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血迹-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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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波未息,一波又起。时过不久,安徽巡抚唐训方因争盐利,也与李世忠发生争端,双方强占盐卡,具疏劾论,唐训方一方认为:“李世忠于奏定盐厘之外,私增多卡。其部将杨玉珍率洋枪队图赴西坝,将各栈饷盐、商盐封固,有运盐出栈者即斩。各营已捆之盐,经高良涧卡重勒厘金。众皆怒愤,恐难无事。又于盱眙旧县私立城池,防守家产;五河两岸对筑炮台,以缆船横截水口。臣令其族叔李衔华等赴滁劝阻,尚不知能否听从。该提督袭断盐利,不但皖营军饷被其攘夺,而坝商、灶丁无所仰食,必致尽驱为盗,于全局大有关碍。”

    朝廷下旨曰:“李世忠贪婪无忌,前经唐训方函致曾国藩,寄书开导,以冀就我范围;该提督未必翻然改悔。而一味姑容含忍,势必坐拥厚资,招集亡命,酿成巨患,收拾更难。著曾国藩严饬李世忠,将派赴西坝之洋枪队即日撤回,所有各栈封固之盐悉听各商贩营员自行起运,不得恃势拦阻。该提督若始终骄横,略无忌惮,亦宜加以裁抑。著该大臣相机妥筹办理,以杜异日尾大不掉之渐。”

    李世忠部将与苗沛霖党羽为争盐船战于洪泽湖中,李世忠遣派部将胡占魁龚文林赴高良涧助战,李显发随后也赶到。李世忠率队亲驻五河县城,坐镇指挥。太平军乘夜强渡九洑洲,攻破陈子明军营。接着又攻陷浦口清军各军营,又攻陷江浦县重镇桥林,清军守将邱良昌遭受严重打击,抱头鼠窜,各处军营皆被攻克,而李世忠远踞五河无法援救,太平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使清军大吃苦头。

    此时,曾国藩自安庆赴金陵巡师视察,隔江闻警,立即向朝廷上疏。疏曰:“李世忠之心迹中外皆不敢深信。顷因捆盐抅衅,亲赴五河,虽浦口、江浦失守,尚未闻其回营主持。与都兴阿、杨岳斌、萧庆衍均有违言。亲匪类而远正人,逞小忿而忘大局。兹值败军失地之际,又奉革职留任之旨,窃恐其转羞成怒,倒行逆施,则里下河先受其灾;而此次北渡之贼,亦有直犯里下河之谋。盐场倘有疏失,全局愈难支持,此可惧者也。惟李世忠部卒颇怀携贰,又不善战。纵或激之生变,亦尚不足深虑。臣始奉将李世忠革职留任之谕,本拟暂不宣示,继思该提督骄恣已久,尾大不掉,急亦有变,缓亦有变,终不能相安无事。即日当宣示谕旨,俟李续宜、江忠义军到,由巢、含一路东下,进攻江浦等处,届时或将李世忠失守各城严参惩究,再行相机办理。”

    三月间,李世忠以浦口、江浦之失,咨公奏参革职撤销勇号,并请派员接统豫胜一军。曾国藩上疏论曰:“浦口、江浦二城,为濒江绝大关键,一经失此重险,上可由和(县)、含(山)、巢(湖)各属进逼庐州,下可犯仪(征)、扬(州)各防,进窥里下河,袤延数百里,游衍自如,未易剿办。李世忠悚惶引咎,深明大义,应如该提督所请,革职,撤去勇号,不准留营,并恳圣恩,允其所请,即派记名提督、安西协副将朱元兴,接统该军,以重防务。臣自上年十月即有调度该军之责,未能先事筹划,又不能设法救援,咎亦难辞。请旨将臣交部严加议处。”这就是曾国藩这个官场老政客的高明之处:明智朝廷不会惩戒与他,却还要装做一副自我引咎的样子,无非借以博取朝廷更大的信任而已。

