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90后获奖者佳作B卷-时光划地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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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护星星的你

    文/王宇昆

    “咔嚓”是影像被定格的那一瞬间发出的声音。

    “叮咚”是金属勺子触碰到玻璃碗壁发出的声音。

    那么再次看见你的一瞬间,是什么声音呢?

    “七年,身体里的细胞生老病死更新替换了多少,可以涤荡干净一个复杂的灵魂,手植树也亭亭如盖矣。”

    1

    公司尾牙的庆功活动,强撑过了无数次敬酒喝酒的晚宴,瑟蕊还是没能推脱之后的卡拉OK。第四季度好不容易凭借着翻两番的销售额成了部门里的黑马,新主管最炙手可热的人选。而主管的最终选择权则掌握在身旁这位臃肿的人事经理手中。

    洗手间里瑟蕊正在清理衣服上的酒渍,“销售部现在的主管跳槽了,不知道你对这个位置有没有兴趣啊”,脑袋中回想着刚刚经理在自己耳畔的低语然后不小心碰倒了酒杯。

    走回包厢的路上却突然收到短信。不叫助理偏偏叫自己送经理回家,瑟蕊越想越奇怪,但对于上司派来的任务从来不会说NO的她还是搀扶着醉醺醺的经理走了出来。好不容易把臃肿的经理塞进车里,瑟蕊的手却突然被拉住,瑟蕊来不及拒绝就被拉进了车里。

    ……

    下完早课,突然发烧的瑟蕊向学校请了假,回到家吃完退烧药然后蒙上了三重厚厚的被子,就在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那一瞬间,梦里的车门被重重掩上,发出钝重的声音。瑟蕊探出头来,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已经弄湿了大半边枕头,她喝了一杯水,才压制住强烈的喘息和心底的不安。

    梦里那双突然出现又紧紧握紧自己的手,顺着视线的方向,竟然是他……

    这是从公司辞职的第三个月,好不容易又调回了原来任职的学校,重新做回高中老师的她,虽然仍然在课堂上还是精神饱满的一副模样,可是每天晚上总是会做噩梦,而噩梦中总是这千篇一律的场景。

    二十八岁的瑟蕊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让别人羡煞的存在,十四岁就跳级到了高三,十八岁的时候刚刚大学毕业,二十岁读完研究生成为了高中母校的一名教师,二十四岁又跳槽进入了一家世界百强公司。可就在事业一步又一步上升之际,瑟蕊却突然从公司辞职,又回学校继续当起了老师。

    父母为女儿做出的选择也无法做出什么干涉,可是这之后瑟蕊老是半夜惊醒,体质也变差不得不让父母再次担心起来。

    妈妈端来了刚刚熬好的汤,瑟蕊看着一碗香气扑鼻的热汤顿时起了食欲,“咕咚咕咚”地喝了干净。

    “真的是他?”又缩回被子里的瑟蕊脑袋里不停浮现刚才梦中那个人的脸庞,冥冥中认得一样。

    翌日下午只有一节课的瑟蕊提早下了班,然后坐地铁去到了城市的另一端。

    是十四年前自己家的旧房子,后来家庭度过了经济危机就搬去了城市的新区,现在这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些旧物还存放着。

    翻箱倒箧才找出被灰尘覆盖的同学录,在最后一页找到了那个人。

    男生只留了“璟皓”两个字,剩下星座爱好之类的一概没有填写,甚至连毕业寄语也是空空如也,不过幸好当初自己逼迫着男生留下了一张照片,这才让多年以后记忆模糊的瑟蕊对上了号。

    可是明明上大学以后就失去了联系,为什么又会突然出现在梦里呢?

    瑟蕊撕下了这一页同学录。

    2

    当初被叫作“神童”的瑟蕊十四岁就和十八岁的孩子们成为了同级生,的确收获了不少钦羡的眼光,当然也少不了白眼和嫉妒。

    学校奇葩地开展了一帮一活动,将正好偶数人头的成绩榜从最中间对折,名字重合的同学构成互帮互助小组,于是,第一名的瑟蕊和倒数第一名的璟皓就被硬生生地捆绑在了一起。

    那时候两人给彼此的定义就是“只知道学习的书呆子低能女”以及“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文盲”。自然少不了摩擦,男生因为生气女生处处借着互帮互助拿成山的练习题为难自己而偷偷在女生的笔袋里涂满胶水,女生嘲笑男生十八岁的肉体却只有八岁的智商便不断找出做不完的习题来修理他。

    中期测评却也收到了些许的成效,男生由全校的倒数第一上升为中游,为此全校红榜表扬女生这种乐于助人活雷锋的行为,而璟皓却不以为然,口口声声对外宣扬只是自己小小显露了一下还未完全苏醒的聪明才智而已。

    而就在这么一段活力四射的岁月里,瑟蕊却总是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诸如,正骑着自行车的时候突然车胎没了气,正喝着冰汽水的时候杯子里却换成了热咖啡,正在上课的自己突然挂在了学校粗脖子树上。

    没了气只好推着车子回家,被热咖啡烫到也只好跑去水龙头冲嘴,甚至挂在了树上也只好小心翼翼地爬下来。

    一瞬间,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也让瑟蕊变得神经质起来。

    推着车子唉声叹气,璟皓却突然飞车经过,甩下白眼。

    在水龙头一遍又一遍含水吐掉,璟皓却倒掉已经发臭的过期饮料。

    爬下树不小心挂烂了衣服自己不知情还是璟皓上课时突然传来的小纸条提醒才得知。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排练好了一样,只是瑟蕊像个小丑一样初次体验,可是瑟蕊不知道的,还有更强烈的洪水猛兽。

    璟皓妈妈在得知女生帮助自己儿子获得这么大进步以后,不顾儿子的反对执意要请瑟蕊到自己家中做客,并张罗了一大桌子好菜。

    这是瑟蕊第一次尝试着去了解璟皓。

    屋子里摆满了兵马俑的模型,就连书柜里也全部是古籍一样的书本,不知情的,会以为是和现代脱节了的人。

    妈妈的热情好客和璟皓的不耐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也只好听从妈妈带着瑟蕊四处参观自己的家,还拿出自己最喜欢吃的零食和最喜欢看的书籍。

    零食竟然全部都是以茶叶或是芋头为原料制成的各种饼,书籍也都是《资治通鉴》《孙子兵法》这样的毫无吸引力。心里暗自呢喃对方“真是土旧刻板的老古董”但在轻轻咬下一口茶饼的瞬间,竟然被这软嫩酥香的口感给惊诧到了。

    晚饭后妈妈又叫男生送瑟蕊回家,男生不情愿地护送女生到了公交站,然后连再见也没有说就转身离开了。回到家从房间里才意识到女孩把钥匙落在了自己家。

    正愁不知道该怎么灭灭女生嚣张气焰的男生手一扬,把钥匙丢进了垃圾桶。

    3

    夏天又要到了,天气开始变热,好不容易的一场解闷雨,哪怕沾湿弄脏了裤腿也觉没有觉得不开心。

    赶在往常下班的时间回家,走进楼道的那一刹那,突然滂沱大雨,暗自庆幸的瑟蕊却突然走出楼道,等到头发淋湿才回来。

    回到家妈妈看到头发湿漉漉的瑟蕊又开始埋怨“病还没好又淋了雨,自己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瑟蕊弄干了头发便猫回房间,从包里拿出那张撕下来的同学录,开始仔细研究。

    鼻梁很高,眉毛浓黑微微上斜,戴着黑色方框眼镜,厚厚的耳垂,瞳孔是棕色的,微微下垂的眼,嘴唇上有一枚微笑的痣。

    甚至连蹙眉的样子都那么相像,照片上的人和脑海中那个浮现的人脸对应起来,唯一的不同就是发型发生了改变。

    可是明明照片中的人已经……

    思绪突然被手机铃声打断。

    “尤老师啊,你还记得七年前你第一年带毕业班的那届学生吗,这个周五他们回来看望母校,学校想让你做代表到时候发个言,等会儿我把一些当年优秀学生还有毕业合影的文件传送给你。你做下准备吧。”向来不会拒绝的瑟蕊爽快地答应,便跑去电脑旁准备接收文件了。

    七年前,瑟蕊第一年带高三的毕业班,也是她第一年当班主任。想到这里,瑟蕊突然叹了口气,原来都过去这么久了。

    从远端传来一张又一张的合影和照片,瑟蕊一幅一幅地浏览,然后在脑袋里回忆,可是毕竟时间那么长,也无法一一记起每个人的模样和他们身上的故事。但当屏幕自动切换到这一张合影上时,瑟蕊却突然点击了暂停键。

    就像钟表因为没了电指针突然停住,脑袋也跟着震荡了一下。

    瑟蕊拿来那张同学录,两张照片上的人再一次天衣无缝地重合起来,可是一个是自己高中时候的同学,一个是自己的学生,怎么想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况且璟皓七年前因为一场车祸已经去世了啊。

    时间倒回七年前。

    高三可以说得上重要程度仅次于高考的一次模拟考试,从来没有掉落榜首的瑟蕊却突然变成了全校的最后一名,由于试卷是统一送去市教育局批阅的,因此也不能立刻查卷。得知这一消息,整个学校一时哗然,而本以为“大概是阅卷出现了错误”这类缘由导致成绩出现差错的瑟蕊还是经不住众人诧异的眼光变得紧张起来。

    这时璟皓的几句添油加醋更是点燃了女生的怒火。

    “陆璟皓,你有什么理由说我,我只是一次考试失利而已,可你呢,你的每一次考试都证明了,你是一个失败的人。”瑟蕊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泪,说完女生捂着嘴巴绕过璟皓逃离。

    那个年纪,对于瑟蕊最脆弱的神经大概就是成绩吧,或许只有优秀的成绩才能填补她身上其他不完美的存在。

    之后的半个月,瑟蕊和璟皓就像路人一样,哪怕一对一辅导还未结束,瑟蕊也再也不过问璟皓的学业。少了平时的吵闹,璟皓面对女生的置之不理,不闻不问竟觉得不安起来,于是想找个机会向女生道歉,而一向神经粗线条的男生,并不知道瑟蕊会不会原谅自己。

    璟皓一放学就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也并没有找到那串被自己丢掉的钥匙。现在又开始埋怨起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傻,把钥匙丢在了垃圾桶。

    把家里的垃圾桶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楼道里的垃圾桶都找过了,最后才发现妈妈原来把钥匙放在了茶饼盒里。

    “我看那天正好吃完了一盒饼,就拿来做储物啦。不过,这钥匙应该不是咱们家的吧。”还未来得及回答妈妈,璟皓就拿着钥匙离开了家。

    之前因为互助小组信息采集,按照脑袋里仅有的印象找到了瑟蕊家的大致位置。

    “还真是荒僻呢”“怎么会在这里住啊”“真的可以生存下去吗”无数的疑问下,走在这样一个垃圾随处都是,臭味肆意的街道上,璟皓还是变得嫌弃起来。

    就在肮脏街道的转角,正当男生看到光明想要靠近的时候,突然听到“城管来了!”一声喊叫,紧接着拐角街道的灯光开始颤抖起来。伴随着玻璃打碎的声音,城管的车子轰隆而过,像飓风一样,顿时街道上摆摊的人烟消云散。

    而只有那么一个摆着布艺摊的女人大概是因为没有来得及收好东西而被城管逮了个正着,摊位上精美的布艺被没收,零星的几个布艺品还被掉在了地面上,沾上了肮脏的泥土。

    “陆璟皓!你在这里干什么!”正在帮那个摊主阿姨收拾残局的时候,突然身后发出了尖锐的一声。

    男生转过身便看到了女孩的脸庞,刚交完罚款的瑟蕊一下子推开男生,帮妈妈收拾打包好,意欲离开。男生也并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然后还给了瑟蕊。

    “上次我说的话,你不要介意啊。”女生搀扶着妈妈头也没回地走。

    “对不起,原谅我吧。”瑟蕊的背影越来越远。

    而背影的正面,女生默默掉下了眼泪,从小到大,她的身上被“优秀”二字所带来的光芒所覆盖着,而当如今突然有一个人在这光芒之下看到了自己的真实生活,仿佛是抓住了女生的软肋。

    更何况,那时的瑟蕊是如此厌恶身后的男生。

    之后的三个月,也就是高考最后的几个月,男生像是转了性一样,俨然一副乖乖仔的模样,学习成绩也像是有神相助一样。成绩分析班会上,班主任老师问璟皓是什么促使他有了这么惊人的进步时,男生喊出“尤瑟蕊”的名字时,正在埋头验算的女生一下子停住了笔。

    紧接着全班六十多双视线全部汇集至瑟蕊的方向,女生一下子烧红了脸颊。

    “这个笔记本是你当初为我整理的习题,然后我又重新整理了一套新题,你也看看吧。”放学时,男生叫住女生。

    还在为之前班会的尴尬而生气的女生本想拒绝后转身就走,又被男生拦住。

    “就算讨厌我,也不能厌恶真理一般的知识啊。”被男生皱眉时的表情逗乐,然后又强忍住笑接过笔记。

    “算你知恩图报!”男生被女生一个月来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搞得兴奋不已,瞬时拉起女生的手。

    “你要干吗啊!”拼命想要挣脱男生的手,但却被男生紧紧抓牢。

    “带你去吃关东煮啊!”

    男生的手掌有力而温暖,像是小时候被爸爸牵引着。看着对面男生一口吞掉热腾腾的鱼丸,滑稽的模样让女生不停地捧腹。

    因为跳级的缘故,所以总被旁人看成小孩子。长到十四岁,这是第一次和男生单独在外面吃饭。

    女生和男生的关系也慢慢愈合,瑟蕊一家也仿佛转运一般,之前因为一些资金缘故,爸爸的煤矿场被迫停业,还欠了一笔债,但有天突然有一家公司突然要和爸爸的矿场合作,提供矿源,因此困扰家庭的好几年的经济危机也慢慢度过了,妈妈也不用为了家庭日常生计而摆摊辛苦劳累。

    很快度过了高考的三日炼狱,在发榜的前一夜,璟皓在奶茶店偶遇暑假做兼职的瑟蕊。

    “真正缓解压力的方法就是让自己忙起来啊,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懒惰的男生都是怎么想的。”女生搅动了奶茶杯中的冰块。

    “那我也来奶茶店打工怎么样啊。”男生说道,然后把手中的奶茶和女生交换,“你身体难受干吗还喝凉的!”

