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玲珑心-飘蓬惊飚,烟光渐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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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年下,街上多了许多年货摊子,各家各户也都张灯结彩,喜气从每张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孟家也不例外,早早就准备起了宴会,打算在过年头两天好好地庆祝一番。白色圆拱形的大门两旁站着衣装体面的迎宾,道路两旁的古典灯柱散发着暖人的灯光。再往里面走,就可以看到庭院里的几排长桌上面摆满了各类点心和精美的食物,造型优雅的红酒架上摆放着一瓶瓶洋酒,旁边的高脚杯和珐琅质地的盘碟在灯光的映照下,折射出一圈圈光泽。

    孟万兴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和孟太太一起迎接客人。梁姨太站在旁边,却和迎面的人说不上几句话,不由的有些尴尬。孟太太得意地看了她一眼,曼声道:“梁姨太,你若是累了,就去歇着吧,反正这里也没你什么事。”

    梁姨太看了一眼孟万兴,他正和林督军交谈甚欢,一路往大厅里走,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万般无奈中,她也只能低声说了一句:“是。”

    转身走了几步,刚拐了个转角,她就看到孟华迎面走了过来,春风满面地道:“母亲,怎么不去大厅那里?”不说还好,他这一句顿时让梁姨太心生戚戚,拿帕子抹了眼泪道:“去个什么劲!反正我是个姨太,这种场合是没我的份儿的。”

    孟华皱起眉头:“太太又欺负你了?”梁姨太一憷,扯了他的袖子紧走几步,道:“她欺负我是应该的,她是妻我是妾,你可别和她别扭。”孟华答:“知道了,母亲。”

    梁姨太看他那失落的样子,安慰道:“我不让你和她别扭,是怕你误了大事。你大哥前阵子抢到了宁新路的标,淘汰了几个洋人的公司!他这下子让老爷刮目相看,将来家产肯定是要给他的。这个节骨眼你不争不抢,可就一辈子落败了!听我的,你去大厅那边,和老爷一起多结交些人,别什么都让着你大哥。”

    孟华答应着,哼笑一声道:“我将来也不比他差。妈,我马上就能立一个大功!”梁姨太不由好奇:“你说真的?”他低了声音,道:“自然是真的,不过此事重大,不可提前漏了口风。”

    梁姨太知他现在在政治处里做事,必定有许多机密是不可出口的,当下也不追问,只是叹了一口气,转了话题问:“锦绣那边怎样了?趁着过年,向老爷提一提也行。”

    孟华顿时有几分黯然,低了头不说话。梁姨太冷笑道:“傻儿子,你处处都不比你大哥差,怎么就在女人这方面不如他呢?听我的,拿些甜话儿去哄锦绣,天长日久了,她自然回心转意!做男人,就别怕天打雷劈,发的誓言越多越好!要我说,女人就喜欢这些虚的甜言蜜语!”

    孟华和梁姨太又说了几句,便匆匆向大厅那边走。进了大厅,音乐已经响起,许多对男女在舞池中央跳着交际舞,其中一对令人瞩目,正是孟嘉和与清如。两人当真是男俊女靓,风华无边,吸引了大厅内所有人的目光。孟华不由得呆了一呆,拿了一杯沃特加,装作散步走到一个角落,问一个穿西装的青年:“她怎么来了?”

    青年往皮沙发上靠了靠,淡淡地道:“自然是孟少请的。”说完将头上的帽子又往下压低了一些。孟华将手中酒杯和他的轻轻一碰,道:“让你跟踪她,没想到跟到这里来了。怎么样,今晚可以动手吗?”

    “兄弟们都在路上埋伏着,只要你大哥喝醉不送她回家,就没问题。”

    “你放心,我会让他喝醉。只是你那些兄弟可靠吗?这次我一个人可没有出。”

    青年这才抬起头,那正是徐佳文。他扯唇冷笑:“当然可靠,不过你大哥手段太狠,我怕劫走了她,各路黑道出动,可就难收拾了。”

    孟华举了举酒杯,道:“上次是我大意,这一次……就算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和她结婚,我大哥也不会阻拦的,你信不信?”

