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前辈们的读书生活-毛泽东读《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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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泽东很喜欢读《红楼梦》,自己反复读,也劝人反复读。他多次谈过应该怎样读《红楼梦》。1964年8月18日在北戴河,毛泽东找几个哲学工作者谈话时这样说道:

    《红楼梦》我至少读了五遍……我是把它当历史读的。开始当故事读,后来当历史读。什么人都不注意《红楼梦》的第四回,那是个总纲,还有《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好了歌》和注。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讲护官符,提到四个家族:“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铁。”《红楼梦》写四大家族,阶级斗争激烈,几十条人命。统治者二十几人(有人算了说是三十三人),其他都是奴隶,三百多个,鸳鸯、司棋、尤二姐、尤三姐等。讲历史不拿阶级斗争观点讲,就讲不通。《红楼梦》写出二百多年了,研究红学的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可见问题之难。有俞平伯、王昆仑,都是专家。何其芳也写了个序,又出了个吴世昌。这是新红学,老的不算。蔡元培对《红楼梦》的观点是不对的,胡适的看法比较对一点。

    这段话从《红楼梦》谈到“红学”,本文也就进一步介绍毛泽东是怎样读《红楼梦》的。

    毛泽东对《红楼梦》评价极高。他在《论十大关系》中说过,我国“工农业不发达,科学技术水平低,除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以及在文学上有部《红楼梦》等以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骄傲不起来”。这里提到《红楼梦》,固然有幽默的成分,确实也是引以为豪。《红楼梦》足以卓立于世界文学名著之林而无逊色。如同意大利的但丁、英国的莎士比亚、法国的巴尔扎克、俄国的托尔斯泰是他们各自民族的骄傲和世界人民的骄傲一样,《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是我国人民也是世界人民的骄傲。

    把《红楼梦》当故事读,是读小说的初浅层次。把《红楼梦》当历史读,进到了读小说的较深层次。

    1962年1月在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毛泽东在谈到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从17世纪开始经过了好几百年的时候说:“17世纪是什么时代呢?那是中国的明朝末年和清朝初年。再过一个世纪,到18世纪上半期,就是清朝乾隆时代,《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就生活在那个时代,就是产生贾宝玉这种不满意封建制度的小说人物的时代。乾隆时代,中国已经有了一些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但是还是封建社会。这就是出现大观园里那一群小说人物的社会背景。”

    1958年8月,毛泽东在审阅和修改陆定一的《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这篇文章时,加写了这样一段话:“中国教育史有人民性的一面。孔子的有教无类,孟子的民贵君轻,荀子的人定胜天,屈原的批判君恶,司马迁的颂扬反抗,王充、范缜、柳宗元、张载、王夫之的古代唯物论,关汉卿、施耐庵、吴承恩、曹雪芹的民主文学,孙中山的民主革命,诸人情况不同,许多人并无教育专著,然而上举那些,不能不影响对人民的教育,谈中国教育史,应当提到他们。”[1]

    “人民性”一词,毛泽东不多用,但在这里用了。“人民性”的含义,同《新民主主义论》中用的“民主性”(吸收中国古代文化的“民主性的精华”),大致是一个意思。

    《红楼梦》作为“民主文学”,它的“人民性”或“民主性”,表现在哪里呢?毛泽东说得很有分寸:“不满意封建制度。”仅此而已,没有夸大和拔高。不满意封建制度的什么?毛泽东着重的是作者、书中人物不满意封建制度对人的摧残;是作者、书中人物对封建家族中被迫害、被侮辱和被毁灭的人们的同情;是作者、书中人物对妇女的尊重;是作者、书中人物在黑暗和丑恶中对光明和美好的向往与追求。

    毛泽东把《红楼梦》和《金瓶梅》加以比较。他说:《金瓶梅》是《红楼梦》的祖宗,没有《金瓶梅》就写不出《红楼梦》。但是,《金瓶梅》的作者,不尊重女性,《红楼梦》、《聊斋志异》是尊重女性的。[2]这对于理解《红楼梦》之成为“民主文学”是很重要的。他还说过:有些小说如《官场现形记》,光写黑暗,鲁迅称之为谴责小说。只揭露黑暗,人们不喜欢看。《金瓶梅》没有传开,不只是因为它的淫秽,主要是它只暴露黑暗,虽然写得不错,但人们不爱看。《红楼梦》就不同,写得有点希望嘛。②

    把《红楼梦》当历史读的又一个意思,是要通过《红楼梦》所描写的四大家族的衰败,来了解整个封建统治阶级的衰败。

    把点明金陵四大家族(贾、王、薛、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第四回,以及《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作为《红楼梦》全书的总纲,发前人之所未发,是卓有见地的。“脂戚本”第四回总批有一首七绝,头两句是:“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这也是有识之语,但还没有用它来总括全书。在毛泽东看来,《红楼梦》全书,也就是一部四大家族衰败史。在四大家族中,《红楼梦》其实只写了一个家族——贾府。从一家看四家,从四家看代表整个封建统治阶级的百千个“大族名宦之家”。清代二知道人在《红楼梦说梦》一书里说得好:“太史公纪三十世家,曹雪芹只纪一世家……然雪芹纪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3]

    贾府衰败的原因,冷子兴作了评论。毛泽东有一次提到这一点。他说:《红楼梦》第二回上,冷子兴讲贾府“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讲得太过。探春也当过家,不过她是代理。但是贾家也就是那么垮下来的。[4]冷子兴还说过,贾府这个大家族“今日的儿孙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这就是说,一个家族垮下来,首先在于这个家族的人垮了下来。安富尊荣养成一代又一代无用的膏粱纨袴。贾府的爷们,哪个不是如此!唯一一个有思想、有才华、有个性的,却是这个家族和这个制度的逆子——贾宝玉。这样的家族,这样的阶级,还能有什么前途呢?

