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尤其漫长,浓重的黑幕中凝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罪恶。
午夜时分,分外静谧,牢狱中闷热异常。
夏天,是真的到了。
急促的脚步声在走道上响起,静谧的深夜里,格外刺耳,像是快要下雨的雷声,钝钝的,闷闷的。
来人直奔左小蛮那里,他神色匆匆,发抖的手几乎打不开锁链,半晌,才在她诧异的目光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噗通”一声跪倒在坚硬的石板上,水滴答滴答,哀号哭叫响彻整个牢狱,一身太监打扮的人道,“左姑娘,求您去救救我家主子吧!求您了,求您了。”
左小蛮搔搔头,一脸的莫名其妙,何时她这样受欢迎了,如今进了牢狱都有那么多的人上门叨扰,何况,眼前的人看来面生,应是无什么交情,她扯了扯嘴角,打断对方哭天抢地的喊叫,“你先起来,告诉我,你家主子是谁?”
话落,小太监霍地抬起头,满脸的泪痕,他拽紧左小蛮的衣衫,声色凄厉,“我家主子就是您的旧识,米富贵。您一定要救救他呀。”说罢,他又是使劲地抹了两把眼泪,也不知蹭到了那里,左小蛮推开也不是,退远了不能。
她茫然地望着情绪激动的小太监,一时间云里雾里,不知对方所为何事,也不知他口中的“救”又是何等事情,左小蛮只得耐着性子好言相劝,轻声安抚道,“你先别着急,我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去救?”
闻言,小太监点点头,抽抽搭搭地松开了手,他扬起小脸,一双通红的眼,像是哭了许久,那其中的伤心不像是假,他平息了紊乱的呼吸,缓缓道出,“昨夜,我家主子串通狱卒,私自放走左姑娘您的事情,不晓得哪个碎嘴的家伙传了出去……”小太监一副愤恨不平的模样,兰花指一翘,使劲地一跺脚,茅草翻飞。
“恩,然后?”左小蛮大约明白了,面色也不若之前那般镇定,不论米富贵的举动出于何目的,现在他如果因为她而遭罪,总是左小蛮不想见到的,毕竟,米富贵的一生,太苦太苦了。
“然后……”小太监大声地哭了起来,全然不顾周遭的眼光,疯子被吵醒了,上蹿下跳地拍着木栅栏,大吼,“吵死了,吵死了,让不让睡觉,都是神经病。”
“再吵老子把你们炖了!”
“靠,胡麻子你想死,我要把你的脑袋卸下来当椅子坐。”
牢狱里一片骂声,此起彼伏。
小太监哪里见过这阵仗,立马缩紧了脑袋,可怜兮兮地扑进左小蛮的怀里,小身板瑟瑟发抖,他轻声轻气地继续道,“然后,然后,我家主子就被皇上关起来了,变着法子折磨他,主子他……他已经受不住了……呜哇……”话音余声未尽,小太监嘴一咧,又想嚎啕大哭一场。
左小蛮眼明手快捂住他的嘴,脸色跟着一沉,说不出话来。
早就听闻大雁国帝王的怪异癖好,也见识过他对男色的贪恋,未料到,他还以施虐为乐,花样,会是什么,左小蛮越想,背脊越是生出了凉意。
米富贵遭受的到底是何种非人的对待,她想起那双曾经犹如朝露那般澈然的眼睛,心下不忍,左小蛮放开堵住小太监嘴巴的手,边问道,“怎么救他?”
“您只要随我去,禀告皇上,那一切并非是我家主子所为。”小太监灵动的眼眸慧黠地转动,不经意流露出的精明光芒令人不敢小觑。
沉吟片刻,左小蛮仍有疑问,“我不过是个朝廷钦犯,皇上会信我的一面之词吗?更何况,你能带我出去?”