    徐佳文眼中露出阴鸷的锋芒:“不信。”

    孟华低低地笑了起来:“你就等着看吧,到时候让他去救,他也不敢。”徐佳文半信半疑,低了头道:“我知道了。不过你别再和我说话了,省得引起注意。”孟华这才起了身,只是那一瞬间,自言自语地道:“做梦,都给我去死吧。”

    他若无其事地走到坐在墙边沙发上的孟万兴面前,道了一声:“父亲。”

    孟万兴今天神采奕奕,抬头看到是二儿子,忙拉他在身边坐下:“林督军,这位正是犬子。华儿,这位是你林伯父。”

    孟华恭敬和林督军寒暄着,一举一动中都彬彬有礼,让孟万兴十分满意。只有孟太太坐在旁边默不作声,一双眼睛只盯着舞池中翩翩起舞的孟嘉和。好不容易有了空隙的时间,孟华回身对孟太太道:“太太,可需要我为你端盘点心?”

    “不用了,华儿你还是多陪你父亲聊天吧。”孟太太穿着紫红丝绒的旗袍,肩膀上包裹着一溜的灰色毛披肩,旁边有个小丫头帮忙拿着大衣,派头十足。

    孟华笑道:“父亲要陪,太太也是不能冷落的。”说着便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然后问:“太太是不是好奇,那个和我大哥跳舞的女孩子是谁?”

    孟太太脸上顿时有些灰灰的。到了她这个年龄,总不肯承认自己和儿子的世界有了隔阂,当下便利索道:“我是见过这女孩子几次的,还不错,人看着清爽,难怪和儿连大明星江瑶瑶都不放在眼里呢。”

    正好有侍者走过来,为她的酒杯里添了一些红酒。孟太太优雅地转动着酒杯,装作欣赏风景。孟华呵呵笑了,道:“太太,我可是在政治处,这女孩子的底细我再清楚不过了。”

    “哦?”

    孟华故意卖了一个关子,不说话了。孟太太便笑:“华儿,快过年了,有什么要求你就说吧。”孟华心中一喜,道:“就请太太做主为我和锦绣操心了。”一句话说得孟太太笑得更开:“你大哥倔,不肯的事情八头牛都拉不回来。难得你对她情深意重,她又该出嫁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那就谢谢太太做主。”孟华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孟太太顿时惊得手中酒杯一晃,红酒差点要洒出来。孟华早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伸手帮她将酒杯放到桌上,温声道:“太太,方便的话,旁边一叙?”

    孟太太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孟华也不催她,只回身对林督军和孟万兴打了个招呼,就向楼梯走去。他每一步台阶都上得很慢,带着一种悠然自得的自信。孟太太如坐针毡,想了半天才对丈夫道:“万兴,我有些不舒服,先上楼了。”

    孟万兴没在意,依旧和林督军谈笑风生,只是向她摆摆手。孟太太对林督军歉意地一笑,吩咐了那个小丫头一句,便忐忑不安地上了楼。

    只是几步距离,那些曼柔歌舞便恍若隔世。二楼铺了红色天鹅绒的地毯,孟太太踩在上面,感觉就像是走在云端,随时就能掉下去,粉身碎骨,永劫不复。

    推开门,冷风立刻扑了过来,让她打了个冷战。孟华站在开了一半的窗子前,正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着夜景。白色纱帘被风吹起,在他身边缠绕飞扬。

    孟太太道:“关窗。”他便将窗子关上,笑道:“太太,考虑好了?”

    “我如何能信你?”孟太太倨傲地道,“你说那个女孩子是谁,她就是谁吗?证据呢!”

    孟华伸出中指,在唇边嘘了一声:“证据会给你看,但是到时候我爸会怎样对我大哥,你应该能预想得到。哦对了,今晚就有秘密活动。”

    “你!”孟太太咬牙切齿,“你不和你父亲商量吗?”

    孟华好笑地摊手,道:“这可关乎于国民政府和工部局的利益,和父亲商量什么?太太,你既然愿意和我单独一谈,那就代表你相信你的直觉。”

    孟太太低头忖了一忖,道:“孟华,你既然愿意和我单独一谈,那就代表还有回旋的余地。”

    啪啪啪。孟华拍了拍手,道:“太太果然是聪明人。只要你帮我一把,我保证明天太阳升起,这世上就再也没有那个女孩子。”

    舞曲终了,众人尽兴地走向供客人休息的皮沙发。孟嘉和牵着清如的手,正好看到母亲从楼梯上下来,便道:“妈,我给你介绍一下。”

    孟太太勉强一笑,看向清如:“初次见面,你好。”清如连忙点头致意:“太太,你好,我叫宁清如。”

    孟嘉和见母亲态度温和,心头放松,便问:“妈,你说什么时候介绍给爸比较合适?”孟太太便白了他一眼:“你爸商场上结交那么多人,今晚哪里有空?回头我跟她提一句就行了。”

    他正担心父亲会记起春天时因清如而起的冲突,也怕父亲会继续逼他迎娶锦绣,听到母亲这样说,正巴不得。孟太太看了一眼别的方向:“今晚来了不少小姐,你总不能晾着人家。这清如啊,就交给我吧。”说完,就亲热地问了起来:“清如,你今年多大了?”

