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劈头盖脸一顿骂,一骂就是一上午。
宇涛也不敢反驳,只好一声不吭地听着。
被数落完回到座位上,一看手机有七个未接电话,全是陈贝儿的。接着微信留言还是她,她说就在他公司楼下。宇涛吓得赶紧往楼下跑。
果然在马路边上看到陈贝儿,可能是站得太久累了,此刻她正蹲在路边。宇涛见状不禁心疼了一下,可又不能表现出来。
高翔出事前,他都已准备把她戒掉了。可高翔现在已经不在了,“吃货三人组”只剩下两人了,他还怎么戒?他走上前一把将她拉起来:“走,找地方吃午饭。”
陈贝儿没拒绝,顺从地跟着他走。
宇涛找了一家最近的餐厅,进到最里间的位置。
“你自己点。”说着把菜单递给她。
“我吃不下,你先吃,吃完了咱们说话。”陈贝儿面色憔悴,这几天她都没睡好。
宇涛也不听她的,点了两碗馄饨:“你也得吃,吃完说。这家的馄饨你爱吃。”
陈贝儿只好机械地吃起来。两人默不作声,也互不看对方,都把视线集中在馄饨上。
很快,两人都吃完了。
“要不要再来一碗?”宇涛问。
陈贝儿摇摇头:“现在可以说了。高翔不是心脏病。”
宇涛看看周围一片安静,只好说:“走吧,出去说。”
终于一脚迈进街市,陈贝儿的声音也跟着大起来:“高翔是自杀。”
宇涛不敢跟她对视,看着前方说:“高翔的父母不让说。”
“为什么?觉得自杀丢人?”陈贝儿也愣愣地看着前方。两人都走得很慢,很沉重。
“不想外人知道太多细节,能理解。”宇涛缓缓地说。
“为什么?”陈贝儿盯着宇涛的脸,“高翔到底为什么自杀?”
“抑郁症。”宇涛停了下来,“你是心理医生,你应该知道这个病。”
陈贝儿痛苦地皱着眉:“他怎么会有抑郁症?我怎么一点儿都没发现!”
“他谁都没说,他父母知道,阎珍也知道。”
“他为什么不说?”陈贝儿忽然想到了在医院偶遇高翔那次,看来那次并非偶遇,是他真的去看病,可自己这傻瓜脑袋一点儿也没往那方面想。
“他跟虎子说了,就是追悼会主持的那个哥们儿。但他也没当回事,也没跟我说。高翔吃了半年的药,但药的副作用太大,自己就偷偷停药了……再加上他一个人住,身边没有亲人,很容易自杀……”
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宇涛坐了下去,感觉身体在打晃,不得不坐下说话。
陈贝儿当然清楚抑郁症最可怕的就是高翔这一种,谁都不说,不去向别人求助,又一个人住,又停药,这些都会导致他马上自杀。更可怕的是他早就计划好了一切。最后一面他是想让自己和宇涛和解,还想再听她唱一次歌,这几乎就是他最后的心愿了。还故意选在生日那天结束生命……这一切他全都计划好了!