她连续的几个问题,直直地噎住了小太监。
半晌后,他才解释道,“我自然能带你出去,只要我带你出去证明了主子的清白,主子一得宠,我就不必受任何惩罚了。”小太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又是哭丧的嘴脸,“你向皇上阐明此事,若是没有用也就罢了,总比现在我家主子平白受那些罪来得好吧?”小太监一嘟嘴,愤懑不平地捉紧了左小蛮的手臂,似是怕她反悔一般,喋喋不休地游说道,“左姑娘,你可得知道,我家主子是因为你而得了这麻烦的,若是您不去……”
他一抹袖子,泣不成声,短暂的强势消失无踪,了无痕迹,小太监见左小蛮动摇了,不懈地道,“主子说了,他好久没有见到海,若是他死了,把他的骨灰投到海里,让他永远永远不用看人世间的污秽。主子真的好可怜……”
左小蛮蹙眉听着,不发一言,最后一句却是触动了她的心弦,忆起了许多的往事,米富贵,他曾经说过的故事,曾经苦涩的笑容,悉数浮现在眼前,过去的他,还曾坚定地相信过,他说,最后幸福了。
只是,谁也没有猜到,命运一次又一次地捉弄他,不管米阿福是如何的乖张、如何的变态,终是没有来得及动他分毫,就连怪异的安稳和幸福都留不住,米阿福被吊死,米富贵留了性命,却是成了老皇帝的宠物,没了尊严,失了希望。
幸福,对于现在的他而言,遥不可及。
日复一日的折磨,比起肩头的伤痕,哪个痛苦更为深刻。
一时间,世界仿佛失声。
左小蛮不去听小太监滔滔不绝的话语,纷纷扰扰,明争暗斗,摆在她面前的疑问与昨天无异,走还是不走,亦或者是救还是不救。终了,她颔首,坚定地道,“你别哭了,我跟你去。”
小太监倏然收声,又惊又喜地昂首,破涕为笑,对着她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紧紧地抱住左小蛮,那张小脸上的表情,再也看不清晰。
走吧,走吧,跟着他走吧,即使前方是无垠的黑暗也要一步不停地走,所有人都站在巨大的舞台上,却不知背后导演这场戏的人是谁。
半夜落大雨,打湿了过去。
静,艳丽而奢华的地毯长长地铺展,安静得没有一丁点声响。
静,还是静,静寂之外的死气沉沉。
小太监前引,左小蛮拾级而上,曲曲折折,不知多久,忽然豁然开朗,仰首一望,迎面清明,这是皇帝在御花园设的阁楼,每逢时节便到这里赏花品茶,四周不但奇花无数,更是精致雕栏环绕,眺台轻望,夜里的美景尽收眼底,今夜无星,雨丝如同长长的坠子,将天地连为一气。
竹帘轻摇,清雅素净,此阁楼中有楼,设计颇为奇特。
小太监极低极低地说,“这‘飞鸟阁’里的东西可都是我家主子布置的。”话中的自豪,令左小蛮戒心除了些,微微一笑,他果真是个忠心护主的人。
“怎么一个守卫都没有?”左小蛮一路走来,非但无人追来,更是见不到半个守卫,心跳得厉害,仿佛祸事正慢慢地逼近,使得她惴惴不安。
“夜深了,大概……都睡了吧。”小太监支吾,在左小蛮质疑的目光下,转而道,“到了,左姑娘稍等片刻,待我先进去通报。”
他吹熄了灯笼,“噔噔噔”地走了进去,步伐之迅疾,仿佛逃避一般。
半晌,门大敞,小太监出来迎接,夏天的夜晚下了雨,凉风覆在身上,左小蛮却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咬了咬牙,她小心翼翼地跟了进去。
入目简单,不似皇宫的穷奢极侈,一室仅设小几琴案、三两茶座,数卷字画、一炉幽香。
门“吱呀”一声严实阖上,小太监匆匆离去,数盏烛火独自摇曳,多了一分怪异。
左小蛮一步一心惊,空气中漾起腥气的味道,香炉里哔薄燃烧的香气也掩盖不了强烈的锈味,左小蛮不禁掩住鼻子,不安地四下打量,只见白色的毛毡上沾满了鲜血,红艳艳的,还未干涸。
除此之外,一地散乱的刑具,鞭子一截一截七零八落地随意丢着,无人捡起,也无人说话。
少年独坐,手持一抹白绢,面色无异,察觉了来人的脚步声,回过头,淡淡一笑。
米富贵。
左小蛮立在原地,惊愕得掩住唇,不仅一地的血,米富贵的衣襟上更是沾了满满的殷红,他仅着里衣,风扬起,笑脸盈盈。
“富贵哥哥……你是不是受伤了?是不是他伤了你?”左小蛮望见他残破的衣衫下渗出的鲜血,鼻子一酸,走近了些,关切地问道。
米富贵点点头,撑着栏杆站起,眉心绛红痣流转柔光,他整个人如同清泉般碧波不兴,显得沉静而寂寥,只一暼,令人错以为他已然看穿世间万物,无所紊怀,米富贵的眼神,这般死静。
“我来了,我去告诉皇上,并非是你私自放我走的!”左小蛮因他的眼神平添了几分不安,她看着一室的鲜红,看着仿佛没了心魂的米富贵,愈发焦急了起来。
米富贵摇摇头,至始至终没有开过口,淡定如常,孑孑独立,他俯视远处繁华,雨帘中的夜,凉,高台临危,这个人看上去,如此孤独,他正站在没有退路的悬崖,退一步,是痛苦的生,走一步,痛快的死,米富贵抿唇,干净的笑容,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来不及了……”
“什么?”左小蛮诧异。
“我说,已经来不及了。”米富贵仍望着远处,径直凭栏而立,仿佛他随性而来,只为赏雨夜景色一般,依旧神态自若,他道,“那个狗皇帝,已经死了。”
左小蛮退后,被米富贵一把扯住,拥进怀里,他轻描淡写道,“害怕了吗?我的身上……不止是自己的血,还有那个狗皇帝的血……他终于死了,被我亲手杀死了……”米富贵垂下头,面容依旧美丽如昨,但是多了些憔悴,多了些恍惚,眼神空洞,他的手冰凉,抚摸过左小蛮的脸颊,未干的血,沾在彼此的身上,沾在她的皮肤上,他道,“就在你踏进这屋子的前一刻,他死了。所以,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富贵哥哥……”
“嘘,什么都别说。只要回答我,你害怕了吗?”他又问,眼底无一丝悔恨,只是觉得一瞬间的快意,“你知道,他是如何折磨我的吗?你看到了吗,这一地的刑具。别以为这是用来审问犯人的,这里不是天牢,那些,是用来逼我屈服的。”米富贵牵着她的手,强迫左小蛮跟着他一同走,蹲下身,拾起一截染了血迹的鞭子,“看,这不过是小惩罚罢了。”
左小蛮不知何时米富贵的力气变得这般大,她竟无法挣脱他的钳制,只能今日听旧时语,感到分外心惊……还有无奈。“快逃吧,富贵哥哥。”
“不。”米富贵又是拒绝,“自从来了这里,我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从前,不管如何苦,我都想,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会与哥哥重逢,我不会怪他曾经的一刀,也不会怪他把我卖掉,以后兄弟俩和和睦睦,种地也好,做小买卖也罢,只要是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就好。不过,这是我的梦想而已,而且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米富贵笑了,苦涩的笑声比哭还要伤感,他补充道,“啊,你不知道我是被哥哥卖掉的吧?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吗?”