    清如忙回答:“十八。”

    孟太太拉了她的手往一旁走去,孟嘉和见插不上话,只好向女宾那边走去。汤家的二小姐正端着咖啡,和她那帮小姐妹聊得痛快,见孟嘉和过来,便面带微笑地道:“你们都别争了,这位从英国留学回来,肯定是懂苏格兰Scotch的。”

    孟嘉和挑了挑眉毛,好奇地问:“怎么,你们在讨论酒水?我还以为年轻的小姐们都喜欢鲜花礼服和钻石。”

    汤小姐是新派女子,留着利落的齐耳短发,穿着蕾丝裙,皮质腰封衬得她纤腰一握。她语中带着挑衅意味:“怎么了,就许你们男人抽雪茄,穿马靴,我们女人就该没见识吗?”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一种惊叹而已。”孟嘉和滴水不漏地回答,“不知道汤小姐可有什么高见?”

    “也没什么,只是家里要做一个自酿啤酒的酒桶,我们就在讨论是威士忌好,还是德国黑啤更棒。”

    “两者不分伯仲,我的看法。”孟嘉和礼貌地回答。汤小姐便冷笑起来:“不分伯仲?孟少还真是谁都不想得罪啊!不过你今天可不是这种风格,从头到尾都在陪别人,没有顾得上我们一眼。”

    “今天是我失礼了,抱歉。”孟嘉和低眉说了一句。旁边一个亚麻头发的女宾解围道:“Miss汤,孟少这不都过来了吗?”

    汤小姐这才面色稍霁:“幸好他过来了,要是不过来,我以后可是要罚他的。”

    孟嘉和一边应付着她们,一边用余光寻找着母亲。可是等他扫完整个客厅,也没有看到两人的身影,不由得有些着慌了。恰好张翔经过,忙叫他到跟前,低声道:“找一下宁小姐。”

    张翔答应着离开了,汤小姐不高兴了,将酒杯往桌子上一放,道:“身在曹营心在汉,孟少还是别理我们了。”

    孟嘉和又是一通斡旋,才总算平息了她的怨气。只是张翔这一去,竟过了好久才回来,见了他就附耳道:“没找到宁小姐,太太也不见了。”

    隐隐的,他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却还在安慰着自己:“太太和她一起,也许两人去了别的地方吧,你再找找。”

    等到宴会结束,宾客开始相继告辞,依旧不见孟太太。孟万兴很不满地吩咐小丫头去寻,然后站在门口和客人寒暄。汤小姐走到孟嘉和身边,仰起头道:“哎,孟少,改天你可要去我的马场溜溜!咱们比一比,是你的英国马术厉害,还是我厉害!”

    孟嘉和哈哈一笑:“比就比,我就是怕自己胜之不武,让人家笑话。”

    汤小姐柳眉一竖:“人家是谁,我还轮不到他来管!就这么说定了!”孟万兴在旁边听得高兴,插嘴道:“汤小姐果然是女中豪杰!”

    她顿时乐得笑开了,一双善睐明眸中波光流转:“孟叔叔,这话我爱听。你这园子我喜欢得很,回头我要是拜访得多了惹人烦,孟叔叔可要多担待。”

    汤老板脸上彻底挂不住了,轻叱了一句:“琳琳,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倒是孟万兴哈哈大笑:“汤老弟啊,你这女儿太可爱了,我欢迎都来不及呢。要不是你们已经有了干亲,我可非要认下她做干女儿不可!”

    几人正说着,孟太太从二楼快步下来,连声道歉:“抱歉,我刚才喝酒有些头疼,去楼上歇着了。”孟嘉和心头一沉,却也不好多问。等到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他忙问:“妈,清如呢?”

