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囊,月白色,高高地悬在千岁的指间,他又笑了,笑声听上去很美,软软的,柔柔的,却令人心里无端地生出一股寒意,“可以告诉你,但是……”千岁拖长了尾音,意有所指地望着抿紧嘴唇的让白,甜得腻人的嗓音不断地往左小蛮的耳朵里钻,山谷的石壁,轻轻地回响那番诱惑。
想知道,古沐风在哪里吗。
“但是什么。”一遇到那个名字,那个他,左小蛮的理智全然抛至于脑后,她忘记了眼前的千岁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忘记了古沐风死在面前的事实,有些东西就像是伤口,一愈合就痒,譬如思念,譬如回忆。
想知道,怎么不想,知道了才甘心,知道了才死心。
千岁伸出手,白皙的肌肤,柔软的掌心,上面残留的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仿佛一朵沾了艳红的白莲,他触及左小蛮的脸颊,柔柔地说,“但是,有些人或许不想让你知道真相……所以我不敢说……”红色的纱轻飘飘地衬着那双无暇的手臂,宽大的水袖滚上了一道金色的边,幻境变天了,暮色将至,在这样的气氛里,千岁的笑容显得愈发诡异、愈发的刺眼。
“何必装腔作势。”左小蛮冷哼一声,左手剑一转,反手抵住了千岁的咽喉,她淡笑道,“说吧,即便杀不了你,毁了你的脸蛋,倒也是回本了。”
千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差一点忘记了,你是善用左手的家伙,真是……防不胜防呢。”他随意地摇晃着袖摆,一点也没有被威胁的自觉,懒懒地朝前一靠,指尖划过左小蛮的肌肤,无限风情,千岁举手投足间恍若饱含无声的引诱,他穿得很少,全身上下布料用得最多的地方怕是袖子了,这样的装扮,该露的全露了,不该露的也一点不介怀地展示于世人面前,非但没有怪异的感觉,反倒是让他更为出众,雌雄难辨的美,倾国倾城。
千岁顺着剑锋看上去,持剑的人表情如此冷淡,左小蛮有一双奇特的眼睛,虽不及让白的邪气妩媚、蛊惑人心,却让人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她是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坚韧而又寂寞,即使她眯起眼,也无法掩去其中的冷酷与霸道,或许某种意义上来说,千岁与左小蛮是有些相似的,都是这般的刁蛮,都是这般的执着,为的人,却是同一个。
金喵喵倚在一旁,心中微微讶异,不知不觉中,从前那个与他嬉闹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已能将左手剑运用得如此熟练,若是她知道了,他借由佐殿的力量成了神,若是知道了,让白即是古沐风,以后会怎样。
他们都在骗她,无论是无心的或是恶意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即将对她造成伤害,重重的。
“好,那我告诉你,古沐风的确死了。”千岁眨眨眼,满意地望着左小蛮一霎那血色抽尽的苍白模样,继而道,“不过,古沐风的死,跟我的让白哥哥有关……”他强调“我的”,媚眼如丝。
左小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凝视眼前噙着坏笑的千岁,待他说出下文,山洞飞雪,冰寒彻骨,她的手心却是微微地渗出了细密的汗水,只听一阵凉风吹过,千岁说,“是让白杀了古沐风。”
让白……杀了古沐风?
左小蛮冷笑,并不为千岁的一面之词所动,她苦涩道,“胡说八道。沐风哥哥明明是……为了救我才被青龙所杀,怎么可能是让白杀的。你的谎话,未免太好笑了。”
左小蛮还以为,千岁会告诉她,古沐风还活着,在哪个角落里等着她,关心着她,从未离开。猝不及防的分离,至今未能真正地接受,最快乐的时候,突然分别,最痛。
“谎话?”千岁摇摇头,脖颈被左手剑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像是赤红的线,妖异地缠绕,他笃定地说,“你可以问问让白哥哥,问问那只小鼠妖,到底古沐风是怎么死的,他们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云,忽高忽低,承载不住雨水,堕入人间。
万物受洗,神仙居住的地方依旧是朗月青空,笙歌轻响,偶有几抹美丽的仙影携风而行,正是快乐好时节,“南天门”赤色大字依稀可辨,流星一颗一颗划破静谧的天空,白须老儿斜靠在雾气袅绕的石柱旁,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累了便歇息,一睡就是十年,修不修炼都一样,快乐似神仙,是这样的含义。
通往人间的尘世镜泛着光,清晰地影出相隔万里的地方所发生的一切,此镜本就是灵物,沾染了仙气早已得道,它千年万年地伫立在那里,任凭雨打风吹,对于镜中的所有,不喜不怒,不悲不愕。
