老人家知道的东西真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呀。水南婆婆说人老了喜欢旧物,就像怀念年轻时候一样。牛画家说,您老人家年轻的时候一定风光,瞧你现在还这么硬朗清爽。水南婆婆说,我们这样的孤寡人家,仗的就是一股骨气,不然还能怎么活呀!牛画家说,这些天我在你们村画画,认识了很多人,他们都夸您老人家呢!他们说您虽然人老了,可本领大,心肠好,受人尊重,您是村庄的宝贝呢!

    水南婆婆哈哈大笑起来。她夸年轻人会说话,她说好听的鸟飞得近,好看的鱼游得浅,你不要学乖卖巧,不许拿好话塞老太婆耳朵。牛画家也嘿嘿笑起来,他笑过之后,突然问水南婆婆说:“听说您有魔力,会发出厉害的咒语,是真的吗?”水南婆婆突然直直地看着年轻人:“你的画是真的吗?你可知道,你把我画在纸上,我……我老太婆生气时,把咒语画在人心上!明白吗?”牛画家听不懂水南婆婆的话,可他仿佛听出她的话有一种深意。它就像一阵风拂过年轻人的头脑,产生了无法言说的神秘感。他被眼前的老人吸引了,正如他被这个村庄和村庄的姑娘吸引了一样。

    牛画家给老人画画,把她身后的寿屏也画进去了。牛画家用几种颜料,把寿屏花板上花鸟描下来。“这种屏风有一种富贵气派,它的花鸟人物和书法真好!”牛画家边画边感叹道。水南婆婆说:“这些都是民间画师画的,过去富贵人家,总爱请画师给居家装饰。有的画在眠床上,有的画在家具上,村庄的旧庙祠堂,原来有很多木雕绘画装饰,可惜现在都没有了。”牛画家说:“你家古玩可真不少,它们都是你收藏的吗?”水南婆婆说:“我是村庄最老的人,当然喜欢村庄最老的东西。”

    花枝见奶奶跟牛画家谈得投机,她站在旁边打趣道:“我奶奶喜欢老古董,她有一天也会变成老古董。只是村庄的老古董有奶奶收藏,奶奶这个老古董将来谁来收藏?”水南婆婆又大声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指着孙女说:“我这个老古董你们收藏,不然要你们年轻人干什么?”牛画家说:“您说得对,我不正给您收藏吗?我把您老画下来,画出您的精气神,想收藏多久都没有问题。”

    牛画家画好后,花枝把他送出村口。“你奶奶真有意思,她到底多大年纪了?”花枝说:“我也不太清楚她呀,我小的时候她这么老,现在看起来还这么老。”牛画家说:“她看上去跟村庄的人不一样,那么老的人,说的话那么有见识!”花枝笑说:“不是她有见识,是你有见识。你有了见识看她才有见识呢!”牛画家说:“你怎么说话像绕口令,你看上去也跟别人不一样,你们家的人,跟别人都不一样。”花枝说:“我家是跟村里人不一样,我听奶奶说,我家是从外地搬迁来的,与村庄不同姓。”牛画家吃惊地说:“你家是从哪里搬迁过来的?”花枝说:“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死了。奶奶对家世守口如瓶,连我父母为什么死的,到如今还不知道呀!”牛画家叹了一口气,说:“这年头什么事都有,她不说一定是你不该知道,到你该知道时,自然会知道。”

    花枝送客回到家,水南婆婆正跟水瑛说话。两个人见了花枝,突然把话歇了。花枝说:“你们唠嗑什么?我进来都不做声了。”水瑛说:“我们在说你呢,你知道,那个年轻人喜欢你嘛,我们都看出来了!”花枝跺着脚急红脸说:“看你们说到哪里去,人家是城里人。在石盘村下乡锻炼,这是什么跟什么呀!”水瑛说:“这有什么不对,他城里人也是人,咱们村庄的孩子,不是也有配外地人。你看异乡人飞歌和琦琦,多么和美的一对,昨天还生下一个宝贝呢!”

