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淳，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一边为他擦汗一边说。
“去哪？”
“我先不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公交车站，我带着小淳上车又下车，穿过几条不长的街道，经过一座人行天桥，来到了一家M记的门口。站在门口，我对小淳说：“小淳，你还记得这是哪吗？”
“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小淳看着前方说道，脸上浮现出俏皮的笑。
“你这小子，记性真不错。”我摸了摸小淳的脑袋瓜。
小淳相对于同龄人算是晚熟的，但是个子已经比他12岁的时候高了不少。等到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应该就会有我这么高了吧，我想。看到小淳脸上不散的笑容，我却觉得有点难受。这样好看的笑容，我是不能再继续看到了。
“走，哥带你去吃东西。”我下意识地去牵小淳的手，朝店内走去。
点好了餐，我们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窗外华灯初上，夜色温柔如梦。
“小淳，你还得这个位置吗？”坐在位置上，我看着小淳问道。
“当然记得了。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小淳想了想说。
“嗯，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话吗？”我又问。
“什么话？”小淳拿起一根薯条，放入口中。
“我想想……那时候，你爸妈离婚了，你母亲带着你一个，你也很不开心。我对你说，就算全世界抛弃了你，你也不要伤心。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大多时候我们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但是不论如何，我们要坚强地活着。”
“哥，你记性真好。我想起来了。不过这话听着……我封你个‘鸡汤大师’还是没用问题的……”小淳忍不住笑起来。
“什么‘鸡汤大师’，你哥哥可是认真的。”我笑怒着伸手敲了敲小淳的头。
“快吃吧。”我说。
小淳拿起一杯可乐，猛吸了一口。又拿起汉堡大口啃起来。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真是满足，弟弟终于是要离我而去的，要是能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儿子，该多幸福。或许是我想多了。
“小淳，你相信缘分吗？——我相信。”吃饭的间隙，我突然说。
未等小淳开口，我又接着说道：“记得我以前还怀疑过你是不是有小女朋友。那时候啊，你把我气得要死，我还不敢相信呢。在我心里，你早已经是我的亲弟弟了。”
“哈哈，你那时候也太敏感了吧。我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呢。”小淳笑起来。
“哥哥，你以后还会一直在这里当老师吗？”小淳问我。
“应该不会了。我一直觉得这个职业不适合我，虽然我的学生们都很喜欢我，我教书也教得还行，但是作为一个副科的老师，难免会被学校和学生重视不够。况且，我想体验不同的人生……”
“喔……哥，你也快吃。”小淳递给我一个鸡腿。
看着小淳忽闪的大眼睛，四周的人声我都听不见了，麦当劳明亮灯光映照之下的小淳显得又清晰又模糊，触手可及却似乎永远也够不着。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脸庞轮廓越来越分明，嘴唇上、鼻子下已有了细小的绒毛。少年的身体正蓬勃地生长着，人生最美好的少年时光就要向他展开，我又怎么忍心继续惊扰他的人生呢。看着看着，我都忘了吃汉堡和可乐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里。现在的小淳，恐怕会是我最后看到的他的样子了。
待小淳看我时，我才掩饰自己的情绪和目光，狼吞虎咽起来。
“小淳，吃完了，咱们回家吧。”我拿起一张卫生纸递给小淳。
“好嘞，哥哥。”小淳接过纸，一边擦嘴一边站起身来。
