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大八年-从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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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从军行

    王宗周

    在昆明

    三十四年一月二十八日,是联大同学入营的日子,图书馆前乱哄哄地站满了送行的人,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一条闹嚷嚷的行列出了校门。到了北校场,马上编了队,联大同学都作了二〇七师炮一营补给连的二等兵。

    刚入营饭菜还不错,有时是满锅的萝卜片,有时是整锅的肥肉,加上在校同学不断的送小菜来,吃的方面算是很满足了。被子毡子都是新的,睡起来很舒服,一觉醒来,连忙穿上衣服,打好绑腿,理好内务,等着集合。刚入营的时候,大家都这么想:青年军当然要比老粗强!

    二月二日的下午,为了领半月廿五块钱的饷,我们一营人在大风沙里站了两个多钟头。军需老爷架子真大,左等他也不来,右等他也不来。同学们那天第一次尝到了军队生活的滋味,那时,我们还是天不怕地不怕,既然抱了建立新军的目标而来,就先从他改造起,痛骂他一顿出了气。

    中央劳动营的主任来演讲,一开口就说自己是大学教授,接着就形容领袖比神还伟大,然后就大讲谬论。同学们早就不耐烦了,他竟不知趣,越讲越上劲,同学就拍手叫好,咳嗽,跺脚,闹得一塌糊涂。

    据说连里的训导员是我们的导师和保姆,在一次小组讨论上,亏他机警有口才,不然就丢了人。我们除教训他一顿外,更指出我们从军的目的,记得结论是这样的:“青年远征军是国家的军队,绝对不应该属于任何人或任何党;并且唯有民主的政府,才能保证我们的血不白流!”

    可是两三个月后,就使我们的理想破灭了。半年以后,我们就过着猪狗样的生活。

    要飞印度了,四号忙了一整天,晚上又在巫家坝飞机场坐了一整夜,眼巴巴地等着飞机,而穿便衣的“黄鱼”,靠了官们的神通,反而先飞走了。

    五号飞机到汀江,又整整的饿了一天。在雨里浑身上下淋得透湿的,又是累,又是困,又是饿,又是气,许多同学都气得哭了,这是我们从军后第一次受到不合理的待遇,时常气得什么似的。可是一年以后在车家壁,情形又怎么样呢?

    在汀江

    一到印度就很快的懂得了几个印度字,一个是“阿卡,阿卡”,这是不论印度的大人或小孩看见我们就要竖起大姆指叫的,和我们中国小孩子见了美国兵就叫“顶好”一样;另外两个字是:“巴克色斯,巴布”,他们叫的时候伸出手来,意思是“给点东西吃吧,老爷”。团长命令我们不准把吃剩的东西给他们,因为怕引起“国际纠纷”。

    又重新编了队,大部的联大同学都编在服务营第二连,简称“天声服二连”。

    这几天吃的,米有好有坏,饭不生就糊。不过自己做的,怨不得别人。菜很好,有牛肉罐头和沙丁鱼。睡的地方很惨,夹在两个人中间动也不能动,真是活受罪。营房后面有一片森林,每天晚上都听到狼叫,小猴子还跑到帐篷附近来。

    阴历大年初一的清早,我们在露天下脱个精光,原来的服装,烧得一干二净,新发的美国军服,穿起来满神气的。

    二月十四日早上,在营房的前面上了火车,在盘渡(Bandel),由于我们下车,上船,过渡,上车,动作迅速,秩序良好,博得美方联络官一个“空前良好”的评语,说是胜过在那里经过的任何部队,英美的军队也算在内。

    四天四夜的愉快的车上生活结束了,我们到了目的地——蓝伽(Ramgarl)。

    在蓝伽

    说起蓝伽就不能不叫人想起那里美国人的热诚,英国人的可恶,中国官方的腐败和印度人民的穷苦。例子太多了,真是不胜枚举。

    我们一到,吃住就安排好了,过一天就检查身体,第三天就开始受训,谁办的?美国人办的!在受训期间,不管是上课是驾驶是看教育影片,问一问那一个人不是精神贯注?在那一次集合的时候谁敢迟到半分钟?他们是那样热忱,苦口婆心的教导,是那样的认真,叫你一点不敢马虎,廿几小时的课堂,廿几小时的驾驶,就使我们学会开车,还会一点修理,想一想这是怎样的训练,而以后把各个教练到排教练了八个月,敬礼,礼毕也学了几十遍,比一比这是什么教育!?诚心建立新军吗?有计划吗?有决心吗?