    紧接着曾国藩又密陈道:“李世忠贻误大局,咎有应得。臣参访众论,该提督自请革职,不准留营,未必出于至诚。平日拥众自雄,岂肯遽释兵权?子女、货财,蓄养优伶,均在滁州,岂肯轻弃栈豆?其意不过挟贼自重,料臣必代为乞恩,冀幸温旨慰留,遂其私计。今若果革其职,彼或因而生心,激成大变,倒行逆施,皆属意中之事。以是非言之,则失守数城,有罪当罚,乃国家之常宪;以利害言之,则彼骄恣散漫,部众携贰,即慰留亦断难得力。与其他日另谋摒弃,似不如此时因其所请,解兵罢退,犹不失善处之法。惟念李世忠前此曾立功绩,此次粮尽援绝,苦战力穷,亦足雪物议通贼之诬。且激之生变,则里下河先受其殃。臣反复筹思,仍求我皇上暂示宽大,毋庸革职,仍准留营,但撤去帮办军务名目,以示薄惩。明降谕旨,奖其前功,怜其力竭,责令坚守滁州、六合等处,俾怨归于微臣,而恩出于主上。彼必感激图报,不至遽怀疑贰。”

    上谕:“李世忠以提督大员办理浦口等处防务,不能竭力固守,以至营盘失陷,咎实难辞,即照其自请,予以严惩,亦所应得。惟念该提督此次失守各营,实因粮尽援绝,众寡不敌,尚非有心贻误。上年攻克六合等城,颇著战功。该提督业因另案革职留任,著加恩撤去帮办军务,免其革职,以示薄惩。该提督迭经朝廷恩施逾格,始终保全,嗣后务当奋勇杀贼立功,坚守滁州、六合等处,毋为贼扰,以赎前愆。曾国藩著交部议处。”

    四月二十二日,楚军克巢县,二十四日,克含山县,二十五日,克和州。形势再一次急转直下,太平军难以抵挡清军凌厉的攻势,不得不放弃已被攻陷的清军营垒,纷纷乘船南渡,天长、六合、来安等县,皆被清军重新夺回。

    五月初十日,楚军攻克江浦、浦口,命令清军将领萧庆衍固守。十九日,攻克九洑洲。六月,朝旨询二浦既克,李世忠作何动静?曾国藩复言曰:“李世忠之心迹,中外皆不敢深信,臣屡经密陈及之。乃二浦并陷,深感圣主之不加严谴,九洑洲既克,又畏楚军之难于抗衡。臣察其愧悔渐生,颇知敛抑,亦复推诚相待,事事示以不欺。该提督来函,有‘五河地方为临淮后路,倘苗逆下窜,势必坚守五河,决一胜负’等语。李世忠与苗沛霖积怨甚深,其欲发愤剿苗,既伸公义,又报私仇,似属出于至诚。近日臣处饷项极绌,数月以来,并无银米、子药接济滁州,李世忠亦无怨望之意。若坦然相处,当不至另生枝叶。”

    七月,李世忠派遣朱元兴统兵千人,赴临淮攻剿苗练,又增兵五百,进札刘府。安徽巡抚唐训方虑李世忠心怀叵测,暗加防范。朝廷亦屯兵肘腋,终恐滋生事端,并饬曾国藩调往他处,或令赴江浦一带防堵。曾国藩进言道:李世忠发兵攻剿苗沛霖,实出至诚,无所用其疑虑。但朝廷仍然发旨曰:“李世忠既欲出力报效,与其驻守五河,专俟贼至,何如督饬所部,星驰前进,以拯临淮之急?著曾国藩即行札调该提督,迅速进兵。”李世忠不管怎么卖力,始终无法得到朝廷的信任,哀也!悲也!

    曾国藩立即上疏曰:“李世忠中心感愧,与苗沛霖为仇,是其可信之端;而将弁骄恣,士卒携贰,又是其不可恃之端。该部所驻江北州县,惟滁州、五河两城稍有关系,数年之储蓄,各营之精锐,毕萃于斯。论守局,则自顾身家,或有坚忍之力;论战阵,则向无纪律,难操必胜之权。果其该提督迫于公义私愤,并力剿苗,自未便阻其敌忾之心,致启其猜疑之渐。若必调剿以资其力,则臣能保该提督之无他,不能必保该部众之用命。万一军心不固,前敌挫失,恐五河后路又蹈二浦覆辙。欲拯临淮之急,转贻全局之忧,此又臣所不能不过虑者也。”

    八月,李世忠亲率五千人赴临淮,夹淮而军。然后循淮河南岸而上,由刘府、考城、灰沟至姚家湾,练总姚绍珍率练众来助战。李世忠传谕各圩寨,准许其自新,淮河南北闻风反正者有百余圩寨,惟寿州柏家圩尚为苗沛霖死党固守。李世忠命令部卒由石头埠进攻踏平之。之后再进军,行至中心渡,密遣兵卒前往探悉,在中心渡上,尚有数处圩寨为苗党渠魁李万春所据,于是,便密嘱各营分道进行围击,又悉平之。一连平毁八圩,收降数十圩,进而又攻克小古墩集六圩,及夏家寨等处,于是,寿州以东追随苗沛霖十一圩寨皆不战自溃矣。

