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冷,心更冷。她看着高悬于空的太阳,忍了忍眼泪,阳光晒不干心里的伤感,却晒的干被褥,妇女们在天气大好的日子里,清理着自家屋子,三五成群地闲磕牙。恍恍惚惚间,萧瑟只听那其中认识的、不认识的女人发出一声声的招呼,“哟,不是龙家三少奶奶吗?怎么出来也不打个轿子,日头那么大,可别晒伤了。”
“你看那小脸,多白呀。那小手,多嫩呀。”
热情的女人,各怀心思的窃窃私语,萧瑟反射性摸了摸脸颊,几夜没睡好,青春痘又多了几颗。怪不得,龙轻扬会喜欢淑娟,而不喜欢自己,现在消沉的模样,连鬼见了,也怕三分。
每个人都是这样,或许会关心自己今晚吃什么,关心脸上是不是多了一条皱纹,关心爱的人是不是在想念自己,却没有时间,也无心真正关心稍作停留就擦身而过的人,萧瑟朝一群女人点点头,像幽灵一样飘忽地离开。
萧瑟尽力不去听那些聒噪的高谈阔论,她很饿,即使伤心,也要活下去,也要吃东西。她搜了全身,没有一点银子,大约是出门时太着急,忘记带上活命的钱财,萧瑟边走边后悔,后悔没有咬咬牙继续留在龙轻扬身边,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很卑微,若是知道了真相还能待下去,不是太蠢,就是太聪明。可惜,萧瑟不属于这两者,她只是有一点懊恼,为什么不准备妥当再逃家。
最后,走到日落,趁着天黑,跑到当铺门口,鬼鬼祟祟地将一支簪子贱卖了,换了两只热乎乎的饼,她觉得值得,肚子微微暖了,眼眶微微暖了,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人是龙轻扬,没有那张温和笑着的表情。
即使被欺骗、被利用、被抛弃、被忘记,她还是渴望,下一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会是他,可是不可能,龙轻扬几乎已经到了灯枯油竭的地步,他如同被强硬捞上岸的鱼,时而急促呼吸,时而静得像是已经死去。
龙轻扬的病,他自己是早知道的,而家里也许也不是最近才得知。如此,龙家才会默许萧瑟这个没权没势的青楼丫头嫁入豪门,他们默许了龙轻扬最后的愿望、最后的任性。
怪不得,成亲那天,龙家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如此古怪,现下萧瑟读懂了,那里面承载的东西,叫做同情。
天是灰色的,下雨了,老天真是应景。中秋的圆月,睡了。
萧瑟望着左右两条小径,突然茫然,蹲下身,嘤嘤哭了起来,她不在乎谁认出了自己,拿她作为茶余饭后的笑话,反正没有人真正知道她,她只是龙家三少奶奶,那个会叫她萧瑟的人,快要死了。即使是替身,她也觉得高兴过,一年以来,幸福伴着心酸。
“大姐姐,怎么了?为什么要哭?你……饿了吗?”懦懦的声音传来,萧瑟捂住的双眼睁开,身边多了一个陌生的小孩,脏兮兮的,细长的眼,看上去很聪明,只是身上有伤,青青紫紫的,并不是一天两天留下的。
他从破烂的衣服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布包,认认真真地摊开,半个硬邦邦的馒头。就是这么糟糕的食物让这个小孩拧紧了眉头,有些不舍得却毅然地递了出去,交在萧瑟的手里,他以为萧瑟饿了。
乞儿一样的小孩说自己是莲九,睡在这条巷子里,而那个无法遮风避雨的破篓子是他的房子。他整理着挂在身上的破布条,一边嘟嘟囔囔,“被那死胖子揍了一顿才拿到的,哎……我真是……猪啊……”莲九责怪着自己,却没有拿回的意思,他这个人没什么,就是爱唠叨。
萧瑟看着他,心想,可怜。
谁说没有爱情可怜,只为活下去而奔波劳碌的人不晓得为情所苦的滋味,相比之下,萧瑟并不是最惨的。人在伤心时往往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遭遇更为惨淡的同伴或者是一堵温暖的肩膀。
肩膀没有,不同病的同伴倒有一个。
萧瑟走前,这辈子又做了一件善良的事情,馒头塞在莲九蜗居的破篓里,顺便留下了当了簪子的铜板,笑眯眯地走了,看一眼还在沉睡的小孩,他吮着脏兮兮的手指头,没有心机地睡了,莲九太累了,每天被人打,每天像狗一样被人驱赶,只有他的梦,和别人一样有权利绚丽多姿。
