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梁尘冷梦经年-第四章 酒饮三杯未觉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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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阳节。

    宁寿宫中一派热闹景象。正殿门前廊下,一片耀眼的金菊正开得灿烂,暖洋洋的颜色将整个大殿都映得鲜亮了起来。

    正午才过,宫里人影骤然多了起来。前朝的妃嫔宫婢们,依制常年深居简出,难得有个允许她们热闹的日子,哪有不急着出来走走的?

    只因太后惯例要歇晌,人群便先来到西偏殿,便是睿王之母昭和太妃暂居之所。

    昭和太妃在前朝嫔妃中并不是位分极高的,只因膝下有子,便可以出宫居于王府,而不必长居兴庆宫苦度寂寥岁月。大家说起来,无不称羡。

    这些女子,盛时无一不是千娇百媚,尽态极妍。如今,虽说年纪未必老,但多年平静无波的幽居生活,使他们都洗尽了铅华,多了一份淡漠世情的沉静。因此,今日虽说极是高兴,神色也都淡淡的,啜着清茶,闲聊着些久远得记不清年月的陈年旧事。

    昭和太妃更不是个多话的人。众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她却只是把玩着茶盏淡淡听着,极少应声。众人都多少听说过,睿王虽已回京,这几日却算是被软禁在家。只当她为这个不痛快,也就不再提睿王,岔开话题你一句我一句的猜测晚宴会有什么趣事。毕竟,一场晚宴,够她们回味几个月了。

    等待之中,这个午后似乎特别漫长,在太后那边听信的宫人一直回报太后未醒,众人虽渐渐有些不耐,也只得等着。直到申时已过,连太后身边的嬷嬷也开始焦急起来。

    晚上虽说只是家宴,但太后是六宫表率,举止处处无小事,怎可过分失礼?

    最后,太后面前最伶俐的小宫女臻儿在众人撺掇下,大着胆子走到太后床前:“奴婢斗胆,申时已过,太后是否起身?”

    叫了两遍,见帐内声息全无,只得战战兢兢上前掀起帐帘,向内一望,不由大惊失色:“太后不见了!”

    宫人和候在门外的太妃太嫔们闻声纷纷涌进内室,但见重帘之内,衾被生寒,却哪里有太后的影子?上上下下一干人登时乱了起来,自有人赶去回了皇帝。

    不多时,皇帝带了呼啦啦一群侍卫,风风火火赶来了宁寿宫。

    甫一进门,就只见内室乌压压跪了一地人。不由皱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太后怎么会不见?太后出门没有人跟着的吗?”

    嬷嬷哑着嗓子回道:“太后没有出门,午膳后奴才们如常服侍太后歇下了的,谁知到申时还不见太后起身,奴才们这才发现太后不见了的!”

    皇帝怒道:“废物!好好的人怎会不见了!服侍的人是谁?”

    这日当值的两个宫女本已在角落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有人去理,此时听见问着她们,只得强撑着跪爬过来,哭道:“太后歇下的时候跟平常也没什么两样,奴婢们一直守在门口,也没见什么不对呀……”

    皇帝烦躁地喝退了她们,命侍卫仔细查看屋内情况。

    门窗未损,香料无毒,茶水、点心都没有动过的迹象,就连房梁之上都有人上去看了,皆是一无所获。众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原定的晚宴时辰渐渐临近,前厅来报,接到邀请的宗室子弟及内眷已基本到齐,请旨何时开宴。

    听到“开宴”二字,皇帝猛地一怔,想起今日之宴原是为睿王准备的。自己本已布置周全,只等紫蕤来到,用计使众人亲见他谋刺太后,顺理成章拔去这颗眼中钉,如今太后失踪,这场戏还怎么演下去?

    皇帝咬了咬牙,决定先暂时放弃原定计划。

    除掉睿王自然重要,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太后失踪这样匪夷所思的事,若是传出去,必会令天下臣民耻笑的。

    转身冷冷扫了一眼跪了一地的宫人:“今日之事,多言者,杀无赦!”

    太妃太嫔和嫔妃宫人们只得强笑着跟随皇帝向前厅走去。

    皇帝眼角瞥见昭和太妃在他斜后方的人群中静静地走着,眉梢不觉泛起一股若有所思的神色。

    众人来到厅中,皇帝只说太后凤体欠安,不能参加晚宴。

    自然有人心下狐疑,但皇帝金口玉言,谁敢质疑呢?何况事不关己,便都照常欢宴。

    皇帝扫视厅中宾客,一眼便见睿王如常一袭青衫,卓然立于宗室子弟之中,丰神俊朗,神色平淡,心下暗暗思忖:

    无凭无据,不好轻易疑心他与太后之事有关,然时间太过凑巧,毕竟是他嫌疑最大。

    若此事确实是他所为,那么此人更是不得不除了。心思缜密,手眼通天,还能在自己的逼视下不露丝毫破绽,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因睿王是远游归来,真心亲近者有之,假意奉承者自也不乏,一厅之中,倒以睿王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热闹的小圈子。

    皇帝心下不快,也不理宠妃献媚取巧,只是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酒盏,暗暗盯着紫蕤一举一动。看到他与太妃相见,只是遥遥施了一礼,而太妃亦只淡淡点头回应,皇帝心中的疑虑越发深了。

    睿王母子之情甚笃,人尽皆知。照常理说,分别六年之后的重逢,便是不抱头痛哭,也该泪眼相对,互诉别情才对,怎会冷淡如斯?