    其实,李世忠与苗沛霖一样,都是乘捻军而起的地方枭雄,他们各有各的诡计,又各有各的反清、归降、再反清、再归附清廷的跳梁历史,他们也都是清廷收买利用的对象,所以说李世忠和苗沛霖之间的斗争,是一场为争夺私利的狗咬狗的争斗。作为一种历史现象,因为他们都曾在历史上存在过,出现过,所以我们要描写捻军作战史,不得不描写到他们,这是历史的无奈,也是作者的无奈,是不得已而为之矣。

    李世忠攻击苗沛霖营垒,接连取得胜利,最高兴的就是曾国藩,这个老谋深算的政客最喜欢看到李、苗互相争斗,这样他便可渔翁得利,又不损伤自己的一兵一卒,最后他也就可稳操胜券了。李世忠也是一个好大喜功之人,眼见苗沛霖党羽不堪一击,纷纷退下阵去,他是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于是,高兴之下,便马上下命令,由部将李显发带领炮艇,军出蚌埠,攻打苗沛霖又获得胜利。

    蚌埠守将张士端举众就抚,倒戈反叛苗沛霖,投降了李世忠,李世忠心中盘算,怀远也即日可取也。于是,催督李显发、朱元兴、蒋立功、陈自明、李显安诸部将,舍寿州转趋怀远,与唐训方之军会师怀远城下。时过几日,城中粮匮,又得不到外援,便不攻自乱,喧声突起,自相践踏,于是李显发等军乘势猛攻,城内守军打开关门,出城而降。

    是时,僧格林沁围苗沛霖于蒙城,总兵陈国瑞收复寿州、下蔡,苗沛霖一党被清廷予以重创。曾国藩上疏言曰:“苗沛霖屡以甘言诡词煽诱李世忠,李世忠赤心报国,剿平各圩,使苗党纷纷反正,实亦有裨大局,拟请开复革职留任处分,以昭激励。其余出力员弁,择优奏请奖励。”旨如曾国藩之议。

    于是,身处危卵之中的李世忠,由于在围困异党苗沛霖的作战中屡立功勋,因而在曾国藩的吹捧下,再次受到清廷的赦免,犹如绝地重生,重新受到清廷重用,再一次坐稳了他自己的将军宝座。不过,在众多清军将领之中,李世忠毕竟是个出身卑微贫贱的江湖大盗,为人且又经常出尔反尔,是个反复无常的伪君子,这样的人如果真正得到清廷的彻底信任,也并不是件易事。李世忠将来的命运究竟如何,看者诸君只要耐心往下看,肯定会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雉河集聚义之后,张洛行遂统领三千余人向南进发,先是攻破三河尖,得金帛财宝无数,众多饥民闻风相投,旬日之间人数竟达到十余万,众分旗主共推张洛行为大汉盟主,捻军总旗主,联合太平军共同举旗反清。太平军得到这样一支生力军,当然大喜过望,便封张洛行为沃王、河南武主将;张洛行麾下原有的五旗首领亦各有封号。五旗首分别为:龚德领白旗兼军师,侯世维领红旗,苏天福领黑旗,韩万领蓝旗,张洛行自领黄旗;五旗又分为五边旗,分别由龙邓鹅、葛苍龙、孙葵心、姜太凌、李成等统领之。各旗小者数千人,大者各数万人,计划来年春天到来之时,杀岀安徽境,联合太平军向北进攻。

    咸丰七年正月(即1857年),张洛行指挥大军抢渡淮河,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攻霍邱城,使得清廷大为震惊。迅即派凤庐道金光著引兵八百多人,火速救援霍邱,转战六十里,付出沉重代价,终以失败而告终;捻军在距城一里左右的地方,集中优势兵力,再战金光著,金光著大败,仅只身逃走,方免得一死,所带八百多人均被捻军歼灭,命归黄泉。