    孟太太讶异地道:“走了啊。”

    他一听,顿时感觉四肢百骸都要炸掉。“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孟太太皱着眉头,装作回忆的样子道:“我们聊了一会儿,我挺喜欢她的,但是她说家里有门禁,不能回去得太晚,我就放她走了。本来是想让老王给送一送的,可是他偏巧走不开。对了,她说要给你打招呼的,怎么没和你说?”

    孟嘉和记起自己和汤小姐她们的聊天,顿时觉得清如可能误会了,便扣紧了风衣,道:“我找她去。”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背后传来孟万兴的怒喝:“去哪里?”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父亲。孟万兴冷笑:“你以为我老糊涂了,认不出来了是吧?那个女孩子曾经卖到我们家。我今天就告诉你,你想让她进我们孟府的门,不可能!”

    孟太太忙上前为他拍背:“老爷,您消消气。嘉和也不是那么死心眼的孩子,他今天不还和那个汤小姐聊得挺好的吗?嘉和,你快回来呀,我是让老王看着她上公共汽车的,她这会儿该到家了,你就放心吧。”

    是的,他该放心,该缓一缓父亲的情绪。可是在这个夜晚,他总觉得空气中浮动着一种不安的东西,混入肺部,流进血液,在五脏六腑中叫嚣着——不对劲,有哪里不对劲。

    他已经习惯了她在离开的时候,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没有那个眼神,他怎样都无法让情绪平息下来。

    孟嘉和一步步地踏上台阶。孟太太松了一口气:“嘉和,这就对了。”她让下人扶着孟万兴进屋,自己悄声对他说:“嘉和,妈还是疼你的,等明天就给你当说客,劝劝你爹!现在你先去睡觉,忙了一天,挺累吧。”

    “妈,你真的愿意接纳清如?”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孟太太已经知道清如是不可能再出现了,所以轻松万分地道:“当然了,只要你喜欢,比什么都重要。”

    孟嘉和这才放了心,和母亲又说了几句话,然后便上楼休息了。睡到半夜,他忽然听到窗外有人哀绝地在喊救命,声音如泣如诉。他猛地惊醒,只见月光冷冷地照在窗扇上,映出婆娑树影,这才发觉自己竟是做了一个梦。

    他再也睡不着,披衣下床,从匣子里摸出一柄手枪,便出了门。此刻已经到了凌晨,下人都歇息了,只有几个守夜还在打着盹。孟嘉和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他们竟然毫无察觉。

    白天庭院里喷泉泠泠,欢声笑语一片,而此时只剩寂寥夜空,人影孤单。孟嘉和想起梦中喊声,有些心惊胆颤。蓦然,一丛灌木下有些闪光,他上前一看,地上竟然躺着几颗碎钻。

    他猛然就记起了清如礼服上毛披风的系带,镶嵌的就是这种碎钻。一幕幕,一言一行都从眼前闪过,他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被蒙蔽了!

    孟嘉和疯了一般地向楼上冲去。尽管点着壁灯,他还是因为太过慌张而差点摔倒。孟太太今晚和孟万兴睡在一处,正甜梦正酣,突然听到房门砰砰地被人擂得天响。

    “怎么回事?”孟万兴一股脑地坐起来,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勃朗宁。孟太太又惊又怕,让小丫头去看,没想到门一打开,孟嘉和就冲了进来:“妈,清如到底在哪里?!”

    孟太太吓得哆哆嗦嗦:“什么在哪里?她乘公共汽车走了,这会儿应该在家里吧?”

    孟嘉和伸开手心,将碎钻给她看:“妈,这是她留下的求救信号!我再问一次,她在哪里?”

    “混账!你怎么可以这么对你母亲说话!”孟万兴气得将勃朗宁对准了他,“不过是一个丫头,是死是活,你都不能丢了孟家的脸面!”

    “脸面,呵呵,哈哈哈!”孟嘉和仰头大笑起来,然后收了笑意,冷冷地开了口,“你们不顾香丝的冤情,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管!现在你们无视清如陷入危险,宁要脸面也不肯伸出援手!是,你们养育了我二十几年,可是我一次次地陷入不义之地!这样的我,就算有天大的脸面,我又怎样?爸,商人不能不讲道义,你收手吧!”

    “住口!”孟万兴怒不可遏,却不忍扣下扳机,只气得往床上一捶,“你,告诉她那个丫头到底怎么了!”

    孟太太眼中含泪,道:“是孟华……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孟嘉和恍然明白了什么,风一般地冲了出去。奔下楼梯的时候,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清如,我来救你了,你一定要挺住!