    团长是个热情的人,很能吃苦耐劳,到处见他跑来跑去,什么事都管。在汀江,因为同学挨了饿,他哭了,他自动的饿了一天,率领长官做饭。

    团长爱点虚名,有些喜欢吹牛,也有点模糊的理想。他组织天声社,所有的学术,康乐,消费合作等股,都由同学自己料理。他奖励壁报和体育活动,举办各种活动和演讲。在蓝伽,是他声望最高的时候,也是汽一团的黄金时代。那时同学敬佩他,他也爱护同学,把那些饭桶官长都气死了。

    有一次,团里丢了一双皮鞋,他说:“百分之九十九是官长偷的。”这一下闯祸不小,官长们把他包围了,说他侮辱了他们,坚决主张全团大清查,这一清,不打紧,果然是个排长偷的。

    联大同学的国语,英语,讲演竞赛都是第一,可是有一次甘拜下风,那就是未举行的一个“辩论会”,题目是:“军队里需要民主吗?”联大不幸,抽到“军队中不需民主”这一方面,大家决议“弃权”。

    英国人把存在仓里几十年的臭米拿来了,把霉了的穗子运来了,不吃也得吃,伙夫老爷有本领,米里满是砂泥也不洗,牛肉煮得咬不动,并且发明了一种饭叫“煮面块”,一个面块拳头大,真叫你哭笑不得。大概有史以来,蓝伽的老鹰最高兴了,一开饭就成群结队飞到营屋上空来,俯冲,追逐,闪击,扑打着抢食物,作着各式各样的表演,同学们也乐得和它们玩。

    受训八天之后,我们已经可以单独驾驶了,夏××同学说:“别人转弯都说圆的好,我看不如方的好。”他每天都为这个主义而奋斗,左冲右撞走着折线,他的那副咬牙瞪眼的尊容,和两臂抱定方向盘的紧张态度,成为全连的谈笑资料,尤其是“夏先生上吊”那一幕,恐怕从军同学,谁都不会忘记。

    三月二十六日,天声服二连全体学员一齐毕业,这是汽车学校的创举,第一次由联大同学打破了他们的纪录。

    在军队里,我们喜欢的是“干脆”,少说话,多做事,而长官们只知道贪污,揩油打官腔,没有事就卖他的三操,两讲,五集合,不让你有一点空闲时间,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为的什么来。

    在蓝伽,我们连上办了四个壁报,美其名曰“啰嗦”。

    星期天变成了苦难的日子,一爬起来就整理内务,忙得要死,还要受气,后来索性用毡子包了木板,用瓦片支住棱角,敷衍了事,应付一时。

    放假就到街上玩玩,吃吃印度菜或看看“巧克力”(印度话——女人)。不然就在家里洗衣服,洗澡,说起洗澡就想起蓝伽的炙热天气,在两三个月当中,只滴过几滴雨,一天到晚,红红的太阳,连云影都少见,每天必须洗三次澡才行。

    写封信真难,这不准写那不准写,绞尽了脑汁写好一封信,又被检查先生绞成碎纸片。来往的信件都要检查,故意的吹毛求疵,在昆明的同学寄来一份“国是宣言”,杨宏道同学把它公布了,为了大家看着方便,谁知道两三天之后,半夜里他就被宪兵架走了,并且听说还要继续捉人,有人到宪兵连去探视,那些宪兵恨恨的讲:“你要看共产党吗?”又说什么:“在蓝伽的奸党活动得到了线索。”后来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求援,说情,保证,才放出来,不然,按他们说“要枪毙的”。