    捻军解除对霍邱城的围困,向六安进发。此时清兵提督秦定三兵溃桐城,太平军将领李秀成业已攻陷六安,与张落行军相遇,便合军再次围攻霍邱。霍邱本是一个小县城,城内将寡兵少,惟乡绅民团而已。乡绅们为了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带领乡团兵丁殊死抵抗,义军一时尚无法攻下该城。城守团丁由廪生邹霖等筹化战守,指挥团丁对抗义军;没承想知县王启秀已与义军暗通,对邹霖的抵抗设置障碍,使得邹霖自顾不暇,疲于应付。邹霖知事不可为,遂约族人誓与城邑同生死。

    一日,大雨滂沱,如注的雨水下个不停,天将放亮之时,忽然山摇地动,城墙崩陷,义军突然涌进城内,邹霖与其父邹纯德及典史张尧、巨商明鼎夤、汪移孝皆被义军杀死,士民死者亦有十数万人,惟知县王启秀先以与义军相通,全家因得免死。霍邱即被攻破,义军遂又分兵攻打固始,围颍上。

    固始、颍上早已闻知霍邱城已陷落的消息,皆闭城死守,不敢出城一步。太平军其间也早已发兵围攻寿州,久攻不克。张洛行采纳军师龚德的计谋,广收饥民加入捻军队伍,以壮大自己的实力。此时的张洛行,可谓鸟枪换炮,一步登天,亦开始过起了人上人的生活。但见他出入时乘坐的轿子,皆用黄金装饰,穿的衣服,是用龙凤图案绣饰的袍褂,小轿经过之路,前面有二人举着香案,手举赤色大旗前驱开路,军事皆委托龚德全权打理。这也难怪,张洛行毕竟是生长在那个时代的人,要说他没有帝王思想,那也不合乎情理。所以取小胜而骄狂自傲,正好说明了他狭隘的小农思想在作怪。

    再说龚德。龚德在幼年时父亲早夭,膝下还有一个妹妹,业已出嫁,兄妹二人从小即由其母一手拉扯成人,家境贫寒。龚德生来即有夜盲症,因为眼睛小,又是眯缝眼,对面五六尺便视物不清,因而清军皆以貌取人,呼其为“龚瞎子”,但在捻军中均呼其为龚先生或者龚军师。也是应了一句老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斗量。由于龚德生性聪明,善于动脑,足智多谋,常因筹画得当而使捻军进攻得胜,因此,在捻军中,无论是兵士或将领都十分尊敬他。

    其时,捻军已发展到百万余众,但是未有固定营垒,随处栖止,也没有固定经济来源,全赖劫官杀府得来的粮米、货财、器物来支撑自己。夜晚降临,敛路边杂草柴木为薪,取暖做炊;有时亦拆毁农家屋樑用作薪柴,临时搭建草棚,名为大帐。夏则随处裸居,艰难度日,其艰难困苦真是不可言状。

    咸丰七年四月,张洛行留踞屯尖镇,遣龚德统兵七万,水陆并进,进抵河南项城。这时已复职的蒙古副都统胜保奉命前往迎敌,军抵颍州。胜保闻知捻军已进犯河南,便引军在方家镇阻遏张洛行、龚德之军,与捻军夹汝河而军,立白旗于军前,号曰招抚,难民投降张洛行者皆免死,旬日间遣散其众十余万人。相持六十余日,大小六十八战。仍然胜负未决,无奈,便檄南阳镇总兵邱连恩由汝河上游潜渡来援。

    邱连恩此人,骁勇能战,尚为张洛行、龚德所惮忌,清军送此人绰号叫“邱老虎”,也是窗户里吹喇叭,名(鸣)声在外的人物。邱联恩一得到胜保的书檄,便星夜麾军而至,邱老虎名不虚传,一到两军阵前,便瞪目挺矛驰入战阵,矛毙捻军骁将焦淮浦;胜保乘机麾军夹击,捻军不能抵抗,遂溃出阵地,此一战,捻军损兵折将,伤亡近万余人,退至三河尖又大败,围困颍上、固始之军不得已亦解围退出阵地。

    邱联恩出师得胜,可谓踌躇满志,高兴骄傲得不得了。在这年的秋天七月间,邱连恩又攻复霍邱,将张洛行、龚德之军围困于凤阳关前。捻军连日征战,得不到后方补给,军中粮已食尽,为维持生计,只好宰杀马匹用来充饥;此时偏又遭逢大疫,每日有数千具尸骸被弃诸淮河之中,随水飘走,捻军陷入既无粮秣、又无援兵的极度困难之中。这凤阳关四面距水,张洛行仍然拥有数千艘木船停泊港口,清军发动进攻,妄图一举荡平捻军,亦并非易事。

