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那家很幽静、很神秘、门脸很小的酒吧,依然是那个来来回回走着模特儿步伐的美丽的女老板,面前桌上依然有喝空了的石油城人头马酒瓶和神雀春酒瓶,还有一瓶未打开的金塔头曲。金塔头曲?我怎么会要这种酒?这种酒产于鲁沙尔,那是佛教胜地塔尔寺所在地。金塔这个名字就来自坐落在寺前的八座著名佛塔。他晃晃脑袋,脑袋沉甸甸的。退化了,没到老年就已经退化了。退化的标志就是不胜酒力。不喝了,要是喝酒的结果是叫人难受,还喝它干什么?走人。他站起来,刚要迈步又坐下,腿有点软,有点颤,得有人搀着。他环顾四周,仿佛说,谁来搀我?自然是没有人应声的。他豁达地笑笑,他们都不认识我。再说,即使认识,他也不需要他们那种笨手笨脚、应付差事的搀扶,他需要一个女人、一双柔软灵巧的手。他想到了林佩滢,想到如果自己和她在一起,那喝酒也许才是愉快的。真遗憾,这破烂人生,想什么就偏偏得不到什么,不想什么又偏偏会出现什么。他叹口气,伸手抓住酒瓶,喝,还是得喝,不喝干什么?精神没有归宿。酒啊,失落者的家园。来荒原的人都嗜酒,嗜酒的人都是失落者。不是么?失落是什么?失落就是找不到灵魂了。
他拧开了那一瓶金塔头曲,倒了满满一杯,呷一口,哎,不错。又呷一口,真不错。很厚很绵很爽口,差不多就跟五粮液一样。不愧是以佛塔命名的酒,不骗人哪。他有滋有味地一口接着一口喝起来。
有个黑影挡住了他面前的灯光,久久不去。他抬起头,看到有个人站在那里,眼中挂着问号望他。他想可能是个熟人,仔细看看又不是,便低头喝酒。那人站了一会,跨前一步坐到他面前的沙发上。他感到很不舒服,寻思酒吧里头大概已经满座,这人只好跟他挤在一张桌子上。他睃巡四周,不对呀,人越来越少了,到处是空座位,便意识到对方是有意要和自己坐在一起的。
“这酒怎么样?”
“说不来,各人有各人的口味。”
他瞅那人一眼,越发不舒服了。那人有点邋遢,虽不蓬头却垢着面,络腮胡子里沾染着许多像白色头屑那样的东西。一双小眼睛很有深意地瞅着前面。上身是一件发暗发乌的白色T恤衫,胸前印有一只像熊又像狗的彩色动物,下身是一条因掉色蓝一块白一块的冒牌牛仔裤,一双棕色皮鞋,很亮,但一望而知那是仿皮而非真皮。
“我看你在这里呆了一下午,你真能喝。”
“你看我干什么?我不认识你。”
“我也不认识你。但我知道你在哪里高就,你的老板是谁。”
“你是谁?”
“我姓杜,叫杜安宅。你们老板大概说起过。我曾是她丈夫。”
他摇头:“没听说她结过婚。”
“对,没有。所以她很可能讳莫如深。这么说吧,我是第一个跟她睡觉的男人。”
他打量着对方:“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想提醒你她是个婊子,她有病,她缠上哪个男人就想把哪个男人吸干榨尽。”
“那她怎么没有把你吸干榨尽?”
“我觉悟了,早早离开了她。我恶心她。”
“既然这样,那她就跟你没关系了,管她是不是婊子呢。至于我,你用不着嫉妒,除了工作关系之外,我和她不会再进一步了。况且连这工作关系也不会维持多久了。”
“你要离开她?”
“我有我自己的事情。我干么非要跟她干呢?”这话像是自语,说完了感到心痛,唉,什么时代,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你过去是干什么的?”
“作家。”
“别吹,很多人都是作家,关键在于你是几流作家?”
“不知道。”
“作家都缺乏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是老几。说实话,当代所有著名作家我都熟悉,我是说熟悉他们的作品。在这个城市里,能够称得上作家的也只有杨海峰一个人了。他的所有作品我都看过,了不起……”。
“杨海峰?”他吃惊地眨眨眼,不相信对方说的就是自己。“你认识?”
“我们是朋友,我正在写一部关于他的专著。”
“他写过什么?”
“多啦,《东去西来》,读过没有?”
他点点头,笑着喝杯酒。
“此人已经不写东西了,算什么作家。”
“你怎么知道?他要是不写,地球就不转了。”
“有那么严重?我怎么就感觉不到?”
“你?你是什么作家,人家是什么作家?你能在林佩漩手底下当马仔,说明你做人的档次就不高,能写出什么来?我在你们公司门口已经观察好几天了,你不过是她鞍前马后的一个小喽罗,没出息。你说你是作家,我想大概作家就像一群绿头苍蝇,哪儿臭往哪儿飞。这种作家,趁早别说出来,离开她再说,免得叫人嗤笑。”
他摆摆手:“别说了,你的目的是让我离开她?我告诉你,你的目的达到了。”
“聪明人,那就是说,离真正的作家不远了。你应该请我喝酒。”
杨海峰将酒瓶和酒杯朝他搡过去,以沉默的方式表示自己不喜欢他。他毫不客气地抓起酒瓶,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咕下去,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带香水味的名片,双手递给他。他接住,瞧瞧,上面密密麻麻印着好几排职务:经济战略研究所所长、中国西部综合发展调度委员会主任、企业形象设计总公司经理、荒原开发基金会总干事长、中华ddC集团董事长、野生动物保护法执行委员会主席、原子能有限发展公司总裁、21世纪政策制定委员会最高顾问。他吃了一惊,猛抬头,发现杜安宅已经不在眼前,匆匆离去的背影闪逝在酒吧狭小的门口。他站起来,追过去,拉开玻璃门看看外面,见杜安宅跨上一辆破的不能再破的自行车悠悠晃晃地走了。他回到座位上,再次审视那名片,心里依然吃惊得不能自已。
他当然不是吃惊自己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大人物,而是吃惊这世界变化之大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竟会如此大度地允许一个人无限无止地吹牛撒谎,更吃惊那人的自信:毫不怀疑别人在看到他的名片后会产生疑虑。落伍了,落伍了,跟不上飞速发展的形势了。真没劲,活着,不是自己当骗子,就是自己被人骗,居中是无路可走的。如同他的处境,要么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而后混入众生的行列,忙忙碌碌,大家一起吃饭,一起喝酒,高高兴兴,昧着良心做人,厚着脸皮求爱,纵欲,挣钱;要么孤芳自赏,独自于冷寂中悲悲愁愁、嘘嘘叹叹,就像今天这样。今天他是怎么啦?找不到原因。找不到原因的日子真难过。