    在加尔哥答

    我用不着写那繁华的市容,我用不着写那名胜景色,我更用不着写那闹嚷嚷的人群;要写的是那些印度人,他们一见面就那样的亲热。中印像是一家人,还有那些华侨,当你迷路的时候他亲自送你回来,当你要买什么东西,找不着地方的时候,他带你买,决不像蓝伽的老乡们,坏得叫人可恨。

    我们进入一所大学,大学的教授喜欢得跳起来:“中国人,中国人!”课堂里正在考试,那些印度妞用手掩着试卷,说实在话那些歪歪曲曲英文字,是不大高明。

    在雷多

    我直到现在还想不通,为什么那群军官特别恨学生,看见了我们像见了仇人一样,看见我们受苦就特别高兴,他们常说“大学生算个屁,看我一样的打”。说不定,他们打起教授来会更高兴。战车营的官长向他们的士兵说:“看见民主团(那时汽一团在印度;外人称为民主团)的兵,拉住就打没有错!”我们和他们面都没有见过,不知道那里来的血海深仇。

    一到雷多,就给我们指定一个地方,那地方曾经闹过很厉害的霍乱病,从前住在那里的中国军队,不知道死了多少,后来一把火烧了营房,搬走了。剩下了断井残垣,一片凄凉,那烧焦了的梁柱树木还在,增加了不少恐怖景象。我们被指定了,必须住在那里。驻印军副总指挥郑洞国说:“汽一团比霍乱菌还可恶,必须隔离。”

    经过半个月的拼命工作,在野人山下,建立起我们的营房。营房靠着清澈的江水,对面是高峻的山岭和原始的森林,听人说山上有虎豹出没,半夜里大蟒蛇曾吞食过卫兵,我们虽然什么也没见到,但猴子常开跳舞会是大家都晓得的。我们都会猴子叫,一高兴,就和它们唱起对台来。

    吃过饭,我们就在那条河里洗澡,有不少同学在那条河里学会了游泳。

    团长终于向恶势力投了降,乖乖的取消了天声社,并且把天声服二连和别的几个连一齐解散了,官长们认为这都是“捣乱”集团,是的,因为他们受训的成绩最好,对团体的活动最热心,他们带来了新的气象,他们对团里的黑暗最看不上眼,当然是“捣乱”啊!

    为了他们无理的迫害,我们抗议了,为了纪念这个连,我们开过追悼会,读过祭文,念过经,并且沉痛的唱过下面的歌曲(《树上小鸟啼》歌谱):

    天声服二连,

    提起来真可怜。

    一帮学生,有书他不念。

    投笔从戎,来把新军建。

    环境恶劣,不容变。

    到——处,碰——壁,

    新军的新前途真是太暗淡,

    不顾一切,直向前,

    这里是天声服二连。

    天声服二连,

    提起来真可怜。

    初志未成,先被人改编。

    诸位同志,多多吃饭。

    一切闲事,莫用管。

    倒——东,歪——西。

    官长的命令,我们照着办,

    明哲保身,不多言,

    这里是汽车第一团。

    这个歌流行了很久。直到现在,服二连的同学还会唱。

    后来,我们又搬了个地方,环境也还是一样,阿萨密是有名的多雨的地方,是个又湿,又热,令人发霉的天气,到处都是霉烂的气息,有些同学病倒了,害的是恶性虐疾,并且有两个中学同学害“红虫热”死去了。

    医院是美国人办的,设备不好,医生和护士架子又大,有时一天都不来一次,病人几天都没有药吃,有些同学要靠外边送药来医治,一所病房住上四五十人,一进去就一股臭味,地下潮湿得像能踏出水来,在床下或床头墙壁上都能长起小草。