    孟华早就不在房中。

    孟嘉和气急败坏地将被褥往地上一丢,问伺候孟华的小丫头:“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小丫头吓坏了,结结巴巴地道:“大概是宴会结束……好像他没回来过房间。”

    原来他早有预谋!

    孟嘉和痛恨自己大意,大步流星地走到庭院里,让门房开了门,开着汽车出了门。幸好这里是法租界,没有宵禁,百乐门附近依旧是灯红酒绿。他在大街上仔细搜寻,却一无所获。

    出了法租界,他又去了码头。码头有几班夜船正在出发,发出巨大的船坞声。只不过短短的一会儿功夫,码头上便是人影冷清,只剩几个旅客在跺着脚取暖,等待未来的船只。

    他怔怔地看着黑漆一团的江面,想起情浓意浓的时候,他问,假如有一天我成了沉舟病树,你当如何?而她回答,我和你一起沉水,一起病老。

    可是现在,她直接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孟嘉和觉得心头浓翳笼罩,让他喘不过气来。

    突然有人尖叫:“啊,死人啦——快来人啊!”

    他头皮一麻,腿脚顿时没了知觉,浑身的血液都要冻结住了。许多人擦肩而过,他打了一个趔趄,才有力气向声源奔去。

    那是一辆废弃的货车,从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正滴滴答答地流着血。一个货贩子样貌的老人惊恐地喊:“死人啦,里面好多死人!”

    人群发出或高或低的尖叫,还有人跑开,说要去警局报警。孟嘉和怔了一怔,突然跑向自己的汽车,大吼了一声:“都给我让开!”

    他将汽车开到正对着车厢的位置,打开车前灯,然后狂奔进车厢里。车厢里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具死尸,有的中枪身亡,有的是用锐器击中头部,惨不忍睹。他不嫌恶心,一具具地将尸体翻过身来,口里喃喃唤道:“清如,清如!”

    那些都是男尸,他略微松了一口气。然而翻到最后一个人,他怔住了。

    那是徐佳文,他额头上血流如注,半张脸染满了血污。如果不是车灯开得雪亮,他还真认不出他来。

    “徐佳文,你怎么会在这里?醒醒!”孟嘉和直觉他和清如的失踪有关,但是无论他如何摇晃,徐佳文也没有开口说话。孟嘉和试探着将手指伸到对方的鼻子下,发现他已经死了。

    “都让开都让开!”一队警员向这边冲过来,为首的指着孟嘉和大喊:“你是什么人!”

    孟嘉和举起双手,淡淡地道:“我一个朋友失踪了,我来这里看看有没有她。”

    那警员上下打量了他,惊道:“这不是孟少吗?你不要破坏作案现场,我们要侦察。另外,你要跟我们去做一份笔录。”

    孟嘉和点点头,走到旁边站着。那个货贩靠近他,悄声道:“喂。”

    他一愣,认出那正是联系自己的暗线,曾经扮过烟摊老板,顿时明白过来。“是你?”

    货贩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压低声音道:“杀死他们的是巡捕房的人。”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好说,巡捕房并没有直接行动,而是黑掉了和他们接头的这些人。如果不是我一直盯着巡捕房这边的动向,我根本就认不出是他们。”

    是孟华带人杀了徐佳文?

    孟嘉和似乎明白了什么,忙问:“那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子?”

    货贩突然提高了音量,堆起笑容道:“孟少,你看看我这百货,可有需要的?”孟嘉和余光一瞥,看到有警察往这边走来,忙后退一步,皱眉道:“走开走开!别烦我。”

    那警员走到跟前,客客气气地问:“孟少,咱们走吧。”说完一指货贩:“你也去!老头你快点!”

    孟嘉和向警车走过去,那货贩跟在身旁,低声道:“女孩子被巡捕房带走了。最近组织发现一个进步同志被盯上了,所以派我来保护她。可惜……”

    孟嘉和顿了一顿,脑中思维瞬息万变:“你是说,清如是进步同志?”

    “还没有被发展,但是帮助过我们。”货贩颤巍巍地道,“就说到这里吧。”

    孟嘉和知道再多说会引人注意,便沉默地坐在警车上。到了警局做完笔录,天已经蒙蒙亮,这一夜的困倦也委实折磨人,最后警员们随便问了几句就放了他们。

    他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了码头,汽车还静静地放在那里,尸体早已被运走,只留下地上一滩血迹。孟嘉和叹息了一声,开车回了孟公馆。

    刚到门口,门房就上前道:“少爷,你可回来了!夫人一夜没睡,找你呢!”