他接着喝酒,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头昏脑胀了,一种清爽的感觉渐渐扩散开来。他起身,跺跺脚,感到腿上是有劲的。该走了,天就要黑了。他拿起瓶子,把酒喝得一滴不剩。这酒,真不错。下次,要是有聚会,就向酒友们推荐,佛门前面的佛塔,了不起啊。
美丽的女老板迈着模特儿步伐走过来为他送行,先生走好。他点点头,这儿真好,我越喝越清醒。再见了,我肯定还会来。女老板说声欢迎,上前为他打开门。他发现女老板抿嘴媚笑着,样子很勾人。他不禁叹口气,抑制着悲凉的情绪,走了。
在驰向宁沙的路上,司机说,这吉普车是1950年攻打槐树湾时从国民党军队手里缴获的,美国造,换了好几次零件,老了,跑不快了。加上这路……这难道叫路?波荡起伏的荒原上,硬是用轮胎压出了一条颜色不同于别处的通道,通道上下扭曲,左右扭曲,尘土飞扬,吉普车像是逆水而上的帆船,颠颠簸簸的,似乎人和车随时都有可能散架。
司机操着胶东土话,恶毒地诅咒着路与没有生命气息的荒原。但他的诅咒是出于好骂人的习惯,也就是说,在他情绪不好时,他无论行驶在哪里,都会骂起来。至于内心,对这片广袤的土地他仍然充满了敬意和畏惧。所以诅咒到后来,当同车的另外三个人像聋子一样毫无反应时,他也就认可了道路的坎坷与四周的荒凉。
“话又说回来,要是这里有平坦的大道,这里是高楼大厦的城市,那我们就不是将军的人了。将军的人,没有不是英雄的。英雄开车,哪儿没路往哪儿走。将军说了,路是人走出来的。脚印就是路。不信你们看,前面,那个拐弯的地方,有个窝窝,那就是将军的脚印,跟着走,这路就没完,越走越艰险……”
司机的情绪渐渐好起来,路似乎也平坦了一些。透过车窗外弥扬的尘土,杨海峰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些黑色的生铁疙瘩一样的丘陵,一座连着一座。丘陵下面是一层大小不一的圆溜溜的石头,石头是红色的,像是在火中烤过以后刚刚出炉。没有草,哪儿都没有一棵草。更没有人烟,没有兽迹,没有鸟踪。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孤怯,万里鸿蒙,生命,唯一能够互相感觉的生命全都龟缩在这辆破旧的汽车里面。汽车哗啦啦的,好比从山上冲下来的洪水,谁也不知道会流向哪里。怎么到了这种地方?真是越走越艰险了。他一脸不高兴,小声对身边的纪冈咕哝一句,想不到,咱中国还有这种地方。一直在颠簸中打盹的纪冈睁开眼睛,我昨天也这么想,今天我想通啦,全世界的坏地方都在中国,不然要我们干什么?司机旁边的贺大民倏地扭过头来,不对,你们去过外国?你们怎么知道外国没有坏地方?美国是好地方?好地方能产生帝国主义?别胡说八道。中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美好的。这里怎么啦?这里是将军领导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历史的见证:我们来了,将军来了,坏地方就变成好地方了。杨海峰唰地红了脸,嗫嚅道,可是,这里并没有一草一木啊,能见证什么?纪冈想到自已是大城市来的,叫一个荒原人抢白了不好,满不在乎地撇撇嘴,你没听懂我的话,毛主席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这天地不好我们才要斗嘛,要是都像北京上海,还斗什么?至于说,全世界的坏地方都在中国,这是我的希望,我们战天斗地,我们力大无穷,我们改造一切,要是坏地方太少了,没改造几天就结束了,那还有什么意思?远大的志向不就没用武之地啦?你是带枪的,你总不希望一场战斗就把全世界的敌人消灭掉,那不过瘾。爱过瘾就得打一个胜仗再打一个胜仗,一直打下去。贺大民不服气,想反驳又一时找不到词,憋了半晌冒出一句,你倒挺会狡辩。我说不过你,但我心里明白,你快要成反革命啦。
司机哈哈笑起来,北京娃,你能得不行啦。毛主席还说,与人斗,其乐无穷。我们这儿不缺战天斗地,缺的是与人斗,我看你还是小心点,别把眼睛往天上翻,走路看线,栽到茅屎坑里就晚了。
纪冈也笑起来,走了这一路,我还没看到茅屎坑。说真的,我想解手了。停一下怎么样?
司机哼一声,不停,憋着,对你这种人我们决不仁慈。贺大民说,停停,别跟他计较。司机的话斩钉截铁,不。贺大民又说,那我也想解手,我为什么要憋?
吉普车吱地刹住了。
到达宁沙时已是傍晚。宁沙是个古城,但不是北京那样的古城。有些古色古香的庙宇殿堂,有些陈旧而古老的高门大宅,有些若断似连的城墙,更多的则是土泥构造的平顶低矮的房屋。在一些参差错落的房屋的中央,有一个大操场,当地人叫东校场,是古代演兵阅兵的地方。在那里杨海峰见到了所有同他一起来的北京学生,也见到了早已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将军。
在三间串通在一起的大房间里,将军设宴招待全体北京学生。学生们一下子就抛开了旅途的荒凉带给他们的失望,惊喜地等待着将军。灯火通明,一百瓦的灯泡在每间房屋的顶棚上都亮成了一个象征团结的圆圈,数一数,一个圆圈由二十四个灯泡组成。灯下是圆桌,每间房子里四张,人坐得满满当当。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将军带来的人陪着。和这些细皮嫩肉的学生相比,陪同的人显得老气横秋、风霜满面。他们一般不和学生说话,都专注于桌上的菜肴:粉蒸肉、红烧肉、煮羊肉、黄羊肉、卤野鸡、清炖马鹿肉、粉条炒牛肉、辣子野兔肉,盘子很大,份量很足,满满一桌,中间是一盆鸽子汤,热气飘飘摇摇。谁也没宣布宴会开始,陪同的人先动筷子,大家就跟着吃起来。吃了一会,才有人问,将军呢?将军在哪里?没有人回答。吃,陪同的人开始说话了,吃。这声音坚定而豪迈,像是父亲对儿子们的命令,又像是自己对自己的鼓励,因为他们在说完之后比开始更加利索地吃起来。
他们很快吃饱了,一个个都用怜爱的眼光观察着学生。学生们叽叽喳喳边说边吃,突然有人喊起来,这桌子底下有一箱子酒,怎么没人喝呀?人们这才发现每张桌子下面都有一箱酒。箱子上写着沙州古井酒。
这时从居中一张桌子那儿站起一个四十岁或五十岁的人来,躬腰从下面的箱子里摸出一瓶酒,似乎用手掌轻轻一抹,那瓶盖就倏地飞到一边去了。有人递过来一只碗,他接住,把半瓶酒倒进去,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桌子上的这些人,双手端碗,一鼓作气将一碗酒全部灌了进去。
“你们哪个爱喝酒?”他说话了,“谁喝过酒?”