眼泪又哗地流出来,陈贝儿飞快地抹去:“都怪我,我曾经在医院碰到他,我竟然都没有发觉。”
“他那么开朗的一个人谁会想到他抑郁,就算他亲口跟我说了,我都会以为他在开玩笑。其实他也几次提到过工作上的困境,他想转型,工作室招不来人;也说过跟阎珍感情不好了,一直见不到孩子……这些都说过,可我没在意,我以为夫妻就是这样,吵吵就好了,哪想到酿成大祸。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宇涛也红了眼圈,一脸的自责。
“这些他也跟我说过,我也没在意,我以为他自己会化解,没觉得这事有多严重……更可笑的,我还是心理咨询师,我什么都没往心里去,甚至都没劝解。如果当时我能在意,我一定会劝他进行治疗,一定会经常陪他聊聊天、见见面……可我什么也没做。他让我陪他去日本散散心,我也没去……如果那次我陪他去了,可能一路开导,心里的结也就解开了,可我没去……是我害了他……”说着眼泪鼻涕都流出来。
宇涛递了她一张手纸:“我也没陪他去,我光想着自己的工作,又觉得日本之前也去过,就没有动力再去。如果我那次陪他去了,情况可能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我也是罪人……”
两人各自坐在长椅的两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谁也不敢看对方的狼狈样。
陈贝儿擦了一把眼泪:“他计划好了一切,特意选在生日那天结束自己的生命……当时的他是多么无助……4月10号我在哪儿?我可能还在吃喝玩乐,最好的朋友却在自杀……”
宇涛拍了拍她的背:“全是我的错,我是他最好的哥们儿,他居然没把病情告诉我,可见我是多么忽略他……”
“在哪儿发现的尸体?”陈贝儿突然问。
宇涛张了半天嘴,有些说不出来:“……这些你别问了,人都走了。”
“告诉我!”陈贝儿直直地看着宇涛,那眼神吓人。
宇涛别过脸去,看着不算蓝的天,痛苦道:“地下室,他住的小区车库下面有个地下室,平常没什么人去……”
泪又涌出来,她嗫嚅道:“他早就选好了这个地方……”
宇涛点点头,抹了一把眼泪。
“谁发现的?”痛还是要问。
“小区的修理工,那天一早他正好去地下室修什么东西……当时就报警了,警察来的时候人都没气了……为什么给他穿高领毛衣,就是把脖子上的血痕遮一下……”
陈贝儿终于哭出声音来,实在忍不了了:“我看到了,他平时最不喜欢穿高领毛衣,我知道。那天我就知道他是自杀……他怎么那么傻!我是心理医生,他为什么不找我说!他不找你也罢了,他为什么连我也瞒?!”
“可能越是亲近的人越难开口吧。高翔看着开朗,实际骨子里是内向的,不愿向别人吐露内心的东西……”
停顿了好一会儿,她说:“墓地选哪儿了?”
“顺义。火化后就安葬了。”
陈贝儿一愣:“为什么选顺义那么远?”
“阎珍选的,咱也不能说什么。”宇涛也很气愤,葬这么远看都不方便,大概那里的价位便宜吧,可是他又不能这么说。
“太过分了!故意的吧,这么远,连看都不会去看吧。”陈贝儿想到那张没有一滴眼泪的脸就恨。
“这个不能说。对了,我定做了一个高翔的石膏头像,五月初就能做好,我去安上,到时候我带你去墓地看看。”宇涛平静下来。
陈贝儿不知所措地点点头:“他女儿现在都不知道高翔的事?”陈贝儿又想到了他为女儿做的那个视频。
“没告诉她,说等她上了高中再说。去墓地的那天也没看到别人,只有阎珍和她哥哥。”
“真可以。但我也奇怪为什么高翔的父母追悼会不去,连下葬也不去?”
宇涛叹了一口气:“说是讲老理,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他父母我觉得对这事也负有责任。”接着他便把了解到的一切都说了。
高翔的父母文化不高,人也特别善良老实。对高翔的婚姻他们也知道不好,但也没办法。高翔也要面子,再加上不喜欢与人争执,阎珍不提出离婚,他肯定也不会提。高翔的父母也知道儿子得了抑郁症,也都替儿子保密,觉得这个抑郁症不太好听,不能跟外人说。所以有时宇涛跟高翔在家里见面时,他父母也是只字不提这事。这实际上也是把高翔往死亡的边缘又推进了一步。
他们婚姻出现问题后,两家老人基本也断了联系。阎珍很坚决,不让孩子见高翔,也不让孩子见他父母。她觉得高翔患抑郁症,生怕把孩子给影响了,总说爸爸有病,不能见。爷爷奶奶也捎带着都说有病。阎珍这个做法也是逼死高翔的一步棋。