    水南婆婆说:“这孩子人品不错,可看上去年纪小,可能比花枝还小呢!”花枝突然用手塞住耳朵,在地上跳着叫:“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你们这样编排我,下回他来我可不理他了!”水瑛掩着嘴笑个不止。水南婆婆嗔怪道:“人家这是关心你,你看你也不小了,迟早总得找个男人嫁了。”

    花枝上楼去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痴痴地看着墙上。

    那是一张姐姐的画,姐姐温柔地注视着她,她看着看着流下了眼泪……

    秋天来了,花枝突然要学做刺绣活儿。水南婆婆说:“原来我教你你不用心,现在怎么想学了?”花枝说:“我闲着无聊会想七想八,这心里怪难受的。我专心做一件事情,也许会好点儿。”水南婆婆说:“是呀,你不能老在一桩事上纠缠,得寻点开心的事做。”她上楼去寻找针线丝绸布料,从柜子里搬出许多样品,把它放在花枝面前说:“这是我早年绣的东西,你想学什么,照图下针描线就是了。”

    花枝以前学过一回刺绣,从奶奶手上懂得单面绣、双面绣的几种针法,只是她嫌这种活儿太细太累眼,便没有坚持学下去。这回她想耐心学下去,上手就特别快。她在奶奶的指点下,铺开刺绣面料,把它固定在框架上,用几种不同颜色的线,精心地绣起一幅牡丹图。几天过去了,绣出一朵花和几片叶子。水南婆婆站在边上看着说:“就是这样绣嘛,你心灵手巧,缺的不是功夫,只是静心儿!”

    亚洲、欧洲姐妹看到花枝的绣品,也嚷嚷着要跟着学。她们坐了一会儿工夫,便开始扭屁股捶腰肢,一副坐不住的姿势。花枝忍俊不禁,她拿着针说:“你们这是癞蛤蟆学狗叫,又辛苦又不好听呀!”亚洲说:“我们粗笨丫头,哪能跟你大小姐比!”欧洲说:“姐姐,人家心里有期盼,当然坐得住喽!”

    花枝说:“我期盼什么?只不过闲着无聊,练练细活罢了。”欧洲说:“不要睁眼说瞎话了,你闲着无聊多时了,怎么最近才做起这活儿?哼,你心里想什么,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花枝歇了针线,抬脸皱着眉头问:“我想什么?你们说清楚!”亚洲、欧洲只是怪怪地笑着,花枝被她们笑恼了,突然揪住她们不放:“今天不把话说明白,我……我饶不了你们!”三姐妹在大厅里又打又闹,吓得白猫瓜瓜跳跃逃窜。

    水南婆婆早上起来梳头,发觉头上有一块疙瘩。她拂开头发仔细瞧,那疙瘩竟然有拇指般大。她摸摸那块硬骨,感觉不痛不痒,用力使劲压它,它只在头皮上待着。“咦,出了怪事了,我头上怎么长个东西?”当花枝起来的时候,水南婆婆让孙女帮她看,花枝在奶奶的头上摸,发出惊讶的叫声:“天哪,奶奶头上长角了!”

    “我活得太老了,我头上都长角了。”

    水南婆婆伤心地闭上了眼睛。花枝拉着奶奶说:“老人身体上长赘骨,也不是只你一个人。只是长在额头角上倒是稀罕。”水南婆婆突然甩掉花枝的手,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花枝:“本来我不该活这么老的,家里没有了人,奶奶放心不下你,所以胡乱活着,你看现在都活出丑来!”

    花枝把奶奶的头揽在怀里,她听了奶奶的话,禁不住热泪盈眶。“你怎么这样说话?奶奶,家里如果没有你,我怎么能活呀!”水南婆婆说:“我这老不死的人,三日风四日雨,如果哪一天我走了,你要答应我好好活着。”花枝把奶奶搂得更紧,她狠狠地对奶奶说:“如果奶奶撇下花枝,花枝也不想活了!”