    女生睁大的眼睛伴随着男生做出“嘘”的动作而停滞。

    ……

    “尤瑟蕊,做我女朋友吧。”

    4

    讲题时认真的模样,洗发水的香味,帮妈妈摆摊时善良贴心的一面,就算生活艰辛也并没有失去希望却更加努力地面对,奶茶店调制奶茶时微微垂下的睫毛。

    就是在这些细节之上衍生出了微小的情愫,随着时间慢慢发酵,一点一滴地膨胀。

    这大概就是“我喜欢你”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只是喜欢你在我心里的感觉吧。

    那么为什么做着好好的老师,又跳槽去做了职员呢。

    瑟蕊二十岁那年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仅用了一年就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一名高三毕业班班主任,在学校瑟蕊以人好出了名,学生心中是排名第一的女神位置。

    而新接手的毕业班里有这么一个男生,却是那么特别。

    新学期和所管理的班级初见面时,五十多位同学依次自我介绍,唯独到了这个男生的时候,没有多余的表情和话语,冰冷地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长相和陆璟皓简直一模一样,就连说话的表情都如同复刻一般,只是给人的感觉确实冰火两重,和热情的班级氛围形成了凛然的对比。当时瑟蕊的心里萌生出“很有可能是一个很难搞定的主”这样的念头。

    而后来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致显是个善于沉默和观察的人,成绩高一高二都是排名倒数,但上了高三却奇迹般地跃居年级前列。

    这让刚刚带高三的瑟蕊也时常被同事夸赞:“连老大难高致显在你手下都变得好学了,尤老师可真是教学有方啊。”可事实上,私底下瑟蕊并没有和致显有过多少交流。

    直到火爆一时的校园偷拍事件,瑟蕊才真正认识了致显这样一个男生。

    校园BBS上突然因为一个偷拍女教师瑟蕊二十四小时的跟踪视频而变得热火朝天,所有同学似乎都争抢着想要多了解这样一个年轻女老师的私生活,而作为故事的主角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人偷拍了。

    一时间,校园里疯传着这样一段视频,甚至有人把视频的部分截图保存洗印了出来。而在某天下午,自己所在班级的教室竟然发生了暴力斗殴事件,瑟蕊带着几位当事同学在教务处等待事情的调查,而这其中就有致显。

    几张偷拍的照片被致显从口袋里掏出来,重重甩在了教导处主任的面前,然后致显指着另外几名男生破口大骂:“有本事别整这些下流手段啊!”另一侧的男生羞愧地低下头。

    眼睛被打得有些肿的致显嚣张地说道:“要怎么惩处就冲我来吧,老师是无辜的。”

    原来是班里的几名男生把偷拍瑟蕊视频的照片洗出来,公然传阅,这才惹怒了致显,导致大打出手。

    事情处理完毕,瑟蕊把几名男生送去了医务室。

    “谢谢你帮我。”瑟蕊对致显说道。

    “不用,以后小心点就是。”男生的回答简洁。

    视频的内容其实并没有多少露骨的成分,相反比较敏感的成分却都巧妙地被避免掉了。随后在校方对于视频拍摄者的调查中,瑟蕊才回忆起那天的情况。

    去上了一次洗手间,但在门口却被学生叫住,说是通知开会但却根本没有会议通知。

    本想在办公室多加一会儿班,却发现办公室的钥匙不见了。

    下班去吃夜宵明明前一秒还开张的馆子,等到过去却突然说已经打烊了。

    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在那一天发生,而视频里也并没有捕捉到自己出糗的成分。

    瑟蕊并不知道的是,如果那天她进入了洗手间会被锁在里面并泼了凉水;如果在办公室加班她会被恶作剧困在办公室一整夜;而如果去了那家馆子,会吃到别人恶作剧过的夜宵。

    然而这一切都巧妙地被一一避免了。

    一个月后,偷拍事件真相大白,校方为了尽快平息事件,并没有对外公开幕后黑手的名字。

    “为什么帮我?”同样的城市,同样的一家关东煮,甚至坐在对面的人,只是长相相同却身份不同。

    “因为你帮过我啊。”男生回答老师的问题。

    这次是瑟蕊主动请男生,为了感谢男生帮助自己。

    “我帮过你什么?”瑟蕊和男生认识也就只有两个月之久,说起这个一头雾水。男生却没有给予明确的答案,而是自然地换了个话题,问到瑟蕊的男朋友。

    “其实说实话,我的前男友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男朋友长得简直和你一模一样,所以第一眼见你的时候,简直把自己都吓呆了。”男生和瑟蕊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那为什么分手呢?”面对男生这种特别直白的问题,瑟蕊想了想小孩子知道也无妨。

    “确切地说是,刚刚宣布在一起,就结束了。”说到这里,瑟蕊沉默了,脑袋里又一次回想起多年前那让人无法忘却的惊悚一幕。

    面对陆璟皓突如其来的告白,瑟蕊本想斩钉截铁地拒绝,可是当看到男生虔诚的面孔时,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男生紧紧拥抱着女生,体温相互传递,瞬时间驱走了刚刚凉奶茶带来的寒意。

    可就在拉手过马路的一瞬间,一辆汽车突然向着本穿过人行道的两人撞来,而在危难关头,陆璟皓用力把女生推到了路边,所以当车祸发生后,女生安然无恙,男生却受了重伤,最后医院抢救无效,男生离开了这个世界。

    回忆又让瑟蕊沉浸在了悲伤里,这段往事让她沉眠了八年之久仍然无法释怀。此时,对面的男生突然说了声抱歉,不该勾起老师难过的回忆。瑟蕊摇摇头,说这不怪他,都怪自己太自私了。

    致显提出要把瑟蕊送回家,却被拒绝。

    瑟蕊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边,脑袋里不断回放着刚才男生口中说出的那句话。

    “瑟蕊,做我女朋友吧。”

    差一点点就点头答应,因为长相简直一样甚至让自己产生了对方就是璟皓的错觉。但和八年前的表白相比,尽管同一张脸庞,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相对来说成熟的瑟蕊敲了一下自己学生致显的脑袋,然后微笑着说:“小孩子在胡说什么啊!”

    却莫名的难过,好像是在重温八年前那一瞬间话语间带来的炽烈,像烟花还未绽放完美就被骤雨浇灭。

    名叫致显的男同学向比自己仅仅年长四岁的女教师瑟蕊发出猛烈的求爱讯息,这样出格的话语被称作绯闻性质似的传播在同学之间,甚至跑到了教务处老师的耳朵里。有同学说经常目击到致显带着各式各样的小礼物进出瑟蕊老师所在的办公室,甚至还有人看到过两人共同出现在一家餐厅里。

    而在高三最后一个月的紧要关头,传出这样的消息无疑是对每一个人如同原子弹一般剧烈的轰炸。事实上,在瑟蕊对致显的行为无数次警告之下,也并没有打消男生的热情,这让瑟蕊在同学和同事中非常尴尬。

    “为了你,我已经被校长叫去谈话三次了!你马上就要高考了,能不能先冷静点!”放学的办公室里,瑟蕊对着拿着巧克力礼盒的男生呵斥道。

    男生还没来得及说完“生日快乐”四个字。

    而这个场景第二天却被人拍了下来公然张贴在了宣传海报栏位上,校长再次把当事人双方叫到了办公室座谈。

    尴尬到冰点的办公室里,没有人面面相觑,只是沉默着看着各自的方向。校长给出最后通牒,为了不影响学校的学习氛围,如果这件事再不就此打住,那么就将致显和瑟蕊一起开除。

    等到一个月后的高考结束,致显也没有再找过瑟蕊,毕业典礼,致显最后和瑟蕊拍了一张合影作为留念。后来两人就失去了联系,之后瑟蕊的这件事时不时被拿出来当作典型向老师们加以警戒,顶不住舆论压力的女生在任职了一个学期后,终于向校方提出了辞职。

    之后便进入了一家公司从小职员做起。

    5

    尽管相像又能怎么样,有些人在你的人生里可能就像烟蒂一样,闪烁一瞬就散尽了,就算无尽的怀恋,也只是剩余还未消散干净的烟熏味道让鼻头一酸。

    于是,眼泪,就成了怀恋的副产品。

    更何况七年的时间,叠加悲伤看来只能被忙碌的生活冲淡了吧。

    周五,毕业生的返校慰问却并没有再看到致显的身影。可是明明返校生确认名单中有“高致显”这个名字,莫名地,瑟蕊却感到有些许的失望。

    或许是他不愿意看见我吧。

    可就在刚刚发言的时候,在礼堂侧门却看到一张那么像他的侧脸,发言一结束,瑟蕊就匆忙跑去了侧门。

    找遍了所有的房间,甚至连男厕所都去过了,都没有发现致显的身影。失望地离开,没过多久,从女厕所中跑出一个身影,原来瑟蕊并没有留意女厕所。

    那天活动结束后,瑟蕊满脑袋都是致显没有出现而给自己带来的无限低落,她觉得是自己那年伤害得他太深了,以至于后面的几年对方连过年过节的问候短信都没有发过,不过还是在“明明来了,却躲着不愿意见自己”的纠结中无法自拔,从小到大,除了对陆璟皓愧疚过再没有这样自责了。

    而对于陆璟皓的愧疚大概是这一生也无法释然的。

    下班回到家,爸爸喊女儿一同来帮自己整理,都是原来父亲的煤矿场和所有公司合作时所签订的合同。

    而当看到一份合同的时候,瑟蕊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骤然紧张起来。

    “陆氏食品有限责任公司”合同签字者是“陆劲枫”。

    ——陆璟皓的爸爸。

    合同的金额是一百万,签字日期就是八年前。

    所以说是陆璟皓的爸爸帮助自己家渡过了经济上的难关?!

    这一瞬间的感觉像是不久前在雨中尽情淋湿自己一般,刺骨的凉意从头颅一直延伸下来,直到全身。

    一个食品公司平白无故地帮助一个煤矿场走出困境,毫无干系。

    就像自己爸爸口中所说的“这真是一辈子感激不尽的恩人啊”,可这一切男生并没有告诉过自己。

    瑟蕊像突然被抽干了一样木讷地走回自己房间,拿出那张同学录。

    眼泪就这样一滴一滴砸落在了纸张上,晕开了“陆璟皓”这三个带有少年飞扬跋扈气息的字迹。

    所以这些年来,瑟蕊渐渐秉信一个道理,喜欢并不需要对方一直的陪伴,或许对方存留在记忆里哪怕只有那么小的一寸,也会伴随时间一点一点扩张,最终占据整个脑海。

    同时,也带了无尽的悲恸。

    收到前公司的短信,说是落下了一串钥匙。

    于是第二天便去公司的保卫科领了钥匙,钥匙是那年陆璟皓深夜里还给自己的那把,在陆璟皓去世后一直带在身边,哪怕是换了新家。但眼前的这把钥匙的手把处因为有些剌手,被一一打磨光滑,因为平常不再在意的钥匙挂坠也被清理干净。

    几个月前还不是这样子,谁会莫名其妙去帮我做这些细微的小事呢。

    这时候突然看到保卫处的工作人员在整理之前的监控视频。

    “您好,请问一下,在咱们公司旁边那家KTV的西侧位置,咱们摄像头可以监控到吗?”瑟蕊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之前还没来得及扔掉的公司工作证。

    “我帮你调出来看下吧,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视频调整到事情发生的那个夜晚……

    画面竟然很巧妙地捕捉到了那个把自己从车厢内解救出来的人。

    “STOP!”女生突然喊住。

    画面静止,巧妙地抓住了男生三分之二的脸颊,和陆璟皓那么相似,或者说和高致显那么相似。

    “这不是那个司机,对对,司机小岳嘛……”

    “小岳?”瑟蕊拿手机拍了下来,但随着后来视频的播放,那个人又迅速地离开了。

    同学录,毕业合照,监控视频……

    在反复地比对和观察后,瑟蕊发出:“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长相一模一样的三个人呢!”

    胸腔内萌生出“一定要找到他”的念头,向保卫科工作人员要了司机“小岳”的联系方式。可是拨打过去却是停机。

    按照联系方式上的地址,瑟蕊请了一天假去寻找,最后找到的位置却是在自己家老房子旁边的一个住户。

    楼栋外表被画上了红色的“拆”字,楼道里已经没有一个住户了,破破烂烂的旧家具和垃圾阻塞了道路。

    “怎么会住在这里呢?”随着内心的疑问,叩响了房门。

    当门开的那一刹那,像是有一束光,重重射在了瑟蕊的瞳孔上。

    没错,和陆璟皓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同一个世界上,竟然会存在三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瑟蕊像是被击中一样,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对方。

    难道这就是上天的旨意,要我一遍一遍温习你的样子,让我不要忘记你。

    6

    而事实是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几个月前,小岳偷偷跑去了瑟蕊之前任职的那所学校。他将瑟蕊的简历偷偷放在了新应征合格的一批新教师的简历档案中,于是从公司辞职后的瑟蕊在某一天突然收到原来学校的通知,通知她回学校继续担任教师。

    而那么所谓的小岳又是如何把瑟蕊从经理车中救出来的呢?其实,经理喝醉需要送回的消息就是小岳发送的,因为害怕时间越晚局面越难控制,索性直接就在经理强行拉瑟蕊上车时解救了瑟蕊。

    而那串被重新打磨整理的钥匙串,也是小岳的杰作。

    而素未相识的小岳为何要时刻帮助着瑟蕊呢。

    “是的,我就是陆璟皓。”

    在瑟蕊无数次的质问下,对面的男人做出了回答。一时,瑟蕊甚至觉得天马行空地笑了出来。

    “我让我爸用一百万从你家进了一批煤矿,可是我们一个食品公司要这批煤矿有什么用呢?后来我爸的公司破产了。我妈知道我为了帮你简直要恨死我,所以为了她我才会编造出一个死亡的消息来向她证明我不会再和你有任何的联系,之后你毕业当了老师,却突然患上了抑郁症,总是幻想我的存在,为此伯母只好联系我让我帮你,后来你出院的时候,我又拼命把你推荐给我老板。”

    像是老树被连根拔起,事情真相就直白地丢在了女生面前,她凝视着男生的眼睛一言不发,嘴唇有些颤抖。

    十四年后的再次遇见,伴随着一个自己完全未知的秘密。十四年的距离,甚至让人不知道接下来的动作是什么,该不该伸出手轻抚对方的脸颊,然后流下泪水。那一瞬间,分不清楚是绝望还是希望,像是乘坐游乐园最刺激的过山车从一个高度上俯冲直下又仰冲直上。身体也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了一般,静静地融化在了半空中。

    绝望是你曾经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竟然现在才知道。

    希望是你仍然存在着,并且没有离开我。

    7

    “十二号床病人该用药了。”

    护士推着药车走入了病房,将一小瓶分开好的药片递给瑟蕊。

    “下个月就可以出院了,再坚持一下。”身旁的男人把水杯和药片拿给瑟蕊。

    瑟蕊停下笔,合上了笔记本,乖乖地吃好了药。

    车祸那年的瑟蕊十四岁,偕行过马路的男生陆璟皓十八岁。车祸后陆璟皓九死一生活了过来,而瑟蕊却一直沉睡不起。

    原本耀眼的十四岁人生仿佛进入了漫长的冬眠期,而慰藉的是,那个和自己共同经历过生死的男生并没有放弃自己,直到一个月前,瑟蕊醒过来。

    “今天的故事写完了吧,来让我看看你梦里都发生了什么。”身旁的男生微笑着接过瑟蕊的笔记本,然后递给她刚刚削好的苹果。

    从一个月前醒来后,瑟蕊每天都会在这个笔记本上记录自己这么多年来梦里所发生的一切。

    “真是很神奇的世界啊,故事里的我竟然有超能力。”男生看完今天的故事发出会心的感慨,瑟蕊的脸颊上泛起微微的红晕。

    十四年中,故事里的陆璟皓换了两次身份,却一直都陪伴在尤瑟蕊的身旁。

    十四年中,现实里的陆璟皓始终是陆璟皓,但从未想要过放弃沉睡的瑟蕊。

    “偷看了你的日记,才知道你十四岁那年最想变成的竟然是一颗挂在天上的星星,真的是幼稚到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就是因为你喜欢星星,所以我才会每天留意天气预报,提醒你哪天能观测到最耀眼的星辰。甚至,我有时候会想,就让我变成一颗星星吧,这样你就会一直喜欢我了。可后来,我发现星星的身边还有这样一种存在,那就是……”

    “是的,那就是守护星星的人。不过好在,不久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去看星星了。”

