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娃子牵着猛子，也站在队列里。蒙丽莎走到石娃子跟前，说：石娃子，今天天气这么暖和，中午的时候给你洗个头。
石娃子说：我把水都烧上咧，烧了一大桶，你也洗。你们人多炉子少，用点热水难畅着哩。
蒙丽莎她们一百二十个人住两间房子，用几个火炉取暖，炉子上烧点热水，睡觉前洗脚都不够用。有的人一星期才洗一次脚，更谈不上洗头，洗澡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石娃子每天快睡觉时，都要把一盆烧开的水，端到蒙丽莎窗户跟前，隔着窗户叫：丽莎姐，我把开水给你送来啦。
蒙丽莎就走出宿舍，接过盆子，把一盆水分成两份，她用一份，李红梅用一份。
李红梅就逗蒙丽莎：你这个谢依特兄弟对你真是忠心耿耿。
蒙丽莎说：我当初看艾特马托夫的《查密莉雅》时，只是被谢依特对嫂子查密莉雅的纯真感情感动。认识了石娃子，我才真正体验到世界上还有一种不是情爱不是性爱不是血缘之爱的爱。这种感情没有功利，没有本能欲望，是人世间最纯洁最高尚的感情。
洗脚时，李红梅又有了感慨，对蒙丽莎说：在做人方面我真不如你。就拿这件事来说吧，你付出的仅仅是一件半旧不新的棉毛衫，得到的却是那么丰厚的回报。
蒙丽莎不赞成她的观点，觉得她亵渎了自己和石娃子之间的感情，把这种感情错误地阐释为交易，就给她解释：我当初给石娃子棉毛衫的时候，完全出自同情，根本没有考虑他的回报。照你这么说，好像我用棉毛衫在投资，谋取回报？
李红梅说：也许你给他棉毛衫的时候，确实没想到回报，但不等于这个少年不这么考虑。他要是没有得到你送的棉毛衫，会每天给你送开水吗，会这样处处照顾你？
蒙丽莎不赞同李红梅的观点，但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也就不再说什么。
苟场长站在土墩上，嘴里噙着哨子，把农场汉子和狗们巡视了一遍，又把男女大学生们看了，对乱哄哄的场面很不满意，用力把哨子吹了一声，场面上安静了许多。他又大声吼：一会我发布口令，你们就按照我的口令，要求狗去做。做好了奖赏它吃肉，做不好就抽，把狗日的朝死里抽！
石娃子把猛子的脑袋摸了一下，说：你一定要听苟场长的指示，好好做动作，给我争口气。
猛子抬起头，用舌头舔他的手。
“立——正！”苟场长吼出口令，汉子们不知道狗怎么立正。但是，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卧在地上。有几个汉子把卧在地上的狗朝起拉，边拉边说：起来，苟场长都喊立正啦，你还卧着不起来，这咋能行，苟场长要你服从命令听指挥哩！
标准的立正姿式是一只叫领导的狗做出来的，它站在苟场长旁边，四肢用力支撑着身体，前胛突挺，脖子努力伸展，高高仰着脑袋。别的狗的立正姿式就五花八门，更谈不上整齐划一，大大影响了狗队列的观赏性。苟场长大声喊：领导现在的姿式就是立正姿式，你们就按这个姿式要求狗去做。
农场汉子看了领导的立正姿势，手推脚踢让狗学习领导，做出立正姿式。
苟场长喊：谁的狗把立正姿式做出来了就举手，我验收过关了才能奖给它吃肉。
一个汉子举起手，又一个汉子举起手……
苟场长在土墩上看得清清楚楚，居高临下地喊：单狗娃，你做得不错，奖给它一块肉吃！王二蛋，你做的没有一点精神，要把前胛挺起来，把头仰起来！刘驴娃，你的后腿老朝下垮，要站起来，不能像蹲着的样子。他吼叫了一遍之后，见猛子满不在乎，东张西望，就对石娃子喊：石娃子，你要集中精力，振作精神，发扬和狼战斗的大无畏精神……
围观的男女大学生就笑，蒙丽莎小声嘟囔：喊着人的姓名叫狗，怎么能这样子哩？