没有人回答。学生们猜测着他的用意,互相看看。
“其实啊,爱喝不爱喝都不重要,喝过没喝过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们今天来了,你们已经填饱了肚子,你们就得喝,像我这样,别怕,这是进入荒原的第一关,这一关过去了,以后的道道关口就过得容易些。都把酒拿起来,一人一瓶。拿呀,不会喝我教你。”
学生们纷纷弯下腰,有的拿了有的没拿。这人帮他们打开已经摆到桌面上的所有酒瓶,又把自己手中的碗倒满,双手捧着:
“你们一人先喝一大口,不准推辞,谁推辞我就跟谁过不去。”
他把酒碗捧给靠自己右手的那个学生。学生望着他威严冷峻的面孔,不敢不接。他喝了一大口,脸上顿时做出很痛苦的样子,然后张大嘴像要把酒的刺激全哈出去似的往外吐着气。
“我从来没喝过酒。”
“那你现在就有了一个良好开端。”
那人又把酒碗捧给第二个人。
“喝,豁出去了。来荒原每天想的一个问题就是,我要豁出去。这就是精神,就是力量。”
“好,我就豁出去啦。”
学生大受鼓舞,接过碗,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那人叫声好,拍拍他的肩膀,眼睛亮闪闪地放着光:
“你叫什么名字?”
“程力行。”
“程力行?身体力行?我记住了。”
他一个一个地敬过去,围着这张桌子的所有人都未能幸免地被烈酒狠狠地刺了一下。有的情愿,有的不情愿,但是都很开心,而且被这种热情的敬酒打动着,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都显得红润鲜亮。
“看样子你们都是能喝酒的,那就接着喝。男人嘛,都应该像我这样。”他又一口气喝下去半碗酒。“喝酒是男人的旗帜。任何时候,旗帜不能倒。旗帜一倒,在我们这里你就没办法生活。喝,都给我顺顺溜溜地喝,表现好坏就在喝上,我全记在心里,你们以后入党提干,这就是资本。”
他又一个一个地劝酒,过去了一圈,又来了一圈,直到最后大家都兴高采烈地主动喝起来。
“学会划拳,今天晚上你们必须学会划拳。不然就不能睡觉。”
他教,他们学。你喊我吆,不知不觉间,酒一瓶一瓶地空了。
其他桌子跟这里差不多。所有陪同的人都在竭尽全力完成使命:劝酒、灌酒、逼迫对方喝醉酒。学生们全没有了拘束,说的笑的喊的叫的,还有的在唱歌:
锦绣河山美如画,
祖国建设跨骏马,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
头戴铝盔走天涯。
杯盘狼藉。乒乒乓乓,酒瓶不慎摔碎了一个。有人鼓励道,没关系,今天晚上就是要放开了闹。有好几个学生哭了,妈妈,我想你。想家了,应该的,你们都年轻,在城市、在父母身边娇生惯养,如今出来工作,就得流几次泪,等到泪流干了,就不想哭了。那时你的心肠硬起来了,你就成了真正的男人。硬心肠是酒泡出来的,别停下,酒多的是,喝。酒碗和酒碗碰撞着,到处都是朦胧醉眼。
“哎,伙计,没喝多少,怎么就闭眼啦?打起精神来,我陪你们喝到底。”
“你?你算老几?你是我爸还是我爷爷?”
“我既是你爸,也是你爷爷,我还是将军。”
“将军?你是将军?怎么不像?”
“那怎么样才像呢?”
“你的军装呢?绶带呢?威风凛凛的大盖帽呢?还有小手枪,你连挂枪的皮带都没有。”
“将军所有的一切我都没有,我只有酒,喝。”
“甚至连当官的架子也没有。”
周围的人有的相信,有的不相信,都那么吃惊地望着这个四十岁或五十岁的人。他个子不高,消瘦,长脸,眼睛大而亮,鼻梁有点塌,嘴唇很厚,穿一身蓝色棉布中山装,脚穿一双黑布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别看我,看酒。程力行,再跟大家划一圈。”
程力行满脸通红,浑身疲软,目光无神。他已经不能喝了。但他还是听命地举起了手,抖抖索索要跟别人划拳。
那边,有个学生围着桌子奔跑起来。陪同的人攥着一瓶酒追撵着他。
“你耍赖,你没喝。”。
学生跑不脱,就朝桌子底下钻去,却发现早有人藏在了那里。陪同的人一逮两个,说要是不喝就用拳头揍他们。两个学生只好喝了。还有两个学生实在喝不下了,趁陪同的人不注意,打开窗户,将没开瓶的酒朝外递去。外头早有人接应。酒不见了。陪同的人看到桌上桌下都没有了酒,高兴地说,我的任务完成得最好,酒喝得又多又快。看他们,还有那么多,窝囊废。
杨海峰是第一次喝酒,他喝了至少一瓶,但他没醉。他为自己的没醉欢欣鼓舞。这就好了,以后遇到这种场面就不怕了。他很兴奋,给同桌的人讲自己被丢弃后的情形,怎样寻找,怎样住店,怎样意外地看到了来寻找他的人。话语中间自然有许多省略号,和那姑娘的事情应该永远是个秘密。后来又和别人一起唱起了歌。唱的是《俄罗斯》:哪里有这样的国家,比我的祖国更美丽,辽阔的田园沃土一望无际。唱累了,就又吃喝了起来。有人从别处走来给他们敬酒:
“我代表这片土地向你们敬酒。”
“他是将军。”那边,程力行喊道。
杨海峰和周围的人肃然起敬。赶紧起身,挺挺地立着。
“来,一人三口,别给我打马虎眼。”
将军瞪圆了眼睛,把酒碗捧过去。纪冈接住,实实在在喝了三口,又把碗传给杨海峰。杨海峰自然不含糊。将军很高兴,问他叫什么。他说了。将军点点头,笑道,大名早就听说了,说你不见了,我想你肯定是个逃兵。抓回来,把他弄到荒原最艰苦的地方去,看他还往哪里逃。后来知道你不是,我给你道歉。好好干,我看你还能喝,能喝就有生命力,就有出息。杨海峰腼腆地笑着。将军又鼓励他几句,就去给别人敬酒。这时有人从角落里轻轻吹起了口哨,是《将军之歌》的旋律。有人跟着哼起来,哼了一段就不哼了。停息了片刻,突然地从好几个不同的地方响起了歌声。歌声带着戏谑,带着欢快,带着对将军的敬意,也带着人们酒后朦胧的悲酸。
将军,将军,走来了,