    这就是古希腊星盘所言宇宙每两千五百天就会有一个新的守护星重生,来守护每一颗美丽的星星吧。

    再遇见的时候,平静的海面掉入了一枚针,却引来了最剧烈的浪潮。

    岛屿

    文/潘云贵

    在我年少时,父母很早便到省城工作,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只有外祖母和她的海岛。

    小岛在东南海边,葱郁幽静,人烟不多,但家家户户皆如亲人。满山遍野的藤蔓覆盖累累。八月时开花,一串串紫红色蝴蝶状花朵,散出清香,使空气弥漫甜腻香气。粗壮藤茎,分出长茎,卵圆形叶片密密覆盖。岛上的女子擅长用它们织布,做刺绣。盛夏是割藤的好时节,开花之前的藤蔓都未变老。拉出来的丝轻盈,坚韧,具有自然光泽。

    外祖母常拉着我到林野中四处收集纺织所需的藤蔓,一箩筐一箩筐地背着。外祖母见我年岁尚小,便只给我一个小竹篮的量,鲜绿的藤蔓在阳光下像翡翠一样,打耳的海风吹来,便从它们的茎中抽出一阵阵好闻的植物香气。采藤完后便是煮藤,发酵,洗涤,晾干,拉丝,系丝与打结。外祖母那时并不显老,还如中年女人一般模样,她笑着看我,摸着我的手心,略微塌陷的瞳孔还闪着光芒,被时间雕刻的手掌还充满生命的热度。有时我常想,若把时间调回四五十年前,外祖母也应是出落得如同晚清民国时期那般风姿绰约气质不凡的乱世佳人。

    一直都觉得夏天是属于外祖母的季节,木荷、白茨开出细小瓷白的花瓣,在水雾氤氲的夜色中若一坛沁人心脾的花茶,芳香四溢。外祖母就像一棵榕树,年老而苍翠,清寂而清香。

    我们住的房屋是海边人家长住的水泥平房,浅灰色的墙垣在雨水反复洗刷之下起了铁锈一样深红的条痕,上面蔓延着青绿色的藤萝,滴着水光。屋前有片庭院,栽满各种花草,牵牛、泡花、灯心草、鸡嗉子花,扇叶青果,风吹起,葳蕤生光,花叶摇摆,像片斑斓的海。

    夏夜里,外祖母总抱着唇齿未齐的我坐于庭中,她唱古老的闽戏,《紫玉钗》《珍珠塔》那一类,一字一句十分动情,外祖母虽上了年纪但嗓音还如年轻时饱满清脆。她也曾一段一段地教我,什么“曾记得定情宵,红烛高烧。喁喁私语说许多衷肠话,一些儿瞒不得雪衣娘”,什么“你这穷鬼穷方卿,穷肝穷肺穷昏了心,此地是堂堂御史府兰云厅,竟敢来……”但因年龄过小,自然吟唱得跑调千里,外祖母拉也拉不回来。她倒也不嫌我资质浅薄,耐心再教,只是后来见我有厌烦之感便将教戏之事作罢。

    那时月光刚刚照在房顶,黑瓦之上盈盈素白亮光若美人露出的香肩,那远远飘来的一层云雾似薄薄的纱巾披在那伊人肩头,风大时,便又自肩际滑落。外祖母拿出一盒杏仁酥、枣糕和一小盘花生米,慢慢地剥开外壳或是包装袋,把里面的食物送到我嘴中,叫我慢慢吞咽,并用一只手托在我唇下,害怕油腻的碎屑粘到衣领上。我小口小口地吃,看着外祖母又看看月亮,觉得他们的脸是那么的相像,便指着月亮囔道:“阿嬷的脸挂到天上去了。”外祖母见了,立马拍了一下我的手指,说:“笨崽子,月亮指了是要掉耳朵的。”这下,我怕了,躲到外祖母的怀里,不敢再多看月亮一眼,生怕外祖母说的话应验。外祖母又用素洁的手掌摸我的头,说:“笨崽子,别怕,月亮知道你错了,不割你耳朵啦。”

    远处有海声传来。海是好看的,树是成片的,海一般好看的树生长开花着。月光之下,夜晚的世界是一个安静的孩子。

    外祖父很早便因脑血栓过世。外祖母在六十岁以后,便独自生活在海边。

    她喜欢静谧清幽的环境,少与岛上的其他人来往。整日待于房中,抚弄笔墨,整理衣物及一些古籍。外祖母识字不多,大都是外祖父生前所教,外祖父曾经读过私塾,而后又上了国立学校,有些文化,只因家道中落默默无闻了一生。《牡丹亭》《红楼梦》《人间词话》那时他们常看,而如今念几句“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外祖母都会红了眼睛。我不愿外祖母伤心,便在她欲哭之时蹦到她身边,然后说,阿嬷,兔子跑进你的眼睛啦。外祖母便不哭了,笑着抱住我,说,阿嬷已经把笨崽子的兔子抓住啦。但我能瞧见她深邃如河的眼角再也无法复原。岁月是残忍的巫师。

    海岛的夏天常被雨水围困。紫藤重重地坠落着水露,叶尖上有小巧的被幼虫蛀坏的缺口,雾气中,透出一层层模糊的安静的世界的脸。那时自己还在岛上念小学,常常不喜欢在雨天上学,便编了各种理由要外祖母去学校请假。然后再偷偷溜出门和几个死党跑到岛上的山丘上玩耍。因为下雨的缘故,山上行人渐少,很多看守果园的师傅们大都不在。我们这群小鬼可以趁这会儿爬上果树去摘香甜的果实。

    正值盛夏,龙眼树在瓷白的小花谢后结出了满树满树的小果子,星星一般坠着,这边一串,那边一串,看得人眼花缭乱,口水直流。我们很快展开攻势,有爬上树端摘的,有拿出书包在树下接的,也有俯下身匆匆捡的。掂量着手心沉沉的果实,我们禁不住把它们一颗一颗剥开,嫩白香甜的果肉仿佛是世界上最大的珍珠,我们张大了眼睛看着,然后把它们一口一口吞进肚子里。有时一些馋嘴的伙伴在回家的半路上吃得有些急了,没尝到味儿,便又建议再去山上摘一些。孩子时的我们总是不知道满足,偶尔运气不好便会被看守的大人发现,拿着竹编在我们屁股后面追着,不时骂出几句难听的话来。我们嘻嘻笑着,爬到大老远的山坡上丢给他一个鬼脸。这样常常会误了时辰,回家自然也是逃不过外祖母的责备。但幸好外祖母慈爱,嘴上唠叨一下,事情便也像雨天一样过去了。

    很多时候,也怀念起了刮台风天的日子,学校不上课,一个人就静静地躺在床上。周围只是忽近忽远的风声,房顶的瓦砾似乎被人轻轻翻动起来,自己像一艘小船般漂浮在透明的海上。风从树梢吹过,又掀起了路上很多孩子手里的扑克牌、风车和白色的衣角。大姨家的姐姐那时也暂住在外祖母家,她是个很爱唱歌的女孩,扎着马尾辫,一甩一甩的,经常和我说起她喜欢的歌手。她会唱各种类型的歌,每次一张嘴美妙的声音像她手上戴着的银镯子触碰出的声响。

    雨中芭蕉铜绿,小路有人打着油纸伞轻轻踩着时光泥泞的路基。花红柳绿的田垄边,溪水潺潺流经河道,有许多年轻的心事闪烁出晶莹的光芒。

    那些在滩涂上翻腾起的浪花,银白色的月光,还有珊瑚、小岛和贝壳,都像一枚枚徽章别在我的胸口。我站在起风的海边,巨浪翻滚,船帆抖动,海水在身后触碰着礁石,云雾起伏,天空寂静得没有一只飞鸟。钟摆一样固定的节奏里,宇宙经纬分明,交错编织。外祖母站在堤坝上,唤我的小名。巨大的海,开出了纯蓝色的花瓣。

    那是我见过的大雨中最美最好的蓝。

    逐渐茂盛起来的树叶把清晰的爱覆盖在阴影之上,雨滴终究要像细线一样消失。天很快便也晴朗了,纯白的阳光开始在黝黑的枝头上点缀出朵朵繁花。湿漉漉的光阴伴随着自己离开海岛的那一刻起,也一点点地蒸发干净了。

    后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由于父母工作安排和自己出省求学的缘故,我都没有再回到那座岛上。

    据说海岛要进行大开发了,要成为内地对台的一个窗口,我自然高兴。但思索片刻,脑中又浮想起昔日岛上静谧而安逸的光景,突然间心口疼了一下,像被一只鱼咬到了。我知道时代在前进,所有的土地都在为这样伟大而光荣前进而默默无声地承纳文明带来的疼痛。

    母亲有时问我:“想不想小岛了?”我回答:“只想外祖母了。”母亲说我傻:“你阿嬷已经离开了,而小岛还在那啊!”

    “不对!在我心上,外祖母就是一座美丽的岛屿。”

    这座岛屿会永远驻扎在我的脑海中,不会消失。

    好久不见

    文/吕梦婷

    天凉了,挂念了。有从前还是好的。这熟透的脸孔,我还真的舍不得。和你的,记住了。虽然将来会尘封。也许,一天再相逢,说声好久不见,沉默了。

    【他】

    镜前的他,正在静静地发呆。今天,他要去赴她最后的约。

    搭上最早的一班车,在靠窗的位置,默盼着她还未来。十年前,她还是一个乖巧的女孩,而他是个踢足球的狂热小子。因为帮他捡球,银灰色的面包车载着危险信号奔过来时,还没来得及说小心,黑白色的单调回忆就凝结在了这一刻。后来的后来,他只听说女孩的腿伤很严重,可能截肢。其实是一直怀着愧疚感的吧,所以才会忐忑着。等看见她拄拐甚至是坐轮椅出现时,自己又会抑制不住负疚心,匆匆逃离吗?不知道,不知道。他凝神看着窗外,透明的玻璃在所有物事已非的景色里,像一道脆弱的屏障。

    【她】

    为了这约,她一遍又一遍练习着脱拐行走。

    十年前的车祸,便有了这副拐——一堆冷硬的金属架支持她柔弱不堪的身体。特意换上了深色的长裙,遮住满是伤斑的腿。小院里,她轻轻地抬腿、落地。还是会有颤巍的疼痛在隔了那么久后清晰可觉。她知道他的难堪。所以尽量像个正常人一样行走。即使痛,也会习惯用微笑掩饰嘴角肌肤的抽动。现在,她放下黑色的长发,穿上灰色、低调到朴素的长袖外套。像十年前不变的干净模样,慢慢地走出门。

    十年后第一次离开家和医院去别的地方。门外,韶光正盛,年华正好。

    【他和她】

    他在下车后去水果店买了一些她爱吃的橘子,抱在怀里,一步一步顺着公路等候在站牌下。直到正午的客车驶过,留下她在对面静伫。十年了,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出乎他的意料,她没有任何辅助行走的工具。忍不住走上前去,对视良久,却只是说了一句:好久不见。绿宝石般的沉默。并肩走在一起,都有心事诉说,却都默契地思量着,等待对方先开口。出神中,他怀里的橘子掉了一地。她立刻蹲下身去捡,却在碰到橘子圆软的外皮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足球。腿开始麻木,软得没有力气。她试图站起来,却忍不住摇晃。他扶起她,然后托起她的胳膊,将她背在宽实的肩上。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但她什么都知道,就像此时能触到他的体温一样清晰。眼泪落了下来,湿在他的肩头。

    十年前,他太年轻,还没有学会承担;十年后,他用肩膀让她的眼泪有了依靠。阳光细碎地落下来,像她手里的橘子,有点甜。

    云裳没有想过会再遇见他,而且戏剧性的,隔了这样一段时间。不长不短,却恰好淡忘。心底那片住着少年的安静,在被恶作剧地戳了一下以后,又慢慢破掉,溢出一点点暖意……

    茉莉莉语

    文/夏桑

    这些天,天气不是很热,风吹过姐姐穿的棉麻宽松上衣,让我觉得她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了,好像她清爽得一整天都不会出汗一样。外出时路过信箱,我发现了小海寄过来的信件。依然是歪歪扭扭的字体,我想,如果不是我们教他写字,我恐怕都不能够这样得知他的消息。

    茉莉说:“想念是一件很普通的事。”

    我叫月川,我有一个姐姐叫作茉莉,我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妹妹叫朝朝。在这个家里,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记录下茉莉所说的话,那些她偶尔靠在飘窗上捧着书呢喃出的句子,或者是静静地听音乐时发出的声音。

    我从来不叫她姐姐,我觉得茉莉是一个非常美的名字,来自一朵小而纯洁的花。所以我总是喜欢直呼其名,虽然有些不礼貌,每次都会被朝朝骂。茉莉呢,她从来都是微笑着看着我们嬉闹,她是一个温柔的大姐姐,令我如此向往。

    今年高考结束,我落榜了。不是说没有考上,而是没有考上我想去的大学。朝朝没心没肺的,她从来不关心学习,但在我沮丧的同时,她失恋了。朝朝,那是你的初吻、你的初恋、你的三年美好时光。一定很难过吧。

    我一直在思考,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谈恋爱的时候会考虑什么呢?朝朝的话,好像只要长得好看,会打篮球,或者会弹吉他就够了。好简单呀,后来我在小本子上看到一句话:正是这样简单纯粹的喜欢才最让人怀念。

    总之两个女孩子都苦闷不堪。整天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每到夜晚总是能够听到朝朝的哭声,真想抱抱她。不过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十几年的努力,最后还是没有收获好的、满意的果实。听着朝朝的哭声,我窝在床上抱着膝盖,不禁也有点想哭。

    于是,茉莉说:“陪我去海岛玩吧。”

    她还是微笑着说,两只手摸摸我们的头,转身开始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哎呀,去海岛要带草帽啦、长裙啦,对了,还有相机……”

    朝朝喜欢夏天。她喜欢穿背心短裤坐在地板上用勺子挖着冰镇西瓜吃,喜欢躺在天台上看飞机划过蓝天的痕迹,喜欢啃着冰淇淋到大树下乘凉,听留声机吱吱呀呀翻唱着古老的歌谣。

    我想茉莉一定喜欢在夏天穿着碎花裙子戴着太阳帽去海边听潮汐声,或者听着MP3在稻田里吹风。

    我没有什么太大的愿望,只想守护着这两个人,去喜欢她们喜欢的东西,记录下她们美好的模样。小海用唇语告诉我:“他对小天也是这样的感情。”初见小海的时候,觉得他是一个这样黑的男孩,也许是生活在海边的缘故,总是要到海边去打鱼。头发剪得短短的,和朝朝喜欢的那种男生不同,但是却有着宽阔坚实的肩膀。他很安静,可眼睛仿佛自来就会说话一样,只是看着观察着,就能够获悉你的不开心,他会走过来默默地待在你身边,与你一起看眼前这片同样宽阔的海。

    这是一座民风淳朴的海岛,有泛着白光的沙滩,还没有怎么被开发,游客也比较少。岛上没有汽车,只能够使用单车或者步行。茉莉说:这里和大城市的彻夜欢愉格格不入。怪不得她这样想来,甚至不惜二次前往。

    “福伯,我们到啦。”很自然地推开门,茉莉朝着里面大喊。

    “哎哎,来了来了。”

    林福伯伯招呼我们进去,有藤萝趴着的老房子。

    “茉莉姐姐!”迎面跑来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大约六岁吧,声音还奶声奶气的。他穿着白背心、棉短裤,咧开的嘴里有着两颗大白兔一样的门牙。嗯……声音,也像大白兔奶糖。真好听,大白兔声音的男孩。后来,我常常想,小天这样喜欢说话,是不是为了弥补小海无法说话的缺憾呢?