    在蓝伽受训完毕以后,同学就开始做饭了,因为实在不敢再欣赏他们自己的杰作,后来,伙夫们有的升了什么尉官,反过来管我们,有的到加尔哥答做买卖去了,有的还是伙夫,不过除滥赌而外,别的什么都不做,我们作好饭,他们就来了。

    我们到河边抬水,捡柴,作饭,成了我们份内的工作。

    有一天来了五个衣服褴褛像叫化子的士兵,请求做我们的伙夫,蒙连长开恩,我们就成了伙伴。记得一个是中央大学水利系的,两个是铭贤学院的,另外两个忘记是那个大学的了,他们连夜从密支那逃来,听了他们的遭遇,铁石心肠的也会伤心流泪。他们说:“我们真幸运呀!留在那里的同学,不知道怎么样了!又要自杀吧……”

    可是我们那里又有什么好呢?两个月当中,吃尽了苦,受尽了气,一天天,谁都盼望着回国来。

    在史迪威公路上

    七月,在这多雨的季节里,我们奔驰在史迪威公路上了,一千零五十九英里的路程,在我们的心里是永远不会抹灭的!你记得伊落瓦底江吗?当你想起那浩荡的江水,你的心神不是也和江水一样,缓缓地流向了远方吗?在缅北,那一望无垠的平原多像那绿色的海洋啊。我们不是再三的把车子停下来看那妩媚的摆渡人吗?那奔腾澎湃的怒江,水是红的;江上的惠通桥,你该还记得吧?那高峻的云岭和高黎贡山上面,不是还有我们同学的血渍吗?

    在鬼门关上(Hell Gate)盘旋的时候,我们是多么的高兴,可是,在新平洋我们知道了一连翻了几部车,同学滚到深沟里,受了很重的伤。第二天在去密支那的平路上,我们都特别小心了。

    在密支那的郊外,横躺着许多列车,车厢上满是枪眼,那里曾有过激烈的战斗,加油站一旁,竖立一个高大的指路牌,上面写着八莫,昆明,也写着东京,当时觉得很好笑,然而现在我们的路,不是引向东京了么?

    在八莫,在芒友,你可以看见多少缅甸人,他们真像中国人,但是当他们用英语回答你问题的时候,真叫你大吃一惊呢!

    在出发以前,同学组织的纠察队,老早检查了自己,谁都不准带私货。多带一条手绢或一把牙刷,也要当场烧了。所以汽一团经过检查站的时候,一摆手就过去了,别的部队有本领的把炮弹中的火药倒了,装上口红,把整桶的汽油倒了,装上花旗袍和高跟鞋。

    到畹町,就进了“国门”,有个大检查站,那些宪兵,摸一摸我们的行李说:“你们好穷啊,连个箱子也买不起!”

    穷的倒是中国的乡下老百姓,一个个黑瘦瘦的,皮包着骨头,比印度人还惨,我们出国半年,物价又飞涨了六七倍了。

    在车家壁

    “男儿快意着先鞭,投笔从戎志最坚”,这首团歌已经好多天不唱了,团也改了名字,叫辎重兵汽车十四团,我们最痛恨的高副团长管理一切,团里的官长,有的盗卖了公物开了小差,有的请求调了职,认为这个团不够肥,有的住在家里,什么事也不管,有的还带了野鸡在团里过夜,有的是眼睁睁的等着发车子,希望能够好好捞一笔,同学们大都复了学,也有的作了译员,最初从军的一百五十几位,打算坚持到底的,只有二三十个了。

    昨天考Pass,团长叫人代考,公开作弊。今天点名发饷,团里临时拉了一大批老百姓,换上了军装冒充,骡马队的士兵也请了来,这就是青年军!

    政府规定的条文,每个字都像镀了金,可是“好话说尽,坏事做完”的当局,已经一再使我们失望,在车家壁五个月当中,那一次不为给养发愁,着急,吃了上一餐,不知下一餐;吃过今天,望着明天,忍饥挨饿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一天一次稀饭,也不足为奇,可是,反过来看看团部,有的是雪白大米,有的是充足的蔬菜,为什么?在九月七日,爆发了“抢米风潮”,在闹粮荒的时候,大学生也小气呀!