月光撒在每个人身上,穷人富人都一样,萧瑟望了望又出现的一轮明月,无声地笑了,前方的黑暗,像是一张巨大的嘴,将要把她吞没,比贫穷更可怕的,永远都是寂寞。
她坐在倚红楼的屋顶,像初遇龙轻扬那时一般,捧着酒壶,“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情景不变,只是物似人非,悠悠地唱,“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他们还在开吗……他们在哪里呀……散落在天涯……”一遍一遍地哼唱,到了最后一句仍是忍不住伤感,她终于决心忘记龙轻扬,那个利用自己的臭男人,萧瑟立定,大声地起誓,“我,萧瑟,从今天起,跟龙轻扬一刀八段!”说完,她乐呵呵地叉腰狂笑,“我一定要找个身体威猛,脸蛋漂亮的帅哥当老公!”
“嘭”一声。
这次没那么好运,她不是被破瓦片绊住了脚,而是年久失修的破房子突然裂开一个大洞,萧瑟这年载长了不少的肉,直挺挺地就往窟窿里摔了下去,事情就是那么巧合,她眼明手快地拽住了一条破布,稍稍定住了不断下滑的身体。
只是,阎王让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时。
布条“撕拉”断了,萧瑟重重地摔在地上,不知是扎到了什么,脖子上的血蔓延了开来,染红了她的衣裳,她的手中依然拽着那半条碎布,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倚红楼。吊死。红衣。全是谣言。
死了人是真,唱“鬼歌”没错,不过是个活着失意,死了倒霉的怨鬼一名罢了。
说是放下了,这个怨气横生的家伙却在死前吐露了心声,唯一的一次,可惜,龙轻扬没有听到她的告白,她说,“遇见你之前,我是快乐的。相遇之后再分开,却回不到了过去。”她笑,“思君令人老……”
胖胖的萧瑟,笑起来没有心机的萧瑟,得不到爱情的萧瑟,隐隐猜到丈夫只是为了利用自己的萧瑟,龙轻扬利用她来隐瞒病情,使真正心爱的人离开,她还是傻傻地留下来,当一名傻傻的棋子,傻傻的妻子。
死的那一刻,毫无光泽的眼看着清朗的月光,凉风吹过。
谁在唱,那些花儿,散落在天涯。
又是月圆夜。萧瑟是鬼。金喵喵是妖,只有左小蛮和莲九是心怀鬼胎的人。
左小蛮从萧瑟的故事里回转到了现实,烛光朦胧,却把每个人的轮廓照得如此清晰,她一点都没有办法想象,现在如此市侩又冷血的道士会是萧瑟故事中那个热心又惨兮兮的小孩,而那个叽叽喳喳、急色鬼一般的萧瑟会是拥有那番遭遇的可怜人。
“大饼,你怎么那么无情。给我摸摸嘛,没想到你长大了那么俊哎,哦呵呵……”萧瑟毛手毛脚地抚摸上莲九有型的鼻子,冷峻的脸颊,一点没有做鬼的自觉,哪里还有往昔那般愁云惨雾。
莲九看上去有点凶恶,使劲地握紧桃木剑,太阳穴的神经突突直跳,“吵死了,离我远点。谁叫大饼,我是莲九。连云山第一……”
“反正……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就一米米大,一点都没看头,哪像现在,连老婆都有了。”萧瑟高兴地笑眯了眼,一点不介意对方快要怒火滔天的模样,啧啧有声,“哇,真结实。好好捏。”
一看莲九似乎快要忍不住“拔剑除妖”,左小蛮奔到他们之间,当起了和事老,“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又是这个女人。
莲九不语,眯起眼,眼波里辗转的不是凶狠、也不是柔和,却是一丝富饶趣味。
这女人不怕鬼便罢了,还为女鬼求情。他收起桃木剑,原就没杀掉萧瑟的意思,莲九虽爱财,却尚存半点人性。他不屑地撇嘴,人性?或许,就当还当初那几枚铜钱的恩情,他最不爱与人存有牵扯。
萧瑟哀怨地躲在左小蛮的身后,无趣地捏了捏她的胸口,“还没成型,不好玩。”
左小蛮燥红了脸,萧瑟又把双手从背后伸向了她,左手剑一出,萧瑟松开,可怜巴巴地钻到墙角,在金喵喵的身上画圈,不停地碎碎念,“不给人家摸,不给人家玩,又不能投胎,日子好难过……”
“莲九道长,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投胎吗?”