    水南婆婆突然用力地推开花枝,站起来吃惊地看着花枝。“你怎么敢有这种念头?啊——为什么呀?”花枝说:“我……我有时候想,活着真没有意思,死了倒省心呢!姐姐她……”水南婆婆打断花枝的话,对她怒目而视:“我告诉你,你胆敢生出歪念头,我……我打死你!”水南婆婆说到这里,竟然颤巍巍地扬起手,打了花枝一巴掌,“我倒不如现在就打死你!我打死你!打死你!”

    花枝站着不动任奶奶打,这是她头回挨奶奶的打,她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自从姐姐死后,我就不想活了,我赖活着,奶奶你可知道,那都是因为你呀!”她感觉不到疼痛,也就感觉不到悲伤了。她泪流满面一任奶奶打着。水南婆婆终于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痛哭。“我白养你了,白疼你了,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真是气死我啦!”

    当晚,水南婆婆半夜过后仍未睡去。她静静地靠在床头上,闭着眼睛不理花枝的陪伴。桌面上搁着一盏油灯,灯光在静夜里“扑扑”地跳跃着。“我不懂事,我惹奶奶生气了。”水南婆婆终于开口了:“你知道,我们这个家,是怎么过来的吗?”她抹一下白发,睁开眼睛看着花枝:“死有什么本事,活着才有本事呢!”

    水南婆婆给孙女说起过去的事,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时断时续,可听上去十分完整明白。花枝听出她的叙说里蕴藏着一股恨意,这种恨意带着刻骨铭心的痛楚。她从自己的身世说开来,说到家庭和亲人,说到花枝的爷爷、父亲和母亲,最后落在姐姐花朵身上。花朵的死无疑让她伤透了心,她用冰冷的语气,对生死又做了一个概括:

    “好活有什么本事,不好活才是本事!”

    花枝头一回听到自己的家庭往事,她从奶奶嘴里听到复杂的家庭背景。她听出奶奶对过去的一切都充满着怀念,可奶奶对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怀着一种深切的痛恨。这种痛恨与爱连在一起,与命运连在一起,也与某种轻蔑连在一起。“哼,我最看不起轻生的人!轻生的人软弱自私,他自己解脱了,却把无尽的痛苦留下来!”水南婆婆捶着干瘪的胸脯,抬高眼睛看着屋顶,她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可偏偏我们家,代代都有轻生的人!老天爷,你这是怎么待我呀?!”

    当晚子夜过后,水南婆婆对孙女花枝说起家庭秘事:

    你爷爷最早是国民党军人,他老家在东北吉林。二十六岁参军时,家乡成了沦陷区。你爷爷在军队有两个好兄弟,如同桃园三结义:一个是江西南丰人,姓孙,排行老大,绰号孙老表;一个是广东岭南人,姓王,年纪最小,绰号南蛮子;你爷爷姓余,多余的余,排行老二,他单名一个坤字,叫余坤,绰号叫东北虎。你其实应该姓他的余姓,可自从我们搬到湖耿湾隐居,全家人都改了姓。你们都姓我的姓氏,可女人是没姓的,所以我们家也算没有姓氏!

    你父亲不是你爷爷生的,他是孙老表的儿子。当时才五岁,住在江西老家乡下。抗日战争爆发了,你爷爷他们打日本人,那时每一个战役都是一场恶战,每一场都要死很多人。国军与日军在河北保定交战,不知打了几天几夜,孙老表和南蛮子都负了伤。南蛮子被抢救过来,孙老表失血太多死了。他在临死之前拉着你爷爷说:“兄弟,我不行了,我……我求你一个事,你要答应我!”你爷爷不停地点头:“我答应你,你说吧!”孙老表用力地出气,把孩子的事说了。当时你爷爷一听愣住了:从来没有听说他结婚,哪来的孩子?孙老表微张着眼睛说:“我瞒着你一件事,我……我有老婆孩子,我死后你要去……”

    孙老表说完话闭上了眼睛。这是好兄弟的临终遗愿,你爷爷无论如何要帮他实现。你爷爷跟部队请了假,带上他的骨灰盒去了江西。那时候是秋季,你爷爷找到江西南丰,那孩子正在门前跟一群伙伴玩。你爷爷打听孙老表女人的名字,那孩子一见穿军装的人,就撇下同伴跑回家。他抱着妈妈说,妈妈,有个军官来了!妈妈一听冲到门口,第一个反应是男人回来了。可当她看到你爷爷,她人就愣住了;你爷爷开口时,她就开始颤抖了;你爷爷从包里捧出骨灰盒,那女人一下子昏倒过去。

    可怜的女人!她留你爷爷住一宿,第二天留下一封遗书,竟然投河自尽了!