    清廷的圣旨一日数至,催促胜保赶紧剿灭捻军,把个胜保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帐下一名书吏名叫孙魁的献计曰:“大帅,您不用发愁,以小人看来,剿灭捻匪有何难哉?大帅何必为此焦躁啊,咱们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定将捻匪一举荡平也!”胜保依计而行。旬日间筹措小炮划数十只,每只炮划可容纳数十人,在炮划首尾共安装八只船桨,能进能退,快如飞箭,于夜间引诱捻军船只出战,然后聚歼之。

    这一招还真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使张洛行一时陷入困顿之中,龚德军师向张洛行献上一计曰:“旗主不必为此发愁!龚德不才,现有一计可解我军于困厄之中。”

    张洛行忙问:“军师何计?快快讲来我听!”

    龚德曰:“固始人李兆受向来反复无常,虽说他已投降清军,但总也得不到朝廷的信任。总旗主可派一得力之人突围而出,手执旗主的亲笔书函,言明利害,并许以重金,让其率兵来援,则围可解也。”

    张洛行曰:“吾早闻此人是一个狡黠的势利小人,做事常反复无常,吾岂能与这样的人共事?”

    龚德曰:“人皆有所长,亦各有所短,要做一代明主,就要善用人之长,而抑其短,方可彰显旗主胸襟如东海之宽阔,成其大事也;况我与此人共事,只为一时只需,只要能解我军于水火,使我反败为胜,借来一用,又有何不可呢?”

    张洛行曰:“就依军师之计。你看派何人去为好?”

    龚德曰:“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以我之见,张五孩可担此大任也。”

    张洛行曰:“然!”遂写好书信,随后把张五孩叫到身边,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张五孩便乘夜色冲出包围圈,将总旗主的求援信送达李兆受处。

    这张五孩是什么人,如此受张洛行等的器重?张五孩是张洛行胞弟张敏行之子,时年二十有二岁,他从小便机敏过人,并练得一身好武功,掌中一杆竹竿红缨枪,被他使得出神入化,犹如风驰电掣,胯下一匹红棕战马,名曰快蹄蹬云,每与清军作战,五孩必身先士卒,一马当先,竹竿枪所指之处,清军无不所向披靡,闻风丧胆,每当见到张五孩的战马出现,清兵皆曰:“赶快逃命吧,拼命三郎来也!”张五孩对捻军无比忠诚,又异常勇敢,一向为清军所忌惮。能在清军重兵围困之下冲出重围,并将张洛行的求援信送达李兆受军营的,就非张五孩莫属了。你道这张五孩是如何冲出重围的?这完全靠的是五孩的机智和勇敢。原来张五孩保存有一套清军的服装,每遇特殊使命,他便改扮成清军下级军官的模样,靠着一虎二蒙三欺骗,总会完满完成任务,这次亦不例外。

    此时李兆受的军队驻扎在迎河集一带,接到张旗主的求援信后,他凝眉思索,半天闭嘴不言语,所有的内心变化,都在他的眉宇间表露无遗;张五孩望着李兆受变化莫测的表情,虽心中焦急万分,却又不便说什么,只好耐心的等待。半晌,李兆受才对张五孩说:“你回去告诉张洛行,我可以出兵,不过我的军队也要吃饭,也要发军饷和花销开支,让我出兵救援,我是有条件的。”

    张五孩忙问:“李首领,你快说,什么条件?”

    李兆受狡黠的一笑,说:“这个么,恐怕你做不了主,跟你说也没用。还是等我见到了张总旗主之后,亲自跟他说吧。”

    咱们曾经不止一次交代过,李兆受是一个多变狡黠之人,他内心的变化总是使人无法捉摸,为保自身生存,他脚踩多只船,他联合太平军,也与张洛行的捻军多有交往,清军的何桂珍、胜保,甚至连老谋深算的曾国藩也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能在夹缝中求得生存的人,从古至今,李兆受真算得上是一名高手了。在虎视眈眈的清军重围中,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发兵援救张洛行!可是他却真的就这么做了。