    从印度回来,每个人只有毯子两条,单衣数件,虽然是初冬,我们已经尝到寒冷的滋味。联大同学还可以回学校,找同学帮忙,那些西北的同学,夜晚紧裹着军毯,和衣而卧的样子,实在可怜。

    十月底,三个人才发下两套棉衣。

    人不能就这样活受罪,没办法要想办法,有一条活路被我们发现了:“做苦力去!”我们偷偷的和修路的工头商量好,离开车家壁不远的地方,公路坏了一段,我们去搬石头修路,为了应付团里的集合,我们经常的抽出一批人,轮流的代替答道,大概因为工作太热心,路不久就修好了,我们也就失了业。

    复学没有希望,就从学校拿点书来看,在大家互相劝勉鼓励下,我们把头埋在书堆里,官长,你骂好了;只要你不夺下书本。在领车的前一个月,我们把寝室变成了图书馆。

    大家老是盼望着的车辆领来了,跟随着它们带来了我们的灾难,每天把它们洗了又洗,轮胎上的泥沙,官长们恨不得叫我们用针去挑。为了好看,我们把车子周身擦了机油,连轮胎都抹得乌黑发亮,谁都知道这是损坏车辆的最好办法,可是为了那表面的好看,总司令都称赞的,车子本来就不是为复员用的,不然,为什么用木桩架起来,一放就是半年。

    车家壁就在湖边上,一高兴,我们就去划船,常常把船划到湖中心,任它飘盈,只有在那时候,面对着雄伟的西山,广邈的滇池,那如画的美景啊,使我们忘记了愁苦。

    有时,我们坐在田埂上,听插秧的青年男女对唱秧歌。

    “好久不到这方去,这里妹妹好人才,早知妹妹人才好,十里当作五里来。”

    “太阳出来热辣焦,郎晒颈子妹晒腰,郎晒颈子有高领,妹晒小腰有花围腰。”

    我们从秧苗五六寸高的时候,听到收割完毕,大家都熟识了,有时她们也教我们唱。

    倒霉的事情常常有,有一次,什么军政部的交通司的司长来检阅,我们在雨里等了一个多钟头,浑身衣服打湿完了,把敬礼演了多少次的队伍整了又整,到后来团长宣布,“队伍带回去,检阅官因为下雨不来了。”

    团里的法令,并无明文规定,事后处罚,全凭心血来潮,禁闭开除随心所欲,一位同学踢了连长的狗,竟以“侮辱长官”的罪名关了禁闭,类似这样的事情真不计其数。有人是帽子没有戴正,有人是说话不小心,有人是见了长官没有敬礼,针尖大的事情,都关禁闭。

    禁闭室设在碧鸡关,一间小小的黑房子比猪圈还要脏,一进去就是一股臭味,一边有个石磨,占去了房子一半的地方,一边铺了稻草,几个人坐在地上,脚都伸不直。

    一个同学已经关了一个多月了,他害着很重的痢疾,病是一天重一天,而团里并没有放出他的意思,许多同学去为他说情,那个副团长杨胖子起初不允许,后来说:“放了可以,不过要开除还要脱了衣服。”同学就说:“脱了衣服怎样活。”杨胖子大怒,把桌子一拍,“我晓得他怎样活?”有个同学气急了,指着他说:“你有没有人性!”杨胖子把手枪拉出来,对着那个同学说:“你说什么,你想怎么样?”那个同学一把夺过手枪来,劈头劈脑给他几个耳光,后面的同学蜂拥而上。痛痛快快地把他揍了一顿,然后大家就溜之大吉了,后来虽然下过通缉令,天幸没有被捉到。