你从烽火硝烟中走来了;
将军,将军,走来了,
你从阿尔卑斯山下走来了。
……
凌晨三时,人们的情绪渐渐平静。没有人唱了,说话声小了。有人大声宣布:
“现在,想喝酒的继续喝,不想喝的,可以回去睡觉啦。”
学生们这才发现,将军已经不见了,大部分陪同他们喝酒的人也不见了。灯光煞白,照耀着东倒西歪的醉汉们。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充满了欢宴后的迷惘。冰凉的剩菜剩饭的气息和浓重的白酒的香味弥散着,越来越强烈。门和窗户都被打开了,外面是黑夜,是荒原深不可测的黑色世界。陌生的星星闪烁着陌生的光,使这世界显得遥远而淡漠。杨海峰不禁生出一个令他沮丧的念头:谁是这里的主人?是将军么?我们么?好像都不是。
人们纷纷朝外走去。好几个都是被同伴搀扶着的。杨海峰走在后面,临出门时回望了一眼,看到有个躲避喝酒的人仍然躺在桌子下面,好像睡着了,一只穿球鞋的脚伸出来,搭在一只被踢翻的空酒瓶上。他觉得应该把他叫醒,但他没有这样做。那张桌子边还有好几个人,正在说话。他们和桌底那个人来自一个学校,他们会叫醒他的。悲惨的事情大概就出在他的这一闪念中。他走了。一会那几个人也走了。他们还在谈论进入哈那腾后都有哪些工作等待着自己,忘了或者根本没看见桌下还有人。三间串通着的房间霎时变得空空荡荡。有个去送学生就寝的人返回来,将所有电灯拉灭,再将门从外面锁上,走了。
夜静悄悄。喧闹突然消逝,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狗叫,后来又是鸡鸣。那个在桌底睡觉的人死去了。
为什么?现在不是冬天,他不至于冻死。为什么?他刚刚来,还没有做任何事情,甚至还没有看到他打算奉献青春的那片真正的荒原,他就死了。为什么?是因为我在离开时没有叫醒他?杨海峰问别人,别人都说没有看到他睡在桌子底下,根本没有。就我一个人看到了,可是我没有管他,我真是个笨蛋。纪冈说,你这人,真是自寻烦恼,还轮不到你来愧疚。他是给酒喝死的。谁逼他喝酒谁就应该负责。他不能喝,刚喝了一口就说难受,就坐在那里半天不抬头。可是后来非要他再喝,他只好服从命令。我们是学生,不服从命令就没有好下场不是?他喝得跟别人一样多,但是没有、丝毫没有别人那种快活。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杵到下面去的。大限到了,无常鬼使了障眼法,让我们谁也没看见。杨海峰说,大家都喝了酒,都没死。就他一个人,怎么会呢?纪冈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人和人不一样。我爷爷是个中医,他说了,酒这东西,对有些人是琼浆玉液,对有些人是阴汤毒药。有人越喝越精神,有人越喝越瘦损。有人醉脸,一喝脸就红,有人醉脑,一喝就犯迷糊,有人醉肝,一喝酒冒火,有人醉肾,喝多了就阳萎,有人醉脾,一喝就吃不下饭,有人醉的是心肺,一喝就完蛋了。他可能就是醉心肺的人,一倒下就得死,而别人以为他是睡着了。杨海峰点点头,心里宽松了些,那个人大概早死了,就在自己看到他之前,就在人们吆三喝四、你敬我让的时候,已经死去了,只是人们没有发现。他和别人的疏忽所导致的结果,仅仅是让死了人的消息直到这时才传播开去。
宁沙的早风凉飕飕的。学生们走出打着地铺的几排平房,走向昨夜设宴的地方。死者已经被人抬走了。房间里依然是没有来得及收拾的杯盏碗碟。喝空的酒瓶历历在目,昨夜的情形历历在目,夭亡者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有几瓶没喝的酒斜躺在窗外的墙根里。好几个人想,幸亏,幸亏,我们没有太诚实,我们机敏地把酒转移了。
学生们低沉地说着话,或默默抬起头,望着环绕宁沙的远方的沙山。沙山是金黄的,凄厉的金黄色,无声无息,一千一万年都是无声无息。而他们,一群初出茅庐的北京学生,来到了这片无声无息的土地上,连自己也要无声无息了。杨海峰伤感着,看到贺大民匆匆走来,对一个整个早晨都和他们呆在一起的老头说了句什么,又匆匆走了。老头走过来站到门口,对里面的人说,都出来,将军要你们去,将军在等你们。跟我走,到沙漠里去。于是他带着学生们走出了东校场,走到街上去。
街道是通往沙漠的。一个小时后,他们看到了将军和另外几个昨夜陪他们喝酒的人。将军手握一把铁锨,他的旁边是一个深深的沙坑。死者的尸体被一床花花绿绿的棉被包裹着停在沙坑后面。风比城里感觉到的要大得多。人的衣服哗哗地响。堆在坑沿上的疏松的沙尘一股一股卷起来朝西奔走。天上有云,有阳光,云的颜色跟沙漠的颜色一样,是均匀的金黄色。人们发现,此时,将军的面孔也是金黄色。
将军看他们在不远处立住了,就招呼他们:“过来,离近一点,有几句话我要对你们说。”
学生们走过去,围拢到沙坑的四周。将军的眼睛闪闪地扫视着大家:
“人死了,死得很遗憾,是不是?可是世界上哪有不遗憾的死亡?我到这里来挖坑,他们要帮我,我不让。我说这坑我一定要一个人挖成,不管地有多硬。地不硬,全是沙子。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为了在我死的时候,少一点遗憾。现在坑挖好了,你们来了,是你们埋?还是我来埋?我看还是我一个人埋。你们太年轻,不适合干这种事。干这种事,心肠要硬。我是个硬心肠的人,我不会为死人哭泣。因为在这块土地上,哭是不会得到同情的。不信你们试试看。这次你为别人伤心落泪了,那么下次就该别人为你伤心落泪了。所以,我要声明,我叫你们来,并不是要你们哭一场,不是。而是为了让你们学会不哭,学会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痛苦、灾害、苦难,都把眼泪早早地咽到肚子里去。听着,现在,谁要是打算流眼泪,谁就转身离开,免得惹我发火。有没有?没有?好。昨天你们喝了酒,今天你们又看到了死人,这对你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是好事,所谓好事成双。好在哪里?好就好在从现在开始,你们已经不是学生啦,是大人啦,是男子汉啦。男子汉是什么?就是沙漠,就是山,就是顶天立地的井架,就是爹娘死了不流泪的钢铁。我就是钢铁,你们看好了。钢铁的部下决不应该是棉花蛋蛋、泥巴团团。以后,谁要是在我面前叫苦、流泪,谁就是鸡蛋碰石头。好啦,不说啦,男子汉们,往后退,我要埋死人啦。”