走出M记，我们一起往家的方向走。我和小淳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多，但是具体说了什么，我后来回想起来的时候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觉得那时候就像一场幻梦一样不真实。街上的人似乎比往日少了很多，我和小淳仿佛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也或许是我的错觉。
弯过几条街，路过公园的湖边。杨柳春风，夜色美好。老人们在离我们不远的小广场里用自带的音响放着音乐跳广场舞，歌老土，旋律却十分好听。我们走得越远，噪音就越小。走在湖畔，月光下幽蓝的湖面泛起阵阵波纹，我看得有些不真切。
“小淳，你累了吗？来这儿坐会儿吧。”我松开牵着小淳的手，看向湖边那把公园长椅。
“好啊哥哥。”
我们一道走过去，在长椅上坐下。旁边的灌木丛里有绿色的装饰灯照着，光芒一直延伸到旁边大树的树干上。小淳在我身边弯下腰，从地面上捡起了一块石头，侧身往河面上打了一个漂亮的水漂。看着石头落入幽蓝的湖中，这时小淳突然对我说：“哥，你看天上！”
我抬头向天空中望去，夜空漆黑如墨，一颗很亮很亮的流星正从天边划过。“好美啊！”我不觉轻声惊叹。
回过头，我对小淳提议：“听说流星划过的时候，许下的愿望特别灵验，你要不要试一下？”
“好啊，一起吧。”小淳说道。
“嗯。”
小淳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我也跟着做这个动作。
我在心里默默许愿：我希望我以后还能和小淳见面。
许愿完毕，我俩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我忍不住问小淳：“你许的是什么愿？给哥哥说说呗。”
小淳说：“我才不说，说了就不灵验了。”
“额……好吧。我不问了。”
“啊……真舒服，好想老了的时候也能天天坐在湖边休息、散步。”小淳伸了个懒腰说。
“小屁孩，你才多大，就想这个问题。还早着呢。”我不禁笑起来。
又坐了一会儿，我说：“走，咱们回家吧。”
我站起来，却见小淳不动。回身只见小淳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哥哥，你背我吧？”
“我背你？你都上初中了。老实说，你是不是不想走路。”
“你现在不背，以后可没有机会了哦。”
我一想，确实。弯下腰背起弟弟，小淳一把跃上我的背，弄得我差点打了个趔趄。他紧紧搂着我的脖子，男孩香甜的呼吸吹在我的脖子间。感觉他又比上一次我背他的时候重了一点。
一回到家中，我便接到了小淳父亲的电话。电话里，男人声音沉稳，他说，他将于一小时后来接小淳。
我挂了电话，就慌掉了。虽然这是我已经知道的，但是当它来临的时候，我却怎么也不敢去相信。看着小淳疑惑的眼神，我强装淡定地对小淳说：“你爸爸还有一个小时就来了，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我昨晚就已经收拾好了。”小淳道。
“没有忘带的东西吧？要不要再检查一遍？”
“没有了……”
见我有些失落的样子，小淳冲了笑了笑，对我说：“哥，你别难过了，你看我都不难过。你教了我这么久钢琴，我再为你弹一曲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走进书房，按亮了里面的灯。书房亮堂堂的，里面的家具还是和以前一样整洁。小淳坐在书房的钢琴边，抬起琴盖，修长的手指放在键盘上。随着手指灵活地飞舞，动人的旋律在整个书房回荡。——这手法娴熟得恐怕已经不逊色于成人了吧，我想。
琴声一响起，我便听出，小淳弹的是石进的《这一程，情深缘浅》。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曲子。淡淡的哀伤，在我的心间萦绕。
一时间，我胸中各种情绪涌动。世间每日都在上演着无数幕的悲欢离合，情深缘浅，又何止我一个。从来都是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一个小时后小淳的父亲至，车停在楼下。小淳背着书包，我和小淳的父亲搬着行李，朝楼下走去。
也许是太悲痛了，我都忘了我是怎么和小淳道别的，也忘了那天晚上我有没有哭。我只记得，我对小淳说的一句话：“你是我今生最骄傲的学生，也是我永远的弟弟。”小淳笑了笑，那最后一声再见，也真是好听。
小淳走后的第三天，我才从悲伤的情绪里走出来。那天，我在家中的衣柜里意外发现了一个精美的相框，那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相框，想必是小淳刻意留下的。我急切地将那相框翻过来一看，正面却是小淳大概12岁的时候照过的一张艺术照。照片里，小淳站在春天嫩绿色的草丛里，面若明月，色若春光，眉眼里堆满笑意。背景是一片虚化的绿色。相框里掉出一张便利贴，便利贴纸上写着：“哥哥，不要忘记我哦。”这行字的旁边，还有一个笔法稚嫩的笑脸颜文字。