    那封遗书写了一个爱情故事:她跟孙老表同一个村庄长大,孙老表父亲早逝,家境贫寒,而她出身富户,父亲是个开瓷器店的老板,姓钱。可命运偏偏安排两人好上了。他们从小到大爱得死去活来,可钱老板不同意两人的结合。1935年,孙老表卖身顶替别人当了壮丁,临行前他们相会了,两人抱头痛哭,好一场生死离别,当晚忍不住有了关系。也许是承受不了离别的痛苦,也许是爱的绝望做出这种傻事。她因此怀上了你父亲。当时在江西南丰,一个未婚女子私情怀孕,而且出身大家庭,那要遭受多大罪呀!钱父一怒之下把女儿赶出家门,她住到一个远房亲戚家里。她忍受着巨大的耻辱,把孩子生了下来。她给男人写信,告诉他有个儿子。她盼着男人回来,居然盼回了他的骨灰盒。她投河自尽后,那个亲戚不肯收养孩子,你爷爷带上他回了部队。

    你爷爷因为有个孩子,被部队留在了后勤部。当时部队驻扎在浙江的滨江河对岸,靠近我们家不远的一片山坡上。那时候我已结婚多年,男人是绸缎店老板的儿子,人说富不过三代,他家第二代便生出不肖种。我男人赌钱、吸大烟、玩女人,什么荒唐事都干过,有一次,他连赌多日输光家产猝死在赌场上。我跟他没有生育孩子。男人死后,我和婆婆住在滨江河畔的大房子里。

    说起我婆婆也是苦命女人。她原来是唱越剧的戏子,因为长得俏唱得好,被我公公包养了。后来好不容易娶进来,也是人家的小老婆。夫人在的时候,她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夫人死后没几年,刚要过上好日子,我男人就把什么都输光了!有一天,婆婆从街道上回来,衣服都弄脏了,脸上发青淤血,她哼哼唧唧对我说,她在小巷的一个拐角处,跟一个当兵的撞上了,还撞坏了人家的东西。我问撞坏了什么,婆婆笑说是个玩具车。那当兵的买玩具干吗呢?第二天,你爷爷竟然找到我们家,他给婆婆带来伤药,还送一小盒礼物表示歉意。他坐在大厅上喝茶,有说有笑。他说他有两个结拜兄弟,他们打日本鬼子,打仗就像家常便饭,死亡就像做噩梦。大哥死后,他收留了他的儿子,又当爹又当妈的。我婆婆看他人不错,临别的时候说,欢迎你有空过来坐,把孩子带过来让我们看看。

    认识你爷爷后,他经常带孩子到我家。他就是你的父亲,当时只有五岁大。小家伙刚来时还怕生的,我们带他到院子里玩,他似乎都无动于衷。婆婆拿吃的给他,逗着他吃东西,才慢慢地活泼开了。婆婆说,有个孩子真好,如果这是你生的该有多好!过后不久,那孩子也喜欢上我们家玩。他叫我阿姨,叫我婆婆“奶奶”,嘴巴甜甜的,待在我们家不肯走。你爷爷把孩子留下,一个人忙部队的事去。有一天,我在河边给孩子洗衣衫,你爷爷对我说,孩子这么喜欢你家,干脆送给你,你帮我照看好他好吗?我说凭什么?我又不是你家属。他说,你为什么不是,你们家没有孩子,我把孩子送给你们,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打了他一下,用的是杵衣的木棒。你爷爷这个人呐,就是这样说话。他比我还小两岁,经过战争的磨难,人显得特别老成。他说过话后走了。临走时说,如果行的话,明天你家临河的窗户开着……