    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是封建家族的逆子,并不说明曹雪芹主观上要反对封建制度。毛泽东说:曹雪芹写《红楼梦》还是想“补天”,想补封建制度的“天”,但是《红楼梦》里写的却是封建家族的衰落。可以说是曹雪芹的世界观和他的创作发生矛盾。[5]这个分析,很容易让我们想起恩格斯评论巴尔扎克的话:“他就看出了他所心爱的贵族的必然衰落而描写了他们不配有更好的命运……这一切我认为是现实主义最伟大的胜利之一。”[6]

    把《红楼梦》当历史读,还有一个意思,是要通过《红楼梦》来形象地了解中国封建社会的生活。

    毛泽东曾对他的表孙女说过:你要不读一点《红楼梦》,你怎么知道什么叫封建社会?[7]刘少奇有一次同毛泽东谈话,刘少奇说:《红楼梦》讲到很细致的封建社会情况。毛泽东也说:《红楼梦》写的是很精细的社会历史。[8]

    关于封建社会的生活,毛泽东首先着眼的是阶级斗争。《红楼梦》反映封建社会的阶级斗争,有它的局限性。它没有直接描写农民和他们的斗争。它主要写了封建大家族的内部及其周围的社会生活中的各种不同性质和情况的阶级斗争。毛泽东要人们注意对贾府的人口作阶级的分析。三十多个主子,三百多个奴隶,他们之间既有鲜明的阶级分野,又处在极其复杂交错的阶级关系之中。毛泽东要人们注意对书中令人瞩目的几十桩人命案件作阶级分析,这些人命案件也有不同的性质和情况,但都暴露了封建统治的残忍和罪恶。简单地贴阶级标签是不能深入历史的,但分析历史、分析《红楼梦》描写的人物和事件的钥匙,的确是阶级分析。离开这个钥匙,离开历史唯物主义,的确不可能分析清楚。

    同时,毛泽东注意的,也不止是阶级斗争。比如:

    他注意到了《红楼梦》里反映出来的中国封建社会土地买卖的问题。他说过:我国很早以前就有土地买卖。《红楼梦》里有这样的话:“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这段话说明了在封建社会里,社会关系的兴衰变化,家族的瓦解和崩溃。这种变化造成了土地所有权的不断转移,也助长了农民留恋土地的心理。[9]

    他注意到了《红楼梦》里反映出来的中国封建家长制的动摇。他说过:我国家长制度的不能巩固是早已开始了。《红楼梦》中就可以看出家长制度是在不断分裂中。贾琏是贾赦的儿子,不听贾赦的话。王夫人把凤姐笼络过去,可是凤姐想各种办法来积攒自己的私房。荣国府的最高家长是贾母,可是贾赦、贾政各人又有各人的打算。[10]

    总之,把《红楼梦》当历史读,这是读小说的一个重要的视角,一个高明的视角。马克思主义者读《红楼梦》这样的小说,尤其不能忽视这个视角。恩格斯就是这样读小说的。他说过,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里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他用编年史的方式几乎逐年地把上升的资产阶级在1816~1848年这一时期对贵族社会日甚一日的冲击描写出来……在这幅中心图画的四周,他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11]。列宁也是这样读小说的,他说过:“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12]这不就是把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小说当作历史读吗?

    但是,我们也不要把这个重要的视角当作唯一的视角,而排斥其他。比如,艺术的视角,人物塑造和语言运用的视角,以至于版本的沿革,作者及其身世的考证,同外国作品的比较等,也都是阅读《红楼梦》、特别是研究《红楼梦》必不可少的视角。在各自的视角里,都可以有所发现,作出有价值的研究。各种视角的综合,才能对《红楼梦》作出全面的研究。

    这里还要提到,毛泽东自己,也不是只限于历史这一个视角。他对《红楼梦》中人物的塑造和语言的运用也很欣赏。他多次谈到凤姐这个人物写得好。他在文章和谈话中经常引用《红楼梦》中的故事和语言,并同我们的现实生活联系起来。例如:在“三反”的时候,用“贾政做官”的故事,来教育共产党员干部警惕受人包围;在1957年3月1日最高国务会议的结束语中,用王熙凤对刘姥姥说的“大有大的难处”来说明大国的事情也并不那么好办;在1957年的宣传工作会议上,用王熙凤说过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来鼓励立志改革的志士仁人;在访苏的时候,用林黛玉说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来比喻国际形势;在1958年召开的成都会议上,用小红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来说明聚散的辩证法和“没有一件事情不是相互转化的”。毛泽东要求理论文章、政治演说也要注意创造“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而引用中国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故事、语言是途径之一。《红楼梦》大概是毛泽东最常引用的。这也是毛泽东读《红楼梦》的一个特点。

    (龚育之 宋贵)

    注释

    [1]《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载《红旗》1958年第7期。

    [2]毛泽东1961年12月在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各大区第一书记会议上的谈话。②毛泽东1962年8月在中央工作会议核心小组会上的谈话。

    [3]一粟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3卷,第102页。

    [4]毛泽东1963年5月在杭州会议上的讲话。

    [5]毛泽东1964年8月关于坂田文章的谈话。

    [6]引自《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文艺》第22页。

    [7]毛泽东1965年与王海容的谈话。

    [8]毛泽东1961年12月在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各大区第一书记会议上的谈话。

    [9]毛泽东1959年12月至1960年2月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社会主义部分)的谈话。

    [10]毛泽东1959年12月至1960年2月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社会主义部分)的谈话。

    [11]《致玛·哈克奈斯(1888年4月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462~463页。

    [12]《列夫·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列宁选集》第2卷,第3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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