高翔的父母也曾托别人带话,让她带孩子来见见,但阎珍就当没听见。后来高翔死后,他父母还托宇涛给阎珍带过话,想见孩子,让她带孩子来家坐坐。可阎珍特别绝,最后连宇涛的电话都不接了。宇涛给她发短信劝她,她直接拉黑。至此宇涛也明白了,高翔和阎珍之间早不是夫妻关系不好这么简单了,甚至都带着深深的仇恨。但到底为什么恨成这样,连死都不能释怀,宇涛也不能明白。
有一点宇涛可以肯定,在高翔结婚前,他父母是看不上阎珍的,一说她面相不好,说她是克夫相;二是高母比较迷信,托人算过八字,说两人不太合,所以当时就不同意两人的婚事,为此阎珍就一直记着仇。不让孩子见爷爷奶奶,也是阎珍想报复他们。最后为什么同意结了,也是因为阎珍怀了孩子,而且之前已经打过一次胎,不能再打了,两人可谓奉子成婚。
陈贝儿回忆,刚结婚有孩子那会儿,高翔一直说比较幸福,还劝他们也快点结婚。但等孩子大了些以后,他们就出现婚姻问题了。后来高翔是劝他们不要轻易结婚。至于究竟是什么问题让两家人反目,高翔也并没有说。
宇涛听虎子说过一件事,说高翔孩子上小学的时候,他妈迷上了练什么功,后来被派出所抓进去了。从那以后,阎珍就再也没让孩子见过爷爷奶奶。那件事应该是个分水岭,两家人从那儿决裂了。但这前后是不是还有更大的事,也可能有,但高翔连虎子也没有说,谁也不知道了。
虎子说阎珍是个特记仇的人,一直恨高翔的父母。阎珍的父母也非常势利,一切向钱看。一开始觉得高翔也不错,但后来高翔在杂志社受处分后就不再来往了。特别是高母被派出所抓了以后,更觉得他们家一家子都不行,看不起他们一家。
高翔一向传统,也一直想挣钱改变他们家的地位。只要挣了一点儿钱他都会往阎珍家送。据虎子说还送了不少。但阎珍一家也没感动,还是那样。
高翔的父母很早就内退了,下岗待业,全家的收入都靠高翔。宇涛记得他父母养一条狗,每天的任务就是带狗遛弯。有一回,宇涛去他家吃饭,那时高翔的孩子还小,高父抱着她,正给她喂狗粮呢。宇涛还以为孩子吃的是什么饼干,结果看了一眼包装竟然是狗粮,赶紧制止了。这件事让宇涛印象深刻,也可能这种事多了,也会加深阎珍和高翔父母的矛盾。
那天追悼会之后,宇涛和虎子聊了一晚上,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谁都没料到高翔会走到这一步。但虎子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说高翔的母亲特别爱算命,还没上学的时候就给高翔算过,那个大师说高翔命短,活不过四十岁。当时高翔还开玩笑地把这事说给他听。那时候他也没在意。但后来工作后,有一次虎子做生意失败,曾让高翔陪他一起去算过一次,那个师傅悄声对他说他没事,生意很快能起死回生,但说高翔不对,说他阳寿短,也就三十多岁的命。当时虎子听完就没让那师傅再说下去,生怕门外的高翔听到。但现在再回想这两件事,似乎这是命中注定的事。
宇涛不信这个,但也觉得这事有些诡异。高翔母亲自从知道儿子走后,曾卧床几天起不来,后来把从小算命这事拿出来说,她才释怀,觉得儿子可能命中注定要走这一步,这才慢慢恢复过来。
陈贝儿也不信这个,但她也解释不了这些东西。
那晚聊天虎子也说了一个细节,说高翔结婚这些年和阎珍基本没有夫妻生活。阎珍性冷淡,为此高翔也苦闷过,但从来没想过离婚。他太传统,觉得结了婚就是要承受一切后果。虎子也劝过他,别死要面子活受罪,但高翔就是不听,全忍了。有一次,虎子把高翔拉到一个按摩院,就是想让他排遣一下。谁知那天也寸,刚出按摩院就碰到了阎珍,阎珍当时就骂开了。其实高翔什么也没干,但有嘴说不清啊。那天阎珍连虎子也骂了。到现在虎子都有点怕阎珍,那嘴巴厉害得没人能骂得过她。
因宇涛一直没结婚,这方面的事高翔从不跟自己说,倒是跟虎子说得多一些。虎子说从那以后,阎珍就一直以为高翔找小姐。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陈贝儿觉得这事本身阎珍做得不对,高翔是男人,也有正常的生理需要啊。那既然两人连夫妻生活都没有了,为什么还在一起?陈贝儿想不明白。
“为了孩子啊,现在多少夫妻感情没有了也得凑合过,都是为了孩子。”宇涛解释。