    “小天,长高啦。”茉莉蹲下来摸摸他的头,“对了,这是我的两个妹妹,月川和朝朝。”她向小天和福伯介绍着我们。

    大白兔声音的小男孩活蹦乱跳地奔过来,脚下一个踉跄,就整个扑进了朝朝的怀里。我看到,原本目无表情的她突然惊慌了一下,接住了肉乎乎的小男孩。

    “嗯,朝朝姐姐身上好香。”小天满脸幸福地干脆趴在朝朝身上不肯下来了。

    “小色鬼!”朝朝轻轻地宠溺地说了一句。

    十几天不见的笑容也终于浮现在她的脸上。

    “我们可能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福伯,就上次的房间就好。”在我和茉莉相差的这几岁、这几年里,她究竟经历过多少我不知道的事呢?她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吗?带着相机,带着一颗独自旅行的心,然后将这份感动在这一次与我们分享。

    茉莉说:“我喜欢旅行,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回来更好地生活。”

    那天来到福伯家,并没有见到小海。我是在海边见到他的,当时坐在一条废弃的木船里举着相机拍海与天。然后,镜头里他就从海水里钻出来了,黝黑的皮肤、沾着水珠的脸庞、手里捧着几颗扇贝。

    这个年纪的男孩,应该在学校里打篮球、弹吉他、吸引女生的注意吧。

    小海,和我所认识的男孩那么不一样。

    茉莉走过来,我看到那个皮肤黝黑的男孩表情闪过一丝惊喜。他有些手足无措,等得茉莉介绍完我,他才仿佛醒了过来,缓缓地举起手里的扇贝,举到我们的面前。

    “啊啦,这是要给我们的吗?”茉莉问。

    他点点头。

    茉莉接过扇贝,递了一个给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着的扇贝,在壳的外缘,开口处有一溜锯齿状的东西,我捏了一下,外壳立刻闭上,不过等一下又缓慢打开了,从开口里能够看到新鲜的扇贝肉。

    “今天晚上请做好吃的扇贝吃吧!”茉莉笑着对小海说。

    她总是笑,我觉得,爱笑的女孩是这样美好,仿佛总能够带给别人快乐。

    回去的路上,茉莉告诉我,小海不会说话,他和小天都是福伯的孩子。福伯姓林,所以他们一个叫林海,一个叫林天。他们的妈妈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们依然居住在这个海岛上,每天打鱼,种植一些高粱小麦之类的植物,偶尔也接待一些旅客。

    在海风的宁静中,小海和小天仿佛也回归到了宁静里。而在他们其中,小海尤其令我好奇。

    茉莉说:好奇是喜欢的开始。

    “好吃的清蒸扇贝来啦。”福伯厚实的嗓音从厨房间传来,给人一种亲切感和安全感,好像在这里,可以安安静静生活,不会受到任何打扰。

    “啊,扇贝扇贝!”还没等扇贝上桌,小天就拍起手来了,眼睛更是瞪得铜铃般大。

    “不可以乱碰哦,烫。”朝朝敲了敲他的头,小男孩的表情一下子暗淡下来,惹得朝朝只好哄他,“好啦好啦,我帮你剥好不好。”

    大白兔小男孩满足地露出了两颗大门牙。

    福伯放了蒜去腥,还加了粉丝增味,打开的扇贝壳里淌着鲜嫩的汁水。桌子上除了扇贝,还有蛤蜊,同样也是清蒸的,我和朝朝都不喜欢吃辣,所以福伯就没有放辣椒。

    “真厉害呢,都是小海刚从海里捞起来的。”茉莉夸赞他。他有些害羞了,低下头去,捧起一颗扇贝吃起来。

    露天的庭院里,六人像一家人一样吃着海鲜聊着天,享受宁静海岛那股咸咸的风。突然觉得,要是这时候在这里多一条狗,好像就更加完美了呢。

    对于从小就生活在城市里的我和朝朝来说,茉莉带我们来的这座海岛,像是一块透明的水晶一样纯洁而珍贵。如果不是吃着好吃的扇贝,我一定会认为自己在做梦,梦里的人们美好到让人想流泪。

    中途去洗手的时候,发现朝朝在厨房外的草堆旁,盯着手机,是空白的。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她在等他来找她吧。

    有时候,明知道结果,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等。这场恋爱带来的痛苦,怎能说好就好呢?望着朝朝,我的妹妹那短发里落下的两行泪,在月光下闪烁出光芒,我默默地离开了退回到我的位置上。

    我知道,这座海岛的宁静会带给朝朝,带给我治愈伤痛的能力。

    这就是茉莉带我们来这里的原因。

    茉莉,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想要治愈自己的伤痛吗?她会有什么伤痛呢?

    我突然很想知道她的过去,她很多的事情,那些我没有参与的时光里她都经历了什么,这些我都很想知道。虽然是我的姐姐,但因为大学远的缘故,只有暑假和寒假才和我们在一起。每次回来,她都带着一副开心快乐的样子,谁知道那背后会不会有着朝朝一样的脆弱纤细。

    “要不要一起去海边看星星?”茉莉说,“小海带我们去吧!”

    “我也要,我也要去!”小天抱着哥哥的裤腿。

    “好好,一起去。”茉莉笑着说。

    于是,一行五人,走在环岛公路上,即将前往海边沙地。

    其实,一抬头就能够望到星空了,可是,这种时候呢,刚吃完新鲜的扇贝肚子饱饱的时候,还是要走一走比较好。况且,和这些我所喜欢的人在一起走路散步,真是一件非常非常棒的事情。

    有海的声音了,能够听到海浪一股一股涌来再一股一股退去的声音。

    “到啦到啦!”小天抛下大家,率先奔跑到沙滩上。

    “嗯!嗯!”小海的喉咙里发出几声着急的声音,他不会说话,又担心小天会被海浪卷走。他跑向他,一把揽过他,扛在肩膀上。小天的手脚像小马达一样发动着。

    “看,叫你乱跑。”茉莉也敲了敲他的头。

    没有电线杆,没有城市里的影子,这里的星空像是完全没有被开发过一样漫无边际。

    我们坐在松软的沙子上,望着漫天星空,聊着各自的小事。茉莉的裙子,朝朝的短发,我的相机。对于彼此的伤痛,我们闭口不谈。应该算是逃避吧。小天一直不停地试图摆脱哥哥的束缚,挣扎了一会儿竟也累得睡着了。在那之后,整个海边仿佛就只剩下了我们三个女孩子的声音,小海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地听我们诉说而已。

    这是一段仿佛增添几句闲言碎语也显得非常安静的时光。若要怀念这段旅行的话,我一定会用相机记录下这一段。可惜这种感觉,是无法用仪器记录下的,只能够存在心里。

    “小海?”我叫他。

    他看向我。

    “小海喜欢看这样的星空吗?”

    他点点头。

    “小海喜欢海吗?”

    依然点点头。

    “小海想离开这里吗?”

    摇头。

    “小海想念妈妈吗?”

    他不说话,也不点头摇头,于是我知道我任性了。

    “哎呀,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茉莉说。

    不知道,那一句提问会不会成为绵亘在我们之间一道看不见的墙。

    茉莉,小海会讨厌我吗?我只是,只是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二天,茉莉给我们都换上了她喜欢的衣服,朝朝是白色棉麻吊带打底裙和绿色可爱层层拼接短袖娃娃裙,我是背后纽扣田园碎花的无袖背心裙。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穿裙子,来回转圈,裙子好像会飞起来一样变成一个圆圈。

    “月川,你女人了。”朝朝幽幽地来了一句。

    “我本来就是女人好不好。”

    下楼的时候,小海已经去海边了,小天在院子里追蝴蝶。看到朝朝来了,就奔跑过来假装摔倒再扑倒在朝朝怀里。

    “嗯,朝朝姐姐身上好香。”依然是那副满足得不得了的样子。

    “要去拍照喽。”茉莉催促我们,她要带我们去哪儿呢。

    坐上福伯借来的自行车,三个打扮得干净清爽的女孩子,行经在环岛公路上,惹得海岸上的人们都纷纷注目。我有点不太习惯这样的裙子,也有点不太习惯这样的注目。虽然我知道,他们看的应该都是茉莉和朝朝。

    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只知道学习的女孩子,应该不会有人想要关注吧。

    来到海边,昨晚上的大海是深蓝色近乎黑色的,而现在却变成了海蓝色。沙滩上的沙子,分布不均,有些地方有石头,还有贝壳。越接近海水,沙子就越细腻。

    茉莉的裙子是白色的,很适合她,纯白的小花,不招摇不出众却有股清新之感。她奔跑到海边,我把相机调成了运动模式。我把茉莉和朝朝的戏水拍到了镜头里,茉莉有着好看的鹅蛋脸,她那长直黑的头发也如此自然。

    这时候,小海从不远处的海水里钻出来,又是那一抹黝黑,这好像成为了我对小海的印象。茉莉招呼他过来一起拍照,他们站到一起,摆出各种各样的动作。在那其中,唯独不变的是小海,他不会做动作,他只是站着,逆着耀眼的阳光。

    如果换一种说法,可不可以理解为他不做作呢?

    纯天然的海水养育的男孩。

    茉莉他们去了木船那里拍照。我和小海留在了沙滩边,有一些老婆婆挎着篮子卖贝壳手链和项链。阳光好强烈,我问小海有没有可以乘凉的地方?

    他没有说话,就朝一处岩壁那里走起来。好大好长的岩壁,像是碉堡一样,那里有树,遮住了太阳。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小海的秘密基地,就像所有孩子童年都会拥有的秘密基地一样。这座碉堡也成为了小海的依赖。

    有一点点尴尬,因为就算说话,对方也不会说话。况且,还有昨天那个任性的提问。望着无边的蔚蓝色的大海,我突然很想唱歌:

    每种色彩,都应该盛开

    别让阳光背后只剩下黑白

    每一个人,都有权利期待

    爱放在手心跟我来

    这是最好的未来

    我们用爱筑造完美现在

    千万溪流汇聚成大海

    每朵浪花一样澎湃

    ……

    鼓掌声从小海那里传来,我转过头,看到他眼里闪烁着光芒,还有嘴角上一丝微笑。

    “好听吗?”

    他点点头。

    蓦地,他仿佛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嘴唇,然后摆了摆手。意思是:我不会说话。

    “我知道,小海。”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伤痛的地方,我也有。”

    他就像一个完美的倾听者一样,他不会打断你,他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你诉说。

    然后递上一颗扇贝。

    我扑哧一下笑了。看到他不解的表情,我明白了,小海是真心希望我能够开心。扇贝是他所能够想到的,最近也最能够让人心情愉悦的东西了。

    他跳入大海,不一会儿又钻出来,带来一颗生蚝,打着手语。我看不懂,于是他凑近我,用唇语告诉我:“其实,还有生蚝也很好吃。”

    一片云飘过,遮住了太阳。小海带着我走向海岸不远处充满礁石的地方,那里隐隐约约仿佛有一片绿色。他拉着我小跑起来,我终于看清了那抹绿。好多长在岩石上的类似海带但比海带还要宽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问。

    我还是看不懂小海的手语,而在这些专有名词上,他的唇语似乎也不管用了。我在大概确定几个字之后,写到了沙滩上。

    “海白菜?”

    他疑惑地看着我。

    不识字吗?

    与此同时,那边的茉莉抱着朝朝,大喊我们过去。

    “好像是中暑了。”茉莉焦急地说。

    小海蹲下来摸了摸朝朝的额头,迅速站起来跑到刚才的岩石旁,扯下几条“海白菜”就跑了回来,抱起朝朝往家的方向跑。

    “等等,有自行车。”茉莉大喊。

    冰块和毛巾在还没回家之前就已经让福伯准备好了,茉莉用水洗过的毛巾擦拭着朝朝的脖子和脸颊。

    小海端来一碗海白菜汤,回家之后问了福伯我才知道真的叫海白菜,这是一种喜欢生长在中低潮岩石上的海水植物,可以清凉去热,所以小海才会采来给朝朝。

    “刚才是怎么回事啊?”我问茉莉。

    “可能是在太阳下面站了太久的缘故吧。”

    “可是朝朝的身体应该也不会这样弱吧。”我拿过相机,翻看着在她倒下之前的照片。一开始是很开心地在笑,可是后来不知怎的,变得有些勉强。眼睛里依稀能够看到淡淡的泪水。我想在照片里一定存在着某样他们共同回忆的东西,不幸落入朝朝的眼睛里,让她的心房一下子变得柔软,脆弱到抵挡不住阳光的袭击。

    所以是想起了内心里的那个人吧?

    小海,你心里也有人吗?是妈妈吗?

    “哇……”思绪被一阵小男孩的哭声打破。小天奔跑到朝朝的床边,大声哭喊着朝朝姐姐别死,怎么一动都不动了……

    小海一把拉过小天,将他带到门外。从门缝中,我看到他从高处俯瞰小天,做着愤怒的手语,训斥着他。

    小天,是想起妈妈的死了吗?就像朝朝一样,一动都不动。面对心爱的朝朝姐姐,小天不希望她像妈妈一样,或者他不希望再经历一次悲伤了。

    确定朝朝没事之后,我走出房间。看到庭院里的小海,白背心、棉短裤,正在洗一盆蛤蜊。我叫了他一声,他走过来。我拿出纸笔,在纸上写下“海白菜”三个字,准备教他识字。

    快要中午了,小天趴在朝朝的床前,两人睡得迷迷糊糊的。茉莉不知哪儿去了。我和小海在桌子上学习写字。庭院里的蛤蜊吐着沙,等沙全吐干净了,就可以下锅了。

    小海很聪明,只要一点就破。我问他:“平时都做什么?”

    他用新学会的字写了一个“海”。

    他所有的事都与海有关,他不见得有多浪漫,但是却这样朴实,给人一种大海的感觉。

    夜晚,茉莉看着窗外的乌云,今晚怕是看不到星空了。朝朝已经醒过来吃了些虾仁粥好多了,小天一下午都在她床前活蹦乱跳的。

    “遮住了呢。”我说,“乌云。”

    小海摇了摇头。他沾了沾茶水,在桌子上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跟我来”。

    于是,我和茉莉一同跟随他的脚步奔跑到海边。大海安静而深黑。小海捡起一块石头,迅速扔进浅滩里,激起千层浪花。

    蓦然间,我看到海底亮出了好几个淡绿色的光点,而且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仿佛星空掉落入了海底,依然熠熠生辉。而在那亮光中,我看清了小海的唇语:“是海笔。”

    一种受到攻击就会发出强烈光芒的无脊椎动物。

    “真是太美了。”茉莉赞叹道,“而且这种美无法用任何仪器记录下来,只能够存在在我们的心里。”

    那一刻的感受,身边的人、温度、风、视觉、时间,只要稍有改变,就无法拥有像今天现在一样的震撼。哪怕今后会再来,也许也不一定能够看到如此美妙的风景,也许小海已不在身边,也许这里会是另一番景致了。

    所以无论如何,都想要用双眼记录下现在这种感受的我,拼命地看着看着。小海的侧脸,海底的星空,茉莉那曼妙的背影。

    “真想让朝朝也看到。”我说。

    其实在那一天,我的脑海里就已经在计划一场海之盛宴了。

    坐在木船里的两个白色少年,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女孩倒在男孩的肩膀上,彼此说着一些小情话。男孩抓起女孩的手,写下她的名字。女孩微微一笑,说:“小海,淘气。”

    蓦然间女孩看到天空中的候鸟,呢喃道:“可是,我终究还是会离开的啊。”

    猛然间惊醒,原来是在做梦。外面天还没亮,可是已经能够闻到炊米的味道了。我推开窗户,好安静的海岛早晨。只穿着一件白色棉麻吊带睡衣,我就下了楼。走到庭院里,深吸一口气,感受这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清晨,想着梦里的细枝末节。

    住在城市听起来好像是件幸福的事。可是,住在那里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海,没见过海上日出和日落,没吹过海风,没捉过藏在石缝和沙滩里的沙虫和贝壳,更没有在海边度过一整个夏天。我的夏天看不到海底的星空,也遇不到那样的小海。

    梦里的女孩子这样说的:“可是,我终究还是会离开的啊。”

    突然间肩膀被拍了一下,是不是真的这样灵验,当我在想你的时候,你就出现了。我已经可以有点看懂小海的手语了。他问我这么早起来?