    兵贵神速救,援如救火。李兆受立即下令点兵,亲自带领他的二十四军,浩浩荡荡向凤阳关进发而去。胜保没有想到,李兆受会胆敢发兵援救张洛行!胜保的军队猝不及防,被李兆受的军队打了个措手不及,在胜保与李兆受军队的搏杀之际,张洛行指挥自己的疲惫、饥饿之师突围而出,一路向六安而去。胜保遣兵尾追,紧咬不放,清军与捻军都互有伤亡。而胜保本人则留在三河尖,不再前进。他要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然后再做出下一步的定夺。

    时光荏苒,光阴易逝,转眼间又到了冬天的十二月。张洛行于凤阳关突围到达六安之后,杀官劫署,杀富济贫,又极大地恢复了元气,损失的兵员也得到了补充。接下来便配合太平军大举围攻固始。固始被围七十天,尚无法攻克。此时,胜保也没有睡觉,而是策划进一步的进攻,仍然妄图一举剿灭捻军。胜保亲自带兵,配合布政司李孟群两面夹击,与捻军大战于三仙庄,捻军受挫,固始围立解。胜保使出了最损的阴招——决淮河之水,妄图淹死围困固始城的捻军。可怜大水无情,也不识哪是捻军,哪是百姓,哪是他们自己人,一股脑儿灌进城内,刹那间,哭爹喊娘的,呼喊救命的,甚至谩骂诅咒的,乱作一团。决堤的淮水象凶猛的野兽,吞噬着捻军和城内无辜人民的生命,使捻军受到不小的损失;求生是人的本性,大多数捻军将士,拼命凫水东渡,被淹毙者以千万计,胜保仍不放过他们,接着又调兵围攻六安。

    转眼间又到了来年的五月间,六安粮尽,张洛行乃带领捻军突出东门,士兵皆刮发裸身,手挺长矛,口衔短刀,齐声大喊道:“顺吾者昌,挡吾者死!”清军见到此一阵势,早吓得魂飞魄散,均不敢与捻军交战,捻军又重新占领风阳关,接着又夺取峡石口,于是,凤阳府县、临淮关、怀远皆又丢失,这无疑又是对胜保的当头一棒。这年秋天,太平军将领陈玉成联合捻军军师龚德攻克庐州,围定远,于是定远亦陷,又分攻来安、天长,扰及江滨之滁州、和县。沿淮千余里,东抵江苏之盱眙,西至安徽之六安、霍邱,皆被战火笼罩。真是集市无庐舍,田地无垄埂,道路被倒伏的树木充塞,野狸到处交媾、嬉戏,鼯鼠黄鼬出没,光天化日之下啾啾嘶鸣,使人闻之毛骨悚然,观之不寒而栗,犹如身临鬼蜮世界。

    胜保又生出一条毒计。他再次派人暗暗招抚张龙,以自己的干女儿柳河花以其假女的身份,前去风阳关,与凤阳关守将张龙暗暗会面,实施胜保的招降计划。并授予苗沛霖为全省团练使,施展拉拢、分化、瓦解之伎俩。苗沛霖大变其脸,接连与张洛行作战,连破其众,旋复怀远,张洛行军又遭受创击。可是好景不长,胜保虽然为朝廷忠心卖力,却仍不能使清廷满意。咸丰九年冬十月,胜保母亲以久病不治去世,这正好给了胜保一个下台阶的好机会,他借此离开了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战场,由太仆寺卿帮办军务袁甲三继代其任。

    张洛行的军队仍踞定远。咸丰十年三月丁丑,张洛行遣其军出兵亳州,又接连攻进河南境内,经过鹿邑、柘城、上蔡,扫及汝阳、正阳、西平、遂平、确山、汝南、鲁山、宝丰、南召,遂又进攻祥符、陈留、祁县、蓝仪、尉氏、新郑、洧川、淮宁、商水、襄城、临颍、项城、睢县、叶县、舞阳数十州县,经过之处,州城衙署皆被攻杀,为避战祸,庐舍皆空,千里之内少见人迹。

    话说张洛行大军经过亳州时,一路上不断有逃难的难民加入到捻军行列中来,与捻军相伴而行。逃难的百姓们知道,跟随捻军同行有一种安全感,虽然有受苦挨饿的危险,总比为清兵当成“反民”杀害好得多。铺天盖地,到处都是捻军,难民们私下议论,都说“捻贼”杀官劫署,残害百姓,可一路上还未曾见过他们惨害百姓的举动,有的却是不断的引导与保护。这使他们不得不怀疑清朝官员们说话的真实意图。