    十月三日,云南省政府改组,汽十四团有十辆吉普车参加内战,有几辆是联大同学驾驶的。

    十一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团长报告一个惊人的消息:“联大罢课了。”并且用很多恐吓的话警告我们:“谁都不准进城,更不准回学校,不然的话就严厉处分!”可是,有谁理他,一回去,就再也不想当兵了,十二月二日车家壁就出现了许多学联反内战争民主的传单。

    “情形不稳呢,赶快走吧!”后勤部着急了。

    在几天之内,汽十四团满载汽油和炮弹到湖南去了,团里仍然留着二十几位同学没有复学。

    尾声

    在贵阳他们写信来:一天两顿稀饭,饿着肚子还得开车,“一路发的油不够用,多烧了,上面要我们赔,我们那来钱!”

    二月间,他们写信来说:“去年十二月份的饷还没有发。”

    在衡阳他们说:“每次出发,都要出事,就看轮到谁的头上,五连还好,没有死人!油又多烧了,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带黄鱼!”

    又有人来信说:“他们的生活不够谨严呢!”

    请问,这是谁的罪过?

    我们从军的目的是为了消耗精力浪费时间吗?不然的话,代价又在那里呢?尤其是被推入大狱的伙伴们,我们要问是谁坑害了他们?是谁,谁就该负责任。

    (二)从军苦

    刘离

    当兵苦,

    当国民党的兵更苦,

    为什么啊——

    且听我道来:

    当兵苦,

    有话说不出,

    眼泪只好向肚子里面流。

    团长对我们训话:

    “军队里没有理由讲,

    黑的就是白的,

    你们只有绝对服从。”

    营长对我们说话:

    “杜总司令是新军的领袖,

    胡总司令是旧军的领袖,

    我们很光荣:

    是‘杜字号’的新军,

    我们要绝对服从团长。”

    连长对我们说:

    “大家注意哪!

    你们今天晨操的动作啊,

    要是让总司令看见了,

    一定要传令嘉奖。

    我们要努力啊,

    要替团长争面子,

    要替营长争面子,

    也要替我连长争面子,

    所以更要,

    努力整理内务,

    打扫环境卫生。”

    排长可更凶了,

    有一次我的帽子没有戴好,

    被他喊去,在房间里训了一顿:

    “你们文学堂里的文学生真坏,

    就是会俏皮捣蛋,

    可是我就不买账,

    告诉你

    我曾经亲自用扁担打过

    文学生的屁股。”

    我用手摸着自己的屁股,

    提起了勇气,反抗他说:

    “你是不是人啊?

    你讲不讲道理啊?

    帽子没有戴好,

    这与俏皮有啥子关系?

    与捣蛋又有啥子关系?

    什么打屁股不打屁股的,

    我不怕,

    请你亲自动手吧!

    ……”

    排长把桌子一拍“嗨!”

    “你侮辱长官,

    好!走!

    到营长那里去。”

    营长嘴里有两颗金牙齿,

    贼头贼脑的豹子眼,

    在由昆明至汀江的飞机上,

    我就看中了:

    准是个坏蛋。

    排长见了营长,

    立正敬礼,

    “报告连长:

    他侮辱长官。”

    连长发火了,

    “这还了得,

    把他关禁闭:

    关他一星期!”

    坐在禁闭室里,

    虽然黑暗,

    心里倒安静些:

    可以减少许多烦恼的事情,

    可以不出操,

    可以不整理内务,

    可以不打扫环境卫生,

    可以免掉稍息立正。

    在军队里,

    (在国民党的军队里)

    就好比在集中营当囚徒,

    失去了一切做人的自由,

    信件要受检查,

    思想要受统制,

    行动要受监视。

    禁闭室里,

    虽然不自由,

    有人却愿意来,

    每天到这里的人加多了。

    他们来到禁闭室,

    有的是因为看到长官没敬礼,

    有的是穿衣犯了规,

    有的是因为发牢骚。

    西北大学里有个潘广,

    看见营长没敬礼,

    营长说他侮辱官长,

    潘广很客气地问他道,

    “你没有配带领章,

    我怎么知道你是营长。”