    “嗯……就是突然睡不着了。”

    我们坐在老房子的门槛上,望着远方天空中的云朵,从冷色调变成暖色调。然后我们说起了茉莉的秘密。

    茉莉啊,那个原来我以为一直微笑的女孩子,我的姐姐。

    小海像梦里那样抓起我的手,在上面写下一个个字。我看到他的表情,是认真而专注的。在温暖的朝阳里他黝黑的皮肤显得这样柔软,我能够透过阳光看到他脸上细细的茸毛。

    他说:“上次茉莉是跟一个男孩一起来的。”

    一个男孩。世界上最美妙最简短的小说可以只有八个字,那就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剩下的就让人们去遐想吧。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后来经历了什么。这些都让人们去遐想吧。

    我想我终于能够窥视到茉莉内心里的一些小小地方了。

    “小海,你知道恋爱是什么感觉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

    “我想应该就是茉莉和那个男孩在一起走路时候的感觉吧。”

    我凑近他的耳朵,轻声地告诉他我的海之盛宴,然后站起身,像一位绅士一样摆出自己的手,弯下腰,邀请他一同加入。

    他笑了,明眸皓齿、清爽自然。他握住我的手,站起身。然后蓦地像是想到了什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到我的手心。

    是那天在海边老婆婆卖的贝壳项链。

    我感到很惊喜,同时又有些窃喜。我立刻戴上,绿色的贝壳项链衬得白色吊带睡裙越发清新了。

    “谢谢你,小海。”真的,谢谢你。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一阵鸟鸣,我们同时看向天空,已经完全亮了呢。我想,也许正是小海告诉我茉莉的秘密,我才能够将无意间从行李箱里发现的信纸和茉莉联系起来。

    那是在某个茉莉和朝朝还在下面吃饭的时候,我替茉莉上来找移动电源,却在她行李箱里翻出了某封装在隔层里的信。

    信封还没有被拆开过,我想茉莉应该到现在都没有发现过。我左思右想,还是忍住了私自拆开来的想法。我下楼,走到茉莉跟前,将这封还未拆封,也许还装载着某人心意的信件交给茉莉。

    她有一些惊讶,而我只是告诉她,这是从她行李箱里找到的。

    拆开信件,朝朝、小海和我都凑过去看,只见素雅的信纸上写下几行纯蓝色的钢笔字:

    茉莉好像

    没有什么季节

    在日里在夜里

    时时开着小朵的

    清香的蓓蕾

    想你

    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

    在日里在夜里

    在每一个

    恍惚的刹那间

    凌风

    茉莉缓缓地将信收好放在桌子上,站起身恍惚地走到庭院里,自己一个人呆呆地看着远方。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茉莉,我终于明白,或者验证了那句话的正确性:每个人都有自己伤痛的地方。

    小海拿过那封信,有几个字他看不懂。我一边解释着一边遐想,那个叫作凌风的男孩,会是怎样的男孩。一定是浪漫的、多情的,借用席慕容的诗句来表达对茉莉的倾慕,想必也是带茉莉来的这个海岛。

    他可曾向茉莉表白过?还是他想借用这封信表白,但是却被时间埋藏了?茉莉根本没有发现他的感情,还是她也喜欢他,但是两人却在彼此的等待误会中擦肩而过。

    一种带着淡淡遗憾的感情。

    我来到茉莉身边:“茉莉?”

    她转过身,眼睛红红的,她有些尴尬:“我,我没事。海边就是风大。”

    “对了,茉莉,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看得出来,她不希望我去问凌风的事情,所以我将我的海之盛宴悄悄告诉她,而在那之后茉莉将自己的手也放到了我的手心里。

    看着我所喜爱的茉莉,突然很想为她做些什么。

    我找到小海,告诉他,能不能再找到两串同样的贝壳项链。他点了点头,奔跑向海边。他的背影在小路上越来越远,最终成为一个黑点,在转角处消失不见。

    都是我所喜爱的人们,真想永远守护着他们,就像守护着珍宝一样,不希望他们受到任何伤害。

    天空中的阳光耀眼夺目,夏天,一个多么绚烂的字眼。我的夏天,在这个海岛上留下短暂的一撇。而正是这一撇温柔了今后的岁月。

    麦田里,小天牵着朝朝一直往前走。

    “小天,小天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差点忘了,小天也加入了我的海之盛宴。他没有说话,只是牵着朝朝一直往前走,直到看见茉莉站在麦田里,她微笑着,像一个天使。

    小天指着硕大的麦子说:“朝朝姐姐,你看,今年的麦子长得特别好。”

    茉莉说:“会一年比一年好的。”

    茉莉牵起朝朝的手,将她安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小天坐在朝朝前面的空位上。茉莉小心翼翼地踩下踏板,这后座上坐着两个如此重要的人,她怎能不小心。

    而我则在路途中央等待着她们的出现,然后踏上我的自行车加入她们。

    “喂,美女,有空吗?”我冲她们大喊。

    “有,随时都有!”朝朝显得很开心。我们一起迎着风,骑行在小道上,骑行在环岛公路上,就像那天一样。

    夕阳如此美丽,映衬得大家如此温暖。

    我们来到海边,来到小海的秘密基地。他早已在那里等待我们了,他挎着一个油漆桶,在那上面我、小海、茉莉、小天,分别写下四个字:“勿忘朝朝。”

    小天的字比小海的还丑,谁让他只有六岁呢。当我们一个一个轮流上去写下这四个字的时候,我分明看到朝朝的眼眶里眼泪正在打转。

    小海将贝壳项链交到我的手里,我将它们分别戴到了茉莉和朝朝的脖子上。三条一模一样的项链,三颗紧密相连的心。

    “朝朝姐姐,我哥哥要带你去看星空。”小天摇了摇朝朝的手。

    “星空?”朝朝看了看天空,“可今天是阴天呢。”

    “哎呀,你就快跟我们来嘛。”

    于是,被奶声奶气并且撒娇无赖的小天带着,朝朝也无可奈何地笑了。

    依然像那天一样,小海捡起一块石头。为了让更多的海笔发出光芒,我和茉莉也捡起了石头。

    “一、二、三……”

    我们同时将石头扔进了海面,激起千层浪花。很快,海笔就发出了淡绿色的光芒,后而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小海牵起我的手,把我们带到了高地上,从那里俯瞰海底的星空,更加美妙。

    “朝朝,喜欢吗?”我问她。

    “喜欢!喜欢极了!”她有些激动。后来,我在朝朝的博客里看到她写:“最宝贵的东西不是你拥有的物质,而是陪伴在你身边的人。不能强迫别人来爱自己,只能努力让自己成为值得爱的人,其余的事就交给缘分吧。”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原本以为夏天可以很冗长,长到像永远不会结束一样。可没想到,在这里的夏天这样短暂,像急速收尾的小提琴曲,连琴弦的震鸣也被快速消音,让人手足无措。

    我学会了在海边唱给小海听的那首歌的手语。

    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昏黄的灯光下,我们还是那样坐在老房子的门槛上。我说:“小海,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拿出MP3,放出《最好的未来》。我站到他的面前,认真而专注地看着他。

    每种色彩都应该盛开

    别让阳光背后只剩下黑白

    每一个人都有权利期待

    爱放在手心跟我来

    ……

    我尤其喜欢爱的手语,左手握拳,大拇指上跷。右手摊开,在左手上面画圆。像是某只候鸟在某个小岛上空盘旋,每到归期,她就会归来。

    小海看得出神,当一曲结束,他都忘记了鼓掌。

    我坐回原来的位置,说:“小海,明天我们就要走了。”

    他低下头,什么话也不说。

    我们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一般,我有好多话想跟他说,有好多感谢想告诉他。可是这些话,都只变成一个耗费长久思念的名字,挂在嘴边,其余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夜色融化了小道上的慵懒脚印,只散落了一天一地温柔的星空。

    他握起我的手,写下:“再见,我会给你写信。”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世界变得白白的很平静,仿佛可以用这股平静去化解一切伤痛。而这股宁静,是小海带给我最好的礼物。

    茉莉说:那些所有你以为过不去的过去,都会过去。

    那是我在小本子上记录下的茉莉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我北上去念了一所大学。在那里,有着一样被藤萝爬满的老建筑。到处都是山坡路,也在海边,不开心时我就去海边望望海。朝朝跟我相反,她选择南下。我们三人,分散在三处各不相同的地方,但是心却时刻在一起。

    这个故事,成为夏天里最美好的一笔。

    时光划地成河

    文/刘凤凌

    传说中的鲤鱼要跃过龙门,必须褪去全身的鱼鳞,斩断鱼鳍,才能化作天龙;传说中,鸟要自焚身体,经过浴火之痛,才能化作凤凰。我站在十八岁这朵最美的浪花上,看着静寂的时光长河,不知我的青春在哪一处汇聚,沉积在这时光河底,要过多久,才能如记忆中你们的模样。

    时间之内,你我已鬓发苍白,于天之涯,海之角。

    时间之外,你我是最年轻的面容,青石阶,丹桂香。

    小时候想成为一名摄影师,用照片保存彼此的模样。那些暗暗流过的泪,那些肆意的哭,那些张扬过的青春,每一天,每一张脸都会用心去铭记。等到时光催人老,皱纹顺着时间的阶梯往上爬时,再微笑地打开阁楼,取出厚重的箱子,翻到曾经的相册,轻轻摩挲着那不变的容颜。一瞬间的感动,沿着纸尖,顺着纹路,回旋至心房。

    有人曾经说过,照片是人的灵魂的一张张切片。我试图从照片的每一个细节处窥视每一个人的成长。可当我的眼睛掠过他们的笑容时,却只记得某某当年借了我半块橡皮,某某又不小心弄坏了我的连环画,某某弄脏了衣服挨了妈妈的骂。那些温润的情愫在心底不知不觉汇成一条长河,不断地澎湃,浪花绽放成笑脸,在阳光下晶莹而又易碎。可是,却又是最真实的记忆。那些想念和伤痛。

    “如果我有仙女棒,变大变小变漂亮……”听这歌时是十四岁。十四岁,钟爱着机器猫的神奇口袋,钟爱时光机、竹蜻蜓还有讨厌大雄。会在课上把漫画书夹在两本书之间,趁老师不注意时快速地看一眼,看一眼大雄倒霉的情景和一堆堆被他弄坏的机器。为防不测,关照周围的同学在老师来时叫一声。可专注于大洋彼岸那个狭长国度里所发生的故事时,一切也都不在意了。阳光被分割开来,巨大的黑影投影在哆啦A梦的笑容上。班主任的到来,意味着漫画书的没收。等老师走后便不住地埋怨同桌为什么不提醒自己,“我咳了好几声,你都没听见,怎么能怪我?”

    “呃——”

    那时漫画书是2.5元一本,可我一周的零花钱也只有5元钱。为了再买一本则意味着我要两天半不吃早饭。在别人津津有味吃着诱人的烧饼和包子时,我会小心抚摩着口袋里五毛钱金色的硬币,心里满是欢喜。然后,等到终于攒齐了五个硬币时,把书买回来,一个人躲在被窝里一口气读完。然后第二天早上顶着黑眼圈向同学们炫耀着自己新买的漫画书。哆啦A梦,蓝白没有耳朵的造型,竹蜻蜓,任意门,会有很多东西的四维口袋,时光机,这一切,都让我的虚荣心得到最大的满足。

    “如果我有仙女棒,变大变小变漂亮,偶尔的突变奇想,哆啦A梦也能让梦无限延长……”

    再听这首歌时我已十八岁。每天会有数不清的作业与试卷,记无数不同的笔记,戴着360度的眼镜,会把漫画书、小说书统统锁在柜子里,会花一堂课的时间解一道函数题目……等到天黑,坐在床上,有风掠过眼前,盘旋在耳蜗,心底的那道罅隙,开始隐隐作痛。原来,我还记得它们,原来我已不再拥有它们。

    桃夭更替了新的状态:“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回忆节节倒退,拉扯出生生的痛。

    桃夭是个宿命般的女子,她会半夜上网,写着那些令人绝望的文字,用血与泪一遍又一遍在深夜歌唱出荆棘鸟的悲鸣,歌唱着我们单调而又温暖的青春。会在沉沉的黑夜中给人以永生的勇气。

    “似水流年”这个温柔而又冷酷如铁的词语,胁迫着我们的青春。在晨光流泻的黎明,时间如一把锋利的刀,熟练地切割。内心深处的决绝与希望,无畏与隐忍,淡漠与温存,在年少的时光里,矛盾而又统一地存在着。

    我们不希望感伤,十八岁的我们还拥有很多,还可以歌唱很多。可是当回忆在梦境里搁浅,我们每个人都试着睁大眼睛,好让眼泪不落入眼眶。回忆对我们来说,已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年少的时光里,那些令人温暖的笑与泪,也许是对青春最好的薄奠。

    盛夏的天空,日光倾城,在手背遮挡下的眼睛,还是忍不住眯了起来。在成长的旅途里,我们拒绝沿途绝美的风光,拒绝家长、老师所设立的路标。我们怀着无畏的勇气与盲目的自信,过分的乐观与稚嫩,在布满荆棘的路上,跌跌撞撞,满身泥泞。受伤是必要的。因为受过伤后,才会懂得去爱,才能面对父母的焦虑,而拍拍已比自己矮半头的父母说:“放心,我已经长大了。”

    朋友说:“你成熟了嘛。知道体谅父母了。”我笑笑,不置可否。长大,对于我们来说,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我们如同乡间的麦子一样,齐刷刷地成长,在风中摇曳着。可是离成熟却还尚远。我们还必须学会爱,学会宽容,学会勇敢,懂得责任、理解和信任。我们还要拥有梦想与希望。某个哲人说过,要有最朴素的生活与最遥远的梦想,即使明日天寒地冻,路远马亡。我们内心深处的温暖必将穿过漫长的冬季,我们匍匐的生命,才会从明天起更加幸福,才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那些静默时光,那些温暖如流水的春与秋,在岁月寂然的运行中,汇聚成长河,岸边的一路花开,如同我们美好的未来,而在这暗流汹涌的长河之底,又沉积了多少人的微笑与泪水,怀念与伤痛。

    又该有多少人记得,我们青春最温暖的薄奠。

    人鱼传说

    文/米天逸

    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老人蹒跚而来。他紧扶着石壁,从高高的海崖缓缓走到沙滩上。潮润的海风吹湿他的双眼,看上去略微有些红肿。老人来回踱步,终于挑了一块较为干爽的礁石坐下。他从怀里掏出手帕,小心地擦拭着双目,又从褪色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背着风燃上。做完这一切以后,他沉静下来,黝黑的皮肤和脚下的礁石缠绕在一起,远远看去宛若一尊眺望远方的雕塑。

    像以往的每天一样,他静静地坐在海边,似乎在等待着谁。然而一直没有人来,老人依旧在等。

    终于,一条纤细的身影出现在海滩上。那是一位苗条好看的姑娘,她赤着脚,沿着海岸线踏着浪花走过来,似乎是发现了静坐在风里的老人,她来到老人身旁。

    “您在看什么呢?”她好奇地弯下腰,向着老人视线的方向望去,却只有单调的色彩在眼球上跳动。

    “看海。”老人淡淡地说。

    “海有什么好看的?”似乎是有些乏味,少女撇了撇嘴,挨着老人悄悄坐下。

    “海里有故事。”

    “故事?”少女眼睛一亮,坐直了身体,您能说给我听吗?