    在逃难的难民中,有这样几个人引起了张洛行的注意。这是三个男人,年长者五十来岁,其余二人年纪都在二十岁左右,看样子,他们不是兄弟即是父子关系,由于鞍马劳顿,也未及交谈询问。

    这一日天将晦暗,夜宿一村庄。一夜无语。天色已明,该三人正在睡梦之中,忽听屋门吱呀一声,迎着照进屋内的曙光,朦胧中见到有三个人走进屋来,为首的一人,身穿黄色袍服,红绸子布裹头,身材高大,双目炯炯有神,说话的声音像炸雷轰响,掷地有声;身后一人,身体消瘦,但个子也不矮,只是眯缝起双眼观望四周,一看便知此人眼神不济,他也是身着红袍,头罩黄帕,全身散发出和蔼可亲之气;第三人岁数较小,看样子不超过三十岁。躺在地铺上的三人,为表示礼仪,赶忙从地上站起来,施礼相迎。

    身着黄色袍服的人,赶忙用手制止说:“诸位莫要多礼!莫要多礼!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尔等跟随我军,让诸位受苦了!”那位眼色有毛病的人也说:“能与诸位在此相遇,也算是我们有缘了!”接着又说;“诸位不必害怕!”用手指着身穿黄袍的大个男人,说道:“这位是捻军总旗主张洛行先生,”回身指着身后的年轻人说:“这位是总旗主的亲侄子,张宗禹少旗主!”然后诙谐的一笑,说:“一看本人这副模样,不用介绍你们也会猜得出来,我就是被清妖们称作龚瞎子的,龚德、龚德树的便是在下呀!”大伙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室内的紧张气氛也被一扫而光。

    这时有一个小兵从屋外搬来两只竹椅子,对张洛行与龚德说:“二位头领,你们还是坐下说话吧!”转脸对张宗禹说道:“我大哥年纪轻,腿脚硬实,就让他站着吧。”张宗禹说:“宛儿,这里的事情有我照顾着,你赶快去告诉你敏行叔,让他多派几批探马出去,随时监视着清军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回来报告,咱们也好早作准备。”那个名叫宛儿的年轻军人一挺身子,行了一个军礼,稍带调皮的说道:“知道了,宛儿这就去禀报俺敏行叔!”转身向屋外跑去。

    这个叫做宛儿的小兵,姓王,名宛儿,是一年前捻军路过怀远县时,在淮河大堤上发现了他,那时他已经五天水米未进,身上还发着高烧,只剩下喘气的份了,要不是捻军及时相救,这王宛儿早就命归西天了。事情传到张洛行耳中,他派军中郎中给他熬药治病,又换了一身捻军服装,王宛儿便完全变了一付模样。其实王宛儿也没有什么大病,只是多日没有吃到东西,饿昏了过去,现在肚子吃饱了,自然病也就没有了。张洛行见王宛儿人生得十分机灵,就把他收在自己的身边,以义子的身份相待,王宛儿从此就留在张洛行身边,随时照应张洛行的起居生活,听从调遣使唤。张宗禹所说的敏行大叔,就是张洛行的胞弟张敏行,由于他做事不讲求细节,做事粗鲁,使得一把鬼头大片刀,打仗十分勇敢,被龚德送号叫“张闯王”,军中大事一般都交与他去搭理。

    张洛行与龚德各坐在椅子上,对坐在地铺上稍年长的一位说道:“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你们几位不在家中安度日月,为何跟我们一齐颠簸流离呐?”年长者叹息一声,饱含眼泪,几乎抽噎着说:“我看你张旗主不像是坏人,我也就不必隐瞒了,那我就对你们照直说实话好了。”接下来他便一五一十的诉说了起来。

    原来这三个人是父子关系,在亳州城内经商,年长的叫柳明,两个年轻后生是他的两个儿子,长子名曰柳翔,次子名曰柳堂。这柳明是个本分的买卖人,做的是药材生意。太平日久,人不知兵。忽听城中人人传说,涡阳雉河集张洛行起兵造反,杀官劫库,入城非杀即抢,杀人如同草芥。适柳明经商赴白渡口,有亲朋率家人来城内母舅家避乱,柳明闻知此信,即弃商返归故里,令家眷在草湾内躲避,而自己与子柳翔、柳堂出城西逃。离城不远,即遇清军,这些清军如狼似虎,对百姓异常凶狠,见人非打即骂,柳明随身带有银两,只好破财免灾了,军兵掠银而去,总算保住了爷儿三个的性命;行至关帝庙,又遇清兵,身上已无有了银子,清军官兵们将三人的外衣脱去,扬长而去;行不远,又遇清兵,无银无衣,只好跟随逃难的人们向前奔走,不知什么时候,竟与捻军走在了一起。当夜住吕潭南关之朱家宅,见村内火起,不知命运何当如此,父子三人只得相拥而泣,这天夜里,父子三人才真正体验到度日如年是什么滋味了!