我蹲在衣柜前，泪水不争气地掉下来。
自此一别，我再也没有去找过小淳，想他的时候，我就会翻出那张照片，看着里面的人儿，不知他现在过得怎样。其实我害怕再见到他，因为如果再见，我又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忘掉他。忘不掉，就会更加难受，对他不利，对我不利，对别人也不利。所以我终是个愚蠢的人罢。
无数个夜晚，我都曾梦见小淳的样子。在梦里，他永远是12岁，我永远是24岁，我们永远活在我们相遇的那一年。曾有一梦，梦里我和他隐居于山林的竹屋，一身白衣，生活简朴。闲暇时烹茶饮酒，赋诗作对，石上吹笛。一时间山河破碎，国家危难，我参军报国，后凯旋回来，与小淳继续在山间度余生。
也曾在无数个孤独的深夜里，我在那张我和弟弟曾同眠过的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曾经我最爱的弟弟，站在时光隧道的尽头，对我缓缓微笑，脸上的青涩天真一如往昔。我跑过去，白色的光芒就消失，陷入一片漆黑。当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浓重，夜静得可怕的时候。辗转难眠的我起身来到琴房，拧亮一盏置于一旁的台灯，坐到钢琴面前演奏一首叫《暗夜》的曲子。伴随着忧伤婉转的琴声响起，我脑中再次看到那张漂亮的脸庞，听见那一声声清冽的呼唤，直到泪滴落在琴键上。一曲终了，四周再次回归安静。
我自知自己生命中有缺憾，也和常人不同。小淳的离去，对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和单亲母亲加一个sexualorientation不正常的家教老师生活的环境，是扭曲的。他要是一直待在我身边，谁知道会发生怎样无法收场的事情。我们这样的人，天生就失去了对包括sexualorientation在内的很多美好事物的选择权利。尘世间，每个人都无法摆脱世俗的桎梏。最后，我们都会活成我们完全想象不到的模样，然后，忘掉曾经自己是什么样子。相对于真实的人生，我们那点喜乐悲欢，又算的了什么。
曾经那段缓慢又美好的岁月，已渐渐离我远去。我也早已走出了分别之后悲痛压抑的那段时期，生活重新回归正常的轨道。离开那个城市，换了环境和工作，不再做老师、后在父母的安排下结婚生子，挣钱养家，成为一个平凡的普通人。
五年后，临而立之年的我已结婚几年，儿子也一两岁了。现如今儿子可爱，妻子贤淑，家庭和睦。说来好笑，妻子是我大学时的第一个女朋友，也是我有过的唯一的女朋友。在小淳离开后的第二年，她重新找到了我，说要重新开始。我说，容我考虑一下。想了好久，三天后，我告诉她，说，好。
分分合合，最后又聚在了一起。
一切都是宿命，爱抵不过命运的一只手。不打扰，就是最好的永恒。
那日，我被公司派去S市出差。正是夏日炎炎，我拎着手提包走在S市干净的街道上，感叹着这座中国最大的城市的先进。
恍恍惚惚间，几个骑着自行车的十七八岁的高中生突然从我的旁边经过，他们身上穿着明快色彩的校服，正嬉笑打闹着。我不觉感叹青春的美好。
“叶一淳，你的文综复习得怎么样了？过两天又要模拟考试了。”一个男生的声音。
“好着呢。要我给你抄吗？”这个声音，似乎有点熟悉……
“叶一淳，你等等我啊。”
“你来追我啊！”
等等？他们在说什么？这个声音……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我的大脑像是被闪电击中，一阵轰鸣过后，我定睛往前方看去。只见一个似曾相识、笑容阳光的少年正被两个同学夹在中间，三人骑着车飞快地在这条略微下坡的街道上滑行。
前方恰好是一个转角，路过转角，几个人就消失不见了。我捏紧手提包，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待我走到另一条街道上时，几个少年的背影却越来越小……
“小淳！”
我撕心裂肺地吼道，仿佛忘了周围所有人的存在。这个如水泥森林般的城市，在我的心里，一下子崩塌成一片空旷的平地。
一阵风吹过，泪水夺眶而出。
从别后盼相逢相思绵绵绕屋檐
小轩窗万水望断也不觉
离人袖握梦中执手默默也无怨
若无常约在下一个人间
影成双约在下一个人间
——《下一个人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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