    老人重新抽出一支烟燃上,点了点头。

    少女来了兴致,微微一笑:“故事的名字呢?”

    “《人鱼传说》。”

    1

    这样的疼痛似曾相识。

    无尽的痛感从半月板里扩散开来,逐渐蔓延至脚踝和盆骨,似乎是下半身被人拼命拉扯一般,难受得很。症状往往在傍晚日落时发作,止于次日清晨。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痛得唉声叹气,整宿都无法入眠。

    城里的大人说,这是幻化为人鱼的前兆。

    不知从何时起,西城里开始流传这样一种传说:每逢潮汐之夜,海灵便会游上海岸,四处飘荡,寻人附体。被附体者的下身会在疼痛中交合,生长出细密的鳞片和宽大的尾,然后在潮退之夜失去记忆,永远生活在大海之中。

    如此荒谬的传说本是毫无道理的。可母亲却对此深信不疑,坐在我的床头整日以泪洗面。

    “一定是那次你从傍月滩回来的时候,外面还下着雨,不让你出去玩你偏不听。对!一定就是那次……”母亲帮我揉着腿,哭得稀里哗啦。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耳边呜呜的抽泣声渐渐迷蒙起来,缓缓凝形成一条小小的船悠悠地驶入我的梦里,我看见辰希半躺在甲板上隔着渺茫的海向我招手。清朗的银白色月辉从遥远的海天之域浩荡而来,洒遍整片傍月滩。

    梦见辰希的那一夜,我竟然在母亲的哭泣声中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粉嫩的晨光已落在床头,下半身的疼痛几乎消退,我缓缓爬下床来走动,对着镜子,竟发现自己似乎又拔高了一点。

    事实证明,那种症状只是骨骼生长期的自然阶段,人鱼的传说不攻自破。

    见我好转,母亲心头的那块石头才算是落了地。她告诉我:“你不知道,你病的这几天,我每日都去海神婆婆那里祈祷,一定是海神婆婆被我的诚心打动,你才有的救!”她自言自语,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伸到我的额前戳我的头。“你这东西,真不让人省心!”

    “那不是病。”我不耐烦地将她的手推开,“自然的生长痛而已,妈,拜托您别迷信了行吗?”

    母亲安静下来,放下手里的活,静静地看着我。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我转过脸去,移开视线。过了好一会儿,母亲神秘地凑了过来。

    “小凡,你是不是喜欢上谁了?”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正奇怪她何来这么问,母亲狡黠地一笑。

    “那天夜里你病倒在床的时候好像在喊谁的名字呀,辰……什么来着?”

    我的心陡然沉了下去。我慌忙看了一眼表,撒腿就往门外奔去:“不和你闲扯了,我去看瓶子了。”我急忙朝母亲摆摆手,飞也似的窜出家门。

    母亲的呼唤从门口传来,可惜我已跑远。

    2

    瓶子的家在西城的西面,那是最临近傍月滩的地方。我常常以找瓶子玩耍为由跑去傍月滩玩海,其实是去看辰希。

    我飞快地甩动双臂,沿着墙根奔跑,双腿宛若轮船上的涡轮,强健得似乎能御风而行。我穿过低矮的木板房,冲出过头的草丛,在广阔的沙滩上一路飞驰,如果能披上时光之翼,我一定会立马飞到她的面前。

    “辰希!”

    我在临海的一座木屋前刹住,站在台阶下朝房子大喊。海风从天的那一边吹来,卷动我长长的头发就如同身后的潮水波澜翻涌。我将双手从嘴边缓缓拿下,望着木门的方向静候回音。不远处,浪花破碎的声音,海鸟的鸣叫,海风撞在贝壳上的遥响,混合着遥远缥缈的汽笛声缓缓贴上耳畔,一时间竟真的有穿越时光的错觉。我静立原地,等了好久也不见门开,无奈只好拖拉着脚步,失落地转身回去。猛然,一阵短暂而强烈的疼痛从后脑传来。我迅速转过头。

    距离我五十米的地方,瓶子正蹲坐在乌黑的大礁石上,咧着嘴兴奋地朝我招手,辰希赤脚站在沙滩上,雪白的肌肤像极了岸边破碎的浪。见我回头,瓶子站起身,抛了抛手中的卵石向我掷来。我侧身一躲,卵石陷进脚边柔软的沙土里。

    “前天去看你时你还卧床不起呢,这会儿病一好就来找辰希了?”瓶子从礁石上一跃而下,拍拍手,笑嘻嘻地来到我面前。

    我推了他一把:“怪不得没时间来陪我,敢情自己在这消遣。”

    “哎哎。”瓶子上前一步拉住我,将脸凑了上来,“有正事和你说。”

    “你能有什么正事!”我头也不回,径直朝辰希走过去。

    “关于辰希的,听吗?”

    我停下脚步,无奈地转过身。见状,瓶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气急败坏地叉着腰:“你看你看,兄弟的话不听,一和辰希扯上边比谁都积极。”

    “快说。”我懒得理他,淡淡回一句。

    “有人给你下战书。”

    “什么战书?”我问。瓶子嘚瑟起来,双手抱在胸前卖起关子。“不说拉倒。”我轻哼一声,扭头就走。

    “哎哎哎,别走别走,我说还不行吗。”瓶子赶忙上来拉我,“后街上的王彪,记得不?趁你生病这段时间给你下战书,输的一方以后再不能和辰希有任何瓜葛,这家伙分明是趁人之危啊。”

    瓶子将手中剩下的卵石狠狠扔向大海,愤愤地说:“你才恢复没多久,我看这战书还是别接了。”

    “谁病了?”我紧了紧拳头,“接!”

    也许没想到我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下来,瓶子叹了一口气。

    “别总这么倔,”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你总这样会吃苦头的。”

    辰希银铃似的嗓音从滩的那一头飘荡过来。瓶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肩。

    “星期天上午,在傍月滩南岸。”瓶子撇了撇眼前翻涌的海浪,“比水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瓶子带来的消息着实令人心烦,刚才一路积攒起来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我索性一屁股坐在海滩上,狠狠地叹了一声,恨不得迎面而来的海风将这些烂摊子一起刮走才好。辰希踩着柔软潮湿的沙滩轻轻走到我的身边。

    “你病了?怎么都不告诉我?”她站在我面前,抬起帘子似的睫毛看着我,流光的眼眸里微微有些愠色。海藻般的黑发从她的肩头顺滑地垂落而下,如同六月的雨凝结在头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我猛然回过神,视线和辰希的目光撞在一起,心中一阵慌乱,连忙闪躲过去。见状,辰希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连王彪你都不怕,为什么害怕我的眼睛呢?”

    我诧异地看着她:“战书的事,你都知道了?”

    “别勉强自己,”辰希咬了咬嘴唇,“实在不行就认输吧。”她柔柔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迅速撤回目光,脚边飞扬的泡沫沾湿她宝蓝色的裙摆。我的心轻轻颤了颤。

    “我是不想见你总被王彪那家伙缠着才主动帮你解围好吗。”我不屑。

    “谁要你解围啊。”辰希撇了撇嘴,一甩长发就欲离开。我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上前拉住她。

    辰希转过脸,冷冷地看着我。我心中无限懊悔,然而下一秒,辰希微蹙的眉毛却弯成两道细细的月牙。

    “我逗你呢,看把你吓的。”她捂着嘴,甜甜地笑。辰希踮起脚尖,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我:“心情不好?”她歪过头来,眯起眼。我朝她苦笑着,背过脸去。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她向我眨了眨眼睛。

    “什么故事?”我问。

    “人鱼传说。”

    我哭笑不得:“怎么连你也开始相信这个了?”

    “你就听听看嘛,”她拉着我,不依不饶,“保证和城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诡异传说不一样。”

    我对故事的态度其实谈不来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只是瓶子的一席话让我越想越心烦,看着辰希可怜兮兮的眼神,我的心一软,只能答应下来。

    初夏的午后,海面风平浪静。岸边暖暖的湿气蒸腾上来,挠得身心一阵酥软。我背靠着热乎乎的沙子,将头枕在辰希的脚边。她坐在木屋高高的台阶上,用手轻轻支起下巴。唯美甚至略带些忧伤的童话故事被初夏的风悄悄裁剪出一个缺口,那些遥远海域的天光,美人鱼天籁般的歌声和淡淡的海风从中悄悄流淌出来。

    辰希眺望着海天交接的地方,眼里闪着光,她自顾自地说,偶尔伸出纤细的手指抚摸着我的头发,指尖上淡淡的温凉似乎能将人融化进梦一样的故事里。

    辰希口中的人鱼美丽善良,与西城人们口耳相传的怪诞传说有着云泥之判。我躺在阳光下,闭上眼静静地听,越发觉得眼前的画面真实起来。那些荡漾在深海里的浅色影子,竟缓缓长出了血肉。

    “人鱼小姐搁浅在岸边……”辰希忽然不说话了。

    “后来呢?”我一骨碌从沙滩上爬起,紧紧看着她,急盼着下文。

    “你不是不想听的嘛?”她将双手背到身后,倾下身子坏坏地笑。

    “今天时间不早了,不然改天再告诉你?”她静静看着我,赤红色的晚霞飘落在她的脸颊上,泛起一抹动人的红晕。

    我努力抑制着被撩拨上来的好奇心,勉强点点头。辰希踱步来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

    “心情好点没?”她问。

    我注视着夕阳下辰希柔美的脸,疯狂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有件事要和你说。”我支吾着向她招了招手。辰希很听话地凑了过来,一阵淡香从她耳根逃逸而出,我一瞬间迷醉过去。

    “就是……”我顿了顿,迅速低头吻了吻辰希的脸颊,立刻转身,向着傍月滩的尽头狂奔过去。

    迎着穿膛而过的风,沿着紫红色的海,我甩开双腿用力奔跑,嘴角似乎还残留着辰希耳根后的淡香,耳边仿佛还流淌着那个未完待续的故事。

    那夜,我睡得很香。床边昏黄的油灯细细地抖动,撕开夜的一角,弱弱的火苗倒映出辰希纤长的身影,一直摇晃进我的梦里。

    3

    七月的尾巴上,厚厚的雨云积聚起来,笼罩在西城的上空。我坐在自家门口,仰头望天,泥龙般的黑云互相缠绕在一起,向傍月湾的方向奔腾而去。这样的雨云并不少见,它们总会赶在夏天到来之前将所到之处狠狠冲刷一边,气势汹汹。滚滚云流如同战车轰轰碾过,带来的必是海潮泛滥的一整个星期。

    如此恶劣的天气,母亲是绝不会允许我出门的。我无奈地仰望天空,豆大的雨点落在脸上,冰凉一片。灰蒙蒙的颜料泼洒在广袤的天宇,却滴落在我的心头。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被迫待在家中,一日三餐都由母亲一人操办。瓶子再没来过,八成也是被锁在家里。

    诡异的传说越传越开,徘徊在西城上空,阴魂不散。由于夏季暴雨,潮水漫涨,近水海域一代颇不平静,时常发生渔人出海失踪一类事件,潮汐之夜,甚至会有一些临海居民下落不明,各种怪事闹得西城人心惶惶。

    外面太危险,我记得每次母亲外出回来时都是这句话,伴随着油布伞下的一张凝重的脸。

    “这几天就别出门了,”母亲抖了抖手中的伞,接过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海边太危险,再放你出去疯玩指不定哪天就被人鱼带走了。”

    “人鱼很凶恶吗?”我问母亲。她看了看我,继续做着手里的活。

    “被附体变成人鱼之后,就不再是自己了。”她头也不抬地回答。

    “你见过?”我又问。

    终于,母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没有没有,见过我还能回来吗?没看见我正忙吗?去去,做你的事去!”

    我悻悻地回到房里,坐在床上发呆。阴暗潮湿的光线紧贴着翘皮的墙壁游走进来,吹出一丝丝寒意。窗外雨声依旧,砸在屋顶上,啪啪作响。我想着辰希,想着辰希的故事。相比于西城里散布恐怖传说的人们,我更宁愿相信辰希,容颜倾城的人鱼小姐温柔善良,就像她一样。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一团纸,上面的“挑战书”三个字无比刺目。窗外隐隐传来哗哗的海潮声,将杂乱无章的心情冲刷得更加泥泞。我狠狠咬了咬牙,将手里的纸揉成一团,用力掷出窗外。

    永无休止的雨季终于在星期天的清晨走进了历史。

    当我来到傍月滩的时候,瓶子已经在岸边等我了。他看见我,轻轻皱了皱眉头。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黑压压的一群人早已静候在那里,宛若巨大的海蟑螂匍匐在沙滩上,领头的便是在西城后街一带飞扬跋扈的王彪。

    看见我,王彪粗糙的脸上勉强挤出一撮看似笑容的东西。

    “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将双手抱在头上,懒懒地走到他的面前,“怎么?上次和我单挑被打,这次还来找虐是吗?”

    饱含讥讽的话如同一颗炸弹扔在人堆里,黑压压的人群顿时升腾起一阵剧烈的骚动,王彪抽了抽嘴角,面色渐渐阴沉下来。

    “要比就比,少给我耍贫嘴。”他咧了咧嘴,“单挑我确实不如你,不过水性的话可就说不定了。”

    我朝他摊一摊手,不置可否。

    “怎么比?”我问。

    “很简单,”王彪走上前来,指着大海,“从岸上出发,谁先到那边的隔离带算谁赢。”

    大雨初歇,天朗气清,可是风势却依旧不减,由于风向,本就波澜翻涌的海面上不时浮出若隐若现的白色的旋涡,宛若海神的巨眼,狰狞而凶恶。

    “行!”我果断答应下来,二话没说,迅速解决掉身上的束缚,赤着双脚向海边走去。瓶子追上来将我一把拉住,“别逞强!”他紧紧看着我,“你水性比不过他,我来吧。”

    我咬咬牙,用力揉了揉他微卷的黑发:“你放心好了。”我再次环顾四周,却仍旧没有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淡淡的失落又涌上心头。

    “辰希呢?”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随口一问。

    “她说会来的,可能快了吧。”瓶子叹了口气,拍拍我,“万一出什么事你就向这里挥手,我马上下去救你。”

    “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话吗?”我用力抖了抖肩,头也不回地向海边走去。

    潮水跃出海面奋力相撞,猛地爆破开来发出巨大的声响,残破的浪花冲刷到脚趾缝里,冰凉刺骨。我和王彪对视一眼,立刻甩开腿脚向着隔离带狂奔过去。天际的潮水行至沙滩,速度依旧不减,冷不丁地抽打在腿上,我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栽倒在海水里,苦涩的液体无孔不入,呛得我狂咳不止,异常狼狈。身后的人群里轰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反观王彪,下盘稳若虬干,整个人仿佛一艘战船,破浪而行。他闻声回头,咧嘴一笑,迅速转身继续向前。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听不见岸上的任何声响。耳边塞满了哗哗的海潮声,我将脸尽量高高仰起,用力划水才能勉强让身体不沉下去。汹涌的潮水将人抛上抛下,包裹着长天大地剧烈颤抖。灌满盐碱的海浪发疯一样吞食体内的水分,整个世界一片混沌。我来不及多想,只顾着迎着风浪扑腾。

    游至中间地段,浪似乎小了下来,我侧头看去,王彪竟然被我略微拉开一些距离,海蜘蛛般湿滑乌黑的头发紧紧吸在头皮上,更凸显出他的艰难境地。这一发现让我心花怒放,于是铆足了劲,更卖力地向前游去。此时的海水深浅难知,一脚踩下仿佛踏空而行。我拼了命地向前,白色的隔离带映入眼帘,成功已近在咫尺。

    然而,绝望却在下一个瞬间悄悄勾住我的脖颈。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触碰我的脚!