    听完柳明的讲述后,张洛行从竹椅子上站起身,紧锁双眉,在满是稻草的屋内来回踱步,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然后他停住脚步,恨恨的说道:“朝廷腐败至如此地步,军队也如此腐败,地方官绅则更加腐败,农民无法谋生,商人无法生存,全国百姓均苦度日月,这个国家还能够生存下去吗?我等就是顺应天意,顺乎民心,聚众起义,为推翻腐败的清政府,改天换地,替天行道!替天行道!”他因为心情激动,显得有些口吃,竟然忘记了下面该说什么了。

    龚德坐在竹椅子上没有动身,他虽然眼神不太好,但却十分冷静和沉着,对柳明爷儿三人说道:“造反是要被杀头的,也要使全家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们这些人早已上了清朝的生死薄了,杀头只是早晚的事情。但我们早知如此,却还要赴汤蹈火,勇往向前,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是苦了你们这些生意人,”说到此,他用手指了指柳明的两位公子,接着说:“打仗么,是我们这些不要命却仍想活命的人的事情,与二位这样的白面书生,好像不能有任何挂扯,躲过了这一阵子,你们还是回亳州去,做你们的生意去吧。我们捻军目前还没有固定的营地,在游击中打击清军,吃了这一顿恐怕就没有下一顿了!”他比划了一个杀头的动作,“这个东西还不知能存在多久呐?”一句话把大伙说的都笑了起来,屋内的气氛也变得欢快活跃起来,好像战争根本就不存在似得。

    正在此时,屋外又走进一个人来,此人走到张洛行近前,对张洛行耳语了一番,张洛行对柳明等三人说:“有重要事情等我与军师去处理,就由这位姚旗主在这里陪诸位再聊聊吧。”说完,张洛行、龚德、张宗禹三人便向屋外走去。

    经过简单的交谈,柳明爷儿三人对姚旗主也有了一些了解。原来这捻军由五旗组成,就是前面已经说过的黑、红、白、兰、黄五旗,捻军的领导层都是以旗代官职,最高领导是总旗主,如张洛行;下面是旗主、分旗主、小旗主等等,而姚旗主就是一个只管五百余人的小旗主。姚旗主名曰姚逢春,系蒙城县贾家围子人,蒙城距亳州一百二十里。姚逢春先世历代为农,因交不起苛捐地租,被当地的官绅李南华拒进县衙,严刑拷打,几毙性命,经过九死一生,才偶被张洛行的捻军救出,这时的姚逢春,已是有家不敢回,有亲无法投,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带上自己十多岁的女儿,一同加入了捻军。姚逢春根青苗正,不愧为农民的好儿子,他不善阿谀奉承,凛然一身正气,每见义军中有烧房屋、淫妇女的恶行,即出面痛诃止之,维护了捻军的荣誉和纯洁性。

    再转回到柳明父子三人。柳明对两个儿子说:“捻军虽然不像清朝的官员说的那么凶残,但是他们居无定所,到处流窜,还要经常与清军打仗,也非我们追随之人;回亳州去吧,也不知家中情况如何,家里人是死是活还全然不知,我怕回家后仍是凶多吉少,想到这些,为父的也真没有了好主意!”柳翔说:“父亲的担心不无道理,只是跟随捻军到处流浪,也非我们这些人的本意,想来想去,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没等柳翔说完,柳堂便急不可耐的问道:“是什么,哥你快说!”刘翔望着父亲的脸,以商讨的口吻说:“我的办法就是,我与父亲先回亳州,留下堂弟你在捻军中,生意能做就做生意,倘若不行,也好留下一条根在……”没等柳翔说完,柳堂就抢着说:“我看行!古语说,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阴霾过去,总还有雨过天晴的一天吧!”柳明饮泣不语。这真是:

    一朝遇难盼救星,救星就在尔身边;

    只是漂泊无定所,何日打道回家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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