    皇帝心里的怒气越来越重。该死的,他在宁寿宫西偏殿和睿王府都加派了好多人守着,竟还有故事在自己眼皮底下上演过吗?

    他母子既然可以在自己的严密监视下见面,并且显然达成了某种共识,那么他们在太后失踪事件中的嫌疑就越发重了。这时间,这局势,实在由不得人不往他们身上去想。

    问题在于,他们准备如何发难?这场博弈,他们又准备如何收场?

    夜色渐浓,在场众人丝毫没有感觉到皇帝心里的千回百转,丝竹依然悠悠扬扬地响着,美人悦目,佳酿醉心,嫔妃宫人依旧在挖空了心思争奇斗艳,睿王依然在一众子弟的追问下兴致高昂地讲述着他游历中的所见所闻,就连向来身体欠佳的太妃们,也破天荒地没有人告罪退场。

    皇帝渐渐有些不耐起来。

    终于,在一个宠妃没眼色地递上今晚的第五杯酒之后,他烦躁地站起身,推说身体不适,匆匆离开大厅。

    随即,一名小内侍悄悄来到紫蕤身边:“王爷,皇上请您到御花园湖心亭一叙。”

    紫蕤不着痕迹地与昭和太妃对视一眼,起身随小内侍匆匆离去。

    九月的御花园,红叶翩翻,疏林如画,缀以凌霜盛开的各色菊花,在密如繁星的灯火掩映下,较之万象皆新的繁春,倒更多了几分恣意挥洒的浓艳。

    湖心小亭,一架棋枰,一壶清酒,两个各怀心事的人。

    淡然如仙的青衫少年轻轻落下一子:“皇兄,承让。”

    上首的紫衣男子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棋子,旋即又松开:“三皇弟棋艺见长,”冷冷一笑,猛抬起头,眼神如长衫上破云而出的金龙一般,凌厉而张扬,直视着面前依旧淡如春风的少年:“是不是你做的。”

    少年毫不畏惧地回应着他的目光,依然暖暖的笑着:“是。”

    皇帝似是没料到紫蕤会坦然承认,盯着自己手中紧攥的棋子,沉默半晌:

    “你知道这是什么罪。”

    “知道。”

    “不怕?”

    “箭在弦上。”

    “如何做到的。”

    “地道。”

    “造反?”

    “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那厢愣了一下,方道:“想要什么?”

    “平安。”

    冷月将落未落,满园橘黄的灯火似乎也照不暖这一角亭台了。夜风从湖上掠过来,愈发寒气侵人。

    紫衣的男子仿佛与这冷寂的秋夜融为了一体,迫人的寒气围绕在他的周身,不知是夜风吹冷了他,还是他冰冷了这个秋夜。

    那一袭青衫却似乎已游离于这夜色之外。一股氤氲的水汽包围着他,沁出淡淡的暖意,任秋风萧瑟,他自岿然不动。

    “夜深了,筵席也该散了。你先护送太妃回府去吧。”

    紫蕤推开棋枰,起身,退后一步,一揖到地:“皇兄保重。”

    皇帝神色复杂地久久伫立着,目送着那道淡青色的背影,看着他步下回廊,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丛林之中。

    老内监小心翼翼的走进小亭,换下冷酒,静静侍立在皇帝身后。

    许是散席的人群惊动了枝头的寒鸦,院中一时聒噪了起来,远远传到这里,倍添冷意。

    皇帝轻啜杯中暖酒,自语道:“小时候,朕什么都不如他。他有权倾朝野的外祖父,宠冠后宫的母妃,有过目不忘的天资,还有朝野内外的赞誉;而朕,甚至都不知道父皇是不是记得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朕天分不如他,只得加倍用功,满以为论文论武都不输于他了,可谁知,父皇的眼里还是只有他,让朕如何甘心?”

    “天幸,哪怕父皇再不愿承认,朕也是嫡长子,这个皇位,这个天下,都只能属于朕!”

    “当日,朕初登基,朝政千头万绪,顾不上他,以致延宕到今日。满以为这次可以除去他,谁料……”

    “凌安,这次,朕是不是放虎归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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