人们朝后退去。将军把铁锨插到地上,招呼贺大民搭搭手,然后弯腰用双手捧住了死人的脖子。贺大民过去也用双手捧住脚腕。两个人将尸体抬到坑沿上。将军跳下坑去,张着胳膊让贺大民把尸体推到他怀里,再由他抱着放到坑底。坑底刚够一个人躺展,他将死人摆平放正,然后由贺大民将他拉上来。他朝两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握住锨柄,像一个地道的农民,前躬后箭,一锨比一锨饱满地将沙子朝坑里铲去。
沙坑转眼被填平了。将军喘着气。贺大民要去帮忙,被他喝退了。他继续摆弄铁锨,直到那里升起一丘金黄的坟堆。
“回吧,没事了。”
将军扛起铁锨,甚至没多望一眼他自己铲起的坟堆,就朝回走去。
是的,没事了。人死了,不能哀悼,不能哭泣,那还有什么事呢?再说,人人都想着自己的前景,谁又有心思去哀悼别人呢?他不过是一个和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在那个地方,即使是同一学校的人,也不认识他,只是到了火车上,互相问起来,有人才惊哦一声,我们原来是同学。同学一晃就没了,眼前的世界只有茫茫沙土。一个信息不约而同地被这群年轻的北京人捕捉到了:死大概是很容易、很随便的,人人都会死,只是时间不一样。也就是说,他们不仅是来边疆参加建设的,也是来迎接死亡的。
人们跟着将军回到了宁沙城。
第二天,在阵阵沙尘飞扬的大风吹动下,他们乘车走向遥远的哈那腾。
杨海峰走在街上,似乎永远要走下去,因为没有归宿,没有那种能够让他心安理得、充实宁和的归宿。他内心空幻、满眼空幻,觉得街灯、商店、穿梭的人群车群、流行的音乐,一切都是一种没意思的存在。包括自己,有什么意思?写作没意思,出名没意思,愤世嫉俗没意思,反映生活没意思,爱人没意思,被人爱没意思,挣钱没意思,不挣钱也没意思,不如死了,不如在那个艰难岁月饥渴而死。
是的,没有人不感到岁月的饥渴。饥渴完了,就开始饕餮,开始沉湎酒色,放荡形骸。或者说,父辈们禁欲,儿子们纵欲。而自己却是他们中间的一个纽带,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他也禁过欲,他也想纵欲,他并不认为禁欲的岁月是贫乏、困顿和不堪回首的,也不认为纵欲是堕落,是精神沦丧。但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未能做到彻底禁欲,现在,将来,他也不能做到彻底纵欲。他的最大特点,就是无奈与忧伤,其结果是什么也干不成。
他无奈地走着,不想回家,不想一个人呆着。有那么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走下去了,就立住,坐下,迷惘地看着四周。他坐在一家店铺的台阶上,听到背后有人,正要回头,就见一只纤长的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放在了他的胸脯上。
“咋?叫老婆赶出来了?我给你当老婆。”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噌地站起来,第二个反应是一步跨下台阶,然后一边扭头看她一边快步走去。举止果断,动作连贯,好像提前排练过。根本没经过思维。走过去好长一段,他的想法才出来:跟她这种人?那我还不如去找林佩漩呢。好歹林佩漩不是遭人嫌弃的暗娼。
儿子们纵欲的时候,这个城市的暗娼就产生了,越来越多,这说明欲火越来越炽盛了。包括自己的,自己的,自己的。自己的欲望啊,就像风。
今晚风很大,半空里呼呼地响。脸上、身上,烙满了风的足印。他着急起来,他知道那神雀春酒又起作用了。
于是他改变了行走的方向。他来到了林佩滢的家门前。
林佩滢好像就等在门后,他敲了两下,那门就打开了。你好么?我来看看你。他说。她不吭声,侧着身子让他进去。他走进客厅,坐到沙发上。
“怎么不开电视?”
“破节目,没什么看头。”
“那你在干什么?”
“等你。”
“你知道我要来?”
“知道。”她把一瓶古井贡酒放到茶几上。
“那你知道我什么时候走?”
“知道。”
“我一定要让你出错。”
她从抽屉拿出起子来,打算开瓶。
“别开了,今儿喝了一天,我不想喝。”
“那你来干什么?”
“说说话。”她把起子丢开,坐在他对面:“好吧,说吧。”
“我不想跟你姐干了。”
“我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姐的事我当然知道。她这人很主动,像你这样的人受不了。”
“我是哪样的人?”
“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刚才说了,我一定要让你出错。”
“我不会。”
“现在我要宣布一件事情,请你转过去,听到我叫你你再回头。”
她起身绕到沙发旁边,背对着他。
片刻,片刻,片刻,他要是拿东西怎么还拿不出来?只听到衣服响,怎么响了这么久?
“好了没?”