    我的头皮猛地一紧,全身的肌肉突然惊醒,汹涌的求生欲迅速涌入四肢百骸。我用力拍打海水,试图逃离开来。然而那湿滑的触感宛如鬼魅,缠绕着脚踝渐渐攀缘而上,死死勒住小腿,巨大的拉扯力令我无法抗拒。庞大的恐惧疯狂地锤击着我的心脏。越用力,那东西便攥得越紧,我感觉自己在渐渐下沉!容不得多想,我赶紧猛吸一口,扎入海底,抓住缠绕物拼命撕扯,然而那东西软滑坚韧,任凭如何拉拽都无济于事。

    渐渐地,胸腔里开始沉闷起来,手脚竟越发沉重。过往的人和事开始在眼前闪现,然后,模糊。我看着头顶荡漾的水面,蔚蓝的柔光从水纹里穿透而下,漂浮在海里,竟有在天堂穿行的错觉。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类似鱼一样的巨大鳍尾从我的面前悄然划过,宛如天边烧红的云霞。它在我的面前悄然游动,身形曼妙得如同倾泻在海面的月光,轻柔而华美。我猛然想到传说中的荒诞之物,张开嘴来想要叫喊,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大团大团的气泡被喉咙挤压出来,打着旋上升,眼前的物景逐渐模糊。那道红影似乎朝我游了过来,我轻轻张开五指,刚想触碰面前的精美容颜,那幻像却如风般骤然消散。

    终于,四周慢慢被黑暗吞噬,万物寂寂。

    4

    “洛凡。”

    “洛凡!”

    好像有人在叫我。

    “洛凡!”那人又叫了一声,我用力睁开沉甸甸的眼皮,刺目的阳光骤然而下,面前背光的面孔被封锁得一片漆黑。

    “好点没?”那一张黑脸扶我坐了起来,我认出那是瓶子的声音。顿时胃里一阵翻涌,我哇地吐出一大口海水,擦了擦嘴,迷茫地望向四周。

    “辰希呢?”我问瓶子。

    “小子,”王彪沙哑的声音硬生生地插了进来,他双手抱怀,跨立在我的面前,挡住半边天,“别想她了,今日算你输,不信你问问大伙儿。哎,是不是啊?!”王彪语调高亢。周围立刻传来一片起哄声。

    “以后大家按约定办事,你再别来骚扰辰希,我也不会主动找你的麻烦,不然——”王彪撇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黑压压的人群,“可别怪我手辣!”

    我摇晃着站起身,扶在瓶子的肩上,喘着粗气瞪眼看着王彪一行人大摇大摆离开我的视线。正午的阳光高悬在头顶,将脚底的沙子蒸得滚烫。

    “你没事吧?”瓶子忽然转过身来,双手捏住我的肩使劲摇晃,“刚才怎么了?不是让你有情况就通知我吗?”

    “我的脚不知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我用力啐了一口,“不然怎么可能败给那孙子!”

    “是谁把你救上来的?”瓶子呆呆地看着我。

    “不是你吗?”我蒙了。

    “不是我啊,见你潜到水里半天不出来,我还着急呢,最后是海浪把你冲上岸的呀。”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没了浪和风的声响,我愣在那里,感觉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我闭上眼睛,反复回想着溺水时的情景,然而那些画面仿佛被撕成了碎片,再也无法拼接到一起。

    见状,瓶子无奈地挥了挥手:“算了算了,没被淹死已是万幸。走,我送你回家。”说罢,他架起我的胳膊就将我往回拖。

    “我能走。”我用力抽回手臂,“辰希呢?”我问。

    “别想她了。”瓶子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你输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情绪平复下来。

    “我要见她。”

    我迈开双腿在沙地上飞跑,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我再一次地搜寻回忆,那些闪现而出的人和事,荡漾的海水,深蓝色的海底和身旁静谧的光线。我闭上眼睛努力思索,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奋力奔跑。猛然间,一道红色的光影从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像傍晚时分的火烧云,红得仿佛快要滴出血来。慢慢地,它似乎游动起来,在钴蓝色的水波里,在晶莹的光线里,来回游动。

    刹那间,一记灵光猛然击中身体,我立即停下脚步。那道红光骤然消散,熟悉的木屋静立在视线里。我用力甩了甩头,走到木屋前叩响房门,无人应声。一阵阵虚弱感逐渐翻涌上来,我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晚风搅动着海水的咸腥味缓缓升入天空,似乎连光线都变得浓稠,它们透过天边层层叠叠的云翳投射下来,在地面上扯出万物浅浅长长的孤影。我被笼罩在这样的孤影里,以至于辰希的声音都没能将我从中拉扯出来。

    “喂!”她使劲摇了摇我,我恍然回神。辰希蹲在我的面前,略有些诧异。

    “想什么呢?叫你也不应。”她张开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输了。”我看了看她。

    她微微一愣,垂下眼帘。

    “我知道。”

    “你知道?”我诧异。

    “是我告诉她的。”瓶子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倚靠在木桩上,皱了皱眉,“你们有什么话快说吧,等会儿王彪来了看见我们在这可不好。”

    一阵怒火瞬间升腾上来,我攥紧拳头刚欲起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按在我的手背上,辰希将我的手指温柔地扒开,握在她温凉微湿的掌心里,她冲我摇了摇头,清亮的瞳孔里噙着水汽。

    见我安静下来,她转身对瓶子使了个眼色,瓶子欲言又止,无奈地甩甩头远离开来。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自找苦吃。”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眼眶里满是忧伤。我握了握掌心里柔嫩的手,却不敢用力。

    “今天为什么不来?”我看着辰希的脸,猛然一阵委屈从胸口泛了上来,“你来的话也许我就不会输了。”我努力克制声音的颤抖,然而酸酸的感觉却一个劲地涌上鼻梁。辰希伸出双臂,抱了抱我:“对不起。”她将嘴附在我的耳畔,轻轻地说,语气柔软得就像一朵飘在空中的云。

    “我讨厌你总是这么自作主张。”她渐渐哽咽起来,“下次别再这么倔了,知道吗?”她说着,环绕着我的手臂微微用力,将我搂得更紧些。势如涌浪的疼痛冲刷着胸口,我狠狠点了点头。

    我把脸埋进她乌黑的长发里,嗅着里面幽幽的芳香。

    “辰希,我今天看见……”

    “看见什么?”辰希依旧抱着我,轻声问。

    那道红影又在脑海中游动起来。我深吸一口气。

    “人鱼。”

    说完这两个字后,仿佛是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就像是灵魂被抽离而出。只在那一瞬间,辰希似乎是轻微地颤了颤,她坐直身体,皱着眉头紧紧看着我。然而,出乎意料地,她并没有开口反驳。辰希站了起来,拉着我。

    “去哪?”我问。

    “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她头也不回,只是拉着我一个劲地向台阶上走。我站在门口,看着辰希消失进里屋然后出来,手上似乎多了什么。她来到我面前,张开手掌,两片火红色的鳞片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霞光洒于其上,鳞片内部透明色泽的经络在视网膜上缓缓跳动起来。

    “送给你。”她将鳞片递过来,“上回在海滩边捡的,也许是人鱼留下的吧。”她注视着我,茶色的瞳孔迎着光线缩成一个点。我伸手去接,指尖上传来如玉般的丝滑触感,温润微凉。正要缩回,辰希却轻轻抓住我的手。

    “以后晚上能来陪陪我吗?”她看着我,眼里满是恳求。“我怕一个人的寂寞时光……”她喃喃自语。

    我一愣,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我和瓶子各自低着头,怀揣着两份沉甸甸的心事踽踽独行。我紧紧攥着手里的鳞片,掌心浸出了汗。下一个路口,瓶子停了下来,他瞅了瞅四周,随即一把拉住我。

    “以后别再去找辰希了。”他压低了声音。

    “你知道这不可能。”我语气冰冷。

    “你就不能听人一次劝吗?”

    瓶子盯着我,眼中满是嗔怒。我沉默了片刻,仍旧摇了摇头。

    瓶子静默在原地,白亮亮的月光披满他的头发,裹上一层满满的失望。他张了张嘴,似乎很想坦白什么,可是欲言又止。他的表情很慌乱,我从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他摇了摇头,转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夜风从巷口昏黄的路灯下吹拂过来,冻得人心瑟瑟发抖。

    那一夜,双腿又开始隐隐作痛。我彻底失眠了,看着手里温凉的红色鳞片,胸口堵得发紧。我想瓶子一定有什么瞒着我,就像我没有将溺水时的所见之物告诉他一样。

    5

    人鱼传说仍旧在西城的大街小巷里流传,宛若海角天涯的风,来时风起云涌,却无形无踪。唯一不同的是,我竟然渐渐开始相信那样的传说。

    夜深人静的夜晚,我被各种梦的肥皂泡包裹着,坠入同样的蔚蓝之中,四周的光线在潮水里穿梭,一条美丽的人鱼在我的身边游来游去。她甩动着宽大的尾,仿佛一条红色的丝带缠绕在我的周围。她悄然游到我面前,黑色的秀发在水里蓬松开来,如同风中飞扬的裙摆。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两片红宝石般的鱼鳞,伸手递过去。她的美眸里流露出一抹诧异,她轻轻摇了摇头,怜爱地注视着我,清朗的眼睛像九月的天空。她吻了我的额头,嫣然一笑,转身向着更深更深的海底游去,除了一些气泡,什么也没留下。

    每天的傍晚,我仍旧会去傍月滩,听辰希说前天未说完的故事。她总是倚靠在门口,微笑着向我招手,开口的瞬间云霞满天。只是辰希的脸色日渐憔悴,手脚越发的冰凉。她开始变得爱哭,常常看着月光发着呆,在转过头的时候,满脸都是亮晶晶的泪痕。有时,当我询问起辰希的经历,她也只是浅浅地一带而过。

    “我不记得那么多了。”她总会这样搪塞我。

    辰希告诉我,记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就如同潮水,会滚滚而来,也会哗哗而去。退潮的时候会带走沙滩上所有的痕迹,抹平细密的沙土,等待着另一个来访者在上面种下新的脚印。人鱼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尽管拥有着永恒的生命与不老的容颜,可却仍然抵挡不住记忆的褪去。这对人鱼而言算是比死亡更难以接受的事情。

    言至此处,她突然不说话了,清如溪水的声音如同被人抽刀斩断,飘荡在夜风里。紧握在掌心里的手忽然颤了一下,渐渐蜷缩起来,躲在我的手掌的最深处,仿佛一个受了惊的孩子。月亮在那一刻缓缓攀上云端,银白的月辉洒在辰希的脸上,忧愁而柔美。那一刻,一股灰暗的悲伤从她的眼神里悄然流淌出来,凄楚,决绝。

    夏末那天傍晚,我照常去看辰希。趁母亲出门之际,我从衣柜里摸出存了好久的零钱,偷偷跑到南门买了辰希最爱吃的酥饼。到达傍月滩的时候,暮色几乎散尽。辰希并没有责怪我迟到,她依旧倚靠在门框上,站在柔和的海风中向我招手。我注意到,她的笑容比起昨天时的又憔悴了一些,宛若千年之前的精美瓷器,苍白而易碎。我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她的脸:“笨蛋,外面风这么大,不是让你在屋里待着吗,本来身体就不好……”

    她轻轻吐了吐舌头,一副乖小孩的模样,我伸出手,轻轻抱着她。

    “张开嘴巴,闭上眼睛。”我说。辰希很听话地照做了,我将酥饼取出一小块悄悄放进她的嘴里。她的身体猛地一颤,两行泪水浸湿颤动的睫毛流淌下来,滴落在我的掌心里。

    “怎么了?不好吃吗?”我忽然慌了,不明白前一秒还嘻笑的她怎么突然就哭了呢?

    当辰希颤抖的声音传入我的耳膜时,整个世界似乎都震了一下。

    “洛凡,忘了我吧……”她无力地靠在我的胸口,轻声自语。

    我不懂辰希这句话的意思。

    那一晚,她软在我的怀里轻轻地哭,终于哭得累了才悄悄睡去,我将她温柔地抱起,缓缓放在床上,浮在手臂上的重量就像一缕飘散的沙。我看着辰希脸颊上的泪痕,心疼到了极点,悄悄退出屋子,轻轻关好门。

    冰凉的夜从头淋下,洒在身上的尽是万斗星光。我一个人,静静地走在沙滩上。清朗的银白色月辉从遥远的海天之域浩荡而来,洒遍整片傍月滩。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我忽然想到,这竟是自己卧床不起的最后一夜所梦之景。猛然之间,我暗暗害怕起来,冷冷的海幽幽地呜咽,瑟瑟发抖的湖面泛起寒寒的光。我忽然觉得这一切竟越发地照应起来,像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早已被某个神秘人悄悄编写好塞进生命,等待着我去将它翻开。

    愈想愈害怕,顺着海岸迎着风,我开始奔跑,拼命地奔跑。我要跑到故事的结尾,一切终了的章节里去。云飘了过来,遮住朗月,天地骤暗。海水哗哗地翻涌,四周的树林飒飒迎风,喷吐出种种诡异的声响,口无遮拦。

    我一个急刹停在原地,瞪大眼睛望着前方,爬虫般的恐惧侵略上头皮,我却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远处的沙滩上,一个细条条的黑色阴影从海水里慢慢站立起来,似乎是同时看见了我,它向我飘过来。我想起传说中在潮汐之夜寻人附体的海灵,顿时喉咙里噎得发紧,连呼喊的勇气也被吸吮得一干二净,我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拔腿就跑。

    那阴影开始追赶我,移动的速度越发加快。我手足无措,寻了一块大礁石,迅速藏匿其后。背抵的冰凉的石面,我捂着嘴,小心翼翼地喘着粗气。

    近了,我已经能听见它在乱石间穿梭的声响。一阵风猛地抽在身上,鸡皮疙瘩碎了一地。

    更近了,它剧烈地喘着气,缓缓靠近礁石,我似乎都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我狠狠咬了咬牙,死死盯住石头边缘,既然横竖难逃一劫,不如和它拼个鱼死网破。

    它探出脑袋的瞬间,全身的肌肉陡然觉醒,我猛地拔地而起,双手紧紧锁住它的脖子,右腿用力一钩,将它掀翻在地。就在我抡起拳头准备击而杀之的时候,那生物发出令人诧异的嘶吼。

    “洛凡!是我!!”

