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批评-宋人眼中老杜的诗律和《江西宗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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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话这种书,到宋朝最盛。而且后来的诗话,多半是以宋人诗话为模型。《六一诗话》成了祖师,这种“闲谈式”的诗话,就从此开始。但是《六一诗话》,确是不愧为“闲谈”:他立论的态度很宽泛,很超脱,不尚苛细。本来宋以前论诗文的书,都是这样。即以诗话而论,像唐朝的《本事诗》《二十四诗品》之类,也都是宽而不迫的论调。欧公之后,宋人讲诗就日渐精细,谈论的范围,对于诗的内容技术格律精粗,就不肯轻易放过了。

    “诗律”二字,本是杜甫自己先说起。“老去渐于诗律细”,不是老杜的名句吗?宋朝自欧阳脩开风气而门庭较为广大,他的后辈,如王安石、苏轼、黄庭坚以及陈师道,无论各人是何等的作风,但无不尊奉杜甫为百世不祧之祖。王安石有《四家诗选》,以杜为第一,而李白反在最后。《渔隐丛话》卷六引《遁斋闲览》说:

    或问王荆公云,编四家诗,以杜甫为第一,李白为第四,岂白不逮甫也?公曰:白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甫,则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盖其诗绪密而思深,观者苟不能臻其阃奥,未易识其妙处,夫岂浅近者所能窥哉?此甫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继也。

    杜的价值,和后来人所有对于杜的认识,都让这几句话说尽了。(又《渔隐丛话》卷六引王定国《闻见录》,说黄鲁直说荆公《四家诗选》是因陈和叔请业而作,和叔先持杜诗来,故荆公即签示之。和叔随所送先后而编集,初无高下。)据这《闻见录》所说,这是黄鲁直亲自问荆公的,究竟不知确否。譬如荆公自己的《唐百家诗选序》说:“欲知唐诗者,观此足矣。”而邵博《闻见后录》又说是宋次道家中钞胥所误,说是这些钞胥嫌钞得太多,偷偷地将长篇漏去了。这都使我们不容易断定。但是以理推之,既然亲操选政,应该不能怎样草率。书成之后,何以不复审一下?王定国、邵博这两段话,或不足信。安石又做杜甫像赞,推崇他到极点。本来自从唐元稹做李、杜优劣论,先杜而后李,当时韩愈不以为然,所以有“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那首诗。但后来《新唐书·杜甫传赞》,以及王安石这种《四家诗选》,又及秦观《淮海集》里的《少游进论》,都是推杜甫为诗中集大成的人,都是本于元稹之说。大概都因为杜甫律深意切,而李白不易揣摹。所以元稹说杜诗,“风调清深,属对律切。”《新唐书》的赞里也说,杜甫“律切精深”。宋人所讲究的,多半重在这一点。《石林诗话》说:“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清吴之振《宋诗钞》说:“安石精严深刻,皆步骤老杜所得。”《诗人玉屑》卷十七说:“吕丞相说,东坡自南迁以后诗,全类子美夔州以后诗,正所谓老而严者也。”《后山诗话》说:“苏子瞻云:‘子美之诗,……集大成者也。’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至于黄山谷之学杜,更不待言。这几个人笔路固然不同,《后山诗话》里说“介甫以工,子瞻以新,鲁直以奇,而杜子美之诗奇常工易新陈,莫不好也”,但他们沉酣于子美之诗,都是一样。黄山谷学杜诗,自负是能去皮得骨的人,所以他有“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两句诗。到了吕居仁作《江西宗派图》,又后来方回选《瀛奎律髓》,定“一祖三宗”之目,于是杜子美不但做了宋人的家祖,而且成了黄山谷、陈师道一班人所独有的了。吕居仁的《江西宗派图》,照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及《文献通考》里的《经籍考》所录,称为《江西派》一百三十七卷,又有《续派》十三卷。陈振孙说他所录的,是“黄山谷而下三十五家”。又说:“诗派之说,本于吕居仁。前辈多有异论,观者当自得之。”本来钟嵘、张为、司空图,都曾经依照诗的作风,分别品次。但明明地说出“派”字,而且专以一个地方风气为主,是从吕居仁这部书开始。但是陈振孙说他所录的三十五家,而《渔隐丛话》卷四十八又说他所录的,是“自豫章(指山谷)以降,列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饶节、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韩驹、李彭、晁冲之、汪端本、杨符、谢薖、夏傀,林敏功、潘大观、何觊、王直方、僧善权、高荷合二十五人以为法嗣,谓其源流皆出豫章也”。这两说,对于人数上颇不相符。至王应麟之《小学绀珠》录此《宗派图》,又有吕本中(即居仁)自己,附在最后,内容二十五人,亦有不同。居仁原来只作了这个图,他的门人,又附录各家的诗,所以有一百余卷之多。后来传者不一,或甚至有所增减。据宋刘克庄的《江西诗派小序》(今人丁福保编入其《历代诗话续编》)说:“诗派旧本,以东莱居后山上,非也。今以继宗派,庶几不失紫微(即居仁)公初意。(东莱亦指居仁)”这样看来,或者居仁不过举其大纲,他的门人弟子本着他的意思,略有推衍变化。所以《直斋书录解题》说:“诗派之说,本于吕居仁。”所谓本于吕居仁,即是从此发起,而附和者从而推衍的意思了。现在这一百三十七卷的原书,我们已看不着。他的《宗派图》的大略,只有以《渔隐丛话》所引为主了。《渔隐丛话》又略引居仁的原序,说居仁《宗派图》的原序本有数百言,大略是:

    唐自李、杜之出,焜耀一世。后之言诗者,皆莫能及。至韩、柳、孟郊、张籍诸人激昂奋厉,终不能与前作者并。元和以后至国朝歌诗之作,或传者多依效旧闻,未尽所趣,惟豫章(指黄山谷)始大出而力振之,抑扬反复,尽兼众体,而后学者同作并和,虽体制或异,要皆所传者一。予故录其名字,以遗来者。

    他所谓“录其名字,以遗来者”,即是但作了那个图。至于附录各人的诗,当然是他的后学所为了。对于他这《宗派图》,有许多人都欢喜加以批评或讨论。《渔隐丛话》颇不以这样过崇山谷为然,说:“余窃谓山谷自出机杼,别成一家,清新奇巧,是其所长。若言抑扬反复,尽兼众体,则非也。元和至今,骚翁墨客,代不乏人。观其英辞杰句,真能发明古人不到处卓然成立者甚众,若言多依效旧文,未尽所趣,又非也。所列二十五人,其间知名之士,有诗卷传于世为时所称道者,止数人而已。其余无闻焉,亦滥登其列。居仁此图之作,选择弗精,议论不公,余是以辨之。”刘克庄的《江西诗派小序》也说这派中有些人的“诗绝少,无可采”;又有些人,本不是江西人;又有些江西人可采而不采。《渔隐丛话》是根本不赞成吕居仁这宗派之说。刘克庄所疑的,不过是居仁去取的标准。克庄并且发明黄山谷的特点,极其推崇,所以克庄是很赞成吕居仁的。克庄这小序上说:“国初诗人,如潘阆、魏野,规规晚唐格调,寸步不敢走作。杨、刘则又专为崑体,故优人有挦扯义山之诮。苏、梅二子,稍变以平淡豪俊,而和之者尚寡。至六一、坡公,巍然为大家数,学者宗焉。然二公亦各极其天才笔力所至而已,非必锻炼勤苦而成也。豫章稍后出,荟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搜猎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他这段话,发明山谷之所以特异,比较吕居仁《宗派图序》所讲的还要透彻,并且还比较没有毛病。山谷之诗,如果一定说他“抑扬反复,尽兼众体”,似乎还不如克庄这“锻炼勤苦……只字半句不轻出”几句话为形容得要;山谷所以究竟不同于欧、苏的,也正在此。至于陈后山本是和山谷齐名工力悉敌的人,居仁把他置在此图之首,作为紧接山谷的法嗣,克庄说:“后山树立甚高,不以一字假借人,然自言其诗师豫章公……后山地位,去豫章不远,故能师之。”这也说得很好。本来以宗派言诗,其起源很早,我上边说过,像钟嵘《诗品》都算是这一路。我们看钟嵘的书中,欢喜说某人之诗出于某人,岂不也和居仁是一样的宗旨?宋朝的诗,除了初期有西崑体曾经盛极一时外,六一、荆公、宛陵、东坡这些人起来,大变风气,实在是和山谷、后山这些江西派,是沆瀣一气。六一、东坡等,实也是江西派的开道者,他们的诗,都是剥去浮艳,专存真气,正是开启江西派的作风,不过山谷于剥去浮艳、专存真气之中,也仍要讲究锻炼,不像六一多偏于疏散,东坡多偏于豪放罢了。吕居仁原来因为一班朋友结社吟诗,一时师友风气,瓣香山谷,以此作图纪事;后学附和,就编成了那一百三十七卷的总集。我们看居仁自己论诗的宗旨,极有自己心得之言,而且也不拘一格,足见得他这《宗派图》也不过是一时兴到之作。清张泰来的《江西诗社宗派图录》(丁福保《清诗话》)说得好:

    大抵宗派一说,其来已久,实不昉自吕公也。严沧浪论诗体,始于风雅,建安而后,体固不一,逮宋有元祐体、江西体,注云:“元祐体即江西派,乃黄山谷、苏东坡、陈后山、刘后村、戴石屏之诗。”是诸家已开风气之先矣。居仁因而结社,一时坛墠所及,遂有二十五人,爰作图以记之。观吕公自序有云:“同作并和,虽体制或异,要皆所传者一。”其崖略可睹矣。

    他又引:范周士云:“吕公一日过书室,取案间书读之,乃《江西宗派图》也。公言:‘安得此书,切勿示人,乃少时戏作耳。’”及举此语以问陵阳先生,公语云:“居仁却如此说。《宗派图》本作一卷,连书诸人姓字,后丰城邑间刻石,遂如禅门宗派高下,分为数等,初不尔也。”(张泰来不信此说,我以为不妨存之)

    所以这样看来,这《宗派图》在居仁本人,实不是什么经意的书,不过自欧阳脩、王安石、苏轼以及黄庭坚、陈师道一反西崑的作风,沉酣于唐朝李、杜、韩各大家,而尤皈依老杜,由他们这种宏雅之才,渊广之学,发为诗歌,成了宋诗的特色,于是效法黄、陈的那班江西社里的人,就捉着黄庭坚做一种格式,铸定了宋诗的模型。这种风气之转移,师承之大略,事实所现,固是如此。所以这《宗派图》,也未尝不是一种事实的书了。至于究竟江西派所爱赏的是何种诗笔呢?要解决这个问题,仍不得不拿吕居仁的议论来研究一下。居仁的《紫微诗话》所称引的,颇不拘一格。他称引张横渠、程伊川的诗,又极赞李义山的《重过圣女祠》诗及《嫦娥》诗句。清《四库全书总目》说他“未尝不兼采众长”,诚然不错。但他最精的议论,可以代表江西派的观念的,就是他所作的《夏均父集序》。他这序中说:

    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可与言活法矣。谢玄晖有言,“好诗流转圜美如弹丸”,此真活法也。近世豫章黄公,首变前作之弊,而后学者知所趋向,毕精尽知,左规右矩,庶几至于变化不测。(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引)

    他这所谓“活法”,所谓“流转圜美如弹丸”,诚然是很精辟的境界。山谷之精美清奇,学杜而能变杜,正是这样的情形。克庄又解释居仁这几句话,说:“此序,天下之至言也。……所引谢宣城‘好诗流转圜美如弹丸’之语,余以宣城诗考之,如锦工机锦,玉人琢玉,极天下巧妙。穷巧极妙,然后能流转圜美。近时学者,往往误认弹丸之喻而趋于易,故放翁诗云:‘弹丸之论方误人。’又朱文公云:‘紫微论诗,欲字字响,其晚年诗多哑了。’然则欲知紫微诗者,以《均父集序》观之,则知弹丸之语,非主于易;又以文公之语验之,则所谓字字响者,果不可以退惰矣。”这样看来,江西派末流之枯涩颓唐,是不合于居仁之原意了。陈师道的《后山诗话》,江西派人多奉为金科玉律,但其中也不无可疑。陆游《老学庵笔记》疑其伪托。《四库全书总目》也说他对于苏、黄俱有不满之词,殊不类师道语。这诗话上有几句好像是严立宗旨之言,说:“凡诗文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这几句话,固然是诗文界一种良药,但是我看和吕居仁“弹丸”“字响”的宗旨,和刘克庄所说的“山谷锻炼”,似乎都有点不同。山谷之诗,自然多向“僻”的一边走,但“僻”也正是锻炼,至于“粗”“拙”二字,实在完全没有,并且冷艳芬芳的地方,也绝不是“朴”。即便陈师道自己的诗,也可以说是精巧在骨。以粗硬为尚,似乎都不是山谷、后山以至于居仁的主张。《后山诗话》,固然不能说完全不足信,但或者有后人传闻增附的地方。因为这个书,偶有自相矛盾之处。

    江西派初期诸人所爱赏的,是精致灵活,而绝不是粗豪生硬,这一层是可以断言的。他们善于学杜,善于体会老杜的诗律,所以如此。杜诗之所以难学,而且往往学出毛病来,正是为那班拿粗豪的眼光来看杜的人所误。我们翻开这《后山诗话》一看,上面正有与前一说相矛盾的话,他说:“学杜不成,不失为工。”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说宁取粗拙呢?所以我们要想知道江西派的真心,还是不得不尊重吕居仁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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