    侮辱官长的帽子,

    可大可小,

    潘广被送至军法庭,

    判处了七年徒刑。

    同学杨宏道,

    接到一份联大自治会发出的,

    国是意见书,

    贴在墙上,

    就被认为是共产党。

    晚上两个宪兵,

    驾了一辆吉普车,

    把他捉了去关在重禁闭室里,

    险些儿被枪毙。

    赵国志,

    在蓝伽死的不明不白,

    有人说他在军法处里,

    不满意军法处的黑暗,

    日记本上的秘密泄露了,

    被人害死。

    又有人说是游泳池里淹死的。

    我听说:

    有些人受不了,

    那些人的待遇,

    受不了官长的压迫,

    感觉到生不如死,

    于是自杀以减轻痛苦。

    战车营,

    自杀的有三十多,

    有的喝蚊子药水,

    有的跑进森林里去。

    他们死的多么惨啊!

    可是至今有谁替他们伸冤,

    这一段惨痛的事,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当兵苦,

    当兵苦,

    肚子饿得苦。

    英国人,

    把几十年的臭米,

    把猪也不吃的面,

    都拿来给我们吃了。

    英国人最初并不这样坏,

    坏的还是中国的官长不要脸,

    把发下的好米,

    厚颜无耻地,

    偷出去卖了。

    这样,

    吃亏的不是别人,

    还是我们当兵的。

    臭米不能吃,

    粗面不能吃,

    常常饿肚皮。

    从军的热情,

    到这里已经从头冷到脚跟,

    从军原来的动机,

    为的是提高军人的素质,

    为的是建立国家的军队,

    为的是想从党的武力变为人民的武力。

    可是国民党,

    只会骗人,

    只会说谎,

    只会造谣,

    说让最好的军官训练我们,

    说绝不受党的统治。

    可是最好的军官,

    在印度,

    偷英国人的皮鞋,

    偷美国人的汽油,

    简直是强盗。

    “杜字号”的新军,

    是不是私人的军队!?

    党的军队?

    军阀的武力吗?

    军阀们,

    思想顽固,

    脑筋简单,

    他们所需要的干部,

    是能服从的奴才,

    是丧失人性的野兽。

    军阀们自己也是奴才,

    也是野兽,

    可是他们自己不觉得。

    只觉得,

    比别人优越,

    只觉得,

    应该统治别人。

    大奴才统治小奴才,

    是依赖服从,

    是依赖命令,

    命令的系统,

    层层节制。

    不准越级报告。

    小奴才管士兵,

    也要士兵变成奴才,

    变成没有思想的顽石:

    打屁股不准反抗,

    关禁闭不准反抗。

    被冤打了屁股,

    要是越级报告,

    到团长那里想伸冤的,

    更要加倍处罪。

    不准越级报告,

    是下级干部,

    对士兵无法无天的护身符,

    士兵没有正当的手续,

    以申述自己的委屈,

    要按级呈报,

    奴才便按着不替你向上转。

    如此的统治,

    军阀们以为,

    像铁一样的坚固了,

    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以用这些铁的队伍,

    去镇压人民的反抗了。

    殊不知,

    事情并不如此简单:

    像他们想的那样舒服。

    士兵在平时就积储了怨恨,

    等着机会报复,

    平时不反抗,

    也许作战时会反抗。

    打日本人,

    一打就垮!

    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千万个士兵,

    今天正受着这种痛苦。

    他们被迫着去“劫搜”,

    可是他们内部蕴藏着,

    一股反抗的力量。

    潜伏在士兵心里的怨恨,

    是一颗炸弹,

    不久要爆炸了。

    脱离了苦海的人,

    我们不应当忘记:

    与我们站在一条线上,

    受过苦痛的人。

    我们还有更重的责任,

    就是劝阻那些,

    没有投到苦海的人,

    不要闭着眼睛再向苦海里跑。

    已经在苦海里的人,

    我们要想法子,

    把他们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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