穿越来的人,还有一项极倒霉的事情——死后无法投生转世,这个时空的阎王坚持不收二十一世纪的新新鬼魂,他们烦透了跟孙悟空一样“草根”的鬼魂,时不时大闹个地府,要求来一场古代之旅,安排几个美男伺候在环。
一个二个新鲜,三个四个,眼不见为净,多了,也便腻了。任何事都是一样。
莲九启唇,冰冷,“没有,除了魂飞魄散。别无他法。”他对眼前的左小蛮越来越好奇了,这个小丫头,竟和自己一样,可以看到鬼,是擦了牛眼泪,还是天赋异禀?
他是一个降妖除魔的道士,从小能见到鬼,而越大,越看不清了。莲九正缺一双能够见到鬼的眼,或许,他需要她,他们天生就是一对。
不过,这只是莲九一厢情愿的想法。
左小蛮显然没有,她不满地驳道,“萧瑟她很可怜了……你不能这么做!”义正言辞,掷地有声,一说出口,一屋子人全呆住了。
萧瑟颤抖着手指,从角落跳了过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啊?”左小蛮暗骂自己粗心,岔开道,“不管如何,不能那么残忍。你再想想办法吧,莲九道长,我可以给你钱。”他不是很爱钱么,现在的左小蛮有的是钱,古青云很有钱,古青云的女儿古弄影也有钱。
莲九薄唇微勾,道出的答案还是叫人失望的,“再多钱也化不了她的怨气,没有办法。”
萧瑟的肩膀明显又低了一分,垂头丧气的。
“除非……她能化了怨气。你有何怨恨?”
“我……想问龙轻扬一句话,问了,我便不怨了。”
如此简单,如此执念。
莲九的发,轻轻地朝后扬,一脸的笑意,也不知在高兴什么,看上去很有神采,圆月当空,他终于揭晓答案,“想去见人,想化除怨念,很简单,只要有人愿意让你上身。只要当今真有这种傻瓜。”
他对萧瑟说,眼看着左小蛮,有挑衅的意味。
上身?
似乎是极其遥远的事情了,那一年冬天,庭前桃花瓣纷散,即要飞向天涯。
左小蛮不看他们,走近金喵喵,使劲地拧他腿上的肉,“吱……”金喵喵惨叫着醒来,痛得眉头都快皱到了一起,双眼才能接受突至的光线,他就听到骇人的话,左小蛮接下战书,接下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对他嘱咐,“若有什么异常,立刻救我,别再被人弄晕了,笨妖。”
风,呼啸而过,捎去她的话。
左小蛮说,“萧瑟。我允许你上身。”她握紧了左手剑,镇定心魂。
她不是不怕,左小蛮回视莲九嘲弄的眼神,闭上眼,念及脑海里的那个他,念及与萧瑟同一份等待,等待喜欢的人来寻自己,那种心情,她懂。
吹散。
那一句,思君令人老。
古沐风躺在病榻上,一轮明月当空,他按住胸口,忽觉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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