    “孟华回来了吗?”他此时已经确定清如的安全,所以那股戾气也消减了不少。门房道:“回来了,老爷问了话,就让他回房了。”

    “那你就直接给太太说一声,我就不过去了。”孟嘉和点点头,径直向孟华的房间方向走去。他一掌推开房门,就看到孟华正和衣躺在床上,两手枕在后脑勺,悠哉地听着黑胶唱片。

    留声机的金色大喇叭里,有软濡的女声在唱:“……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更爱那花一般的梦,拥抱着夜来香,闻这夜来香……”

    孟嘉和将留声机关掉,语气中有隐忍的怒气:“清如在哪?”

    孟华打了个哈欠:“大哥别急啊,我这不还留着余地的吗?”

    “你要什么,直接说吧。”孟嘉和开门见山,毫不拖泥带水的风格让孟华怔了一怔。他坐直身子,扯唇微笑道:“大哥果然是聪明人,不枉我这么多年敬你重你。我只是想,从小到大你什么都有,也得漏一点给我吧?”

    孟嘉和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抓了宁清如,你心里对我不痛快。但是大哥,她是革、命、党!”孟华将手拢在唇边,一副故弄玄虚的样子。孟嘉和怒道:“你别胡说,她怎么可能是!”

    “是不是你心里清楚,”孟华冷笑,“只要我将她交给上头,她就完了,你最好考虑清楚。”

    “你到底要什么?”

    “孟家的一半家产。”孟华摊了摊手,“我要的不多,再说了,你不是整天嫌弃我为洋人做事,不正经吗?”

    孟嘉和听他如此说,反而放心下来:“你要钱,我给你便是!”谁想孟华摇了摇手指头,道:“我不要钱!大哥,那些钱有什么用啊?我还得辛苦出去自立门户!我就要一半家产,一半生意!我要主控权,我要锦绣爱上我!”

    孟嘉和轻笑:“为了得到她,你就复制我?”

    “那不是复制!”孟华暴怒起来,情绪有些激动。孟嘉和站起身,轻描淡写地道:“给你就给你,只是我得先确定清如安然无恙。”

    孟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大哥,你为了个女人,还真的要给我一半家产啊?”

    “别废话,我们可以现在就签字!”孟嘉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盯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孟华垂了垂眼睫:“那你得给我准备的时间,昨晚上可忙了一夜呢。大哥,你得知道,我既要瞒住上头绑来她,又要徐佳文永远闭嘴,可费了好大的周章呢。”

    孟嘉和松开手,大步向外面走去,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我在外面等你。”

    孟华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在房门被关住之后,才拨通了一个号码,低声说:“喂,尽快将她转移到芙蓉街A区地下室,等下我到了跟前,就说她刚刚逃跑!”

    他挂上电话,自言自语地道:“锦绣,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孟嘉和走回自己房间,打完电话,让张翔速速准备汽车去洋行。张翔答应了一声,又十分不放心,回头多嘴一问:“少爷,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这么一问,孟嘉和不知怎的,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与孤独,喃喃地道:“以后就有两个少东家了。”

    张翔顿时明白过来,向门外瞄了两眼,急声道:“少爷,锦绣小姐也就罢了,她只沾手一些业务,看不到账目。但是如果让二少爷也做了少东家,那他岂不是可以查阅所有的账本?咱们……还能瞒得住吗?”

    自从孟万兴将自家生意逐步交给了他,账目上就多了一笔神秘的开支。只有孟嘉和与张翔知道那开支是什么——那是代表着一个中国人的良心,却又只能是秘而不宣。

    “翔子,我现在交待给你的话,你得记好。”孟嘉和唇边浮起一抹淡笑。张翔听着他低声交待,渐渐睁大了眼睛。他点了点头,飞快地说了一声“少爷放心”,就转身而去。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孟华才从房间里出来,皮鞋擦得锃亮,头发抹了桂花油,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孟嘉和淡声问:“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不知道大哥准备好没有?趁爸妈都不注意,咱们最好把合同签了,省得夜长梦多。”孟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雪茄点上,潇洒地吐出几个烟圈。

    孟嘉和一指停在庭院中央的汽车:“我让秘书拟合同了,等我们到了洋行就签。你得信守承诺,签了之后就让我见到清如。”

    “一言为定。”孟华轻快地走下台阶,却转身对孟嘉和诡笑,“哦,我不坐你的汽车。”

    “悉从尊便。”

    孟华上了汽车,吩咐汽车夫一路跟着孟嘉和的汽车之后,手指这才颤抖了起来。他想过孟嘉和会愤怒,会报复,会无视,却万万没想到,大哥竟然会为了女人作出如此的退让!