    我用力刹住全速而下的拳头,大惊。

    “瓶子?!”

    我赶忙从他身上站起来,两腿一软瘫在地上,惊魂未定。瓶子狼狈地挣扎着坐起身,喘着粗气。

    “你干吗?”他摸了摸被勒疼的后颈。

    “我还要问你呢!”我没好气地回敬他,“大半夜的跑到这来。”

    瓶子站起身,拖着我的手:“快起来,你整晚不回家,你妈正到处找你呢。”

    瓶子的话将我扇醒,我一直陪着辰希,竟然忘记了时间,现在可是半夜了啊,我心里暗叫不好。

    “你妈来找我,说你不见了,急得不行。我想你肯定在这,就找过来了。”瓶子甩甩手,快步向前,我一言不发,低着头紧紧跟在他身后。

    “洛凡。”瓶子突然刹住脚步,我一不留神,撞在他的后背上。“又怎么了?”我捂着撞疼的鼻子,一阵恼怒。

    “你又去看辰希了?”瓶子背对着我缓缓开口,语气里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如果你想劝我放弃就省省吧。”我冷冷地甩下一句,继续向前走。瓶子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腕。

    “好好对她。”他如是说,“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

    6

    秋初的第一天开始,我被母亲关了禁闭。她说只有这样才能拴住我的腿,免得哪天再跑去傍月滩瞎转悠被人鱼捉走。我仍旧记得瓶子那夜的话语,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令我始料未及,不过好在他终于不再反对我和辰希之间的交往。我被困在家里,只好麻烦瓶子每天下午去一趟傍月滩,替我和辰希传话。

    人鱼的传说仍在继续,宛如鬼魅一般游窜在大街小巷,西城里的人们逢夜闭户,在夜风的呼啸声里点起一支蜡烛,躲藏在微弱的光线里悄悄扒开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惊恐。饭后的傍晚,母亲坐在堂前和我说着室外情形,南门的幺儿在风雨之夜去海边玩,再没回来。北岸的三李前些日子下海捕鱼,杳无音讯。

    “现在外面已经不安全了。”她两手按在膝盖上,叹了口气。

    我蹲在躺椅上,听她说着,兴味索然。

    “你就这么肯定这一切是人鱼所为?”我问她。

    “那还有假!”她立马回应,似乎是怕声音太大,她捂住嘴凑了过来,“据说人鱼形体高大,青面獠牙。”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的那一道红影又轻盈地游动起来。第一次,我才发觉人云亦云是如此可笑。

    “如果我说人鱼救过我呢?”我淡淡看了一眼母亲。果然,她摆摆手:“小孩子净说瞎话,等会儿吃完饭没事赶紧睡觉,不许胡思乱想了。”

    我每日待在家中,不断被母亲灌入从外面拾来的闲言碎语,自然没法去看辰希。她还好吗?是不是无聊了?会不会寂寞呢?我整天徘徊于堂前,脑海中仅剩下辰希的身影。

    难得清静的时间里,我终于能够静下心来,思考近来发生的一切。那些原本只存活在故事里的情节挣脱了桎梏,在我的身上轮番上演。人鱼传说、意外的溺水获救、火红色的鱼鳞,以及辰希和瓶子的反常之举。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独自摸索,却毫无头绪。

    我仰头望天,阴沉沉的雨云压了下来,大风四起,广阔的天幕摇摇欲坠。我坐在躺椅上,感觉冥冥之中的一切即将随着肃杀的秋风步入故事的结尾。就在这时,瓶子焦急的呼喊声从院墙上传来。他斜跨在墙头,身上的衣服被大汗浸湿,显然是从何处一路狂奔而来。

    “洛凡!”他大声喊我。

    “辰希出事了!”

    7

    我紧紧跟在瓶子的身后飞速穿行。转过巷口时刮来的烈风抓起一把沙猛地甩在脸上,宛若刀割。我用尽了全力向前奔跑,狠狠喘着粗气,来不及细问,然而瓶子凝重的神情早已将我的心一脚踹入谷底。

    来到辰希家的时候,我已累得不成人形。

    “怎么回事?”我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上气不接下气。

    瓶子指了指门,低下头来不再说话。我缓缓站起身,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踏上去。身后飞沙走石,潮水翻涌。我在门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握住门把。

    开门的瞬间,一种突兀的恐慌从小屋内轰然喷发出来,我努力抑制着粗重的喘息,扶着门沿蹑手蹑脚地向内走去。当我看到躺在床上,虚弱憔悴的辰希时,整个人都惊呆了。仿佛从未有过腿脚一般,我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细密的火红色鳞片从辰希光洁白皙的小腹处蔓延而下,包裹着臀部,将下半身的腿脚全部连接在一起,化作一条宽大的鱼尾从床脚斜挂下来,荡在空中的鱼尾轻微地跳动着,仿佛一条长时间脱水的鱼。

    我死死捂住嘴巴,竭尽全力想要喊出辰希的名字,却只能发出近似野兽般的低吼。瓶子快步走上前来,将我从地上拉起。

    “她怎么了?!”我猛地转过身,一把揪住瓶子的衣领,疯狂地大喊,声嘶力竭。

    “洛凡!你冷静点!”瓶子用力挣扎。轻微的咳嗽声从床头传来,我松开手,扑到床前,看着辰希布满汗珠的脸颊,我感觉自己的理智正被一点一点地吞噬干净。

    “辰希!”我颤抖着抓起她苍白的手,冰凉刺骨。视线瞬间化成一片,一股热流从眼眶里翻滚下来。

    “洛凡……”她轻声呼喊我的名字。“对不起啊,让你看见我这副样子……”她呢喃自语。

    “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用力挣扎起身,坐到床边,将辰希紧紧搂在怀里。我伸出剧烈颤抖的手指,缓缓触碰到那条火红色的鱼尾,如玉般的温凉触感从指缝间渗透进去,恍如隔世。

    “瓶子!”我转过头向他使劲叫喊,“辰希到底怎么了?你们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瓶子深吸一口气,哽咽着转过脸去。

    “你和王彪比赛溺水的那天,是辰希变成人鱼顶着海浪将你救上岸的。”瓶子说着,慢慢蹲下身子,用手捂住了脸。辰希倚靠在我的胸口,轻轻闭上眼睛。刹那间,那道红影又在我的脑海里游动起来,披着蔚蓝的柔光,宛如落入凡间的天神。眼泪倏地流淌下来,我用力摇头,将她搂得更紧些。

    “见你一直不上岸,我便沿着海岸线独自寻找,却在傍月滩尽头的草丛里找到了搁浅在岸边的辰希。”瓶子已经开始呜咽,“她告诉了我所有有关人鱼传说的真相,她说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等到潮退之夜,所有人鱼的记忆会随着海浪一同消退,她会变得越来越虚弱。”

    瓶子的话仿佛毒刺一般狠狠扎在心头,我看着怀里憔悴的辰希,如同熟睡的婴儿一般飘浮在迷蒙的世界里,就像秋日里的风,轻飘飘地越飞越远。

    “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歇斯底里地哭喊。

    “告诉你有用吗?!”瓶子突然冲了过来,捏住我的肩用力摇晃,他红着眼睛瞪着我,“你以为我阻止你和辰希的交往是因为我害怕王彪找碴吗!她每次化身成人形都要消耗掉大量的体力,为了和你待在一起,她连命都可以不要,你有想过这些吗?”

    全身仿佛僵死一般,我愣在原地,太阳穴突兀地疼,整个脑袋嗡嗡作响。瓶子沉默了,缓缓松开我的肩膀,摇晃着后退,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猛然间,我想起所有的过往,为何溺水时我能幸运地活下来,为何瓶子不断阻止我,为何辰希会如此熟悉人鱼的故事,会突然病倒,会一天天急剧地衰弱。我低下头,紧紧咬住牙齿,却仍旧无法阻止满满的悔恨溢出眼眶,在脸颊上肆意翻滚。

    我紧紧握住辰希冰凉的手,注视着她柔美的脸。我想起辰希总爱在夏天穿的那条宝蓝色裙摆,想起她和浪花一样可爱的微笑,想起她在风里飞扬的黑色长发,想起她明亮的眼睛,就像九月天空那般晴朗。她喜欢缠着我和瓶子坐在海滩陪她看海,她说她害怕漫长的夜,害怕一个人的寂寞时光……

    秋风依旧呼啸,猛地撞在房顶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哭泣,悲伤而凄怆。我努力抑制住胸口噬骨般的疼痛,深吸了一口气。

    “我能挽救些什么?”我带着些许颤抖的哭腔缓缓开口。

    瓶子似乎也从伤感中回过神来,他抹了一把脸,从地上迅速爬起。

    “带辰希去大海的最中央,让月光照在她身上。”瓶子说着,走到我的面前,“不过要赶在午夜之前。”他静静注视着我,“也许这样,辰希能恢复过来。”

    我紧了紧拳头,迅速坐起身,揽住辰希,将她小心翼翼地抱起。瓶子快步走向门口,我紧随其后。

    令人窒息的绝望再一次降临在我的头上。

    8

    开门的瞬间,瓶子猝不及防,和匆匆而来的人影撞了个满怀。堵在门口的身形如同一块巨石,狠狠砸在心上。

    “王彪?!”我听见瓶子失声惊呼。

    看见我的瞬间,王彪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小子,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你……”

    他的视线移至我的怀里,脱口而出的愤怒竟硬生生地被他咬断了去,孤零零的半截话飘摇在死一般寂静的空气里。我看见,王彪原先的怒火渐渐被惊愕取代,他慢慢退后,抬起手来指着我,脸上的惊愕迅速化作惊恐。

    “人鱼……”他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随后掉头就跑。

    “喂!王彪!”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转身看瓶子,他的脸阴沉得可怕。

    “快走!”瓶子一把拉住我,疾步而行,“王彪肯定是回城里报信去了,不出意外,马上就会有人带着家伙赶过来了。”

    “我要船,有船吗?”我紧紧抱着辰希,问瓶子。

    “船我备好了,我爸的渔船。”

    “那你爸打鱼怎么办?”我震惊。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瓶子抛给我一个背影,一路向前,“等会儿你带着辰希走,从这向西,船上有罗盘。我留在这挡住那些村民。”

    狂风迎面刮来,卷动着瓶子杂乱的头发波澜翻涌。望着前面瓶子模糊的背影,我忽然鼻子一酸,用力甩甩头,继续向前。

    我将辰希小心地放在甲板上,立即跳入海中和瓶子一起拉着纤绳顶着海浪步入前方的一大片黑暗之中。身后的海涯上火光四起,杂乱的脚步、呵斥、铁器碰撞时尖锐刺耳的嘶叫像毒蛇一般缠绕过来。深沉的恐惧从天空缓缓压下。

    “快!”瓶子更加卖力地拉着纤绳,一个劲地催促我。

    汹涌的人流愈来愈近,我已经能看清烈烈火光中一张张凶恶的脸,似乎青面獠牙,身材高大。猛然间,那样荒诞的传说再度浮现于我的脑海。据说人鱼青面獠牙,身形高大。我记得母亲是这么说的,我忽然感到一阵心寒。人们口耳相传的怪物,究竟是那些徜徉在传说里的美丽生灵,还是苟且于俗世凡尘的他们自己?

    瓶子用尽全力将我推上甲板的时候,海水已经漫到他的下巴。他扬起脸来看着我,目光里蕴含着朦胧的情感。

    “快走!”他用力拍了拍船体,立刻转过身向着灯火攒动的岸边游去。我爬到辰希身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望着飘摇在海水里的瓶子的身影,我的眼泪瞬间流淌下来。

    9

    银白色的月辉穿透云层,撕开海面上淡淡的寒雾,宛如灵境。辰希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月光笼罩,她下身红色的鳞片泛起温暖的柔光,我抚摸着那如绸缎一般细腻的鱼鳞,胸口的疼痛却无从说起。

    辰希伸出手来,轻轻附在我的手背上,冰凉的掌心里总算有了一丝温度。

    “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她弱弱地问我。

    我使劲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

    “好点没?”我凝视着辰希,恨不得将她化在自己的身体里。她点点头,勉强从我的怀里挣脱开来。她看着我,目光里满是留恋。清朗的银白色月辉从遥远的海天之域浩荡而来,洒遍整片大海。这样的场景再一次重现在我的眼前,和那一夜的梦几乎相同,梦中的船坞迷失在最后的章节里,宛如传说一般的情节彻头彻尾地照应起来。

    “辰希,”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你相信童话故事吗?”

    她微笑着点点头。

    “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吗?”

    “好啊,什么故事?”

    我抬起头,看着头顶璀璨的星空。

    “人鱼传说。”

    辰希半躺在甲板上,半眯起眼睛,静静地听,她听得累了,就靠在我的怀里。没有构思,也毫无章法的故事,却宛若流水一般从我的唇齿间涓涓而下,在无垠的海面上静静地流淌。她似乎困了,倚靠在我的胸口沉沉睡去,温润的鼻息喷吐在我的胸膛上,嘴角还挂着甜甜的微笑,像不谙世事的孩子。

    辰希,你知不知道,你第一次和我讲故事的时候也是这样淡淡的微笑?

    你有没有看清我第一次吻你时脸红心跳的样子?

    你记不记得故事里的人鱼只有短短四季的记忆?

    如果潮汐将席卷着记忆中的你向着海天之域滚滚而去,那我就这样一直讲下去,将人鱼的传说,我们的故事深深刻在你的脑海里。

    我停顿下来,看着安眠的辰希。月的羽翼化成点点星辰洒落下来,飘落在她的脸上,美得超脱尘俗。

    潮退之夜,人鱼前世的所有记忆会随着海浪消退。瓶子的声音依旧在耳畔回响。我缓缓低下头来。

    霎时,遮天蔽日的疼痛从胸膛里轰然喷发出来。在广阔无垠的大海上,在明星朗月的遮蔽中,我终于撕心裂肺地哭出声响。

    10

    老人静静地坐在礁石上,面朝大海。手里夹着的半截香烟也燃烧干净。天边火红的云霞仿佛烧入他的眉宇,微微泛红的脸颊看上去似乎带上了些许醉意。少女依旧托着下巴,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在期盼下文。

    “没有了吗?”少女问,“语气透露出淡淡的迫切。”

    “呵呵,还有还有。”老人双手扶着膝盖,缓缓站立起来。

    “今夜该退潮了吧,”老人笑着自言自语,“夜晚海边空气阴湿,我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哟,该走了,该走了。”说罢,老人转身就欲离去,少女急忙来到老人面前。

    “您明天还来吗?”

    “来,一定来。老人笑了笑。”

    “那您明天继续说给我听吧。”女孩略微沉吟,爽快地回答。

    “怕是明天你就忘记了呢。”老人摇了摇头。

    “怎么会?”少女甩了甩乌黑的长发,“那明天见啦?”她朝老人摆摆手,向着海边走去。

    老人静立在原地,目送着女孩的离去。

    “真的是很长的故事啦,说起来的话有几十年那么长呢。”老人低下头来,轻声自语。这么多年,你确实一点都没变啊。

    怕是明天,你又该忘记了吧?辰希。

    两滴温热的液体从老人沟壑纵横的脸颊上滑落下来,消失在脚下的沙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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