“别急,别急,别急,好——了。回头看。”
她倏地扭过头去,惊呆了。他拿出来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他的裸体,他的一丝不挂的裸体,他的健康光润、生殖器完美的金黄色裸体。她忽地用双手捂上了眼睛。
“你喝多了。”
“我就是喝多了。我要是喝多了顾虑才能少一些,我就天天喝多。”
他扑过去,抱住了她。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或是两者兼而有之,在他金黄色的怀抱里,她抖索着,抖索着,一直抖索着。
来哈那腾荒原的第一个春节是在钻井队度过的。很难忘,荒原的春节跟荒原一样苍凉。队长接到命令,井队可以休息三天。这喜讯让人们激动得不知干什么好了。大年三十这天,还没下班,井台上下就唱起了歌:
有个姑娘美如画,
祖国让她跨骏马,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
姑娘伴我走天涯。
大家都在用最高的音量吼唱,但谁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电机隆隆地响,钻杆的旋转在杨海峰眼里变成了一圈圈上下移动着的风沙的涡流。泥浆喷溅着,就像热酒在沸腾。
他想喝酒了。等不及啦,太阳怎么还不落山?所有的钻井工人都想喝酒啦,都在为下班以后美好的享受兴奋不已。
喝酒,划拳,吃饺子,彻夜热闹或是蒙头大睡,不必担忧别人推醒你然后吆喝一声,上岗啦。井台上的人们望着前面山顶平地上的帐篷。帐篷围成一个四方四正的院落,那儿就是家,就是可以吃饱、喝足、睡死的地方。
寒风呼呼地刮。电机令人愉快地停止了隆鸣。终于可以下班了。人们疲惫地往家走,还没走到跟前,就被随风飘来的酒味刺激得嘴里发潮发热。那是大激荡的味道,是用汽车从山下酒厂运来的。他们加快了脚步,看到敞开门户的帐篷里面所有的碗都倒满酒摆在地上,大盆大盆的饺子冒着热气放在酒碗中央。上一班下岗的人把什么都准备好了。杨海峰一步跨进去,大喊一声:
“喝。”
回来的人脱掉了油污的衣服,顾不得洗把脸,就一屁股坐在地铺上。
“喝。”
这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大激荡一碗一碗地消逝了。饺子也吃了很多。食堂的人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宣布好消息:初一初二改善伙食,初一上午是糖醋里脊,主食馒头;下午是红烧猪肉,主食米饭;初二上午是水煮牛肉,主食花卷;下午是肉包子。人们欢呼,喝得更加狂放了。笑闹声、喊唱声响成一片。后来就醉了、累了,接二连三地昏昏沉沉睡去了。
杨海峰一觉醒来,感到满嘴干涩,渴得要命。他扭头看看,见熄灭的火炉旁放着一只水桶,他浑身乏力地硬撑起身子,走过去跪在地上,将头伸进水桶,咕嘟咕嘟喝起来。直喝得满腹饱胀他才抬起头,揉揉被水弄湿的眼睛,还要喝,往下一看吓了一跳,一只硕大的死老鼠横躺在桶底。他一阵恶心,站起来想吐,哇哇了几声又吐不出来。他踢了一脚水桶,你妈的你把水桶当游泳池啦?他回身躺下,突然发现这帐篷里只有自己一个,他们呢?再看门口,发现阳光正在门缝里探头探脑。他忽地坐起,从地上拿起一只碗,朝外走去。可别耽搁了糖醋里脊,一年就这一回。
门外,用帐篷围起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急步走向东南角的厨房,一头撞进去:
“打菜。”
厨房里有人正在洗锅,诧异道:“今儿哪有菜?只有米汤馒头。”
“哎,我的糖醋里脊还没打呢。”
“你出毛病啦?想天天吃糖醋里脊?”
“你才出毛病了,一年就吃一回,我可是盼望已久啦。”
“那是初一,今儿初几?”
“你说初几?”
“都初三啦。”
“胡说。过年的菜我一口也没吃,怎么就到初三啦?”
“那你干什么去啦?”
“睡觉啊。喝完酒我就睡啦。”
“什么时候喝的酒?”
“三十晚上啊。”
“有睡这么长时间的?看来你是出了毛病。别计较了,等明年初一再吃糖醋里脊吧。今儿我给你单独做点,还有点肉,炒面酱怎么样?”
他差点流出眼泪来,克制住自己,哭丧着脸,半晌才点点头:“行,那就谢谢你啦。”
钻井队的大部分人都下山去了。有的是初一走的,有的是初二走的,有的则是今天早晨才走。他们走时居然没叫醒他,他心里很不舒服,有一种骂人的欲望,操,他们死在山下才好呢。但他知道,他们不仅不会死,反而会过得很快活。他们就是为了快活才下山的。山下是花丽海油田指挥部所在地,是光秃秃的阿尔金山下一个人群集中的地方。那儿有商店、有饭馆、有露天剧场、有学校、有许许多多在山上看不到的东西,还有女人。他记得自从这口油井开钻以来,自己已经有四个月没下山了,也就是说四个月没见过女人。他想,非常非常想,女人,那么好那么好,他凭什么不想?是男人都得想。晚上想,白天想,登上井台手握大卡钳时也想。想女人的身子,想女人的面孔,越想越模糊,到了后来,脑子里便不再浮现女人的形象了。也好,忘记了女人是什么样子,就更安心扎根山上钻油井了。男人的生活嘛,本来就应该很枯燥很枯燥。当初,伊甸园里没有夏娃的时候,亚当的生活不也是跟钻井工人一样么?那可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日子。
可是不行。有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骚动他克服不了。即使女人的形貌越来越不具体,即使面对那个关于女人的概念,他也会处于温热、亢奋、无法宁静、不能入眠的境地。他手头有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唯一使他喜欢、着迷的人物是冬尼娅,还有一本是《沼泽地的人们》,他对里面关于男女爱情的描写能够大段大段地背下来。他把它们放在枕头下面,经常拿出来一边翻阅一边想象。这是最幸福的时刻,他编造着关于自己和女人的爱情故事,许多场面、许多情节,让他感动得几欲泪下。故事是没有结尾的,那些重要场面和重要行为一再重复,每重复一次都增添一层新鲜感,都觉得滋味万千。后来书不见了,等他找到的时候,它们已经被撕成了许多单页,分散在那些识字工人的手里。他们也在读,也需要在阅读中想象。但对他们来说,毕竟不像他一样会把阅读和想象联系得那么紧。相象尽管依然存在,可那些撕成单页的小说的片断很快就变成了手纸、卷烟纸或手工折纸——程力行会叠一种四肢能够活动的纸人,再画上胭脂和两条辫子,就是女人了。他叠好后分送给工人,每送一个,都要摇晃纸叠女人的双腿,唱一遍《鸽子》:“你爱着我呀,就像那小鸽子一样,亲爱的小鸽子呀,请你来到我身旁……”
他唱得如痴如醉,就像巫师要给祭坛上的泥像注入灵魂一样。
杨海峰也曾得到过一个纸叠的女人,但他不喜欢它,自然也就不怎么珍惜,装进衣袋揉成碎末了。他觉得望着那纸叠的女人,本来就已经十分模糊的女人的形象竟连轮廊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那纸人翻过来看像一只缩着翅膀的燕子。女人就是燕子,自己的母亲也是燕子,那个和他在槐树湾车站有过雨露风云的周美枝也是燕子。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苦思冥想着一只燕子,真是可笑极了。不想了,不想了,想它有什么用?喝酒,多多地喝酒,一过量,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井队的人没有不喝酒的,一下班,一吃过饭,就大喝特喝。所有人的酒量就这样锻炼出来了。所谓有所失必有所得,失去了女人得到酒,寂寞天地中的安慰啊。
喝了酒就胡说海侃一些下流故事,或吐露关于女人的真实想法,他于是知道别人也和他一样记忆中日益模糊着女人的形象,也和他一样曾经在一个关于女人的空洞概念驱动下拼命手淫,也和他一样非常愿意爬上井架朝不远处另一座山包那边眺望。那儿有几棵采油树,有四台默默叩首的抽油机,那儿长年累月住着一个三十多岁的采油工。可是后来,也不知是谁传开的,说那儿的采油工换了人,换成了两个姑娘,从此,井队的血气方刚的男人们就喜欢攀高了。因为只有攀上井架,在三十多米高处才能看到抽油机和山坡向阳处的一间小屋。小屋门口很安静,总是很安静。
“看到了没有?”