    水南婆婆说到这里歇下来。她从柜子里摸出一对银手镯,把它们放在手上反复抚摩着。她说这是你爷爷第一次送给我的礼物,那时候银手镯最时髦了。她因沉浸在回忆中脸色变得红润起来。她笑着对花枝说:“女人家呀,都是命呢,有时候,一个选择,就是一辈子!可当你认识一个人,你有选择吗……”

    那天晚上我跟婆婆商量,婆婆竟然同意了。她说你还年轻,不要为这个家守寡一辈子。她还说,一个出生入死的人,能够守信用带孩子,对兄弟这般有情有义,真的不容易呀。婆婆沉吟良久后说,只是你要想好,他是个军人,现在天下这么乱,你愿意嫁给军人吗?我当时没有想太多,我好喜欢那个孩子,我对婆婆说,我想照顾这个孩子,他应该有个妈妈呀!婆婆点点头回屋睡觉。第二天我把窗户打开着,且在窗台上摆上一盆花。我们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他在家住了几个月,他上前线去不久,我发现我怀孕了。

    打完日本人,又打自己人。你爷爷所在的部队,在一次交战前夕竟然举军起义。他们的部队被收编到红军部队,不久又散落到各地去。

    水南婆婆说到这里又停顿一下。她仿佛思路被什么卡住一样,突然沉默不语了。花枝帮奶奶又添了水,水南婆婆拿起杯子,手突然抖了起来,她喝了口水,停顿了许久,又缓缓说道——

    那时候你爸爸十岁,你妈妈不到四岁。国民党打不过红军呀,几个大战役之后,残部随着老蒋渡海了。你爷爷收养的这个孩子,这时给我们带来灾难了。他的富绅外公,从未见面的钱老板,新中国成立前举家逃到台湾去。他们从江西先逃到福建沿海,在海边用钱雇了一只木板船,在一个有雾的夜晚偷渡去了台湾。有人把你爷爷告了,说他收留叛敌的孙子,且跟一个绸缎店老板娘结婚,形迹可疑,身份复杂,有里通外敌的嫌疑。你爷爷因此被叫去审查,他是国民党投降过来的,本身就有身份阴影,他被囚禁增添了这份阴影。他被关在一个房间里,度过五个不眠之夜,两鬓发丝全白了。第六天,他把皮带吊在窗上,伸长脖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死有什么本事,活着才有本事!”

    水南婆婆说到这里“嘎嘎嘎”笑着,她用手在脖项上比画,“用一条带子,打一个结,这样呼啦一下——就结束了!”这时候她的声音开始沙哑,她用劲地咽了咽喉咙,“可一切并没有因他死去而结束,我还得活着是不是?啊?是不是?我……我还得带两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四岁……”

    “奶奶,你不要说了,你歇歇吧。”

    花枝把颤抖的奶奶平放在床上。她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奶奶,“我听明白了,奶奶,我知道,我听明白了,你歇歇吧,你的声音都哑了。”

    水南婆婆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花枝看着她的眼睛有点害怕。奶奶的眼睛空空荡荡,黑咕隆咚的,像一口废弃的老井。老井里装着一个既刚强又脆弱的人,一个在战场上死不了,在后方不明不白死去的人。“我从认识他到他死去,前后没有几年。他在部队和家之间来来往往,一起生活的时间呐,加起来不到一年。”水南婆婆用喑哑的声音继续叙说,“可他让我……陪去了一生!我这一生都为他守寡!我这一生都在遭罪中度过!”