    他忍不住激动起来,多年的隐忍生活,终于在今天得以扬眉吐气,一雪前耻。孟华甚至开始畅想,得到孟家一半的生意之后,自己要怎样和洋人打交道,发洋财。

    至于宁清如,她是革命党,是让他升官的一枚棋子,怎么可以就这么放过。

    孟华嘲弄地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道:“尘埃落定之后,谁还管她的生死。大哥,你这次真的是败在我手里了。”

    他正得意洋洋,突然汽车向前一个剧烈的冲击,接着是可怖的刹车声。孟华一个重心不稳,正撞在前面的座位上,鼻子下面有一股热流涌出。用手一摸,满手的鲜血。他正想怒骂,汽车夫已经惊慌失措地道:“不好了,二少爷,撞到人了!”

    孟华抬头一看,一个穿粗布衣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车前怒骂,打开车窗一看,地上躺着一个人,顿时明白了几分,当下摆摆手道:“给他钱,让他让道!”

    谁想那男子接了钱,蹭蹭撕个粉碎,非要让汽车夫将地上那人送医院。孟华气急败坏,又不敢坐孟嘉和的车,于是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张翔从车上下来,伏在孟华耳朵旁道:“二少爷,大少爷说遇上缠事的了,我们先走,再请几个人过来轰走他。”

    孟华觉得这是最可行的办法了,便同意了。哪里想到孟嘉和的汽车一开走,半天也不见人影,孟华等得不耐烦,那个男子又骂得起劲,便干脆下车拦了一辆黄包车。

    一路到了洋行,他丢了几个铜板给车夫,抬脚就往楼上走,见了孟嘉和的秘书,便道:“大少爷是不是等着我呢?”

    秘书一头雾水,莫名地问:“二少爷,大少爷今天没来洋行。”

    孟华神色一僵,脑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一遍,突然大叫一声“不好”,就往外面飞奔而去。他拦了一辆公共汽车,一坐上就喊:“去芙蓉街,快!”

    公共汽车一路狂奔,卷起尘土阵阵,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孟华还未到到芙蓉路,就已经听到那边枪声阵阵。司机紧张地问:“喂,那边好像有枪战,我不能再开过去了!”

    “废什么话!”孟华将手枪一把掏出来抵住了他的太阳穴,“给我开!”

    司机一路战战兢兢地到了芙蓉街指定的地点,孟华下了车就往一处废弃工厂跑。迎面来了几个兄弟,见了他就大喊:“大哥,不好了,有人来将那妞劫走了!咱们还有兄弟受伤了!”

    “废物!”孟华气红了眼,抬手往半空放了几枪,怒吼连连,“大哥,你不仁,我就不义!”

    几个兄弟又惊又怕,只等着孟华的命令。他狞笑一声,道:“她是革命党,咱们现在就正大光明地通缉她!”

    清如感觉自己如同置身于阿鼻地狱,身子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背上的鞭伤灼灼地痛着,每一下都在折磨着她的神经。好不容易有了力气,她轻声呻吟:“水……”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温水送到唇边。她亟不可待地捧住杯子喝下,才感觉身体清爽了不少,可是那神智还是混混沌沌的。

    孟嘉和披衣坐在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蹙眉道:“不好,该不会是破伤风吧?”

    张翔急了:“少爷,那我去请医生。”说着提步便走。孟嘉和忙将他叫住,给了他一些大钞,道:“你小心一些,如果没什么状况就请外国医生,有状况就抓药。回来的时候多转几个弯,别让人找到这里。还有,沿路你再找找有没有更隐秘的旅馆,咱们明天就换地方住。”

    张翔应了声,开门出去了。孟嘉和看向躺在床上的清如,她正喃喃呓语,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他想为她掖一掖被子,刚伸出手去,便牵扯得腰间一阵刺痛。孟嘉和立即弯腰捂住腹部,低头一看,那腰间的绷带已经渗出血来。

    他挣扎着拿了白药和干净的绷带,咬着牙为自己换药。绷带撕扯着皮肉,又有新的血珠沁出。孟嘉和极力忍着痛,换好绷带,自己已经是后背都湿透了,被寒冷一刺,滋味难耐。

    这家旅店设备简陋,只有一个小小的炭盆取暖。孟嘉和叹了口气,将大衣穿好,然后靠在床柱上想着心事。不知道过了多久,张翔总算回来了,手里提着几包草药,将房门关好就急道:“少爷,不得了了!”