“没有。”
“瞎子,你肯定是瞎子。”
又有人攀上去,还是什么也没看到。别人没看到,说明有可能自己看到,于是每个人都攀高了一次,每个人都失望得唉声叹气。队长说,别再上去了,小心摔下来。但当井队的所有人都未能发出惊喜的叫声后,他禁不住攀了上去,一直攀到井架顶端不能再攀的地方。全井队的人都站在下面,仰头望他。
“操他姥姥,什么也没有。”
声音就像陨石,沉重地落下来。
“她们在房子里睡觉,肯定在睡觉。睡够了就会出来的。”一个名叫曾世才的小伙子说。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她们一个高一个矮,一个胖一个瘦,一个穿红衣服一个穿绿衣服。她们来到山上后,天就没阴过。”
队长攀下来了,丧气地朝大家挥挥手,散开,干活。曾世才看看表,队长,她们五点就会睡醒。我上去给你们放哨,一旦她们出来了我就喊,你们再轮着上去。队长想,山包那边揪着大家的心,没有放哨的,谁愿意安心干活?也就同意了他的提议。他攀上去,从两点半一直了望到五点。
不,五点过了几分钟,随着一声巨响,人们惊呆了。曾世才从四十多米高处摔了下来,头磕在井台沿上,碎了。半晌,人们才意识到怎么回事,疯了似的簇拥过去,惨不忍睹,真正是惨不忍睹。女人啊,你勾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魂魄。
他怎么会呢?怎么会摔下来呢?
他看到那扇久久封闭的门突然打开了。从小屋里面走出一红一绿两个姑娘。他惊喜地叫起来,他要鼓掌,但他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两手离开井架,还没拍响,就坠落而下。
或者,那小屋的门一直封闭着,他绝望了,心想与其这样悬空等待,不如死掉。于是他就死掉了。他知道死后一定有女鬼相伴。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在上面睡着了。凌空而下的时候他惊醒过来,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嘶叫就又睡去了,这一次是彻底睡去,从此不想女人。
不不,你们说的都不对。杨海峰忧郁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儿根本就没来什么一高一矮两个采油姑娘,那儿的抽油机停止抽油了,原来的采油工也就弃屋而去。曾世才编造了一个故事,在他说给别人听的时候,自己首先相信了。但是后来,在他攀上井架放哨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意识自己上当受骗了,他愤怒而绝望,他想到了自杀。
杨海峰的想法不久就得到了证实。一天晚上,程力行和几个工人悄悄摸向那座山包,摸到了小屋前。小屋是锁着的,月光下,远远近近几台抽油机已停止了磕头。
让我们喝酒吧,生活,只有酒,只有酒。那些日子里,他们喝得更多更烈。他们唱着悲伤的歌:啊,春天早已消逝,明媚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再不见蔚蓝晴空,再不见……
他们把曾世才埋在离井架不远的山顶上。风很快把垒起的坟堆刮平了。他们又把他挖出来,抬埋到那间小屋的背后。就让他在这儿安息吧,这儿有他的希望,有他为之付出生命的诱惑。或许,他真的看见了什么,那是女鬼,两个艳美如花的女鬼,两个想和他在阴曹地府结为夫妻的女鬼。
曾世才是杨海峰所知道的第几个从井架上掉下来的人?已经说不清了。
有个和他坐一趟车来荒原的北京学生,刚分到井队就和人打赌,说他爬过北京最高的水塔,只用了半个小时,面前的井架他二十分钟就能爬到尖顶上。他爬上去了,他并没有吹牛,仅仅用了十八分钟。就在他得意地向远方挥帽致意时,半空里一阵大风吹来,将他吹上了天空。他升得更高了,但接着就是垂直下降。轰然一声,一切都结束了。和他打赌的那个甘肃工人把自己老婆——一个农村少妇的照片和他一起埋进了坟坑。因为他们的赌注就是如果他二十分钟以内爬上去,这张照片就属于他。他喜欢这张照片,觉得照片上的人特别像《霓虹灯下的哨兵》里的春妮。那可是个淳朴而美丽的女人。女人,难道是女人葬送了他?