“你这老头,怎么又在躲在这里偷懒,你这白痴,知不知道算错了多少人的寿命?”桑云驾到,老婆婆利索地一跃而下,枯瘦如柴的手一把揪住懒洋洋的老儿,原来,这个貌不惊人的老人竟是掌管人间命数的命格星君,他一见来人,全然没了之前的悠闲姿态,面色讶然,惊得大气也不敢喘。
男人怕女人唠叨,男的神仙也怕女的神仙罗嗦,命格星君的脑袋开始发胀,他捂住疼痛的胡子,忙喊停,“小菲菲,我不就是为了弥补过失才在尘世镜面前忏悔嘛!那个命数乱了的小丫头,你看你看。”他的手指颤颤巍巍地点了点镜面上面色素净的左小蛮,佯装出一脸的严肃。
但听尘世镜不屑地啐了一声,还不是看戏,呸。
老婆婆往镜中一瞧,蓦然松开了手,她仔细一看,惊呼道,“这不是九尾吗?”她知道让白,那个千年道行却不愿成仙的妖魔,好看的男人总是让女人心生好感,无论是人或神仙,无论是孩童还是几百年修行的仙。
“是啊。”命格星君颇为吃味地撇嘴,自家媳妇尽觉得别人优秀了,也不正眼看看他。
“他可是敢跟天叫板的妖魔,他会有什么命数?他会有什么大限?”老婆婆又重新拽上命格星君的胡须,一脸的不以为然,“你这白痴……快跟我回去……”
命格星君惟命是从,忙不迭地点头,在媳妇还没将他的胡子拔光之前,他一把抱起她,匆匆地踏上等待的纯白桑云,腾云驾雾去也。
尘世镜叹息,谁说九尾就无大限,若是有了放不开的人或事,便是致命的。
仙音纶纶,风云乍起。
轮回无量凭谁定,莫问苍生几世情。
莫问……
雨水不歇,荒草绵延。
“是让白杀死了古沐风?”
左小蛮问道,她力持冷静,至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但是那遏制不住的高扬声调还是泄露了她的真实心绪。
语音一落,绛紫色的瞳仁里,一闪而逝的受伤,他垂下眸,为她的疑问所伤感了,她的心里,从来只有那个名叫古沐风的男人,即使那个人对她的关心、对她的呵护都是因他附身而制造出来的假象,即使现在的让白每天伴其左右,为她不惜一切,左小蛮也只念着古沐风。
他对自己生气,对自己嫉妒,那种情绪,如此怪异。
没有回答,让白沉默,金喵喵喘息。
事实上,的确是他杀死了古沐风,那个叫做古沐风的肉身死了,因他而死,他要离开她,所以借由那个人的死亡而消失;亦因她而死,他来不及思考,替她挡去了致命的一击,所以那个人的名字在左小蛮的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再也无法撼动。
千岁笑了,又一次的,狡猾地笑了,他仿若好心地开口道,“看吧,都默认了,如果……不是让白,古沐风不会死,他会好好地活着。不信?那么,不如我把当日的经过,还有我所知道的真相,完完整整地告诉你。”
鲜血沿着他的曲线滴落下来,千岁察觉不到疼痛,兀自快乐得想转圈,他越发挨近左小蛮,不动声色地握紧她的手,一点一点地包在掌心,他咬她的脖颈,轻轻的,然后慢慢地放开她。
让白一挥袖,千岁咯血,退了数步,眼里仍是病态的崇拜,他理了理衣襟,像是个贤惠的小妻子,垂首,规矩地走到一旁,再无言语,与之前的行为大相径庭。
雪融化了,因为施术人的心情而澎湃了。
月光。
几许凉。
妖怪们逃得远远的,可以使千岁敬畏的人定然不是好惹的角色。
让白正立在大殿中央,火色艳丽,此夜清冷,他的长发倾泻在一侧,以发带轻挽,俊美的脸庞一览无遗,轮廓被风突显得淡淡的,连往常邪气的丹凤眼也淡漠了,寂寞的一双眼,寂寞的眼神,如此好看的人,如此好看的一张脸,每一寸每一分都是上天的杰作,发丝轻舞,随意流媚,划过眼角下如火的泪痣。
他在的地方,无论是哪里都会随之有了颜色,如果是梦,宁愿不醒,宁愿是梦,就此不醒。
可是,她不能。
“让白,不是你对不对,我明明看到沐风哥哥是被青龙……不是你,对不对,只要你说,沐风哥哥的死与你无关,我就相信!”左小蛮深吸一口气,极认真地望着他的眼,说出了自己的决心,千岁握着她的手时,将从前送给古沐风的锦囊还给了她,物似人非的悲哀远不及现下的纷乱,左小蛮终于愿意承认,她对让白有着不一样的情感,在如此难堪的情况下。
可悲。
看男人是否喜欢一个女人,要看他是否愿意在她身上耗费时间;看女人是否喜欢一个男人,要看她在关键时刻是否还有理智;看两人的关系,要在危机当口,看对方的反应。
左小蛮看不见的日子里,她知道,让白总是会在深夜无人的时候静静地守候在窗外,等到屋中所有的烛火熄灭了才会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她有时忍不住会想,为什么他总是宁可在门外经受寒风吹袭也不尝试着推开门,走进来,与她说说话。只是,若他真的来了,自己又会作何反应。
只能想,不敢问,当作是存在心中的秘密,一个让她为之一暖的秘密。
而今日的问题却更为残酷、更让人伤感,左小蛮望着他,期盼他说出否认的答案,或者一笑置之,绛紫色的双眸,静静的,静静的回视她,那双渴望已久的眼里,她得到的只有无声的歉然,还有一个细长而悲哀的身影。
“对不起。”
天底下,任何三个字也没有此刻的道歉伤人,左小蛮身形晃了晃,声音微颤,变了,情感变了,他们的关系变了,“为什么要道歉?你只要告诉我,你跟沐风哥哥的事情没有一点关系,我才不会相信那个不男不女的大变态!”