李红梅声音很大地说：这个时候喊人的姓名指挥狗是最好的办法。
蒙丽莎最担心的是猛子，怕猛子做不出苟场长规定的动作受罚。无论苟场长喊多少遍，它都像没听见一样。只要石娃子把苟场长的口令重复一遍，它就做得非常标准，石娃子从皮袄里掏出羊肉喂它。苟场长就喊：石娃子，不听我的话不能给它喂肉，就是要训练它们都听一把手的，这是一元化领导。
石娃子知道猛子不会听苟场长的，给它重复命令的时候，故意把脊背对着苟场长，还把声音压得很低。
蒙丽莎不知道猛子和苟场长的仇气，也没看到石娃子在训练中的作弊行为，还为猛子的出色表现高兴，拍着手大声喊：石娃子，我的谢依特！猛子，战神巴克！
苟场长看着她，目光里流露了不满。这个女学生真是多事，我训练狗，你咋呼的什么？巴屎攥拳头，出闲力气。
李红梅站在蒙丽莎跟前，见苟场长不满意蒙丽莎，悄悄躲到一边去了。
苟场长又看了一眼蒙丽莎，见她还没有收敛，就对大学生发布了命令：学生们都回宿舍去，不要在这里影响训练！
大学生都把目光投向蒙丽莎，目光里蕴含着不满，极不情愿地朝宿舍挪动脚步。有人小声骂，一个老鼠坏一锅汤，神经病！
蒙丽莎感觉到大学生对自己不满，也为自己拖累了大家内疚，怏怏地回到宿舍，脱鞋上床，靠着窗户坐下，拿起一本书看开，是诺贝尔获奖作家波里斯·巴斯特纳克的《齐瓦哥医生》。她迷惑不解的是波里斯·巴斯特纳克面对全球作家都梦寐以求的诺贝尔文学奖时，所表现的令人惊讶的态度。当一九五八年十月二十五日，瑞典学院正式宣告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波里斯·巴斯特纳克当即拍来电报，表示他无限的感谢、感动、安慰、惭愧。但是，到了仅仅几天后的十月二十九日，他又给瑞典学院拍了一封电报，“由于顾念到这个奖对我身边的社会所造成的影响，我必须拒绝这一项非我应得的奖。祈勿以不悦之情来接受我自愿的谢绝。”
蒙丽莎看着这段文字，思维里全是困惑，这么难得的好事，他为什么拒绝？思考不出原因，就问李红梅：你看过苏联作家波里斯·巴斯特纳克的《齐瓦哥医生》没有？
李红梅反问：怎么啦？
蒙丽莎说：波里斯·巴斯特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为什么表示拒绝，是不是受到了政治压力？
李红梅不高兴了，嫌她在自己面前提说这个话题，朝四周看了一下，见没人注意自己，才宽下心，说：丽莎，在这个时期探讨这个话题，你就没有一点担忧。
蒙丽莎觉得眼前出现了一团迷雾，遮蔽了李红梅，也遮蔽了这间屋子，更迷惑地说：我们是进行学术研究，没有任何其它活动。再说，我们同学四年，难道经不起这点考验？我可以向你保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出卖你，那怕把我枪毙！
李红梅看了她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苟场长这次训狗的主要目的是针对猛子，猛子太勇猛太厉害了，要是把它训练成听自己话的狗，自己外出只要带猛子一条狗就可以了。他见猛子的动作做得最快最好，已经达到领导的水平了，心里就有了高兴，朝着猛子走来。石娃子见苟场长走过来，心里一紧，小声给猛子说：苟场长来检查你的动作啦，千万不要和他打蹩。人家是领导，管咱们哩。
苟场长听见石娃子和猛子说话，却没有听清说的什么，觉得好笑，就说他：碎驴日的，你和狗说话哩？
石娃子赶忙说：我给猛子交待，让它听从你的领导，要是把你惹下了，就甭想吃肉。
苟场长笑了，说：你这话说对了，它要是不听我的话，我下道命令，把它赶出农场，饿死它驴日的。