还有一个是自杀的。他恨透了荒凉和寂寞,他要走,坚决离开这里,而领导是坚决不会放他走的。他威胁说不让他走他就自杀,回答是你即使变成鬼也要把你拴在荒原。他于是就爬上了井架,他要试试,自己变鬼后还受不受这里的约束。不知他现在走了没有,他大概是一个固执的鬼,一个喜欢繁华自然也喜欢女人的鬼。
杨海峰还听说过这样一件事:两个男人为了一样东西打起来,都说是自己的。自然是身体强壮的抢到了手,他生怕丢失就将那东西藏在了井架上面。另一个男人发现了,爬上井架寻找,就要找到时,对手上来阻拉。他们在井架上你撕我拽,结果两个人一起掉了下来,一个死了,一个摔断了腰,摔成了严重脑震荡。从死者紧紧握住的手里,人们取出了他用生命争抢到的一个红塑料皮,打开它,里面夹着一张彩色歌片,那是一首情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杨海峰肃然起敬,能为一首情歌如此玩命的人,他的灵魂一定很干净、很优秀。
也有为不干净而死的。姐姐来井队看他。他说,姐,我带你去那边看看,那边有泉,泉里有鱼。姐姐跟他去了,没有看到泉,也没有看到鱼,看到的却是弟弟狰狞的面孔。搏斗,昏厥,做弟弟的强奸了她。他们没有娘,从他八岁起就没有了。姐姐就是弟弟的娘。这姐姐娘想不通,悲愤地离开了弟弟和井队。可是她迷路了,她根本无法走出荒原,半个月后勘探队的人在戈壁发现了她的尸体。尸体运回井队的第二天夜晚,弟弟爬上了井架。
“我是畜生,我在这里变成了畜生。”这是他说给别人的最后一句话。
有什么必要这样谴责自己呢?其实,仔细想一想,荒原的人类并不比动物优越多少。当那些永远喜欢辽阔、荒凉和宁静的动物忏悔自己的过错时,说不定会说,我堕落了,我简直堕落成了人。人在荒原算什么东西?杨海峰常常这样想,当他懒得再想的时候,就给这个问题下了一个通俗浅显的结论:人是荒原的石头,是世上唯一能够自己活埋自己的动物。
还有,还有,从井架上跳下来或掉下来死去的还有很多,但他都不知道为什么,油田太大了,交通不便,一个井队在一个地方一呆就是三年两载,消息是很闭塞的。就像一座城市,每年每月恐怕都有跳楼自杀或失足丧生的人,一个人是无法了解全部的,更不可能了解那些极其隐秘的前因后果。
荒原的井架如同城市的高楼,是毁灭生命的好地方。
唯一使杨海峰庆幸的是,直到现在,他自己还没有想到过死或遇到过让他非死不可的事情。他发现自己很坚强,自己具有出乎意料的忍耐力,自己能够左右自己的情绪,就像今天,大年初三,中国人最热闹的节日里,他孤独地蹲在寒风凛冽的帐篷门口,贪馋地吃着一碗酱爆肉时,他很快抑制住了自己那种悒郁、悲凉、怨恨阵阵的心情。他知道现在下山去油田指挥部的街道上逛逛,已经来不及了,到不了那里夜幕就会降临。他想吃饱了就去把井队的黑板报给换了,他是队里青年团组织的宣传委员,每月换一次是他的义务。然后就喝酒,喝醉了就睡觉,明天一大早还要上岗干活呢。新的一年里,任务会更紧更紧,活儿会更重更重。
黑板报的内容是决心书,每个班组都写了一篇,年前交给了他,尽管大同小异,但他还是全部用粉笔抄了上去。“一颗革命心,两只劳动手,艰苦创大业,奋发齐战斗,胸怀全世界,鼓劲干石油。”诸如此类的豪言壮语让他感到乏味,看到黑板报还空着一角,就动脑筋想填进去一点有新意的。
鹊桥之路满天星,
横隔茫茫未了情,
倚栏佳人思不尽,
原是雪后一残风。
写完后读几遍,很满意,把手上的粉笔末在衣服上蹭干净,就去帐篷里喝酒,没喝一会,有几个人从山下回来了。他们摇摇摆摆,一身疲倦,沉重地倒在地铺上,唉声叹气。杨海峰问他们怎么了?同了好几遍,有人才告诉他,他们白下山了。商店、学校、露天剧场、街道、指挥部的院子里,所有的地方都没有女人。她们有的走了,有的躲了起来,据说这是命令。
“谁的命令?”
“将军。”
将军说了,春节期间各井队和采油队以及水站、汽车运输队、筑路队都要放假,女人们抛头露面容易惹事生非。
“他们,把我们,看成野兽啦。”
“人家并没看错,我们就是野兽。”
“我不是,我是人。”
“人是什么?就是可以剥夺爱慕异性的权力的一种动物。可野兽的权力是不能剥夺的。”
“所以说我是人,我被剥夺了。”
“那么程力行呢?”
“谁知道他是什么。他是个疯子,将军饶不了他。”
杨海峰知道他们这伙人初一下山,初二在街上到处乱走,后来在指挥部的院子里终于还是看到了一个女人。她提了半桶水,匆匆忙忙从水房走向宿舍。男人们簇拥过去,很友好地微笑着。程力行喊道,你们都到哪去了?我们不就是想看一眼么?女人感到遇到了危险,丢下水桶,惊叫着撒腿就跑。人们贪婪地望她,却又生怕吓坏了她,赶紧停下。只有程力行一个人追了过去。他拦住她,又抱住她。她惊慌地大叫,救命呐,流氓,流氓,救命呐。谁也没想到,这时候的程力行会掏出一把刀子来,狠狠地刺向那个女人肥硕的屁股。他松手了,女人带着刀子跑向宿舍。男人们跑过去围住了程力行。
“王八蛋,你要干什么?”
程力行木呆呆的,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
指挥部保卫处来人带走了程力行。人们没有离去,打听那女人的消息。有人告诉他们,伤口很深,流了很多血,但没有生命危险。他们松了一口气,离开指挥部,去街上饭馆里喝酒,一喝就是一个通宵。早晨,所有人都醉眼朦咙了,然后去街上溜跶,溜跶了一会就告别那里,心情郁闷地踏上了归山的路。
杨海峰丢开酒,来到帐篷外面,难过地望着远方。远方干烟漠漠,乌青的云层堆积着,云层里面隐隐露出水泥牢狱的一角。程力行就在这牢狱里头,他比任何人都更少自由了。他会在那里呆上几年?两年,还是十年?不知道。他只知道将军是个冷酷的人。唉,北京人,我们都是北京人呐。又一个北京人完蛋了。
程力行没有完蛋。就在最后一拨归山的人回来不久,他一个人悄悄地出现在了帐篷门口。杨海峰第一个跳起来:
“你是怎么回来了的?”
“走回来的呗。”
“你逃跑啦?”
“逃跑干什么?”
“人家没让你蹲班房?”
“哪能呢。他们把我带到将军那里。将军听我说井队工人的委屈,完了就叫我去指挥部卫生所,守护在那女人身边,说让我好好看看,看多了就不想看了,其实女人没啥看头。我就一直呆在卫生所,伺候那女人,到今天中午眼看不走不行了,才离开。”
人们长出一口气。
“你这家伙,真浑。”
“我浑什么?我是代表大家向女人提出严正抗议,不准在我们休息的日子躲藏起来。如若不然,一切后果由女人自己负责。”
“歪理,将军没给你一个耳光?”
“没有。将军说,下不为例。”
大家不说话了。杨海峰提议应该庆祝程力行的归来。于是他们又开始喝起了大激荡。这时队长走进来,训斥道,还喝?不干活啦?将军让程力行回来是想让他在劳动中改过自新。你们听着,将军说了,不鼓足干劲才是最大的错误。为了感谢将军,今天晚上,程力行所在第三班组不休息啦,干活。大家有没有意见?
第一二班组的人齐声喊叫:“没有。”
一个小时后,电机隆隆地响起来,钻杆滋滋地旋转着。井台上的灯光照耀着山顶,照耀着一个不同寻常的劳动之夜。
后来,队长给将军汇报过井队提前开工的事。将军说,那天夜里,山上的灯光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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