雪化了一地,映出他的容颜,映出她的悲伤。
左小蛮闭上眼睛,紧紧地攥住锦囊,细数乱了规律的心跳,一下一下,交错的难过,顽强而又脆弱的坚持。
他,依旧无声。
如此两两相望,似是千百年也仅弹指,让白袍袖轻挥的刹那,不知抹去了多少难言的苦涩和孤寂。
让白,古沐风,左小蛮。
不管他是谁,都会保护她,疼爱她,佛祖割肉喂鹰,那是对自己的残忍,对苍生的怜悯,倘若无一丝感动,将会堕落更多灵魂。
“为什么……你不否认……为什么……”她无力地低下头,以手掩面,指缝间隙有暖流沁出,一滴一滴,无声的堕尘,与化了的雪水混在一起,浮云遮月,在水底,她的眼泪无人知晓。
再次抬首时,一切不同,左小蛮的左手剑轻扬,她淡淡地启唇,恍若梦呓,声音低低的,沙沙的,“你知道,如果……你真的与那件事有关……我会杀了你……你知道,古沐风对我有多重要,不管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他。”
终于,她在他的隐瞒下,失去了言语,失去了温暖的笑容。
多年前相逢的记忆清晰得宛如昨日,却已渺若梦境。
大漠沙尘连天,她尖叫着疯狂前奔,一股劲跑进了他的世界,她望着他,眼里写满了失措和恐惧,他望着她,试图安抚令她平静,一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这才惊觉,自己已有多少年不曾说话。除了在困狐山洞的一面,还有那日的重遇,左小蛮,注定与他牵绊。他抱着她到了七夜城,睡梦中的左小蛮像个没有受过伤害的孩子,可爱纯然。
她时常独自留在府中,始终安静地等待在角落里,像一抹最温暖的风,毫无怨尤,她赠的锦囊贴身携带,轻轻摩擦间感觉到丝丝的柔润,仿佛还能见到她坐在灯下笨拙地一针一线刺绣,不敢多望一眼,那清澈的双眼,只是害怕,害怕情不自禁。
三百年前,他曾相信过,曾被背叛,曾摒弃过,直至遇到左小蛮,仍难以抗拒心头痴念,所有的忐忑不安、防备小心、欲说还休,欲罢不能,不能不钟情,只因她是左小蛮,独一无二,一心喜欢着他的人。
若是说出真相,是恨多一点,还是爱多一点。
往昔不曾淡忘,已然不能微笑,那冰冷的剑锋,没有丝毫犹豫地刺了上来,是孽,他扮演的古沐风,还是在她心里最重,真实的他——让白,不过是个可杀可留的人,不是么。
雨休止。
尘世镜悠悠地长叹,仿若看不破人间的痴狂,恍惚间,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它与命格星君的对话,隐隐约约。
“乱了,乱了,情字伤人,动摇了啊,他们全动摇了……”
“不,还有一个人没有动摇。”
是谁。
长长的血痕,金喵喵捉紧了左小蛮的手腕,左手剑坠地,他说了一句话,足以震惊红了眼睛的她,他说,“古沐风就是让白,让白就是古沐风,你怎么可以杀他!”
风,急急地撩过,吹不散其中的复杂心绪,是高兴?是痛苦?是伤心?是失而复得的快乐?
不。
此刻,她愣住了一般,再也无法前进一步,红唇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心酸的是他。
心悸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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