    老人说到这里咳个不停,她的胸部不停地起伏着,呼吸像风箱一样。“有时候……我想起来,不禁怒火冲天!他为什么不战死沙场,像那位战友那样,流尽最后一滴血,喘不过最后一口气?他死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在窗户上用裤带结束生命,这样死太冤枉了!也太不公平、太不值得了!天哪——”

    “奶奶你不要说了,你的声音都沙哑了。”

    水南婆婆没有听花枝的话,她像一个人对自己说话喃喃而语。她用沙哑的声音,说到后来为了逃避爷爷死后留下的阴影,她如何离开部队,长途跋涉,背着骨灰盒子,带着两个孩子,通过南蛮子暗中的调停安排,举家迁移到湖耿湾隐居起来。

    新中国成立后南蛮子成为老干部,他一度在省城机关里当领导,曾经多次下来看望大嫂水南婆婆,交代地方上关照这一家孤寡老小。水南婆婆因此在村庄里身份特殊。“十年动乱”期间,南蛮子被打成“右派”下放劳动,后来不知去向,水南婆婆家与唯一的保护人失去了联系,她成了村庄里唯一的外来户,一个没有姓氏的家庭,一个依靠咒语保护孩子的女人!

    水南婆婆打了花枝之后,脾性变得越来越暴躁。她整天总唠叨不停,动辄对花枝大动肝火。花枝做什么事,她看过去都不顺眼。“真是笨死了,瞧你又把手扎了。”刺绣的花枝扎到手,她一改过去怜惜的心肠,竟然出口大骂起来,“你妈年轻的时候比你强多了,她的针线活无人能比,虽然她也让我失望,最终走上不归路……”花枝把被针扎的手指含在嘴里,又遭她骂了一阵子。“你是吃奶的孩子?你吮手指做什么!”花枝默默地忍受着,一副低眉顺眼的乖模样,又惹奶奶生气了。“你怎么不做声?啊……你倒说话呀,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牛画家再来村庄时,水南婆婆不跟他说话了。老人不停地用扫帚扫地,把地上的鸡打得都飞起来。“你奶奶怎么啦?”牛画家拉花枝一边说话,被老人家看到了。她停下扫帚叉着腰说:“你们叽叽咕咕什么?是不是商量对付我?你们心里恨我,是不是?若是嫌我老不死的碍事,我……我走好了!”

    水南婆婆丢下扫帚骂骂咧咧走了。她拄着拐杖走出家门,走在村庄的道路上。花枝在后面跟着她:“奶奶,您去哪里?您想去哪里,我带您去好吗?”奶奶见她跟近了,抄起拐杖作势打人。水南婆婆不许花枝跟她,一个人摇摇晃晃往前走。花枝远远地跟着,奶奶竟然走到墓地上。水南婆婆上了墓场哭了起来。她丢开拐杖,跪在那孔墓穴前哭泣:“阿坤呀,你这冤死鬼,我找你来了!”

    “奶奶,你做什么?你这是做什么?”

    花枝见奶奶用手扒墓石,上前把奶奶抱住了。水南婆婆用力推倒花枝,动手拆起坟墓的门。那是几块没有上泥浆的石头,老人几下就把石头搬开了。老人探身爬进去,竟然抱出一只盒子。她用手轻轻地拂去尘土,把盒子放在草地上。

    “这是你爷爷的骨灰盒,”水南婆婆突然脸色变好起来,“我背着这个盒子,拉着两个孩子,来到湖耿湾,算起来三十多年了!”

    她抚摩着盒子深情地对花枝说:“那时候你爷爷当连长,他身经百战,伤痕累累,走路脚有点跛,可身骨架好,精神儿足,看上去呀,真的如同一头东北虎,充满了英武气概!”花枝被奶奶吓坏了。奶奶古怪的行径超出了她的想象,花枝只知道拉着老人的手,傻傻地看着地上的盒子。

    “你摸一下,紫檀木做的盒子,虽然颜色黑了,可黑里发红呀!”

    花枝伸手抚摩着盒子,突然哭了起来。水南婆婆抱着孙女,用力地拍了盒子一下。“你把孩子吓哭了,你这缺德鬼!”

    水南婆婆把盒子装回墓穴,重新堵住墓门。花枝看奶奶搬石头堵墓门,又熟练又有力气。“我一年都要上来看几次,当然我来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水南婆婆一边用石片塞缝隙,一边对花枝说:“现在我要让你知道了,到我走不动时,你要上来照看它,堵住这些小孔隙,野物才不会爬进去。”

    “这座坟墓是什么时候打的?”