石娃子蹲下身子，搂住猛子的脖子，说：你一定不要惹一把手生气，他是咱们的领导哩！现在的世道，谁都可以得罪，就是不能得罪领导！
苟场长说：石娃子，我当着它的面喊口令，它要是认真做了，我叫炊事员多给它喂手抓吃。它要是不做，我就用鞭子抽它驴日的。苟场长说完，就对着猛子喊：立正——，猛子没有一点动作。
石娃子怕猛子挨打，赶忙给猛子说：立正，快立正，苟场长叫你立正哩！
猛子立即做出立正的姿式。
苟场长又下了一道命令：卧下！
石娃子又赶忙给猛子说：卧下，快卧下，苟场长叫你卧下哩。
猛子立即卧在地上。
苟场长看猛子的动作做得很标准，心里就满意，说：做的不错，给它喂块肉。还用手里的鞭把子把猛子的屁股拍了一下。谁知猛子颈背上的毛一耸，眼睛里射出戒备的神气，爆出愤怒的咆哮。苟场长的高兴转为怀疑，对石娃子说：它还是不让我动它，这回我喊口令，你不要给它说，看它做不做。
石娃子走到他面前，把猛子挡在身后，说：苟场长，猛子的脾气倔，吃软不吃硬，你不要给它来硬的，好好哄着它，它就听你的。
苟场长不高兴了，不就是一条狗，又不是皇后娘娘，凭啥要哄着它，就说：难道要我把它当神仙供起来不成，你趔开点，我亲自训练它。
苟场长和猛子就在蒙丽莎的窗户跟前。蒙丽莎把他们的活动看得清清楚楚，立即意识到事态发展下去的严重性，惊叫一声：苟场长要打猛子啦！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朝外跑去。
苟场长又对猛子下达了口令：立正！
石娃子赶忙给猛子说：快立正，苟场长叫你立正哩！
猛子果然做出了立正姿式。
苟场长给石娃子说：我刚才给你说啦，我喊过口令后你不要重复。你这么一说，它做了，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我就是要通过训练让它听我的，它不听我的管毬用？说完，又对猛子喊了一声，爬下！猛子竟把眼皮阂上，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气。石娃子不能说话，急得给它直使眼色。
苟场长看到猛子满不在乎的神气，心底忽地繁生出愤怒，愤怒使他举起了鞭子，说：我知道它对我有仇气，看我今个咋着收拾它！说完，又下达命令：爬下！猛子还像没听见一样，不做一点动作。苟场长抡起鞭子，狠狠抽在猛子身上。猛子狂叫一声，张开嘴巴在空中猛咬了一下，反抗地蹦跳着。
蒙丽莎扑过去，用身子挡在苟场长和猛子中间，抱住猛子的脖子，说：你不能这么对待巴克，它是英雄，应该获得尊敬！
苟场长吼骂着：我就不信它成精啦，竟敢不听我的命令！转到猛子的另一边，又抡起鞭子。
石娃子怕鞭子抽到蒙丽莎身上，赶忙把她拉开，苟场长的鞭子快要落到猛子身上时，他丢开手中的缰绳。猛子纵身一跳，从人缝中钻出去，朝着旷野逃去。
蒙丽莎对着猛子喊：巴克——，转身要去追猛子。
石娃子跑过来拉住她，说：它去找邢老汉啦，后晌开饭的时候，它会跟着邢老汉一块回来。
苟场长望着跑远的猛子，狠狠地说：我就不信它猫不吃生姜，我要是训不服一条狗，就拔根毬毛吊死算咧。炊事员，从今个起，不给它吃手抓，取消对它的优惠，看它听不听我的话。
石娃子急忙说：苟场长，要是狼来了，咱们还指望猛子出力气哩。你不给它肉吃，它就没有力气，要是狼来了，它怎么和狼打仗？
苟场长不说话了，思考了一会儿，觉得农场还是离不开猛子，又对炊事员说，还照过去那样给它喂手抓，等开了春我再收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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