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期限:一万年-爱,堆了三年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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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北京城西边的一棵梧桐树下问乔:“两颗心的最近距离有多远?”乔当时面对着我,伸直右手,指尖刚好触到我上衣的第二粒钮扣:“也就这么远吧。”我知道她指的是一条胳膊的长度。“能更近点吗?”我征求她的意见,“那样我就能够着你了。”乔的笑容闪烁出水果的光泽:“爱情也需要距离——安全距离。”我就这样停靠在乔的爱情停车场里,在遇见乔之前我走了老远的路,有点累了。说实话我已经很满足,站在目前的位置,我能看清乔的眉毛。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屈指可数的幸福的日子,乔是我的一片屋檐,是室内堆满劈柴的壁炉,是阳光灿烂的窗台仕女瓷瓶里的插花,我能不珍惜她吗?

    我扶着自行车在一根新漆过的站牌下等乔。约好的十一点整,可时间已超过了一刻钟。我开始意识到守候者的孤独,我被时间冷落了,而世界又被我冷落了。我甚至没注意背后的落地橱窗正在展览什么,也忽略了围观的行人的议论。实际上那是一家花店,今天是外国流传过来的情人节,一束玫瑰相当于两张电影票的价钱。而我是这座城市里的无产者,拥有的仅仅是诗、理想和遥远的流浪故事,我不知这能否代替爱神签发的入场券。一辆天蓝色公共汽车的抵达打消了我的一切顾虑,梳着披肩长发的乔像天使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大街上的商店、银行、岗亭之类便全部消失了。从十一点十五分开始,乔就是一切,她迟到的温柔使我成为等待的富翁。我不再为清贫的身份惭愧,因为幸福一直伴随着我。我陪一位天使走在情人节的高速公路上,我们是今天节日当之无愧的主人。

    在一所名不见经传的私立音乐学校里,乔是新上任的钢琴教师。她手中的花名册掌握着四十二位进修器乐的贵族子弟,从年龄上看,他们至多算是乔的师弟或师妹,然而是乔手把手地领着他们去拜访贝多芬、肖邦亦或抒情王子理查德·克莱德曼。第一次与乔相识,是在长安街边的稻草人咖啡厅里,乔礼貌地接受了我“喝一杯”的邀请,隔桌而坐,用没涂指甲油的洁净的手把玩着盛满雪碧的高脚酒杯。那双呈现出花瓣开头的手本身就像一件艺术品,透露出小布尔乔亚式的高贵与典雅。我鼓起勇气凝视乔云遮雾罩的美丽且忧伤的脸,却不敢看她被绛红色桌布衬托着的纤长苍白的手一一它简直是有表情的。我暗暗对自己说:“凭这双手,我也会爱上她的。”当时我还不了解她音乐世家的身份,她二十四岁的生命简直就是一堂漫长的琴课——她进幼儿园的那一天,父母送的礼物就是一架电子琴。乔的手指长期在黑色键盘上跳动,仍然稚嫩如处子,但多愁善感的心却时常在音乐王国里感悟到流浪的疲惫。

    然后我就每逢周末之夜在乔学校的门口接她了,然后我又在街灯昏暗的无人的墙角迅疾地吻她了。乔用手挡着我的俯冲的脸:“我不喜欢这种偷袭。”我笑着四处张望:“那么等有行人路过的时候,我再明目张胆地吻你吧。”然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仅仅轻轻拉着她的手,像搀扶着一位迷路的公主。我们的宫殿在哪里呢?想到这个我又心情黯淡。我是这座都市里一只没有巢的鸟,我的羽毛上沾满晾不干的雨水——那是失败者的泪水呀。乔窥探出我内心郁积的忧愁,小声凑在我耳边说:“你可以吻我了。”我默默扭转热泪盈眶的痛楚的脸:小姑娘,我要的是爱情而不是怜悯。我故作轻松地把她的手揣进我羽绒服的衣兜,以免它被午夜街头的寒流冻伤:“小姑娘,让我送你回家。”那天晚上,一个无家可归的男人送他心目中的天使回家,直到仰头望见她闺房的壁灯亮了很久才惆怅地离开。