左小蛮点点头,米富贵已经丧失了理智,他没有看她,松开手,深吸一口气,道,“小左就是哥哥,小右就是我,那天我跑下山,醒来就见到了米阿福,他带我回去,我以为,一切不过是巧合,我以为是这样的,所以,我一直抱着那个美梦,日复一日地幻想哥哥会来救我,我看到米阿福那种目光,我就会害怕。有一次,我亲眼见到,他领回来的男倌第二天死在床榻上,全身都已经发紫了,那时候,我吓得瘫倒在地上,好久之后才有反应,逃走了,吐了。”左小蛮看到米富贵哀凉而无望的眼神,犀利凌乱,一束发丝躺在裸露的皮肤上,瘦削的肋骨别样的诱惑,看上去像是深潭里生长的花朵,美丽危险,带着恨意还有对阳光深切的期待,他惨笑,“直至米阿福被处死前一夜,他告诉我真相,我是被哥哥卖掉的,他也好心地提醒我,这个皇帝喜欢男色。”
左小蛮与之对视,因他眸底的恨意而无言,因他的悲惨过去而无声。
这一天,这一夜,这一刻,这飞鸟阁之上,只有她与米富贵相望,所有人、事、物、声音化作了浮云,这是属于米富贵与她之间的秘密,属于他的悲伤,言语的安慰已显得多余。
雨丝在天际肆意飞舞,落寞寥寥,落入人间,神鬼不惊。
这个世界真有神仙吗,如果有,为何让他痛苦,让他没有活下去的勇气,让他满心的恨意,让他失去自己。
神仙,有吗?
雨点身旁擦过,陨落亲吻衣裳,夜幕里,亮亮的晶莹,闪耀的烛色,没有声息,无爱无怨,命运已经使得他们无处躲藏,耐人寻味的一句话,“对不起。小蛮,对不起。”米富贵走近,有那么短短的一霎那,悔疚交加的复杂情绪自他眸中划过,稍纵即逝,他说,“小李子有句话是真的,若是我死了,我愿常伴大海。”
时光,停留。发,松散,瀑布一般散落而下,冰冷的锋芒一闪,米富贵信手拾起地上的刀子,狠狠的,朝自己的手臂划了一道,鲜血飞溅,他大声喊了起来,“来人哪,有刺客!”
锦袍碎裂,肌肤尽露,那道隐秘在肩膀上的细长伤痕,就像一段刻意去遗忘的记忆,一个绝口不提的故事,小心而静静地袒着,除此之外,米富贵的背脊上,密密麻麻的,尽是鞭痕。
比这更多的是一室的守卫,冷冷的风,冷冷的眼神,他们严正以待,势要将“刺客”绳之于法。
左小蛮双手被反剪在后,床帏薄纱吹开,枯瘦的手臂垂在外面,老皇帝死了,双目暴突,胸口插着一柄匕首,冷冷的,注视世人各色的面孔。
侍卫让开了道,只见一女子身着艳红的碧霞罗,烟笼纱垂地,面似芙蓉,眉若细柳,满头的珠宝闪耀刺眼的光芒,莲步轻移,嘴唇微微上扬,她伫足,一双眼,似笑非笑地审度着左小蛮。
众人跪了一地,呼曰,“兰妃娘娘。”
兰妃一挑眉,眼光飘去别处,掩帕哭泣,似是哀恸,“皇上……皇上……”良久,她像是再无力管眼前的事情,被宫女搀扶着离去,眼角却无一丝泪水,兰妃道,“把这个谋害皇上的人,打入天牢。”
谋害皇上吗?
左小蛮反而平静了,再望了一眼敛目的米富贵。
一瞬间,都懂了。
暗处,让白攥紧了拳头,看来,他的小蛮,遭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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