    “怎么了?”

    “街上帖满了清如姑娘的画像,说是革命党缉捕!怎么办?”

    孟嘉和问:“可有提及名讳和籍贯?”张翔一怔,诺诺地道:“这倒没有,可……可清如姑娘一出去,迟早会被人认出来的。”

    孟嘉和淡声吩咐:“你先把药煎了吧,这些以后再说。”张翔叹了一口气,下去煎药去了。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才重新上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是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张翔使劲扶起清如,孟嘉和则端着那碗药,用勺子喂她吃下去。待一切忙完,已是暮色四合的时候,张翔道:“少爷,我去寻些吃的来。”

    孟嘉和略微点头,补充道:“记得要些干净的粥,她刚吃了药,胃经不起太油腻的。”张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少爷,老爷和太太派了好多人来找你,你不要在外面耽搁太久。”

    “嗯。”

    张翔犹豫再三,终于惴惴地继续道:“不如我去码头买张船票,送清如小姐离开。”

    灯芒从头顶上垂下,给这个房间笼上了一层昏暗的光。仿佛有些路已经到了绝处,已经没有柳暗花明的期待。孟嘉和静静地看着张翔,反问:“送她离开,然后呢?”

    “少爷你再给她一笔钱,让她在别处安顿好自己,然后就回孟公馆,继续做你的少东家。”

    孟嘉和淡笑,口吻中有不容置疑的意味:“让你去找吃的,你说这些做什么?还不快去。”

    张翔急了:“少爷,二少爷认定清如小姐是革命党,通缉令都贴出来了,你还有什么办法?若是你们远走他乡,孟家的产业岂不是全部给了二少爷?”

    “我知道。”孟嘉和说,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有办法化解。”

    张翔还想说什么,但觑见他坚毅的面容,竟是半句也说不出了,只得离开。等到房门关好,孟嘉和回身去看清如,只见她不知何时醒了,乌溜溜的眼珠正瞅着自己,忙问:“你……感觉怎么样?”

    清如默然摇头。孟嘉和将手背放到她额头上,发现还是滚烫滚烫的,不由得心慌了起来,便道:“再忍忍,到了半夜,我就去请一个相熟的外国大夫。”

    她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别……”

    孟嘉和知道她是听到了方才的对话,默了一默,安慰她道:“你不要多想,这件事就交给我。”

    她突然滚下了泪珠,将他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为她擦去泪水:“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劝了好久,清如才不哭了,哑着嗓子问:“我家怎么样了?”

    孟嘉和沉默,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通缉令瞬间闹得满城风雨,可想而知宁氏一家今后的命运。他心里难受,便道:“清如,你不要怕。”

    你不要怕。四个字,尾音发颤,犹如无根的浮萍,明明是安慰,却没有半分底气。她恍然就记起了纳兰性德的一句诗,飘蓬只逐惊飙远,行人过尽烟光远。

    这是一首《菩萨蛮》的起句,幼年读来只觉得空旷寂寥,忧愁哀伤,如今倒是真的体会了其中真正情感。

    她现在是举目无光,前途渺茫了,心中唯一的念想就是不再连累他。清如看着孟嘉和,目光一点点地描过他俊朗的眉眼,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要刻进心里去。然后,她慢慢地道:“嘉和,你送我走吧,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也救救我的家人。”

    他将她抱得更紧:“只有这个我不能答应你,你要在我身边,一辈子。”

    她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你懂我,我哪怕落魄到泥土里,都不愿意拖累任何人,尤其是你。”

    孟嘉和猛然转过头,不愿意让自己的泪意被她看到,再惹她伤心。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不要再提离开这件事,我不会让你走的!”

    屋外忽然刮起一阵冷风,狠狠地撞在窗扇上。窗棂发出吱嘎一声响,在这个接近新年的冬夜里,尤其显得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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