    “是我来到湖耿湾第三年打的,钱还是南蛮子给的,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

    “这个死丫头,她把我的位置占了!”她转脸对花枝说,“到时候,你把我装在那个孔穴,跟你爷爷在一起。”水南婆婆突然怔怔地看着花枝,转过身来,跪在地上,她一边叩头,一边哭着说:“花朵,奶奶求你了,求你保佑花枝活下去!我们家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最听你的话,你要管她呀……”花枝抱住奶奶不放,她拉奶奶起来,可老人硬是不起来。“你要答应我!不!你要答应姐姐活下去!”老人用力地挣扎着她的搂抱,花枝满脸泪水,她用哽咽的声音说:“奶奶,我答应……回去吧,不说这种话。”

    “你给我跪下来!”水南婆婆突然大声喝道,“今天你要当着祖坟发誓:我要活下去,无论遇到什么事,花枝都要活下去!”

    花枝慢吞吞跪下去,她朝坟墓叩了三个头,说:“姐姐在天之灵听着,我花枝发誓:我要活下去,无论怎么活,我和奶奶都要活下去!”

    水南婆婆终于满意地站起来。她们离开墓场下山,走了一会儿,看见牛画家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你们让我好找,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花枝说:“你找我们做什么?这里又没有你的事。”牛画家说:“怎么没有我的事?你奶奶是被我气走的,是不是?”水南婆婆停住脚步,上下打量着年轻人。“你是城里人,我们可是乡下孤儿寡母,你找我们玩,可要想好呀!”

    “我……我不能找花枝吗?”牛画家看着花枝说,“我喜欢画画,喜欢到这里学画,花枝你说是不是?”

    花枝说:“奶奶,他是怕干重活脏活,所以背着画夹到处涂涂画画,既骗别人又骗自己。”牛画家说:“我骗谁呀,我学画跟你学刺绣一样,都是一门艺术呢!”水南婆婆笑着说:“你怎么把绘画跟女人针线活比,这不是自个看低了吗?”牛画家说:“老人家这话我不敢苟同,艺术只分类别,从来不分男女。好的刺绣品比如苏绣刺品,比国画还贵呢!这是我爷爷说的。”

    “又是你爷爷,你爷爷真伟大呀!”花枝掩嘴笑了。牛画家说话总爱拿爷爷证明自己,花枝故意嘲讽他说:“你爷爷还说什么,他有没有教你干农活呀?”牛画家说:“那倒没有,他要我向你们学习,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呢!”

    三个人不知不觉到了村里。水南婆婆神态疲倦上床歇息,留下年轻人在院子中说话。花枝的牡丹图已经绣得快完工了,她把它拿出来给牛画家看。牛画家抚摩着刺绣品啧啧称赞:“真想不到你的手这么巧,这要花多少工夫!”花枝红着脸说:“我只觉得好玩,消磨时间增添乐趣罢了。”牛画家说:“你绣好了卖钱吗?”花枝说:“这还可以卖钱吗?”牛画家说:“当然可以拿去卖,这在城里的店铺都见不到呢!”

    花枝说:“那你帮我卖,我绣了两个多月呢!”

    过些日子,牛画家真的帮花枝卖掉那幅刺绣牡丹,给了花枝一笔可观的钱。花枝拿到钱惊讶地看着他:“你拿哪里卖去?这么快就给钱。”牛画家说:“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家在县城巷里开了家字画店。我把你的东西一挂出来,没有三天就被人买走了。”

    花枝的刺绣品居然卖钱,乐坏了水南婆婆。她戴上老花镜,又教给花枝几种刺绣的功夫。她们到集镇买丝线面料,绣出龙凤呈祥、福如东海、古典仕女等图案。牛画家还帮她们买回书,把老人和花枝的手艺,又带了几件到城里出手。他回来后兴奋地对花枝说:“我爷爷喜欢你的刺绣,他说这种刺绣好多年不见了,想不到它又出现了,就如地方戏曲一样宝贝。”水南婆婆说:“你爷爷可算个识货的人,真正的好手艺不会失传,只要有一个人会做,就有人想学。”