陈贝儿转念一想:“那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俩一直是分居状态,高翔会不会有外遇?”如果没有外遇,她都不能理解高翔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作为心理医生,她知道男女在生理需求上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可以接受一辈子没有性生活,但男人不行,他总要有发泄渠道。
宇涛这时想起了一个人,这人叫卓婷,是高翔工作室的合伙人,对高翔非常好。阎珍也知道这个女的,是个重庆妹子。一开始阎珍也曾怀疑过高翔和卓婷的关系,因为他俩天天在工作室泡着,难免不产生点感情,还向宇涛打听过这个卓婷的情况。但后来见了卓婷本人后,阎珍就再也没介意过。因为卓婷长得比较艳俗,看着就是那种没文化的打工妹,五官不丑,但气质不行,她知道高翔不喜欢这类,心想这种女人放在高翔身边倒也安全。
宇涛倒觉得那姑娘不错,心地好,把高翔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他都想劝高翔跟阎珍离了娶卓婷。但高翔确实也说过不喜欢卓婷这类型,宇涛也没再多话。高翔出事后,卓婷哭得比谁都厉害。那天他们接到警察电话后,去停尸房认领尸体,宇涛带着阎珍,卓婷也执意要去。他们三个人赶到四环边上那个地方,满眼都是非正常死亡的尸体冰柜,确实很吓人。当时看到高翔的尸体,哭天抢地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就是卓婷。阎珍只掉了几滴眼泪,见卓婷那样,实在有些喧宾夺主。当时阎珍就怒了,马上质问她和高翔是什么关系。卓婷根本没理她,直哭得个死去活来。
宇涛看在眼里,他看得出卓婷对高翔是全身心的。但阎珍在场,他也只好把卓婷拉起来,一通劝。
陈贝儿听到这儿完全蒙了,她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叫卓婷的女人。
“高翔的工作室不是他一个人开的吗?哪儿冒出这么一个合伙人?”
宇涛说:“一开始是高翔招的助手,后来就变成了合伙人,帮他一起经营这个工作室。”
“我怎么从没听高翔说起过这个女人?他的助手不是叫非非吗?是个小男生。”
“我以为你知道她。我有时候去工作室找他,总能碰到卓婷,她给我们做饭,把高翔照顾得非常好,比阎珍强多了。阎珍对他这个工作室从来不闻不问。”
陈贝儿心里沉了一下,看来高翔也不是什么事都跟自己说。
“那有没有可能高翔跟卓婷好了?”陈贝儿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不应该啊,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高翔就不会自杀了。”
“是啊。我开始也以为他们走在了一起,但现在想想可能只是卓婷单恋他吧。卓婷非常崇拜他,仰慕他的才华。高翔又长得帅气,有追求者很正常。只是我觉得他应该没有接受,如果接受的话,他应该不会死了。”宇涛分析道。
陈贝儿点点头:“抑郁症患者就是对什么都没兴趣了,包括工作和爱情。如果卓婷的爱能唤起他对生活的兴趣,他也不会自杀。那现在卓婷她人呢?继续经营高翔的工作室?”
“阎珍没同意。追悼会后我跟她也没联系了,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北京。如果高翔能跟她在一起,可能真不会走到这一步……”
“追悼会上我怎么没看到她这么个人?”
“她和非非还有几个同学在一起,还拉了一个横幅。你当时只顾得哭,其他人可能没在意。”
那天追悼会的凄惨场面又来了,宇涛拿着帽子往火里扔的那一刻,心都跟着撕碎了……
陈贝儿迷茫地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她多希望能有高翔的身影,他冲他俩打招呼,缓缓走过来,露出招牌的笑容……
清泪洒落衣角,发丝乱如荒草,夜夜留梦朱颜憔,今生情何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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