    三年后我再次出现在乔那所音乐学校的栅栏外面,已带着胜利者的坚定沉稳。这三年里我赤足旅行,跨越遥远的省份,终于把遍体鳞伤兑现为生活颁发的勋章。乔平静地从阶梯教室里出来,老远就看见园外草坪上似曾相识的身影,她怀疑地停住了脚步——只用了一秒钟的犹豫,美丽的钢琴教师就抛下胸前抱着的乐谱、茶杯、彩色粉笔盒向我奔来了。那一瞬间我感动得想呐喊一声,哪怕会惊醒附近埋头修剪树木的园丁,我相信乔是在抛弃她从属的那个世界向我奔来。乔小小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然后就哭了:“我以为你失踪了呢!”那一拳远比一位职业拳击手更为有力,我不由自主打个踉跄。没有我长途旅行中预料的吻、微笑、拥抱,乔爱恨交加的一拳作为重逢的见证。我这才知道三年前的自卑造就了何其惨痛的误会,而乔与我一样为之付出何其沉重的代价。“乔,听我说,我是不愿作为一个生活的失败者来干扰你,才不辞而别的。即使成功遥遥无期,但现在我至少可以平等地爱你——正是爱情要求我这样做的。”乔不理睬我的解释,乔背对着我,只是哭,只是哭……

    我一生中也没像那一天那样,见过那么多少女的泪水。我一生中也很少接触那暴风骤雨般的感伤。尤其在于那——是一位背对我哭泣的少女,她并未选择我的胸膛作为擦拭泪水的位置。乔转过身来,面孔已恢复了平静,她仍然把潮湿的手帕揣在掌心,她说:“先到我家里去坐会儿吧!”她伸出另一只手搀扶我。一路上乔尽可能响亮地笑,“你错了,我爱的是三年前那个敢于在站牌下等我的穷小子,而不是因为怯懦而出走的你,更不是今天所谓的凯旋者。”我提出一个穷途末路的流浪汉是否能在世俗偏见中与一位温香软玉的贵族女儿划等号——这正是我不惜一切代价改变自我的原因,乔用指甲掐我的手心:“但是你把幸福也失手给改变了。”

    我们又走上三年前那条布满广告牌、霓虹灯的旧路,我仿佛又走回三年前那个风起云涌的夜晚。乔尽力用温情的故事抚慰我风雨兼程留下的隐痛,乔真是位善良的公主——她一生都是适宜在童话里呼吸。远远地能看见那栋紧挨着天坛公园的塔楼了,远远地看见乔卧室的那扇亮着灯的窗户,然而直到走到花圃夹拥的门前水泥路上,我才在一仰头之间,发现那亮灯的窗玻璃上。贴着个大红的“喜”字。和三年前一样,我自觉地停住了脚步,我这时才察觉到乔眼睛里盈满泪水,泪水里写满岁月的惆怅;我相信在乔的眼里,我的面庞也同样写满岁月的过错。乔用那双我曾深深爱慕的典型钢琴家的手使劲地拉我,我用更大力量把它拨开:“小姑娘,我今天来见你就是为了送你回家。”我甚至还像呵护一个梦似地在乔的额头轻拍了一下。然后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我仍然不敢抬头仰望那扇窗口的灯光——那上面刻着命运的一个符号。

    多少年以后,一位叫乔的女孩掩着面孔冲上木制楼梯所发出的匆促的脚步声仍然在我的头顶回响;它一次又一次震落了我内心的尘土。北京有一条偏僻的街道,我一生中再也没涉足过一步;甚至刚刚接近那终生难忘的布满广告牌的街景,我也会像遇见交通岗亭的红灯似的,远远地绕开……

    爱之鼠标:

    忠贞的誓言是荒谬的许诺,但却是爱情的核心。

    ——卡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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