    牛画家突然说:“我今天是来告别的,两个月前我参加高考,考中了,过几天我要读大学去。”

    水南婆婆惊讶地说:“你要读大学,你不在这里插队了!”花枝说:“奶奶,他前些天跟我说过了。人家是城里学生,现在可以上大学,他考上了,我们应该祝贺他!”牛画家说:“现在全国都恢复高考了,我们都去考大学考中专,只是好多人由于辍学太久无法完整复习课程,到处找人补习。我考的是美术专业,比他们强多了!”

    “你本来就是画家嘛,看来你平时没有白画呀!”

    牛画家离开的那天,花枝陪他到了知青点。花枝走进石盘村山上那排房子,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到湖耿湾的潮水正在涨潮。海面上波光潋滟,一片碧蓝。“我在这里三年,天天都可以在窗口看海,这个海湾真好!”牛画家边说边把花枝带到房里,“我是最后一个离开这里的,你看房间里乱得很呐。”花枝看到房间里打着四个床铺,牛画家住的床铺正对着窗户。花枝看到墙上贴满了画:有一幅画画湖耿湾,画中是大片凌乱而斑驳的滩涂,十几只搁浅的船。花枝问:“你为什么不画涨潮而画退潮?”牛画家说:“退潮的海湾更真实,你看这海滩和船只,它们充满了渴望呀!”

    “船只怎么会有渴望呢,你说船还是说人?”花枝问。

    “我让它有渴望它就有渴望,这个意思你明白?”

    花枝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似乎明白牛画家的意思,可心里又把握不准。她在心里嘀咕道:“有文化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她还看到一幅画挂在墙上:一位女子站在河边草地上,远处画着三头牛。花枝一看女子眼睛,居然是画她的。花枝故意问:“这张是画谁呀?”牛画家不好意思地说:“胡乱画的,画不好,请多包涵。”花枝又问:“湖耿湾哪有河流呀?”牛画家说:“河流是我加上去的,再说我也没说画湖耿湾呀!”花枝说:“你把它挂在墙上,不怕被人说呀?”牛画家嘿嘿地笑着:“他们哪里知道谁是谁呀!”

    房间里有不少书,其中以美术书居多。花枝翻到一套《芥子园画谱》,三本,彩色套印。牛画家说:“这是清朝乾隆年间翻刻的,我祖上留下来的宝贝。我学画从这套书开始临摹,我临了很多遍呢!”还有一套《护生法集》。花枝喜欢那里面的图文,她慢慢地翻看着它们。牛画家说:“这是丰子恺先生画的,由弘一法师撰文。弘一法师名叫李叔同,是著名艺术家,后来出家当了和尚,你知道吗?”花枝摇了摇头。

    牛画家突然唱起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个你听过吗?”花枝点了点头。“这首歌就是他写的。唉,你如果多念点书,那该有多好!”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外面有人叫牛画家。牛画家说:“他们开会欢送我,我得去一下。你帮我把书装起来,等我回来!”

    “你等我回来呀!”牛画家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

    牛画家离开后,花枝呆呆地看着他的房间,和房间里属于他的东西。她坐在那里看着那张画,画里的牛和那位女子。那双眼睛好大呀,眼神忧郁,清澈透亮,又透着几分稚气。花枝看着画笑了,笑过之后,又叹了口气,脸庞突然红了。

    花枝帮牛画家装好书,扎好被褥,收拾得差不多时,发现墙上还挂着一袋东西。她取下袋子打开看,里面用牛皮纸包着一捆东西。花枝想:这是什么宝贝?包得这么严实。她拿在手上拈了拈,放下来后,又拿起来打开看。这一看花枝傻眼了——

    牛皮纸包着几件刺绣品,竟然都是花枝刺绣的。花枝把刺绣品包好放回袋子,掩上门走了。

    花枝走在回家的路上,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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